經董樂山先生介紹,我認識了劉迺元先生。認識他,才知道“迺”是“乃”的異體字。
大約在一九九○年秋天,董樂山打來電話:“我這里來了一個朋友,想認識你,你現(xiàn)在有空來一下嗎?”我說,好的。我們相距很近,從金臺西路報社到團結湖公園,不到兩公里,騎上車,直奔他家。
走進董家,一位個子高大的先生站起來迎接我。說“站起來”其實不準確,他艱難地支撐著站起來,我伸出手去握,握住的卻是指頭彎曲、手掌變形的手。兩手相握,我頗有些不知所措。
董樂山介紹說:“這是劉迺元,我們新華社的同事。他看了你寫的胡風集團的書,說很想認識你?!迸c董樂山一樣,劉迺元當年在新華社負責外文翻譯,一九五七年,兩人都被打成“右派分子”。我想,這是他讀胡風一書感觸良多并想見見我的一個原因。
“你這么年輕呀!”這是劉迺元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當年,我剛剛三十二歲,站在兩位長者面前,的確顯得年輕。那一天,我們聊了很多。董樂山告訴我,劉迺元是新華社的右派里最悲慘的人,九死一生。他先后到過半步橋監(jiān)獄、黑龍江興凱湖勞改農場、北京南郊團河勞改農場、天津清河農場,年富力強之際的二十一年光陰,消磨殆盡,直到一九七九年平反回到新華社。
之后,我便成了他家的???。說來我也是與劉迺元一家有緣。劉迺元一九五○年離婚,三十九年過去,他才在一九八九年與虞琴老師結婚。虞琴是著名哲學家、書法家虞愚先生的女兒,巧的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在《北京晚報》編副刊,曾與虞愚先生有過交往,發(fā)表過他的詩,記得他還送過我一幅書法。見到虞琴,談到這一往事,她也為之感嘆:世界真小!虞老師任教八中英語老師三十四年,他們相互恩愛體貼,受盡磨難的劉迺元,終于有了一個幸福的晚年。
有段時間,我?guī)缀趺扛粢粋€星期,就要到宣武門新華社宿舍去看他,與他聊天。其實,我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學英語。畢業(yè)于上海圣約翰大學的劉迺元,英文講得好聽極了,他也一直為此而自負。我口語幾乎不大會,于是,每次去他會把錄好的BBC慢速英語新聞錄音帶交我?guī)Щ?,那些日子里,每天中午我都會聽上一個小時,一邊聽,一邊按照他的方法,將之寫在本子上,以此加強聽力,增加詞匯量。下次去,便念上幾句請他指導。無奈年紀太大,南方口音L、N永遠分不清,反復糾正也無濟于事。劉迺元都是無奈地搖搖頭。他表揚我的聽力比說好得多,我當然把這作為一種安慰。不過,每天的練習還是有所長進,一九九二年春天,我第一次有機會到瑞典訪問,一個半月的時間,磕磕絆絆的口語多少幫了一些忙,這要算我認識劉迺元之后的第一個收獲。
見面多了,總是要聽劉迺元講他的經歷:一九二四年生于北京,一九四五年畢業(yè)于上海圣約翰大學,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七年國共談判期間在馬歇爾軍調處任美方翻譯,一九四八年至一九四九年擔任美國國際新聞社(合眾社前身)南京分社記者……正是這些經歷,導致劉迺元無法擺脫坎坷命運。
一次偶然機會,聽他說接受一位美國朋友建議,完成了一本英文回憶錄。此時我正在為河南人民出版社策劃“滄桑文叢”,便鼓動他不妨改寫成為中文出版。他被我說動了。大約用兩三年時間,劉迺元口述,夫人記錄,中文回憶錄終于完成。
拿到回憶錄,一頁頁翻過,我不大愛落淚,有時竟然也難以控制情緒。
平反之后,劉迺元才得知自己為何空有一身好英文,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多次不被錄用,不斷被宣布為“美國武裝特務”。原來,一九四九年南京解放后,他所在地方當局的最初檔案里,留下一句要命的話:“為美國通訊社服務期間擁有非法武器?!逼鋵?,當時的情況是,在外國人紛紛逃離大陸后,劉迺元租住了一個美國人的房子,里面碰巧有一支沒有撞針的廢舊三八大蓋槍,被司機發(fā)現(xiàn)后放在雜物亭子間。就是這把廢棄的槍,成為劉迺元非法擁有武器的罪名,盡管當時已被搜走上交,劉迺元哪里想到,它竟然會殃及自己后半生。歷史的黑色幽默與荒唐性,就在于此。
這種檔案與命運的關聯(lián),并非劉迺元獨自一人的親歷。君知否,曾有多少人因為檔案里的某句不合適的話,厄運從此降臨。
被打成右派之后,未曾低頭的劉迺元罪加一等,一九五八年三月八日,三十三歲的劉迺元被關進位于北京陶然亭附近的半步橋監(jiān)獄。
半步橋監(jiān)獄我不陌生,我熟悉的好幾位前輩,“文革”期間都被關押在這里。我寫過新聞界前輩劉尊棋的傳記《監(jiān)獄陰影下的人生》,上世紀三十年代他與薄一波、劉瀾濤等六十一人一起被關在草嵐子監(jiān)獄,“文革”期間又被關進半步橋。我寫黃苗子、郁風夫婦的傳記《人在漩渦》,“文革”期間他們先關押在此,然后關進秦城監(jiān)獄。我寫楊憲益、戴乃迭夫婦的畫傳《一同走過》,“文革”五年時間,他們都被關進半步橋,雖同在一處,卻彼此不知道。故而讀劉迺元敘述半步橋獄中生活,有了更多感慨。
意外地讀到音樂家莫桂新的敘述。莫桂新是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張權的丈夫,上世紀八十年代,經蕭乾介紹后,我曾多次去看望張權,曾一度想為她寫傳記。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他們夫婦從美國歸來,曾是歌劇舞臺上的明星。一九五七年,夫婦都被打成右派,莫桂新關進半步橋監(jiān)獄,后來發(fā)配到黑龍江興凱湖勞改農場。一九八八年,我曾去過興凱湖農場,在那里聽說過農場發(fā)生的慘劇,回來后,與張權談及。張權去世后,我寫過《靜聽教堂回聲》一文,寫到他們夫婦的故事。我沒想到,劉迺元居然與莫桂新一起關在半步橋,之后,兩人又一同發(fā)配興凱湖農場。
在劉迺元的回憶錄里,我讀到迄今為止關于莫桂新最詳盡、最令人心痛的敘述。一九五八年五一節(jié)來臨,半步橋舉辦聯(lián)歡會,一百多位被關押者,第一次集體帶著馬扎,在院子里坐下,圍成一個圈。隊長說:“你們知識分子很多是能歌善舞的。誰會,可以主動出個節(jié)目,也可以舉薦別人?!甭牭接腥苏f:“莫桂新在這里!”劉迺元望去,看到坐在盡頭的一位中年人,他微笑著向大家點點頭。劉迺元寫道:
莫桂新是中央歌劇舞劇院的男高音歌唱家,他的妻子,女高音歌劇演員張權,享有比丈夫還高的聲譽。反右中夫妻雙雙被劃為右派,現(xiàn)在莫桂新在勞動教養(yǎng)收容所,而張權沒有被拘禁,大概是因為對女性寬大些吧。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我聽過張權演的《茶花女》,水平很高。莫桂新的歌聲也是大家所熟悉的。遇到他我感到高興,要不是大家都同樣地倒霉,怕未必有這樣的機會呢。他年紀剛過四十,穿一件洗得褪了色的藍布中山裝,頭戴一頂藍布帽子。從他的笑容可以看出,他在這種環(huán)境中被人認出來是有些尷尬的。
一位曾是俄語翻譯的健壯的年輕人,率先用俄語演唱一首蘇聯(lián)歌曲:
春天里的鮮花在怒放
春天里的姑娘更漂亮
傍晚在花園里跟我愛人相遇
生活就會立刻變了樣
接下來,莫桂新出場:
“我唱什么呢?”他問。接著他自己回答:“這樣吧,我也唱這支歌吧。但可惜我不會俄語,只能唱譯出來的中文歌詞?!庇谑撬弥形某鹜瑯拥囊恢Ц琛T谶@樣的場合,像他這樣有成就的藝術家是決不會企圖去征服聽眾的;但兩個人緊接著唱同一支歌,我們立刻聽出專業(yè)歌唱家和業(yè)余的之間的差距。莫的調子較高,非專業(yè)歌手是達不到的;節(jié)奏比較快,顯然符合歌曲的感情。大家熟悉這支歌;我學俄語時為訓練發(fā)音,還學會了用俄語唱。但我從未聽過誰把這支歌唱得像莫桂新這樣好聽。他唱出了春天的溫暖和年輕的心的跳動。大家都被歌聲迷住了。按照歌詞他一共唱了三遍,重復一次加快一些節(jié)奏,聽眾的情緒也隨著歌聲逐步高漲。唱到最后,他重復唱了結尾一句,提高了八度,最后一個音符拖了一下,漸弱下去,然后停住。聽眾不由自主地靜場一兩秒鐘,然后爆發(fā)了熱烈的掌聲?!霸賮硪粋€!”有人喊,大家立刻高聲附和,忘記了這樣喊在當時的場合是不合適的。莫桂新謝了大家的盛情,但不肯再唱了。
對劉迺元來說,這恐怕是他獄中生活最難忘的一個場景。不期而遇的人,在那一時刻,沉浸在少有的興奮之中。
只在半步橋關押了三個多月,同年六月,劉迺元與莫桂新等人,一起從北京發(fā)配至黑龍江密山縣的興凱湖農場。
我去過興凱湖農場,位于類似半島之上,只有一條公路與內陸連接,隔興凱湖與蘇聯(lián)接壤。當年正是中蘇關系良好之際,如果有人跑走,蘇方會將之遣送回來。劉迺元敘述說,剛到興凱湖一個星期,一天晚上聽到一陣槍聲,第二天早晨傳來消息,才知道一位難友越過警戒線而被擊斃?!拔蚁肫鹞乙娺^這個人,他有四十歲出頭,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他出去找?guī)咤e了路。”這句話,劉迺元寫得看似平靜,內心的波動卻可以想象得到。
剛到興凱湖,莫桂新的悲劇就來了。劉迺元回憶,莫桂新分配在七分場,很快那里傳染急性腸炎,也有人說是痢疾。二百多人幾乎全部病倒,不少人再也沒有挺過來。劉迺元說莫桂新是他所認識的右派中去世的第一人:
莫桂新的病情一開始不甚嚴重,他和另外幾個人被送往總場部醫(yī)院診治,這算是特殊照顧。不久以后他感到肚子疼,很快便痛得難忍,醫(yī)生診斷是腸穿孔,已經沒有辦法了。遺體火化以前張權趕到興凱湖,據(jù)說她看到丈夫的遺體時悲痛得昏了過去。張權后來住在上海,因為她自己也是右派,不能演出。一九七九年改正后年紀大了,不再登臺,只做些教學工作。張權一九九三年去世,比丈夫多活了三十五年。她雖然活得長些,但藝術壽命是在一九五七年和丈夫的一起被埋葬了。當時倆人剛過四十,在藝術生涯上像是在盛開之時就被掐掉的花朵。應該說他們的藝術生命都是短暫的。特別是莫桂新,在給予一群不幸的聽眾一次震撼心靈、永生難忘的藝術享受之后便溘然長逝,這更給他的死抹上了一筆悲劇的色彩。
僅僅兩年過去,中蘇關系緊張,發(fā)配至興凱湖農場的這些右派們,回到關內,換至天津清河農場,后又轉到北京團河農場。劉迺元曾在興凱湖患過肺炎,幾乎喪命,他還一度想自殺,但最終還是挺了過來。如今,他回來了,與他同去的一些難友卻長眠興凱湖。
自從第一次見面,握著劉迺元彎曲的手掌,我就一直想問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偶爾提及,他只說是在天津清河農場因自行車車禍造成。讀回憶錄,我才了解來龍去脈。
歷史場景中的人與事,命運捉弄與老天造化,一句話哪里說得清楚?
“文革”期間,劉迺元從待了五年的團河農場又轉到清河農場,負責管理葡萄園,與管理桃園的敖松成為摯友。敖松喜歡文學創(chuàng)作,一九五七年開始勞動教養(yǎng),“文革”爆發(fā)后,又將他的手稿抄走,準備批判他,他曾一度想自殺。他們同在一起,交談頗深,敖松不斷講述自己的失戀故事,劉迺元鼓勵他將之寫下來。敖松真的開始了創(chuàng)作,并將完成的部分手稿交給劉迺元閱讀。歲月難熬,敖松一九七三年最終放棄了生的愿望,兩人私下見面,告訴劉迺元:“我要結束了?!边@令劉迺元為之一驚:
“我要結束了?!蔽矣肋h記得他講這句話的聲音和神態(tài)。說話時他的眼睛望著地面,臉上甚至略有笑意,聲音不高,但那種堅定的調子令我很清楚:一切都完了。
我的心一沉。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我望著他,想繼續(xù)聽下去。他接著說:“我不想再受他們擺布。聽說茶淀西村的日子不好過,去了以后又要回到解除以前的狀況。我不想再受這個。我厭倦了,厭倦極了?!?/p>
那個夜晚,恐怕是劉迺元一生度過的最艱難的一夜。明明知道朋友要自殺,如果報告上去,敖松的結局更慘。直到天明,他一分鐘也沒有睡。他作出了最艱難的選擇:“如果強迫他留在這個對他只有絕望和痛苦的世界上,那才是荒唐的。他想走,就讓他不受干擾地走掉吧。敖松信任我,我沒有辜負他的信任。”
敖松自殺,留下一張紙條:
第一,我自殺是因為失戀,不是政治原因。
第二,自行車留給大劉(指我)作個紀念。
第三,奉勸想自殺的朋友不要忘了喝酒,酒可以把你帶到極樂世界。
第四,收我的尸體時,請拉繩子,以免弄濕你們的鞋。
按照敖松的遺愿,他弟弟要我留下那輛自行車。這個弟弟也是右派分子,在東北農村勞動,經濟情況和我不相上下。我聽說敖松在世時曾想把自行車賣給一個姓馬的,索價三十五元,姓馬的還價二十元,沒有賣成。因此我和敖松的弟弟講好,我給他三十五元,把車留下。我當時只能付二十元,余下十五元是下一個月匯去的。
朋友們勸我不要用這輛自行車,說這車是不祥之物,騎它會倒霉的。我認為這是無稽之談。我說:“我不在乎那些。我已經倒霉到底了,不怕更倒霉。我要這輛車做個紀念,也符合敖松的意思。”
說也奇怪,三年以后這輛車果然出了事,幾乎要了我的命。也許是命中注定吧!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四日,在清河農場的清河中學教書的劉迺元,果然出事了:
那是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四日下午四點左右,我推著自行車,隔窗向母親說:“我去找王大夫,時間不會長的?!闭f著話我忽然發(fā)現(xiàn)車把有些不對頭。……在正常情況下這是很容易做到的。如果我這樣做了,一場慘禍就可以避免。但我還是沒有管它,騎上車就走了。這一去便再也沒有能騎車回來。
忽然我感到有一股可怕的力量極重地打在我的臉上,那力量大得像是把我的脖子折斷了。但它來得極為突然,快如閃電,我沒有來得及覺得疼痛,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p>
禍不單行。劉迺元被送到天津人民醫(yī)院救治,僅僅三天之后,唐山大地震突如其來,醫(yī)院只接收地震傷員,劉迺元被送回北京三哥家中,聽天由命,終于闖過一關。他坦然樂觀,談及自己的這次車禍,與那些地震中走掉的年輕人相比,他反倒為自己感到慶幸。
他的回憶錄目錄,不斷出現(xiàn)“死”:第八章,我沒有死;第九章,我又沒有死;第十五章,大難不死。
大難不死的人,活到了平反之日。
回憶錄的書名最初為《鏡子》,一個不錯的名字。在鏡子里,看一個時代的艱難行程,看一個人命運的跌宕起伏,悲欣交加。不過,出版社編輯覺得以《歷劫不悔》為書名更好一些,劉迺元幾乎與編輯要談崩,最后還是勉強地同意用這一書名,其內心當然相當不快。
《歷劫不悔》一書,列入“滄桑”文叢第二批,于一九九八年出版。這一批書目中,還有《在漩渦的邊緣》(龔育之)、《青春歲月》(胡績偉)、《秋風背影》(袁鷹)、《驀然回首》(徐友漁)等,共十種。在十位作者中間,對許多讀者來說,劉迺元是個陌生的名字,但他的回憶錄卻有著格外沉重的分量,讀他的故事,感受一個人的生命力竟會如此堅韌、堅強,在二十一年的磨難中,他從未低頭,從未放棄,他依舊仰天長嘯!
二○○五年一月,得知劉迺元病重住院,我趕去看他。躺在病床上,他的手再也沒有一點兒力氣,說話也近乎細弱無聲。令他慶幸的是,英文版回憶錄已在美國出版。書名為“MIRROR”(《鏡子》),他的一生,的確是面鏡子,為歷史存照。虞老師拿出一本,遞給他,他用殘疾而無力的手,在扉頁上為我題寫最后幾行字:
送給
李輝
應紅
劉迺元
二○○五年一月于病榻旁
這一次,我為他拍照,留下最后的身影。
兩年多之后,劉先生因心衰于二○○七年九月去世。愛他的虞琴老師,與他廝守十八年,一直守護身旁,他有了平靜與幸福的晚年。劉迺元早在回憶錄中寫過一句話:“我半生坎坷,晚年有了美滿的家庭,我的一生算得上是先苦后甜。”的確如此。
今年四月九日下午,我在廈門紙的時代書店做講座,談我眼中的沈從文與黃永玉。沒想到,虞琴老師來到現(xiàn)場,原來清明時節(jié)她正好回到廈門為父親虞愚先生掃墓,得知消息,放下其他重要事情,特意趕來。在她的故鄉(xiāng)意外相逢,我們興奮不已,擁抱再擁抱。那一時刻,我們共同談到的是劉迺元先生。雖然離開我們多年,他卻一直活在我們記憶中!
寫于二○一六年六月三日至五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