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啟元
李漁(1611-1680),字笠翁,是明清之際一位通俗文學的名家。尤其,作為一位重要的戲曲活動的實踐者,李漁攜自家的戲班子,曾在大半個中國巡回演出笠翁所編劇作。傳世的笠翁十種曲文本,在戲曲史和文學史上,都留下了自己應有的地位。當然,這也使得世人似乎忽視了笠翁小說創(chuàng)作的成就。盡管《肉蒲團》的著作權尚有分歧,但李笠翁的另兩本擬話本小說集《連城璧》《十二樓》,依然向古今讀者展示了其不凡的敘事言情之功。而后世的評論者,似也不應苛求笠翁所囿“才子佳人”“姻緣奇遇”之窠臼,而是應該看出,這位當日暢銷書作者于一時代之小說定式中所翻出的新花樣,以及這種嘗試對后世的啟發(fā),那才是研治古代文學者需具備的了解之同情。李漁這兩本擬話本小說集的文學成就,自孫楷第先生起,久有制造闡發(fā)。本文就笠翁小說中猶未關注之若干問題,略陳鄙見,以饗好讀笠翁小說者。
望遠鏡、傳教士與祠祀崇拜
李漁《十二樓》中《夏宜樓》一篇最為學界關注,故事中出現了個重要的道具“望遠鏡”,應該是李漁時代剛剛才傳入中國的新鮮的“西洋景”,因而被視為通俗文學中取西洋什物入文最典型的代表。李漁把故事假托在元代,浙江婺州府金華縣有個舊家子弟瞿佶,在古玩鋪買到一架西洋千里鏡。得知這架鏡子望遠千里的功效后,就在高山寺租了一間僧房,以讀書登眺為名,終日用望遠鏡窺望那些大戶人家,要給自己物色一位佳人,最終望遠鏡幫他鎖定了一位大家閨秀—鄉(xiāng)紳詹筆鋒的掌上明珠嫻嫻。但詹公幾次拒絕瞿佶的上門求親,他又用望遠神器一一挽救。如嫻嫻小姐因為老爹第一次拒絕提親后,作詩訴不滿之情,僅得了四句。瞿遙遙地看見了,給她續(xù)了四句送去,詹小姐以為瞿是天神下凡。又一次,詹公因為求親人多,讓應征的抓鬮,不想拈了別人。小姐遂說亡母托夢說取姓瞿的為婿,詹公不信,自己去神位面前禱祝求應,他寫的疏文也被瞿佶用望遠鏡看到,呈到詹公面前。因此詹公才答應把嫻嫻嫁給他。望遠鏡成了貫穿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關鍵,故事中的人物糾葛、矛盾沖突,都是由它特殊的功效來達成的,可見笠翁的眼界與匠心。
研究者一致認為,是明末清初天主教入華運動,才使得剛剛在西方發(fā)明出來的望遠鏡很快傳入了中國;近世時代的中國,竟已有種與世界同步了的感覺。《十二樓》小說是順康之際、中年的李漁從家鄉(xiāng)蘭溪第一次移居杭州后(順治七年,1650)創(chuàng)作并出版的,書前有他好友杜濬順治戊戌(1658)的序文。之后李漁在杭州與南京各生活了十幾年,到了康熙十六年(1677)他六十八歲,才從南京回到杭州終老。但有研究者指出,李漁那段關于望遠鏡的詳細描述,是出自之后的“消閑居”版本,消閑居本的寫定及刊刻時間,似不易考,但很有可能是康熙元年(1662)李漁從杭州遷居南京后方才補入的,原因就在小說里那段著名的“千里鏡”的描述中?!妒恰は囊藰恰返诙剌d:
以上諸鏡(即小說上文提到的顯微鏡、千里鏡、焚香鏡、端容鏡、取火鏡—引者注)皆西洋國所產,二百年以前不過貢使攜來,偶爾一見,不易得也。自明朝至今,彼國之中有出類拔萃之士,不為員幅所限,偶來設教于中土,自能制造,取以贈人。故凡探奇好事者,皆得而有之。諸公欲廣其傳,常授人以制造之法。然而此種聰明,中國不如外國,得其傳者甚少。數年以來,獨有武林諸曦庵諱□者,系筆墨中知名之士,果能得其真?zhèn)鳌K黠@微、焚香、端容、取火及千里諸鏡,皆不類尋常,與西洋土著者無異,而近視、遠視諸眼鏡更佳,得者皆珍為異寶。這些都是閑話,講他何用?只因說千里鏡一節(jié),推類至此,以見此事并不荒唐??垂賯儾恍?,請向現在之人購而試之可也。
小說此段忽然闌入的“自明朝至今”云云,的確是作者實話,顯得小說開頭“元至正年間”反而出了戲,可以作為這段后出的證據。同時,上引這段提到的“武林諸曦庵諱□者”,不是笠翁杜撰,而是真有其人,且是他寓居南京時的好友諸昇,字曦庵。諸昇是清初著名的畫家,擅長墨竹,笠翁《芥子園畫傳》中的蘭譜和竹譜,就是他女婿沈心友請諸昇所畫,并為此卷作的序,可見其與李漁的交情。作為一代墨竹名家的諸昇,竟然還是位制鏡高手;他與同時另一位制鏡高手吳江人孫云球一道,時常切磋這種西洋技藝。孫云球著有《鏡史》一書,諸昇在為此書寫的小引里說,孫氏是在康熙壬子(1672)那年春天,因得利瑪竇、湯若望所寫的“造鏡幾何心法”一書,遂來杭州與他切磋鏡學的。與那兩位西洋名傳教士有關的“幾何心法”,實際應該就是湯若望《遠鏡說》;孫云球的《鏡史》,實際是取材于那本譯著的(孫承晟《明清之際西方光學知識在中國的傳播及其影響:孫云球〈鏡史〉研究》)?!剁R史》書中講的望遠鏡內容,被李漁挪到了這則《夏宜樓》的故事里,那應該就是笠翁從老友諸昇那兒販來的,那時間似乎不會是在杭州初刻《十二樓》的時候了。
李漁望遠鏡的知識雖得自杭州老鄉(xiāng),但依然能體現清初西學與傳教士對中國尤其是浙江的影響;但就笠翁筆下的這架望遠鏡,甚可以視作清初浙江活躍的天主教元素的隱喻—可以很遠,可以很近。李漁生活的時代中,與天主教接觸的可能有多大,依然是一個可以探討的話題。天主教早在利瑪竇時期,就曾影響到浙江。直到圣教三大柱石中兩位杭州人楊廷筠、李之藻奉教回鄉(xiāng),再到南明諸政權,尤其是唐王聿鍵、“國姓爺”鄭成功親近傳教士,一定意義上影響了浙江一帶的天主教的發(fā)展。直到康熙初年“不得已”案之前,在華的天主教勢力一直得到平穩(wěn)的發(fā)展,浙江一地聚集的著名教內人士,除了在杭州武林門內建巴洛克式天主教教堂的意大利傳教士衛(wèi)匡國(Martino Martini)、法國傳教士洪度貞(Humbert Augery)外,還有一位受洗的中國人許伯多祿,也長期在浙江活動,許本人應該是本土信徒家庭的后人。
康熙三年(1664),楊光先發(fā)難,窮治在京傳教士。在華最為德高望重的傳教士湯若望,在那次大案后離世。浙江受牽連被抓的教士,就有洪度貞、閔明我、費里伯、巴道明等四位;直到五年后(1669)圣祖親政,才為傳教士平反。那時的李漁尚寓居南京,“不得已”案未必沒有風聞,湯若望的大名他也一定是聽說過的。可惜除了小說中的那架望遠鏡,笠翁似乎對那班外來的教士興趣不甚大。甚至,小說中這臺神鏡的歸宿也成了“西體中用”的典型,成了一尊被崇拜的“神主”。男主人公在解釋完自己用望遠鏡偷窺得逞的事跡后,女主人公嫻嫻說到這一切“雖是人謀,也原有幾分天意”:
明日起來,就把這件法寶供在夏宜樓,做了家堂香火,夫妻二人不時禮拜。后來凡有疑事,就去卜問它,取來一照,就覺得眼目之前,定有些奇奇怪怪;所見之物就當了一首簽詩,做出事來無不奇驗??梢娋袼壑?,泥土草木皆能效靈。從來拜神拜佛都是自拜其心,不是真有神仙、真有菩薩也。
西洋傳來的望遠鏡,這時成了托塔李天王照妖鏡,更能預知兇吉,似乎去西洋科學儀器本意愈遠了。
“醫(yī)學生”
李漁的故鄉(xiāng)金華府蘭溪縣,自兩宋以后就是南方一個重要的藥都,到了晚近更添了句“徽州人識寶,蘭溪人識草”的話,展示蘭溪中醫(yī)藥的地位。加上蘭溪得天獨厚的水路漕運優(yōu)勢,明清時的蘭溪藥商,就師徒相帶、親戚相承,開始向省外拓展,“蘭溪藥幫”遂蜚聲于外。出生在如皋的李漁,年少時就學過醫(yī)藥,研究者也關注到他早年在如皋的生涯,與其家族叔伯輩在外行醫(yī)有關。所以,李漁在他的小說里那些關于行醫(yī)的情節(jié)與掌故,也是信手拈來。比如《連城璧》(即《無聲戲》)未集《妻妾敗綱常,梅香完節(jié)操》故事里的男主人公馬麟如,因為熱愛學醫(yī)而耽誤了學業(yè),所以干脆去外地行醫(yī)。故事里說:
麟如前程考壞,不好見人,心上思量道:“我一向在家被人纏擾不過,不如趁此失意之時,離了家鄉(xiāng),竟往別處行道,古人云:‘得志則為良相,不得志則為良醫(yī)。有我這雙國手,何愁不以青囊致富?”……(麟如)約一個朋友同行。那朋友姓萬,字子淵,與麟如自小結契,年事相仿,面貌也大同小異,一向從麟如學醫(yī)道的。二人離了建昌,搭江船順流而下,到了揚州,說此處是冠蓋往來之地,客商聚集之所,借一傳百,易于出名,就在瓊花觀前租間店面,掛了“儒醫(yī)馬麟如”的招牌……麟如之名,由此大著。
這個科考不得志、與朋友一道“順流而下”到了揚州的“馬麟如”,像極了李漁的叔伯前輩從蘭溪行醫(yī)如皋的經歷,未嘗不是把家事融入作品的一種嘗試。
李漁視小說為“無聲戲”,是傳統戲劇的孿生兄弟,故時常在小說敘述中,使用戲劇演出所常用的“賓白”手法。大部分時候,小說里的這個賓白用的自然是說書人身份,但有時也會在賓白里模仿郎中的口氣,作為一個亮點?!哆B城璧》辰集《美女同遭花燭冤,村郎偏享溫柔?!返墓适?,在《奈何天》版中作《丑郎君怕嬌偏得艷》,而笠翁著名的《十種曲》中《奈何天》一出,演的也是這個故事。在《連城璧》小說里講的,是一個奇丑的男主人公“闕里侯”,娶了三個美艷如花的娘子,所惹出的一系列事端。小說一開頭的引子,說閻王要懲罰一個極惡的人,就罰他做個標致的婦人,嫁個極丑陋的漢子,還得夫妻都活百歲,受終身禁錮才能折得他的罪過。這個開頭不可謂不標新立異。后來“賓白”郎中就出來了:
看官,照閻王這等說來,紅顏果是薄命的根由,薄命定是紅顏的結果,那啞子愁自然是消不去、終身病自然是醫(yī)不好的了。我如今又有個消啞子愁、醫(yī)終身病的法子,傳與世人佳人,大家都要緊記。這個法子不用別的東西,就用“紅顏薄命”這一句話做個四字金丹……人人都用這個法子,自然心安意遂,宜室宜家,啞子愁也不生,終身病也不害,沒有死路,只有生門,這“紅顏薄命”的一句話豈不是四字金丹?作這回小說的人,就是婦人科的國手了。奉勸世間不曾出閣的閨秀,服藥于未病之先;已歸金屋的阿嬌,收功于瞑眩之后,莫待病入膏肓,才悔逢醫(yī)不早。
通篇調侃的是婦人紅顏誤事,而樸拙才能長久的道理,今天看來不免迂腐了點。小說結束又來了個呼應:
我這服金丹的訣竅都已說完了,藥囊也要收拾了,隨你們聽不聽,不干我事。只是還有幾句話,吩咐那些愚丑丈夫……
笠翁自以郎中賣金丹,說出一大通“訣竅”作小說,確實非常新鮮,而且觀其文中大段論婦科生理周期逐條,似乎也能見得他對此道曾有研究,符合笠翁粗通醫(yī)藥學的身份。
但就是這位中醫(yī)世家出身、本人也粗通醫(yī)藥的湖上笠翁,在筆下卻表現出不少對醫(yī)學的調侃與鄙夷;他的這種內行,越發(fā)顯得當日民間醫(yī)家的不堪與拙劣。試舉幾例。首先就是上引《連城璧》未集里那個馬麟如的故事。麟如因為醫(yī)術高明,每天賠了工夫看病,把自家的舉業(yè)反荒疏了,“寫慣了藥方,筆下帶些黃連、苦參之氣,宗師閱卷看了,不覺瞑眩起來,竟把他放在末等”,竟然因為天天看病抄方,連科考都不會了,所以小說里說他:
別的還博而不精,只有岐黃一道,極肯專業(yè)致志。古語云:“秀才行醫(yī),如菜作齏?!?/p>
“齏”字本指腌制過的韭菜,也泛指經腌制、切碎制成的菜,“如菜作齏”自然是作賤的一種說法,來指代身為秀才而行醫(yī)的舉動。這也體現出明清時期行醫(yī)者的地位,未必顯得很高。清代中葉的名醫(yī)陳念祖,也在他的《醫(yī)學從眾錄》的自序里引了李漁小說里的兩句俗話:
“不為宰相便為醫(yī)”,貴之之說也?!靶闶繉W醫(yī),如菜作齏”,賤之之說也。
這兩種對行醫(yī)者貴賤態(tài)度的區(qū)別,其實古已有之。陳念祖認為本來醫(yī)學懸壺濟世、治病救人,是高尚之舉,“醫(yī)者學本《靈》《素》,通天地人之理,而以保身,而以保人,本非可賤之術”;被人看輕都是因為現在的醫(yī)家不學無術所致:“緣近今專業(yè)者類非通儒,不過記問套方,希圖幸中,揣合人情,以為糊口之計,是自賤也”,可以作為笠翁這回小說的一個注腳:小說中的那個馬麟如醫(yī)術高明,最后跟了一位貴人,還考中了進士榮歸故里,結局團圓美滿,也體現出這位秀才學的醫(yī),未必“如菜作齏”。
《連城璧》亥集《貞女守貞來異謗,朋儕相謔致奇冤》,講的是知縣包繼元巧用陰司城隍斷案的故事。一個叫馬鑣的秀才,因為老朋友酒后戲言,就要休了妻。那位放厥詞的老友姜某喝完酒馬上得了所謂的“陰癥”過世,又死無對證。這位包大人在先審姜某之死時,斷的是庸醫(yī)所致,小說里知縣說道:
姜生員的供狀,開口就說庸醫(yī)害命,后面又說行將索命,他少不得就來相招了,何須本縣懲治他?況且這樣的醫(yī)生,滿城都是,那里逐得許多?自古道:“學醫(yī)人廢。”就是盧醫(yī)、扁鵲,開手用藥之時,少不得也要醫(yī)死幾個,然后試得手段出來。從古及今,沒有醫(yī)不死人的國手。
這句“學醫(yī)人廢”的大俗話,倒是聞所未聞;而再大牌的大夫醫(yī)死幾個人也是常事。行文至此,也可見得李漁對世上貶斥醫(yī)家之風,是了然于胸的。
《連城璧》外編卷一《落禍坑智完節(jié)操,借仇口巧播聲名》的故事,講了一個機智的婦人耿二娘用計逃脫流寇魔爪與丈夫團圓的故事。小說里這個婦人也是頗通醫(yī)術,但不是正經的望聞問切,而是一些鬼點子。最絕的是有一次有位耿家的妯娌搬重物上架,用力過頭,手臂只能向上不能垂下,大約就是今天所說的脫臼,她想出來一招,要拿媳婦全身脫光,叫人揉揉;最好叫上些男人“借他陽氣蒸一蒸”。起初不起作用,后來二娘說四肢原是通連的,單揉手骨也沒用,須把下身也脫了,再揉一揉腿骨。那丈夫進去就替媳婦脫裙子,剛解了褲帶,他媳婦就大叫一聲“使不得”,用力一掙手就下來了。笠翁此處點評道:
原來起先那些揉四肢,借陽氣的,都是哄他的,料他在人面前決惜廉恥,自然不顧疼痛,一掙之間,手便復舊,這叫作“醫(yī)者意也”。
這段看病情節(jié)顯然不是醫(yī)藥正宗,而作者此處“醫(yī)者意也”的調侃,無非就是證明自己這招師出有因。但今天讀來,“醫(yī)者意也”顯然是在調侃當日傳統醫(yī)學不講求癥狀根據,治病多處于郎中之“意”;與今天西醫(yī)質疑中醫(yī)的地方,有異世同工之感??梢詮倪@些醫(yī)學描寫的細節(jié)看出,笠翁雖然熟悉傳統醫(yī)學,但自己未必真心認可它,時常還把醫(yī)學放在一個開涮的角色當中。錢鍾書先生曾引《廣笑府》中調侃庸醫(yī)醫(yī)死人,被逼抬棺出殯:
一庸醫(yī)不依本方,誤用藥餌,因而致死病者。病家責令醫(yī)人妻子唱挽歌舁柩出殯,庸醫(yī)唱曰:“祖公三代做太醫(yī),呵呵咳!”其妻曰:“丈夫做事連累妻,呵呵咳!”幼子曰: “無奈亡靈十分重,呵呵咳!”長子曰:“以后只揀瘦的醫(yī),呵呵咳!”(清人編《綴白裘》 中也有相似情節(jié))
這種謔醫(yī)的情節(jié),古今中外還頗有雷同:法國的勒帥治(Le Sage)《跛足魔鬼》(Le Diableboiteux)中一對行醫(yī)的兄弟,夢到頒布法令“凡醫(yī)生未將病人治愈,不得索取診費。弟夢官廳頒布法令,凡病人死于醫(yī)手者,其出殯下葬時,該醫(yī)須著服戴孝,盡哀往送”,其情同于《廣笑府》《綴白裘》者。此類情節(jié)讓人哭笑不得,似乎還有勝于此處的“醫(yī)學生”李笠翁者。
現代影視藍本
李漁的小說戲劇作品頗有生命力,在后世舞臺甚至是銀幕上都有傳承,這對一位作家來說無疑是最高的褒獎。作為蘭溪所在金華府的地方劇種,婺劇里對李漁作品的改編自然是最多的,其中屬金華昆腔的“三十六本”戲的代表曲目,就有笠翁十種曲里的《風箏誤》《奈何天》等等,至于李漁自己的生平事跡也被改編成新婺劇《笠翁傳奇》被搬上舞臺。不過李漁有一個被大家忽略的故事,被后代植入了一部著名的商業(yè)影片之中,影片人人皆知,但作為藍本的李漁原作,卻湮沒不彰。試請拈而論之。
蘭溪婺劇曲目中,有一部解放后的新戲,名字叫作《討飯國舅》,是一九八七年時婺劇劇作家譚偉根據李漁話本小說集《無聲戲》里的一個故事改編的喜劇,具體情節(jié)除了給主人公“窮不怕”(婺劇中作“愁不怕”)安了一個大名叫“吳明志”外,基本因循李漁原著。笠翁的這篇文字收入《連城璧》寅集,叫作《乞兒行好事,皇帝做媒人》。這回文字前面先講了一個唐伯虎扮乞丐騙酒吃的故事作為引子,后面才引出這個“窮不怕”仗義疏財、樂于助人的故事。故事大意是明正德年間有位諢名“窮不怕”的乞丐,做叫花子還要舍予別人,天下無不知其義士名號。但他有一次要飯去了太原,卻分毫也討不到,最后發(fā)現有人盜用他的名號,壞了他的名聲。在餓得將死之際,一位妓女救了他,同宿的嫖客給了他一錠大銀,讓他別再行乞。辭別妓家后,“窮不怕”來到保定高陽縣,因為要搭救一對母女,惹上了一場官司。又因那錠大銀是官銀,高陽縣確實發(fā)生過響馬截官銀,所以就誣“窮不怕”打劫錢糧,打入死牢。一日突然聞說解“窮不怕”去京中,正德皇帝要親審此案。原來萬歲爺就是當初贈銀給他的那位嫖客,于是嚴懲了贓官惡霸,還把“窮不怕”搭救的那位女兒許配給了他。
這篇擬話本里,可以關注一個重要的敘事架構:就是主人公落魄時(行乞不得),在一所妓院中,遇到微服私訪的皇帝,皇帝親自為他伸張正義。這則故事的框架,在后代著名的香港商業(yè)片《九品芝麻官》(也作《九品芝麻官之白面包青天》)里,被改編成為經典。這部周星馳的巔峰名作之一的大賣熱片,大家對其情節(jié)一定非常熟悉。片中故事,除了主人公包龍星得到同治皇帝幫助,最后為民除害外,還包含了一個芝麻官斷案的公案故事,最后用一種近乎誆騙嫌疑人自行就范的方式,主持了公道,這也是傳統公案小說里常用的套路?;氐侥莻€“皇帝搭救”的母題當中,電影中也有相似的皇帝嫖妓,男主人公被妓院搭救(實際上是收留),最后皇帝授意包龍星當了“八府巡撫”,不僅替他平了反,最終也把殺人犯繩之以法。電影里的這一情節(jié)取材,無疑是受到這段李漁擬話本的啟發(fā);抑或是編劇看過那部舞臺上的婺劇《討飯國舅》也未可知。筆者嘗作文,論港片經典《大話西游》故事框架,取材自經典的宋元話本小說《紅白蜘蛛》及《醒世恒言》改編的擬話本《鄭節(jié)使立功神臂弓》,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港片編劇中頗有熟悉傳統戲曲小說之人士,一些經典作品,亦非向壁虛造而能大賣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