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士龍
不止一次想起故鄉(xiāng)的老場院?;乩霞視r,我特意去村北邊老場院位置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其實老場院已沒了蹤影,只留下一點痕跡?,F(xiàn)在,村里的農(nóng)民已經(jīng)在它上面蓋滿了磚瓦房。
站在僅殘存的一點廢墟上,往昔老場院那機聲隆隆、男女老少歡聲笑語的熱鬧場景又一陣一陣在腦海里閃現(xiàn)。
老場院四四方方,像古代一座大城池,四周都用人工挖的又深又寬的壕溝圍著,以防止牲畜進去禍害糧食。
那時候我讀小學(xué)四年級,學(xué)校放寒假了,我們一群半大孩子像撒歡的牛犢子在老社、打米廠、鐵匠爐等地到處亂躥,但我們最盼望著天黑,眼睛盯著老場院的水銀燈像天上的星星閃亮起來。這時候男女社員就會涌向老場院,開動脫粒機,忙忙火火地打夜班。我們這些小孩兒嚷嚷著幫工的謊言,在草垛上翻跟頭,藏貓貓,更主要的是玩累了還能跟著勞力后面混上一頓噴香的高粱米飯燉豆腐。
我叫上隔壁的付閨崽兒(老閨女)、后院的黃毛子一塊兒去喊西院的小霞。小霞在女孩兒堆里最好看,還會“浪”,沒有她簡直就像村北大草甸子里沒有花兒一樣。小霞在家答應(yīng)兩聲還沒出來,我猜想肯定又是把一根筷子插進灶坑的熱灰里,然后卷燙她前額的幾縷“劉海兒”。
場院里已是塵土滾滾,男社員頭戴狗皮帽,身穿大氅,腰部系著草繩,有的往獅子大口似的脫粒機里送苞米棒子,有的傳筐,有的碼堆兒;女社員圍著五顏六色的圍巾,戴著大白口罩,有的裝袋兒,有的縫袋兒。
小霞領(lǐng)著付閨崽兒躥到她老姑跟前,她老姑傲得連聲都沒吱。我早就知道她老姑和我老叔好上了,背后和我老叔在一起美得大眼睛都要流出甜水來。我跑到老叔那兒,執(zhí)意要幫他干點啥,老叔眼睛瞟著女社員堆兒,連瞅都沒瞅我,一出口說出一大串:“去、去、去……”
老場院里的大谷草垛堆得像山一樣高,站在頂尖上一伸手仿佛能摘到天上的星星。我們幾個爬上高高的谷堆開始玩“占山頭”。黃毛子要求和小霞一伙,我反對,嫌付閨崽太笨。最后“定崗錘”決定。我贏了,我和小霞一伙,黃毛子和付閨崽一伙。我們一齊往谷垛的頂尖沖,我和小霞搶先到達“山峰”,黃毛子和付閨崽緊追其后,我撲向黃毛子,緊緊抱住他的腰一齊往下滾,小霞拽著付閨崽的棉襖滑了下來。第二輪開始了,我們氣喘吁吁,累得沒勁了,但我還是第一個占領(lǐng)了“山頭”。我舉起雙手像得了冠軍一樣高興地喊著:“我們勝利了!”小霞哎呀一聲,還沒等把“黃毛子從后面上來了”的話說完,腳一踩空,身體向下傾去,我慌忙伸手去拽她,不巧我倆抱成一團滾了下去。香噴噴的雪花膏味讓我感覺像騰云駕霧一樣。小霞不好意思地假裝用腳踹開我,一個勁兒吵吵小鏡子丟了,讓我賠。
我們幾個扒拉谷草幫著小霞找小鏡。黃毛子嘴里嘟囔:“女生凈事兒,晚上帶什么鏡子???”
老半天小鏡也沒找著。夜班飯還沒開始,小霞建議玩“藏貓貓”。我嘴上說重分伙,偏巧黃毛子說:“反正我不和小霞一伙,她嬌情,事兒多,付閨崽沒啥說的?!?/p>
我又和小霞一伙,看樣子她還很不情愿。我們轉(zhuǎn)過谷垛、苞米葉子堆,貓進了豆秸稈垛里,等著黃毛子和付閨崽找。我們蹲在那兒,透過網(wǎng)狀的秸稈棍兒望著天上的月亮。月亮像一張白白的春餅,不知啥時候咬去了一個大豁牙子。稀疏的星星像寶石閃爍著光亮。脫粒機沉悶地咳嗽幾聲不響了。我知道這是填多了苞米棒子——把脫粒機噎住了。整個場院靜了下來。我對小霞說:“這么長時間黃毛子他們都沒找到咱們,他們一定去生產(chǎn)隊豆腐坊要飯嘎巴去了。”小霞說:“再等一等?!蓖蝗粋鱽韮蓚€人向我們走來的腳步聲,一來二去這兩個人還躺在我們腳下的豆垛上,我們屏住呼吸。
“干活時別總用眼睛盯著我,讓人看到多不好?!?/p>
“怕啥的,咱們定親酒他們都喝了?!?/p>
“拿去你的狗爪子,別可哪兒亂摸。”
我一聽不是別人,是我老叔和小霞她老姑在說悄悄話。我憋不住樂,一躥站起來喊:“哄啊,把狗爪子拿出去?!毙∠祭瞎靡幌伦泳团軟]影了。老叔有點急眼了,他沖我喊:“看你亂嚷,把你屁股踢兩半?!蔽液托∠家惨缓迮荛_了。
歷史的長河里,有些事物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老場院像一顆顆星星隕落,但它在深藍色的天際劃出了一道火焰,永遠印在人們的心海,留下了許多美好的記憶和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