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進++陶冶文創(chuàng)

北京奧運之年，我結束了9年的留德學習生活，來到北京師范大學工作。在外漂泊久了，回國之后有種上岸的感覺，感到非常踏實。特別是當我拿到自己辦公室的鑰匙，看到樓道里貼著自己姓名的信箱，并在各種各樣的名單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時，感覺自己像是一件經(jīng)過了漫長生產(chǎn)工序的產(chǎn)品，終于被貼上了成品的標簽，流通至目的地，有了一種歸屬感。

回國前，我在和辦公室的同事克里斯托弗談及歸國的決定時，他對我說：“我覺得你可能無法融入那里的生活，你在這里生活得太久了！”他的擔心不是多余的，我的其他朋友包括我自己也有著同樣的擔心，不過，向往另一種生活狀態(tài)的強烈渴望讓這樣的擔心成為一種微弱的背景音樂，絲毫沒有影響到我回國工作的決心。

回國以來，多少有點意外的是，我至今沒有感受到任何突出的對本土文化的再適應問題。這與我工作單位良好的人文環(huán)境、人員結構，以及我的個人生活背景有關，也與我回國前“過低”的期望值有關，在海歸教師中或許只能算是一個個案。

當然，主觀上的適應感并不意味著國內(nèi)高校不存在造成海歸適應困難的問題。事實上，多年的留學經(jīng)歷讓我多了一種參照標準，在觀察國內(nèi)高校生活時，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像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P. Bourdieu）在《學術人》中所要求的那樣：以一個文化人類學者的眼光來審視本土社會，不是將陌生的東西熟悉化，而是將熟悉的東西陌生化，于日常之中見其獨特之處。就我在回國后的觀察和體驗來說，我覺得國內(nèi)的高校生活至少表現(xiàn)出以下3個突出的、與德國大學不同的特點：

第一，高校生活中無處不在的社會邏輯。國內(nèi)的高校生活至少受到三種邏輯的支配性影響：學術邏輯、政治邏輯和社會邏輯。其中，學術邏輯是大學的應有之義，也是國際通例，無需多言。而政治邏輯已多受人詬病，高校去行政化的呼聲不絕于耳，這里也無需贅述。不過，社會邏輯在我看來倒是國內(nèi)高校的一大特點，兼具積極和消極兩方面意義，值得一提。

首先，社會邏輯體現(xiàn)在“從搖籃到墳墓”的關懷。大學教師的孩子享有在附屬幼兒園及中小學入學的便利；逢年過節(jié)，院系會給退休職工準備各種節(jié)禮（例如水果）；職工去世后，其曾經(jīng)工作過的院系也會有代表組織和參加遺體告別儀式。社會邏輯在這里一方面有助于形成學術人員對大學組織的終生歸屬感，另一方面無形中也對學術人員的自由流動構成某種障礙。

其次，社會邏輯體現(xiàn)在高校各行為主體之間的關系中。例如師生關系——特別是研究生階段的師生關系——并不是一種簡單的工作關系，往往還包含著一種突出的社會情感維度。導師除了關注學生的學業(yè)之外，也常常關心學生在學業(yè)之外的一些生活事務（如就業(yè)問題、道德問題和情感問題等）。這種關系的形成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師生角色的理解和定位有關，如“教不嚴，師之惰”“師道尊嚴”“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等價值觀都強調學生要尊敬和服從老師，而老師則有義務全面關心學生的成長。就其作用而言，這種文化傳統(tǒng)一方面有助于建立和諧溫暖的師生關系，另一方面，則對學生批判導師構成一種社會情感方面的障礙，不利于學術的爭鳴與進步。

最后，社會邏輯體現(xiàn)在中國大學嚴進寬出的學制結構方面。中國高校的錄取制度決定了老師們難以或“不好意思”在畢業(yè)時為了堅守學術標準而讓那些實際上達不到要求的學生延遲畢業(yè)。95%以上的學生可以按時畢業(yè)，這一現(xiàn)象本身便有悖于學術邏輯，說明國內(nèi)高校或多或少存在著某種程度的形式主義，讓大學蛻化為蔡元培先生曾經(jīng)詬病的一種“為多數(shù)學生按時授課，造成一畢業(yè)生之資格”的證書發(fā)授（售）機關。這種制度固然便于學校組織的整體運行，避免給學生制造麻煩，但卻從根本上傷害了大學精神，對學者和學生的專業(yè)水平和道德修養(yǎng)都會產(chǎn)生潛在的消極影響。

第二，學術研究中的應用導向與取向。就我所在的教育學科而言，學術研究中的應用導向和取向非常突出。全國教育科學規(guī)劃領導小組辦公室及教育部的各類課題指南中可以充分看出這一導向?；A理論性的研究課題雖然沒有被忽略，但其邊緣性地位無可否認。往往是那些有助于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研究課題得到資助的可能性會更高，相關的論文也更易被發(fā)表。

當然，學術研究固有基礎研究和應用研究之分，應用研究本身并沒有問題。問題在于我國現(xiàn)有的選題設定及時間限制，讓學術研究化約為一種初級的腦力勞動，問題覆蓋寬度有余而深度不足，具象思考能力有余而抽象思考能力不足。國內(nèi)社會學界在建構宏觀及微觀理論方面的雙重不足至少可以從現(xiàn)有的研究導向和學術風氣找到部分原因。

此外，現(xiàn)有的課題招標制度也導致了學術研究人員難以長期堅守自己的研究方向，而是不斷去涉足新的領域，難以在縱深方向上積累學術智識，以突破性的洞見推動本學科的發(fā)展。

第三，學術組織中的管理至上主義和“表格宰制”。填表可以說是國內(nèi)高校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每一學期都有許多不同的表格要填寫，年度考核表、課題申請表、課題結項表、各類獎項申報表、財務報銷表，等等。各類表格占去了學術人員的許多寶貴時間，分散了他們的許多工作精力。在日常工作中，學術人員很少感到得到了行政人員的服務，反而因為其源源不斷的表格而有些不勝其煩。按照加拿大管理學者明茨伯格（H. Mintzberg）對學術組織的分析，行政人員屬于學術人員的輔助單位，其存在的合法性也是為了輔助作為組織核心單位的學術人員。然而，在國內(nèi)高校，行政人員不但已是一種自我維系的存在，而且還有凌駕于學術人員之上之勢，各種表格的發(fā)放似乎已成為其合法存在的證據(jù)，而學術人員也淪為其強大的自我再生產(chǎn)機制中的一環(huán)。

除了耗費時間，填表的另一個不期的副產(chǎn)品是導致學術人生標準化。表格是一種標準化的工具，表格中的每一處空白都在隱含地指出填表者學術人生中的空白與不足，如所獲得的省部級獎勵、行政職務、所承擔的省部級課題、學術兼職，等等。表格潛藏的這種導向作用也是不容忽視的。為了填補表格中的空白，學術人員不得不積極地參與各種獎項的評選，不得不填寫越來越長、越來越多的表格，將已然稀缺的時間再度碎片化，學術研究所需要的大塊時間被分割了，高水平學術作品的撰寫計劃不斷被延期，直至擱淺。

如果說“表格宰制”和行政人員高高在上的地位僅僅只是一種表象，那么深層的問題便在于國內(nèi)所奉行的管理至上主義。這種注重由上而下的管理邏輯不僅支配著相關部門和大學的關系，也以同樣的邏輯主導著大學與學術人員的關系。設立各類獎項和人才資助項目的初衷無疑是為了推動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的建設，促進學術人才的發(fā)展。但是，名目各異、層出不窮的各類課題和評獎項目也產(chǎn)生了一個不曾預期的消極效果，催生了學術界追逐名利的浮躁心理和學術泡沫的產(chǎn)生，扼殺了學術人員追求學術卓越的內(nèi)生動力，破壞了平靜的“為學術而學術”的健康學術生態(tài)系統(tǒng)。

我曾在紐約一個討論高等教育未來的學術會議上，聽到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一位高等教育研究者對中國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努力的質疑。在他看來，中國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主體顯然是中國政府，而大學的真正主體——學者和學生——的聲音卻顯得弱不可聞。他的質疑值得我們深思，沒有學者和學生參與的“雙一流”建設就像是一臺缺乏原動力的機器，一個沒有自我造血能力的有機體。在各種計劃、規(guī)劃綱要的主導下，大學的主體們似乎已“淪落”為沒有自我的“執(zhí)行傀儡”。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不是簡單地由外而內(nèi)建設出來的，學術大師也不是由上至下管理出來的，這一點淺識在建設“雙一流”的進程中不應被人遺忘。（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國際與比較教育研究院教授，德國波鴻大學教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