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赫爾曼
蘇格蘭人歷史觀的基礎是追求進步。他們主張社會與個人一樣,都是不斷成長和進步的。他們學習新技能、新思想,對于個人能力及個人應有何種自由的認識也在不斷更新。蘇格蘭人告訴世人,衡量進步的決定性標準是我們比過去前進了多少,以今衡古,而非以古論今
特倫教堂坐落在愛丁堡的攝政大街上,幾乎位于皇家大道的中點?;始掖蟮郎掀碌囊欢送ㄏ驉鄱”こ?,下坡的另一端通向荷里路德宮。1696年時,特倫教堂是象征蘇格蘭長老派教會的權勢和成就的紀念碑,而蘇格蘭人將其稱為“蘇格蘭教會”。1633年,商人和官員在這個地方為市場上交易的商品設立了標準的度量衡,愛丁堡的地方議會決定在附近興建一座新的教堂。這座教堂完全按照長老會的風格設計,不像圣吉爾斯大教堂,也不像坐落于燭匠路修道院舊址的格里菲萊斯教堂,沒有任何地方能讓人聯(lián)想起蘇格蘭被羅馬天主教支配的不幸過去。而且它不受查理一世任命的愛丁堡新主教的管轄,也不會強迫人們加入英國的國教圣公會。
特倫教堂還兼有另一種功能,就是罪犯的刑場。被法庭宣判有罪的人在這里戴上枷鎖接受懲罰。1679年,有人在日記里記錄道:“這段時間法庭每天都判決許多刑事犯和詐騙犯?!彼麕е蕾p的語氣繼續(xù)寫道,“在特倫每天都有機會旁觀行刑,可以看到許多披枷戴銬的犯人,還有單調乏味的場景;所以對于公證人和旁觀者而言,那是很了不得的一年?!?/p>
而對于另一種罪犯來說,1696年也是很了不起的一年。這年8月的天氣反常地冷,事實上整個夏天一直又濕又冷。特倫教堂的鐘敲響8時的時候,有四個年輕人擠作一團,在寒風中匆匆走過。其中一人是未滿19歲的神學院學生托馬斯·艾肯赫德。他們經過教堂時,呼嘯的冷風讓艾肯赫德直打哆嗦。他轉過身對其他人說:“如果《以斯拉記》里面所說的地獄夠暖和,我寧可馬上去那兒?!蹦侵皇且粋€小玩笑,我們不知道其他小伙子笑了沒有,可是第二天,其中一個人找到教會官員,告發(fā)了艾肯赫德。
艾肯赫德的玩笑很快變得不再是玩笑了。據(jù)其他學生揭發(fā),托馬斯·艾肯赫德在神學院里也總是嘲弄基督信仰。他說圣經的語句并非上帝的原話,而是先知以斯拉編造出來的——他稱之為“以斯拉的羅曼史”,讓聽者驚得目瞪口呆。他斷言耶穌沒有神跡,不會治好麻風病,也并未讓盲人復明,那些都是哄騙十二門徒的蹩腳魔術,并稱那些門徒是“一群愚蠢可笑的漁夫”。他還聲稱基督復活是個神話,關于救贖的教義是謊言。關于舊約,艾肯赫德說假如摩西真有其人,應該是個比耶穌更能干的政治家和魔術師,而伊斯蘭教的先知穆罕默德在這兩人之上。
這些不敬的言論讓虔誠的長老會信徒大受震驚和侮辱,可是艾肯赫德進一步拋出了爆炸性觀點。他宣稱上帝、自然與世界是一體的,且永恒存在。艾肯赫德為某種形式的泛神論開啟了大門,換句話說,就是神或造物主存在于自然和時間之外,上帝創(chuàng)世紀是一種神話。
艾肯赫德或許只是閑得無聊,也許是喜歡標新立異,刻意顯示他有能力輕率地對待別人頂禮膜拜的偶像。這個剛剛成年的神學院學生自以為懂得一切,聽眾瞠目結舌和啞口無言的反應大概令他樂不可支。可惜教會的掌權者們一點兒都不覺得有趣。真正致命的證據(jù)來自艾肯赫德的朋友指控艾肯赫德曾說耶穌是個騙子。蘇格蘭的檢察總長聽說這件事之后,斷定艾肯赫德的言論構成了褻瀆上帝罪。議會在1695年通過的法令規(guī)定,任何“神智清醒的人”對上帝或圣賢出言不遜,一律處以死刑。
蘇格蘭司法制度的運行與英格蘭大不相同,起訴罪犯的權力完全掌握在檢察總長一人手里。他可以起訴任何案件,無需理由即可將人監(jiān)禁,也可以駁回證據(jù)確鑿的案子,即使地方法官認為沒有必要的案件,他也能繼續(xù)追究。當時的檢察總長詹姆斯·斯圖爾特是個地主家庭的繼承人,熟諳法律,篤信長老教派。他深知,來自南方英格蘭的一種被敵視者稱為“自由主義”的新興宗教思潮使蘇格蘭教會深感憂慮。
“兼容并蓄”的英格蘭圣公會就是自由教義派,此名稱源于他們愿意對非正統(tǒng)的信仰主張采取寬容自由的態(tài)度。在更加保守的傳統(tǒng)新教徒看來,這些異端的主張?zhí)粐栏?,甚至褻瀆上帝。自由教義派相信基督教應是寬容和“理性”的宗教,不應堅持死板苛刻的教義。這些人雖然在蘇格蘭深受鄙夷唾棄,卻在英格蘭的教會漸漸得勢,其中一些人成為主教,約翰·蒂洛遜甚至當上了坎特伯雷大主教。
蒂洛遜和其他“自由派”還與17世紀橫掃歐洲的新科學思想有密切關系,宗教信仰與探索人類和世界本質的理性科學明明是沖突對立的,他們卻對矛盾視而不見。在接受傳統(tǒng)教育的蘇格蘭長老教派看來,自由教義派與無神論沒有太大差別。而在艾肯赫德的玩笑話里面,斯圖爾特檢察總長嗅出了自由派和無神論的危險氣息。
斯圖爾特擁有令人生畏的權力,可以用一系列法律來起訴。1695年,改革派教徒代表大會建議,教士可直接代替地方法官審判涉及褻瀆上帝的案件。蘇格蘭議會只得強化了關于瀆神的法令,加上類似于“三振出局”的規(guī)定,罪人如果不知悔改,連犯三次之后就將被視為“頑固不化的瀆神者”而判處死刑。
這是艾肯赫德第一次被推上被告席。因為沒有達到三次的累犯條件,根據(jù)法律,他的處罰只是監(jiān)禁或公開示眾責罰。不過如有證據(jù)證明他曾經“侮辱或咒罵”上帝和圣賢,死刑的特別規(guī)定就適用了。詹姆斯·斯圖爾特檢察總長判定克雷格的證言成立,于1696年11月10日下令逮捕艾肯赫德,鐵了心要把他送上絞刑架。艾肯赫德已落入了權力的掌中,無處可逃。審判秘密進行,斯圖爾特檢察總長親自主持,訴訟過程中被告沒有辯護律師。最終,蘇格蘭判定艾肯赫德瀆神的罪名成立,艾肯赫德將在第二年1月8日被處絞刑。
此案傳遍全國,蘇格蘭的兩位首席法學家安思托瑟和方汀霍爾前往監(jiān)獄探視這個倒霉的年輕人,看到艾肯赫德哭得幾乎精神崩潰,他們感到不安。艾肯赫德說他已為過去的想法深刻懺悔,請求獲準緩刑。對于世俗法庭審判瀆神的案件,安思托瑟很不以為然,他寫信對友人說:“我不贊成教會介入世俗案件。”他認為,法庭和死刑存在的目的是懲罰擾亂社會和顛覆政府的罪行,而非用于冒犯上帝的罪。一般情況下,法律不會關注辱罵、說謊和酗酒這類問題,事實上也應該如此。不過他承認:“我們的教士們總體上都是思想狹隘、墨守成規(guī)的,不能開明地處理這類事情。”
世俗與宗教法律之間的正確關系是什么?圍繞這個問題,觀點不同的兩派開始論戰(zhàn),一方以嚴苛的哈利波頓為代表,另一方是安思托瑟這樣比較富于世俗思想的律師。英格蘭學者約翰·洛克對此案尤其關注。洛克以前是政治作家和理論家,他最近一部作品直接涉及了這些論題。1689年10月出版的《論寬容》,其觀點與哈利波頓相反?!笆浪椎姆ㄍゲ辉摳深A靈魂的事務,”洛克寫道,“因為人的力量僅作用于外部世界,而真正帶來救贖的宗教只來自于內心的信仰,除此之外皆不為上帝所接受?!?/p>
依照洛克的見解,關鍵不在于艾肯赫德是否說過觸犯上帝律法的言論。宗教信仰屬于個人意識或良知的領域,官方機構無權介入。洛克的觀點與自由教義派十分接近:“我認為真正的教會應以寬容為主要特征?!边@也符合安思托瑟的意見,即世俗權力應限于“世俗事務”,因其性質不包括宗教事務。洛克的理論對英格蘭影響很大,促成了1689年《寬容法令》的誕生,構成了現(xiàn)代政教分離體制的基礎。然而蘇格蘭盛行的觀念就完全不同了,法庭仍在起訴和處決女巫。
另一個蘇格蘭律師詹姆斯·約翰斯通也同情艾肯赫德的遭遇,約翰斯通指出,所有證人都是20多歲的年輕人,沒人明確指證,起訴書里也沒有艾肯赫德造謠惑眾的記錄,啟用長期不用的法律應當慎重,尤其是針對死刑。這個年輕人只是輕浮無知,容易馴服也未教唆他人,在這種情況下處決他會顯得過于殘酷無情。
與此同時,艾肯赫德向蘇格蘭的首席大法官及其管轄的皇家樞密院遞交了請愿書請求赦免。樞密院對艾肯赫德的上訴進行投票表決,結果是平票,最后大法官波爾沃思投下了死刑的決定票。
死刑準時執(zhí)行了。公元1697年1月8日下午2點,托馬斯·艾肯赫德被帶到位于愛丁堡與萊斯之間的絞刑架前。艾肯赫德發(fā)表臨死宣言:“我可以控訴這個世界,他們誣蔑我,把類似的罪名強加到我身上,但我的行為只是出于對真理和自身幸福的純粹熱愛而已。”接著他譴責了指控他的主要證人芒戈·克雷格:“如果那些討厭的概念(正是它們讓我被處刑)以前不足以使他煩惱,現(xiàn)在他也會受到上帝和良心的譴責?!辈贿^隨后他原諒了克雷格和參與審判的其他人,并說希望上帝也原諒克雷格。
最后他講出了一個愿望:“我鄭重期盼,我流的血可以阻止席卷不列顛的無神論潮流……現(xiàn)在,我主在上,圣父、圣子、圣靈,請接受我的靈魂。”
這就是17世紀末的蘇格蘭。嚴厲而暴虐的教會大權在握,無情甚至殘酷的加爾文教派當?shù)?,瀆神和巫術要受到法庭審判。當人們請求赦免、理性或事實真相時,呈現(xiàn)出的是古怪以至于荒謬的矛盾。
那時的蘇格蘭正站在通向現(xiàn)代世界的門檻上。然而,如果稱其為“傳統(tǒng)蘇格蘭”,卻也是一種誤解,實際上那是一段比較接近于近代的時期。迫害艾肯赫德的人所屬的文化傳統(tǒng)從蘇格蘭宗教改革開始,僅有100年多一點兒的歷史。
對于托馬斯·哈利波頓教士和斯圖爾特檢察總長等人而言,16世紀約翰·諾克斯在蘇格蘭推行的宗教革命既留下了光榮的遺產,也留下了苦難的記憶。真正的信仰戰(zhàn)勝了羅馬天主教會的腐敗勢力,代價卻是長達一個世紀未間斷的血雨腥風,蘇格蘭被弄得四分五裂,各種政治動亂、內戰(zhàn)、外邦入侵、宗教迫害和鎮(zhèn)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蘇格蘭教會不得不與已站穩(wěn)腳跟的各種政治勢力進行殘酷的斗爭。為了維護長老會教派的信仰,蘇格蘭的瑪麗女王丟了王位,查理一世被砍頭,詹姆斯二世被驅逐。
1696年時,人們對當年的慘狀還記憶猶新。對于17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的“王政復辟”,蘇格蘭人諷刺地稱之為“殺戮時期”。在英格蘭人的印象中,查理二世是個溫和、好脾氣的無賴,然而在蘇格蘭,他卻派遣軍隊野蠻地鎮(zhèn)壓那些反叛他父王的“國民誓約”和“神圣盟約”運動余黨。那些請求威廉和瑪麗不要放過艾肯赫德的長老會教士中間,有很多人嘗過被迫隱瞞信仰、在深山峽谷里如野獸般躲藏的滋味,看著他們的友人和鄰居被殺害或被送到大西洋彼岸做奴隸。
起訴艾肯赫德的詹姆斯·斯圖爾特曾被迫流亡海外。投下死刑決定票的波爾沃思是反王政復辟的貴族,他知道被追捕是什么滋味。
不過到1696年時,舊秩序已日暮西山了。處決艾肯赫德是蘇格蘭加爾文教派獨裁者們的最后掙扎。1701年,身為檢察總長的詹姆斯·斯圖爾特推動議會進行了重要的法律改革,通過一項人身保護法令,對檢察總長隨意逮捕和監(jiān)禁人的權力加以限制。
另外,一種更加不祥的變化正在發(fā)生。在艾肯赫德被處決的同一天(即1月8日),愛丁堡的市府官員請?zhí)K格蘭樞密院“在這個極度匱乏的時期”為在街上乞討的大量窮苦百姓提供援助。1695年起,連續(xù)三年的莊稼歉收釀成了嚴重的饑荒,蘇格蘭的傳統(tǒng)經濟正瀕臨絕境。1697年到1703年的兇年期間,因饑荒而死的確切人數(shù)我們不得而知,只知是數(shù)以萬計。
進入18世紀,蘇格蘭別無選擇,必須另辟蹊徑。對于下一代的低地蘇格蘭人而言,父輩的世界正變成遙遠而模糊的記憶。蘇格蘭人的思考方式是向前和樂觀的,他們正在努力改變這個文化和物質皆落后的國家。與此同時,他們也將改變世界。18世紀末期,象征現(xiàn)代世界的基本制度、思想、心態(tài)、習俗在蘇格蘭人手中已大致形成。無論在字面還是比喻的意義上,蘇格蘭人都在全球繼續(xù)披荊斬棘,開創(chuàng)了人類歷史的新紀元。正如我們所知,“人類歷史”的概念多半是蘇格蘭人的發(fā)明。
蘇格蘭人歷史觀的基礎是追求進步。他們主張社會與個人一樣,都是不斷成長和進步的。他們學習新技能、新思想,對于個人能力及個人應有何種自由,認識也在不斷更新。蘇格蘭人告訴世人,衡量進步的決定性標準是我們比過去前進了多少,以今衡古,而非以古論今。
在奠定現(xiàn)代蘇格蘭基礎的過程中,同樣信奉正統(tǒng)基督教的加爾文派教也以令人驚異的方式發(fā)揮過作用,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歸根結底,如果缺乏蘇格蘭長老會的賞識和支持,蘇格蘭人開創(chuàng)現(xiàn)代文明的故事將是不完整的。
作者為美國歷史學家、哈德遜研究所高級研究員。本文摘自《蘇格蘭:現(xiàn)代世界文明的起點》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