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河
一
兒時的記憶里,大姐在家一直不怎么受待見。爺爺重男輕女的思想特別嚴重。而作為長子的父親,第一胎就是個女娃,讓爺爺大失所望,偏偏大姐生下來又是先天性唇裂。
于是,全家人都苦著臉對大姐,直到5年后母親生下了大哥。然而,有了大哥也沒能給大姐帶來絲毫的福澤。先是上學這件事,因為要照看弟弟,大姐雖已到了上學的年齡,父母卻遲遲不想讓她上。直到9歲那年,我的一個當小學老師的堂姑找上門來跟父母做了一次長談后,他們這才勉強同意。
由于大姐嘴上的殘疾常招來同學們的譏笑,這讓大姐十分自卑,漸漸萌生了退學的念頭。隔三岔五就不肯去學校。
這時,堂姑又一次找上門來對我父母說:“哥、嫂,依我看,趁孩子小,趕緊到醫(yī)院去給她做個手術(shù)吧!知道你們手頭緊,這不,我剛發(fā)了兩個月的工資,你們先拿著,不夠,咱再想辦法?!?/p>
堂姑已把事兒做到這個份上,做父母的還能說什么。幾天后,父母賣掉了家里的豬,領(lǐng)著大姐去了省城。
手術(shù)非常成功,除了留下點疤痕。大姐終于高高興興地重新坐回到學校的板凳上。
但好景不長,隨著二姐的出生,大姐的求學之路又一次戛然而止。那是上世紀的60年代初,農(nóng)民還在靠“工分”吃飯。彼時爺爺奶奶年事已高,家里只有父親和母親這兩個勞力可以出工。所以,看孩子的活兒就責無旁貸地落在了大姐肩上。13歲的大姐小學尚未讀完,就不得不輟學回家照看妹妹。
五年后,好不容易盼著二姐也上了學,母親又有了我。沒來得及喘口氣的大姐又擔負起照看我的重任,這一擔又是五年。
十年里,大姐除了照看弟妹,做飯,還有一項更大的“工程”,那就是給一家老小做鞋,就是那種鞋底布滿密密麻麻針腳的“千層底”,一針一線幾乎耗費了大姐的整個青春期。
我最難忘的是跟著大姐去河邊割豬草。每次她都將竹筐裝得滿滿,再使勁往下摁,騰出地兒來讓我穩(wěn)穩(wěn)地坐到上邊,然后背我回家。
原以為大姐會這樣一直背著我快樂地長大??墒怯幸惶旒依锿蝗粊砹艘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男人,之后,大姐以及我和大姐之間的那種快樂便被這個男人奪走了。
二
大姐出嫁那年,我剛6歲,那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男人,就是我姐夫。姐夫長相兇悍,心眼兒并不壞,對大姐一百分的好。只是家里很窮,還比大姐大了整整10歲。
其實大姐的家并不算太遠,就在十幾里外一個叫梨樹屯的村上。大姐家有十幾棵果樹,這也是他們家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姐夫除了會侍弄果樹,還會理發(fā),于是每隔一個月我就會去一趟大姐家,一是剪頭發(fā),再就是為了解解饞。彼時家里的日子雖不至于挨餓,但餐桌上還是粗糧咸菜唱主角,一年到頭鮮有白面吃??芍灰搅舜蠼慵?,每回她都能變戲法似的弄來一瓢白面,或搟面條,或烙油餅,尤其大姐烙的油餅,外焦里嫩,又香又酥,我總也吃不夠。
我上初二那年,盡管父母勒緊了腰帶,用牙縫里省下的錢將大哥供到了高中畢業(yè),可最后大哥還是名落孫山。彼時農(nóng)村里的高中生倘若考不上大學,那命運其實與文盲沒啥兩樣,照樣頂著滿頭的高粱花子耪大鋤。大哥雖心有不甘,卻也只好認命,包括婚姻。
那個夏天就是說好要娶大嫂進門的??纱笊┑哪锛姨崃艘粋€條件,必須要我們蓋三間新瓦房,否則婚事免談。這可把父母給愁住了,因為奶奶常年吃藥,加上三個孩子上學,家里根本就沒有什么積蓄。母親硬著頭皮借了幾家,可那年頭大家的狀況都半斤八兩,全家人正愁悶著,正好讓回娘家的大姐撞了個正著。
剛開始父母還吞吞吐吐不想說,無奈大姐問得急,只好道出原委。隨后又對大姐說:“給你說了也沒用,你也幫不上。”
“誰說幫不上?不過我得回去跟我們家那口子商量商量?!贝蠼懔滔逻@句話,轉(zhuǎn)身就回了她家。
次日一大早,大姐就來了,一進屋便將手里的黑提包打開,掏出厚厚的一沓錢。
母親接錢的手有些遲疑,最后是大姐硬塞給了她。母親手捧著那沓錢,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來,只是眼圈紅紅的。
后來我才知道,大姐那些錢已經(jīng)辛辛苦苦攢了好幾年,原本也是準備要翻蓋新屋的,可是當父親一再表示要拒絕這筆錢時,大姐卻很堅定地說:“怎么著還是大弟娶媳婦這件事大,我們就再將就幾年吧?!?/p>
三
大嫂進門后,我們家也慢慢好起來。大哥和大嫂去了省城闖世界,有點積蓄后,租下一處門面賣糧油,越干越大,還在省城買房定居了。二姐順利考上大學,畢業(yè)后留校任教,與同是大學老師的姐夫結(jié)婚生子。我高三那年義無反顧地投身軍營,如今也已轉(zhuǎn)業(yè)到一個靠海的城市。
大姐雖然仍在農(nóng)村,但也住上了寬敞明亮的大瓦房,而且三個孩子也十分爭氣,相繼考上了大學。
三年前,母親突患中風,雖搶救及時,但還是拴住了半邊身子。而母親的這一病倒,也徹底打亂了我們姐弟四個的生活。大哥、二姐都在省城,而我離老家更遠,照料母親,即便是輪流也很困難。
我們仨想到了大姐,她離父母最近,可誰也不好意思向大姐開這個口。最后二姐提出:第一,母親治病所需的開支不讓大姐負擔;第二,我們仨每人每月拿出一千塊錢,讓大姐來照料母親!
等我們仨把這個想法說與大姐時,沒想到大姐只稍稍猶豫了一會,隨后便爽快答應了。只是大姐十分堅定地補充了一句:“孩子都是父母一樣生養(yǎng),治病的錢我一分也不能少拿?!?/p>
母親在炕上一躺就是三年,大姐伺候了三年。在大姐的精心照料下,母親的身上不但沒留下一點點的痤瘡,而且我們每次回家掀開母親的被窩,居然都聞不到丁點兒的異味。三年后,母親還是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處理完母親的后事,臨行那天,大姐把我們都喊過去,從小墻柜里搬出了一個小盒子。
大姐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是厚厚的三沓鈔票!我們都一臉詫異,大姐說:“這是你們仨這三年給我的工資,每月三千,正好是三個三萬六,一分不少,現(xiàn)在你們都給我拿回去。我長這么大就從沒聽說過,兒女伺候自己親生的娘還要工資的。”
“那當初為什么答應得那么痛快?”我怯怯地問道。
大姐笑著說:“當初我要不答應,你們心里能得勁兒嗎?再說,我要不先接下這筆錢,你們也不能安心上班呀!”
一席話,說得我們仨都落了淚。隨后我們異口同聲地對大姐說:“這筆錢就算弟弟妹妹孝敬你的,你就留著養(yǎng)老吧?!?/p>
“你們的心意大姐心領(lǐng)了,我養(yǎng)老,有孩子呢!還輪不到你們。你們今天要不拿走這錢,以后就別叫我大姐了?!?/p>
見大姐真的急了,我們只好聽話。臨別時,大姐一直把我們送到村口。等我們仨都上了車,她還是站在那里遲遲不肯轉(zhuǎn)身,我們紛紛把頭探出窗外,暮然發(fā)現(xiàn),午后的陽光下,已經(jīng)略顯老態(tài)的大姐在那里頻頻揮手的樣子,像極了我們的母親……
責編/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