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君
很高興來到“絲綢之路”的起點,來討論“一帶一路”與詩歌。來到西安肯定繞不開詩歌,文學歷史里的一個很重要的現(xiàn)象,就是盛唐邊塞詩。
唐詩5萬多首,邊塞詩2000多首。學術界有一種觀點:所謂詩歌的“盛唐氣象”,其實主要是由邊塞詩表現(xiàn)出來的。邊塞詩,是指以邊疆地區(qū)政治軍事及社會生活和自然風光為題材的詩。唐朝是邊塞詩的鼎盛時期,邊塞詩被認為是唐詩當中思想性最深刻,想象力最豐富,藝術性最強的部分。盛唐的美學形象也主要是由邊塞詩所建構(gòu)的。因為,邊塞詩展現(xiàn)出一種自由的、積極的、開放的和浪漫的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精神。
在唐代,寫邊塞詩是一種時代風氣,邊塞詩也是一種普遍題材,幾乎每一個詩人都寫過,那些沒去過邊塞的人也寫邊塞詩,為什么會有這種現(xiàn)象?因為,這是在大的國家戰(zhàn)略下引導出來的風氣,到西域去,開疆拓土,建功立業(yè),“功名只應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是當時讀書人和有志之士的共同心聲。比如:“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等等,充滿著英雄氣概和豪放精神;而自由的、開放的、浪漫的氣息也由那些描寫異域風情的詩句里表現(xiàn)了出來,比如:“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馬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葡萄酒熟恣行樂,紅艷青旗朱粉樓”等等……這些詩歌,構(gòu)建出一個獨特的讓人耳目一新的新奇世界,和自由閑適、暢快淋漓的盛世景象,以及一個個雄偉瑰麗的美學景觀。
毋庸諱言,一個時期的國家主導的大的發(fā)展戰(zhàn)略,既會影響當時的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走向,也會明顯或隱晦地地影響當時的社會情緒、民眾心理和生活方式,最終對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導向也產(chǎn)生深層次影響。詩歌及文學藝術的繁榮與時代轉(zhuǎn)型或者說國家重大戰(zhàn)略政策之間,有著某種隱秘的相互激發(fā)相互促進的關系和作用。
美國西部開發(fā)時也有類似情況?;萏芈粲鮿?chuàng)建一個“新大陸”,但新大陸真正全面創(chuàng)建還是由美國政府主導的西部開發(fā)政策開始的。美國歷史學家、邊疆理論的創(chuàng)始人特耐,1893年寫出著名的《邊疆在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性》一文,在文章中,特納提出了著名的“邊疆假說”(當然,我們需要警惕邊疆理論中深藏的白人中心主義和殖民霸權(quán)觀)。這一假說認為:“直到現(xiàn)在為止,一部美國史在很大程度上可說是對于大西部的開發(fā)史。一塊自由的土地的存在,及對其不斷的深入開拓,以及美國人定居地的向西推進,促成了美國的發(fā)展。”特耐將他的邊疆理論歸納出四個方面:一是“促進了美國人民的一種混合民族性的形成”,二是“減少了對英國的依賴”,三是“民族主義的興起和美國政治制度的演變”,四是“從邊疆生活的條件中出現(xiàn)了極其重要的思想”,包括平等對話的民主觀念、自由而自我擔責的生活方式等等。特耐后來不斷深化這一理論,將美國國家性格的形成歸功于向西部的開發(fā),認為在這一過程中加深了美國對自我的認識和成長,向西部的前進和開拓,不斷擴大美國新邊疆,誕生了今日美國精神,塑造了美國的國家美學形象,那就是類似牛仔的勇猛進取的自由形象。特耐這一思想一度成為美國國家上升時期的一個主流思想和主導思想。而這樣的國家戰(zhàn)略,也影響到美國文化藝術的發(fā)展。西部片成為美國電影的主流題材和普遍題材,西部小說和西部詩歌也一度成為美國文學的重要樣式。
當前中央提出的“一帶一路”國家戰(zhàn)略,對當代詩歌來說,其實也是一個可以大有作為的契機。一帶,即“新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一路,即“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一帶一路”借用了古代“絲綢之路”的歷史符號,古代“絲綢之路”被認為是人類歷史上開展對話、促進交流、合作共贏、造福沿途國家民族的典范模式?!耙粠б宦贰眲t是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背景下,中國主張以團結(jié)互信、平等互利、包容互鑒、合作共贏為基礎,與沿線國家建立經(jīng)濟合作伙伴關系,共同打造政治互信、經(jīng)濟融合、文化包容的利益共同體、命運共同體和責任共同體。從政治上看,是平等互利,合作共贏;從經(jīng)濟上看,是互聯(lián)互通,自由貿(mào)易,互通有無;從文化上來看,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這樣一種新的人類的合作交流模式,必然會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和時代精神。從這個角度來看,詩歌也大有作為,詩人們可以大顯身手。但里面關鍵的一點,你是否主動的投入,還是被動的融入。
唐代詩人其實除了去西域,還有不少到過南方。但歷史上關于海洋的詩歌太少了。有關的名篇佳作寥寥可數(shù)。比如白居易的“白浪茫茫與海連,平沙浩浩四無邊。暮去朝來淘不住,遂令東海變桑田”,李商隱的“舊山萬仞青霞外,望見扶桑出東海”,張說的“乘桴入南海,海曠不可臨。茫茫失方面,混混如凝陰。云山相出沒,天地互浮沉。萬里無涯際,云何測廣深”;還有權(quán)德輿的“戈船航漲海,旌斾卷炎云”,沈佺期“北斗崇山掛,南風漲海牽”等,唐時南海被稱為“漲?!?;劉禹錫等人也有詩寫到海上風光和泉州、廣州的港口風景,如“海黑天宇曠,星辰來逼人”、“連天浪盡長鯨息,映日帆多寶舶來”,“泉州出門七州洋,飛檣舞帆朔風吼。五旬有余至其境,驚禽駭獸破膽走”等,但總體而言,關于海洋的經(jīng)典詩作屈指可數(shù),只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等不多的幾篇。
這里也許有著某種更深刻的原因。比如有確鑿的史料表明,雖然也有過不少著名詩人到過沿海,但大多是被貶和流放而來,心情低落心緒繁亂,也許就沒有心思去抒情寫意。而去西域的詩人們,多是主動申請,滿懷豪情壯志,要去建功立業(yè),因此積極地投身而去,自然就激情澎湃,精神昂揚,想象力空前擴張,可以將天地萬物囊括于胸,荒涼的風景也可以視作奇異之美,艱苦的旅程被當作奇特的艷遇,一一可以化為詩情,成為詩作。
總之,在“一帶一路”的戰(zhàn)略帶動下,不管是“海上絲綢之路”,還是“西部陸上絲綢之路”,都是一個新的詩歌疆域,能夠產(chǎn)生真正的偉大的具有美學典范的詩歌,這是我們可以努力的一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