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凱旋
所幸白居易不需要在詩歌中發(fā)表議論,他畢竟是一個熱愛世俗價值標準的文人,將一段與治亂教訓有關的歷史演繹成凄美的浪漫傳說
唐代詩人中,白居易的詩歌是流傳下來最多的,但最負盛名的當屬《長恨歌》與《琵琶行》。史載詩人逝世后,宣宗曾有詩吊之:“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笨梢姸妭鞑ブ畯V。
世人喜歡聽愛情故事,何況還是先朝皇帝的愛情。在當時人心中,唐玄宗和楊貴妃這段感情甚至導致了歷時十年的安史之亂,更添一層浪漫的悲劇色彩。到了白居易的時代,一般士人都已知悉宮闈秘事,即楊貴妃原是壽王的妃子,但唐宗室本來就比較開放,民間也毫不以為異。白居易是深諳普通人心理的詩人,他把主題落在“一篇長恨有風情”上,確實符合王公妾婦、牛童馬走的欣賞習慣。
《長恨歌》是一首敘事歌行,開頭寫漢皇重色,一榮皆榮,但很快就轉(zhuǎn)到巨大的感傷,“漁陽鼙鼓動地來”,君臣倉皇出逃,馬嵬坡賜死貴妃,“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接著寫玄宗逃蜀途中的心境:“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被貙m后的綿綿思念:“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苯柚R邛道士的神力,孤獨的君王終于見到縹緲仙山的貴妃,重溫七月七日長生殿的誓詞:“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p>
白居易對李楊的愛情結局傾注了同情,這與前面微諷玄宗重色誤國形成反差。事實上,此詩與陳鴻的《長恨歌傳》作于同一聚會上。元和元年,白居易任職縣尉,冬與王質(zhì)夫、陳鴻游仙游寺,話及前朝逸事,遂由王質(zhì)夫提議,白居易作詩,陳鴻作傳,冠于詩歌之前,傳文所敘與詩歌大同小異,結尾卻道出詩歌與傳文的懲誡主旨:“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于將來者也?!?/p>
中唐文人在宦游之際,喜歡晝宴夜話,征奇話異,由此產(chǎn)生了許多志怪、雜史和傳奇。陳寅恪曾稱,這種傳奇與歌行合題的形式乃當時一種新文體,由兩人合作,詩傳二者不可分離,詩歌部分以見“詩筆”,傳文部分以見“史才”“議論”。此類傳奇最早即出于元稹和李紳、白居易和陳鴻的合作,但其形式似與當時的佛教俗講有關。元、白二人都是喜歡聽俗講的,或即受到講經(jīng)形式的影響。
俗講由正式講經(jīng)發(fā)展而來,講經(jīng)時二僧相向而坐,一人說解,一人唱經(jīng),說解者為法師,唱經(jīng)者為都講,講唱結合。為了吸引俗眾,俗講增加了法師的吟詞。吟詞皆是七言韻文,在結尾常有“唱將來”字樣,以引領都講的繼續(xù)唱經(jīng)。如“永固金石唱將來”“甚人聞法唱將來”句,便是吟詞法師催唱經(jīng)文的詞文。唱經(jīng)、吟詞與說解皆是反復同一段經(jīng)文,故俗講有詩文兼?zhèn)?,韻散結合的特點。
唐代詩文合題的單篇傳奇,同樣皆是兩人合作,詩歌為七言歌行。如《鶯鶯傳》與《鶯鶯歌》、《李娃傳》與《李娃行》、《霍小玉傳》與《霍小玉歌》等,講述同一個主題的故事。與《馮燕傳》相配的《馮燕歌》,更是模仿講經(jīng)文吟詞:“鑄作金燕香作堆,焚香酬酒聽歌來?!笨梢姟堕L恨歌傳》結尾的“懲尤物,窒亂階”,乃是白居易贊同的主旨。事實上,李楊故事本是中唐詩歌、雜史的主要題材,其中都有總結前朝治亂教訓的意思。
據(jù)史載,宣宗曾得一絕色女樂,但顧念“玄宗只一楊妃,天下至今未平,我豈敢忘”,遂將其賜死。盡管司馬光認為此記載不近人情,恐不可信,但卻反映了女色誤國是中唐時人的共識。白居易好友元稹在《連昌宮詞》中回答“太平誰致亂者誰”的問題時,便明白表示:“開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漸漸由妃子”,將安史之亂歸因于紅顏禍水。
《長恨歌傳》這個主旨似與白居易熟悉的維摩故事也有關。如《維摩詰經(jīng)·菩薩品》持世菩薩拒斥魔女誘惑一節(jié),在俗講時擴展為一卷,主旨即是持世菩薩所言:“知喧嘩為生死之因,悟艷質(zhì)是洄(缺)之本。況此之天女,盡是嬌奢恣意染欲之身,耽迷者定入生死,趨向者必沉地獄。”中唐文人多以風流自賞,但同時仍視女人為尤物禍水,在這種觀念深處,無疑也有著通俗佛教宣傳的思想背景。
美女與戰(zhàn)爭的故事貫穿了中國的歷史,這些美女似乎已成了亡國的禍因,但在民間的意識中,她們從來都是同情的對象,屬于庶眾在小說、戲劇中喜聞樂見的悲情主角。所幸白居易不需要在詩歌中發(fā)表議論,他畢竟是一個熱愛世俗價值標準的文人,將一段與治亂教訓有關的歷史演繹成凄美的浪漫傳說。正是這種庶民的人道主義,使得《長恨歌》成為千古傳誦、婦孺“解吟”的愛情詩歌。
作者為南京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