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珠/著
1
干細胞,我的日子已然富裕到可以與其建交。這是我三十六歲最成功的建交事件。
這幾天,我的脊背穿刺般的痛,它急著裝修,突然開工干起了木匠活。我甚至能聽到里面手斧、油鋸、鑿子、電刨等相繼奔跑在我的脊柱上,一節(jié)一節(jié)地巡視,見到不平拔刀相助,刨花與鋸末子灑滿了我的腹腔。胃袋干上了吊車的粗活上下忙碌。而我與大劑量的尖叫組合在一起,沒有月亮好看,沒有墻角處二妹寄過來的干蘑菇好看,甚至沒有一只汗水過量的臭襪子好看。父親的臭襪子,直挺挺的,有將軍之風。我很羨慕,他還能從腳心處產(chǎn)出重口味的汗水,他的生命之河還可以磅礴如少年。正是子夜,弦月固執(zhí)如情癡,天亮遙遠如西游,我正痛得浪打浪。
我悄悄抓起床下的手機,我的世界可以輕松抓在掌心里,兩個指頭即可。我卻抓不住我自己。我的手機里:微信、空間、日志、博客、微博、家人、各種通話記錄、短信、隨拍、視頻、手繪涂鴉、密碼備案、流行音樂,而我這時的目的明確,直接到相冊里尋找一個叫木一的女人。
我的采訪對象都是企業(yè)家,都是富豪,都是身家過億,都是一個單薄的命頂著厚重的家產(chǎn)。這就意味著一個嚴峻的現(xiàn)實:他們的生命,一不小心就要為他們的產(chǎn)業(yè)殉葬。因此,我很少把他們的奮斗之相收入我的手機相冊。因為,有很多次,很多個企業(yè)家,我的訪談稿剛剛寫完,剛剛見刊,一夜之間就成了遺言。木一是個例外。
她臉色蠟黃,神色疲倦,好似一旦離開了我相機鏡頭的扶持就要倒下。眉心處的“悶頭”正如一只貪吃的蜱蟲,歡宴如常,孜孜不倦。脖子過于衰老,紋理深重,耳垂干癟,肩膀下吊,短發(fā)草草收場。除此,她還有兩個深深的眼袋。她這個樣子,把戴在手腕上的一只寬幅金鐲也弄得毫無精神毫無貴氣了。而當我跟著她干澀的眼神行走到她的嘴邊時,我一下子就清醒了:這個支撐著投資近八億元的企業(yè)掌門人,是不是也患有癌?她的干細胞還有多少?
一直以來,我向著我的身體外部尋求生的資源,一雙粗腳配上一顆仁心,再披上漁翁蓑衣一樣的長發(fā),常做遺世獨立想,又深陷人煙深處,這就是我腳踏兩只船的江湖。一直以來,我認為的生,就是不停地外交:與自然、與學(xué)歷、與工作、與夢想、與宗教、與親情、與領(lǐng)地建交。唯有外交,才可獲得更多的生的給養(yǎng),才可生如夏花,生得燦爛。一直以來,我小看了我的一畝三分地,我想它除了能長出孩子、長出衰老、長出傷疤、長出疾病、長出一大把的年紀,是不會再有其他收獲的。我認為,一個人的成長過程其實就是自我破壞的過程——可惜我只悟到此,我在這殘缺的哲學(xué)斷章上止步不前。因此,當癌降臨,或當癌頻頻從我耳中經(jīng)過,我從沒有想過,向著自己的身體內(nèi)部求助。我的懦弱在癌前暴露得只剩下一具驚悚的皮囊。木一說:干細胞,就是最能干的細胞,可以治療癌。她還再三強調(diào):可以治療癌的干細胞不能進口,只能產(chǎn)自自己的身體。正是癌,讓我不由自主地動起來,抓起手機拍了她。仿佛抓拍到了她,就抓住了我的命,還仿佛一切患有癌癥的眾生都有救了。我想,她就是干細胞,干細胞就長成她這個樣吧?
一年了,我深陷癌細胞的恐懼中,屢屢悲觀到極點,是她讓我可以坦然面對癌,討論癌,傾聽癌,談笑風生。這是木一讓我悟到的:我們建造的世界,等同重復(fù),而我們破壞的自身,宇宙孤版??墒?,她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回答我。這是一個無關(guān)商機策略的問題,我永遠不會寫到訪談中,但是我想知道。我已隱隱自悟到:一直以來,我所忽略的,都是重要的,都是致命的。盡管,我們已因這個問題鬧得很尷尬。
2
當尷尬還沒有到來之前,我隸屬于這個高配置的記者采訪團:新華社、吉林日報、長春日報、電視臺、電臺、港澳臺同胞記者,還有從各個方向夾道而來的自生自長的小眾媒體。
我們一行人驅(qū)車前往,儼然參加一個豪華版的當紅明星新劇發(fā)布會。干冷的天,干巴巴的路,干枯枯的我,都因即將要采訪干細胞而變得稍顯溫潤。路途的波折與名記的高調(diào)蒞臨,剛好彰顯了此次采訪的厚重。木一的公司一期工程剛剛竣工,室內(nèi)裝修的瑣碎粗活鋪滿了幾層樓,還仿佛鋪到了來年。電線絆腳,大塵迷路,好幾次我們都拐錯了地方。幾個樓梯,正在電焊的召喚下拾級而上。要是以前,我們會皺眉,會小聲嘀咕,會把事業(yè)心半路扔下??墒?,只因前面是干細胞,我們寬容了。我們就這樣,于刺耳的轟鳴聲中和刺鼻的氣味中穿行,來到了木一的辦公室。這里剛剛落成,一株藤蘿表情糾結(jié),它還在新環(huán)境里懷舊,半啟的窗戶還在悄悄往外輸運著難聞的甲醛味。零度的室溫驚現(xiàn),我們包容了。這里算上我們才接待了兩次客人,上次接待的是省長和市長。今天,我們傾一國之媒解讀干細胞。
干細胞,可以傾城,可以傾國,可以傾倒眾生。時間珍貴,生命寶貴,我們都是名記。名記就是挖猛料寫硬稿,小病小災(zāi),還有常見的病常見的災(zāi),還用得著大材小用小題大做驚動干細胞嗎?都先去一邊吧!沒有省長和市長的指示,我們都很有擔當與抱負,自行結(jié)成戰(zhàn)略聯(lián)盟:可著癌來吧!干細胞,我們臨時把它與美容拆散,與生毛生發(fā)拆散,與骨髓移植拆散,與糖尿病拆散。我們大行獨裁主義,獨獨讓它與癌廝殺、較量、暗算、討伐、拼命、吶喊。我們就想寫出個石破天驚。我們齊心協(xié)力用感性健全的文筆恭候一個小小細胞——干細胞。我們都要大干一場,策劃構(gòu)架,以筆代播,擬做善事,贏得百姓死里逃生。當下,再也沒有什么比癌更有號召力了。還可以這樣說,當下,是癌讓干細胞人氣暴漲。這就是此次采訪的真相:我們都受到了癌細胞這股邪惡勢力的暗媒催促。
木一很快就說到了癌——
她不怕晦氣,開門見山,把一個臭名昭著的乳腺癌順利安裝到自己身上:比如說,我的細胞拿出來之后,通過基因修飾以后,再回輸?shù)轿业纳眢w里,這可不是一般的回歸,它是攜帶著功能回歸的。它離家出走這一趟,就等于上了黃埔軍校,成長為一個戰(zhàn)士了。他背著槍回歸,它是有武器的,它的裝備更好了。它原來是很善良的,獨善其身,很書生,不會與惡勢力打架。但是,它走出這一趟以后,我們把它培養(yǎng)成能征善戰(zhàn)的勇士了,又有思想。
她還頻頻設(shè)問:這次回來干什么呢?我的身體這樣大,它會回歸到哪里去呢?細胞就是這樣神奇,它先天就知道自己的故鄉(xiāng)在哪里,肝、胃,還是肺,它會準確回到故鄉(xiāng)受損傷的部位,修復(fù)家園,繁衍子孫。其實干細胞,就是最能干的細胞,就是細胞的主干,就是種子細胞。
她還說,干細胞,一組一組的,可以體外制備,可以按需擴增,想要多少都有,就跟電子文檔粘貼復(fù)制一樣容易。她輕蔑地稱惡性腫瘤為瘤子,讓瘤字的發(fā)音格外粗笨,她一口一個瘤子地叫著,叫得我們身心輕松,喜上眉梢。她說患了癌癥,把患者身體內(nèi)部的瘤子取出來,這就是治癌最好的藥……
以毒攻毒,這個我可懂,我很高興,我們的高科技走到今天,終于與久遠的中醫(yī)理論匯流了。
我也急于匯流。于是,我像個許久不曾工作的泉眼一樣,一時間冒出了充滿自然真氣的泡泡,即興闡述了我的癌,闡述了我準備服用樹皇的尷尬。樹皇,其實,就是樹的癌。我的家里儲存著來自長白山里的樺樹的癌,把它抱在懷里比抱一個一歲大的嬰兒還吃力。送我的人告訴我,它可以治療癌。這時我的部門主任突然喧賓奪主,一將獨行,他兩臂一揮,站起身來,高分貝大喝一聲,適時發(fā)揚光大了木一的比喻:取出的那個瘤子,就好比從敵營里抓來的一部分敵人,把它們研究透,改造好,然后再讓他們打入敵人內(nèi)部,再立戰(zhàn)功!
他的插入引來哄堂大笑,頓時室溫升高,能把癌干掉,這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事啊!
我們沉浸在木一的敘述里,集體共鳴著把癌輪番懲治,我們共同贊美著木一頗具純文學(xué)性的表達。
可是,我總是這樣大煞風景,這樣不知深淺,這樣不會見好就收,這樣不懂將計就計。再圓滿的事情,我也總能讓其露出破綻,敗絮招搖,難以收場。這全由我的個人成長經(jīng)歷決定。因為,我還沒有學(xué)會以無價的心態(tài)通行于世。我覺得一直以來,我活著的成本太昂貴了,百轉(zhuǎn)千回,歷經(jīng)多方救濟,我才得以僥幸活到今天。我接受善良的資助,我飛鳴著,更加勵志,更加向上,直到今天,我活著的成本就更大了。一會兒,打開我的包包就知道了。我就這樣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可以提前三年預(yù)測癌癥的基因測序,要多少錢一次?干細胞治療,讓失獨家庭再孕一個孩子又需要多少錢呢?
我的問題直達人民幣。錢是多么現(xiàn)實的物件??!我像一個早市上的小商小販一樣,與高貴的倒賣高科技成果的賣主討價還價。我的口吻還原到一個賣毛蔥或是賣小米的村屯妹子,或是一個出苦力的民工,或是打情罵俏的西瓜攤主,當時我想,這個問題問得多好??!沒有這個問題,這次的采訪怎能算是圓滿呢?就算是圓滿又該是多么不堪一擊呀!木一確實是高貴的,她最高貴的姿態(tài)就是云淡風輕。她云淡風輕地回答我:四萬。顯然,這個四萬,她是在回答我第一個問題。我很失望,四萬,這是我以前四年的總收入,三年測一次,這一生的成本比打造一個金人還要高啊!
我脫口而出:這么貴呀!
我又問:那么,用干細胞再造一個孩子呢,會便宜一些吧?
便宜,這個詞現(xiàn)已是世俗俚語了。她再一次云淡風輕地回答我:二十萬。我還不死心。我已徹底退回到一個落魄清貧的人,我囊中羞澀,自不量力,我還想好好活著。這回,我不惜掉價,直接把潦倒落魄的生相粘貼到我的身上,我露出了乞討的眼神,我向木一問道:假如我沒有那么多的錢,還能治病嗎?我的干細胞,還會為我干活嗎?還會為我清理癌細胞嗎?除了錢,就,就——
她大概是嫌我太在意錢太啰唆吧,再一次云淡風輕地回答我:生命無價。
她的言外之意是:想活,四萬算什么,二十萬又算什么。生命無價。
其實,在干細胞的事情上,我還有一個問題,如木一說到的上過黃埔軍校的細胞,再次回到體內(nèi)時,假如受不了敵人的圍攻,再次叛變了怎么辦?投降了又怎么辦?
我又拿出了蜱蟲的工作狀態(tài)。蜱蟲的工作就是叮,一生都是,單一,目的性強。這次的采訪,其尷尬的轉(zhuǎn)嫁,是由我的部門主任完成的。他文青,性直,比我更不合時宜。當我還沉浸在四萬與二十萬之間清算人生這筆大賬時,他的腦間小旋風一樣閃過多年前的一個鏡頭,他興奮地叫道:木總,你原來是不是叫——這時,我見木一的臉突地紅了。她的紅,就是亮出了紅燈,就是出示了禁區(qū)。就是說,關(guān)于她的身世,此處,此時,不許通行。但她終究是高貴的,她高貴地把過去修飾了,她云淡風輕地說到了韓國。我想,木一與韓國的關(guān)系,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兩個字:美容。
工作上,我要寫的企業(yè)訪談,它的成稿過程,是有著嚴格的卡尺監(jiān)督的。采訪木一,等我回來之后,我才知道干細胞這個題材的敏感。一個人,唯有出生時,體內(nèi)的干細胞儲存是滿額的。正如木一所說,一根新生兒的臍帶,把這里的干細胞儲存起來,祖孫三代都可受益。此后,隨著歲月的掏取,干細胞的數(shù)量每況愈下,減速如瀑布,再不可逆。胚胎干細胞,才是真正的無價,因此,它與墮胎有關(guān)。此外,干細胞,還與克隆人有關(guān),牽一發(fā)而動全球。我的職業(yè)素養(yǎng)告訴我,寫這樣的訪談,要學(xué)會沒有情感,躲避風險,沒有立場,讓被采訪者代言,還要胸懷寬廣,遭遇多少尷尬,都要悉數(shù)放下。
可是,木一,干細胞,我是放不下的,從一開始就放不下。
3
這一天,當我的部門主任告知我接下來將要采訪的一家企業(yè)名單時,我只記住了三個字:干細胞。
這一天,與平時毫無兩樣:霾,霧都,沒有風。我比平時更渴望風。經(jīng)過我數(shù)次閱讀天象的總結(jié),事實告訴我,當下,風才是治霾的快手。風對霾的治療方法是搬運、吹散、清理、削弱,如同手術(shù)。我正虛弱著,再也不是風風火火的我了。術(shù)后,一年里,我身體的各個器官紛紛向我告假:它們,均受到了放療的影響。我每走動一步,都要事先跟我的身體商量一下。我學(xué)會了向自己妥協(xié)。我依舊工作著,是怕自己再也爬不起來。我小心翼翼地侍候著術(shù)后蟄伏在我身體里的殘兵敗將。我也是通過工作來鼓勵我的器官、組織、骨骼、神經(jīng):別倒下,動起來,堅強起來。我還不忘一日數(shù)次口頭表揚我的胃:對,就這樣好好吃飯,人是鐵,飯是鋼。我比任何時候都更鐘情這老舊的鋼鐵之軀。只要還有食物能從我的消化系統(tǒng)里進進出出,我就不會太絕望。我已經(jīng)不太強求食物走過身體的時長是否延時、留下的營養(yǎng)份額是否飽滿、到達的區(qū)域是否全覆蓋。
我的部門主任大概是覺察出了我的現(xiàn)狀:一直在虛弱、卑微與堅強之間來回討伐。他小聲地問我這次采訪是否考慮找人代勞,并善意地推薦了人選。我這個部門,工作內(nèi)容都是定額的、定向的、定崗的。我想,讓人代勞,又要給人添麻煩,還是一口應(yīng)下了。干細胞,我想,采訪前,我是做不了任何功課的。走向身體內(nèi)部,與走向宇宙是一回事,而我沒有霍金的資質(zhì)。身體內(nèi)部的事,我目前一目了然的就是我的形體。再走近一點,就是通過數(shù)次體檢、揪著一處病灶反復(fù)篩查、各種器官陸續(xù)告假等惱人的折騰之后而集體呈現(xiàn)出來的機密高清圖。我一直覺得,我的身體就是一個情報局,它由我的父母初建,由我擴建,而我卻不能全盤掌控它。我人生最大的盲區(qū)就是我自己的身體。我和這世上絕大多數(shù)的平凡人一樣,對健康沒有羈絆的生命充滿敬畏,而且,畏遠遠大于敬。
哲學(xué)上講,生就是為了死。那么,從生走向死,這段旅程,對于遭遇節(jié)外生枝的生命來說,又是何等艱難。我想,干細胞,它泄漏的一定就是身體內(nèi)部的機密,因此,我欣然前往。
我是佩戴著武器來的。
我的包包里:防霾口罩、日用藥、鈣爾奇、紅棗、靈芝、冬蟲夏草粉、樹皇——這都是我現(xiàn)在的日用裝備。我健碩的女漢子裸戰(zhàn)時光已成追憶。假如沒有這些身價不菲的身外之物日日填充著我、暗示著我、要挾著我,這次采訪,又將是多么的云淡風輕??!而如今,我已非我,我已厚重到與癌相遇,我難再浮躁如常。日日,當我吃下那一小勺香到怪異的冬蟲夏草粉時、喝下那枯樹皮味的靈芝水時、咽下那毫無表情的白藥片時,我就感受到了要挾:想活下去嗎?吃吧。這樣的對答每次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我的水杯里。而我總有種造孽的負罪感:這蟲粉也是生命的齏粉。
木一,干細胞,現(xiàn)在,我就更放不下了。我覺得,一切都來不及了。一根臍帶就可以將我求生的美愿徹底摧毀在人之初。我的臍帶,生不逢時,我的母親只知剪斷,一了百了。我女兒的臍帶,生不逢錢,我記得當初醫(yī)生是問過我的,我問了問儲存的費用,想都沒想,一秒鐘就否決了。那時,我的日子過于粗糙,還容不下這么精細渺小的干細胞,再說,要想留下它,它的居住費用實在是太昂貴了。我養(yǎng)不起它。我和家人的收入,剛剛養(yǎng)活一個家,這個家是常見的普通的市井標配。
我一直是很敬業(yè)的。如往常一樣,我還是把長達三萬字的采訪錄音一字字敲打出來。為了干細胞,我第一次向國際借了外援,我引用了奧巴馬對干細胞發(fā)表的演說,引用了很多國際名人對干細胞的言論支持。當然,我還引用了木一大量的現(xiàn)場同期聲。我對這篇訪談發(fā)表以后的反響是好是壞早已放下了,至于審稿的途中會刪掉什么,我都不在乎了,我拿出了任其宰割的豁達,我唯對干細胞耿耿于懷。
如今,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說,借著文學(xué)的好姻緣,我咸魚翻身迎來傳奇,我的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長篇系列散文感動了一個仁慈的讀者,里面我寫到,被兩元錢一夜的女子宿舍收容的我,因買不起一件價值三十五元的白色上衣而尊嚴喪盡。我的這個讀者,讀到這件衣服時,再也不忍讀下去,志在必得拯救我,讓我永脫窮籍。我不要金領(lǐng),我獨獨依戀白,我的乳名叫云。這朵云,這種白,系在娘胎上,向往廣闊天空。我戀著白,就是戀著家,想念娘。我是標準的白領(lǐng)了。可我這個白領(lǐng)是一點點洗白的,我用了自制的強效去污劑:堅守信念。我的信念是明亮的生。我曾在一篇練筆用的小說里借著主人公的口吻給自己打氣:我想,遠方總會有人等著我,總會有人十分欣賞我的明亮,總會有人救我。
我是人,我必須等著一個與我一樣正直明亮的人來救我。
可是,得救以后的我,無時無刻不在緬懷自己的過去。其實,我的過去,永遠沒有過去。我與我的過去,一直相看兩不厭。就是今天早上,我小跑著到早市上的沈老頭包子鋪搶包子,我還遇到了我的過去。這里,排著長長的隊,喝粥管夠、兩元一個的包子、三元一碟的熗拌菜很親民。新出屜的包子總是一搶而光,管它什么餡,吃飽一直是人煙深處最樸實最扎實的民風。我隔著齊胸的柜臺,用舌尖指揮著里面一個很干凈的服務(wù)員妹子:快快,幫我搶出十個牛肉蘿卜的!這時,我又見到另一屜包子頂著妖嬈的仙風出世,青青韭菜丁暴露了里面小清新的春訊,實在是誘人,于是當家做主臨時更改了早餐計劃:三個韭菜,七個——還沒等我說完,她已經(jīng)把包子全部搶到,且分類包裝,又體貼入冬寒,給十個包子外套一個大口袋,風一樣搖一下就遞給了我。其速度之快讓我嘆服。遞給我包子的那一刻,她干凈明亮的微笑沖出劉海、沖出柜臺、沖出店門,直掛朝陽,瞬間秒殺了我的懦弱,更讓我心里一驚:這就是曾經(jīng)的我啊,我這般欣賞她,就是欣賞我的過去,她今天站在這里,就是讓我不要忘我。她,二十歲的樣子,生的領(lǐng)地這般狹窄,生的氣息卻這般浩蕩!
一路上,我琢磨她的收入,琢磨她的吃食,琢磨她的床鋪,琢磨她千里之外的鄉(xiāng)親,琢磨她滾蕩在搟面杖下咯吱作響面粉鋪路的青春,琢磨她貪黑剁餡、起早揉面、午休發(fā)面、閑時扒蔥的工作流程。我想,她肯定付不出高昂的四萬元一次的基因測序費,她肯定對體內(nèi)的細胞現(xiàn)狀一無所知。她正拿著青春做饌,沒有時間體檢。她的日子還沒有如此奢侈精細。她渾身上下最奢侈的就是她的眼神和她的微笑。她目前能感知的唯有粗線條的疼痛與饑渴。我想,我還要打電話給木一,我就是想知道,這樣的女孩,這樣的過去的我,這樣的樸素的生,怎么保護自己的干細胞?
4
我的部門,獨獨我坐的地方,沒有信號。我常年端坐在盲區(qū)里,我的手機最清楚。因此,每次打電話,我都要起身。這次采訪,我已別有用心。我走到窗前撥打木一的電話,我接連打了兩遍,她都沒有接起。此時,我的訪談稿已經(jīng)發(fā)到她的郵箱里了。
直到下午,她突然打過電話來。我的耳朵具備5D電影的功效,我一聽就知道她醉了。僅僅是她支離破碎的問候一聲,我就能還原出她的醉態(tài):正艱難地走著太空步向著體面的墻壁直撞,繼而面條一樣栽歪在椅子上,迷離著醉眼,費勁去抓一杯水,幾次抓空。剛把一杯水抓起,又灑到了短裙上、鞋子里、重要的文件上。搶救文件的同時,又被新裝修的棱角鋒利的桌子的邊邊角角劃破了手、磕破了腦門,再倒霉一點恰巧磕到了“悶頭”上。我想是的,我適時聽到了她的尖叫。這時,她不覺得疼,只覺清醒,只盼著血流得多一點。這深入骨髓的醉,唯有流血可以拯救。總之,一個女人醉了,醉在自己的私人辦公室里,醉在自己一望無際的功名里,就是這樣。我也能聽出,她此時所有的堅持——堅持咬字,堅持發(fā)音,堅持把僵硬的舌頭弄直,堅持把一個精短的句子說得干凈利索,堅持讓麻醉的語音帶上春意,都是為了我。此時,我的窗外,雪正下得深,而她醉得這樣聲勢浩大,這樣真實具體,這樣一攤泥!我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一具女身走江湖,誰沒有醉過呢?我主動息聲息念息我,我想此時,她更需要空間,需要釋放——
她說,對不起,我喝多了,今天上午我的園區(qū)慶典,我高興啊,一年年,我就盼著這一天??!你寫的稿子我讀了,所有記者當中,你是最用心的,你分了章節(jié),你用了奧巴馬,你寫了那么多。下次,我想把你帶到北京,再來一次深入采訪,可以嗎?這時,我聽出,她顯然是口干了,她四處找水的動作一個音一個音地直播過來??墒?,我不想去北京,我也很渴,干細胞上,我望著她,也是望梅止渴。我是很用心。這時,我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扶醉而上:木總,你說,除了錢,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她很明白我問的是什么。我問完,我的眼中也呈現(xiàn)出了醉意,為了生,我都醉過無數(shù)次了,這樣的醉技,我招之即來。我就等著她回答我,她醉了多好啊,醉了正好吐出真言。我足足等了十秒鐘,我等來了她的挑釁,她上來就要告我:我告你,你做不到,我告你,其實很簡單,我們做過試驗,一個癌癥患者,當他心情高興時,他的癌細胞是靜止不動的。它再壞,都不動了,你還怕啥?可是,我告你,你做不到,你能保證天天時時分分秒秒都快樂嗎?
我被她問住了,我第一次把快樂提到生死議題上來。
我能做到嗎?我問自己。木一的真言,是個省錢、環(huán)保、自助自救的自療良方,它只需要我樂觀、微笑。微笑,那只是動動嘴角的事,我能做到,我必須做到。木一還沒有掛掉電話,我對著她,堅毅地說:我能。我又說,以前,我做不到,那是因為,我的命還沒有逼迫我,還在將我放養(yǎng)。以前,我做不到,我由白領(lǐng)包圍著,由博士、碩士、研究生包圍著,我總想著突圍??墒乾F(xiàn)在不同了,我已經(jīng)是一個白領(lǐng)了,我與癌的交往密切了,深度交流過了,我知道沒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活著才是根本,我放下了。我又說了一遍,我可以做到。這時,我主動掛掉了電話。我知道,一個醉酒的人,接下來的重頭戲是獨自哭泣,不需要觀眾、聽眾、憐憫和撫慰,那只是一場浩瀚的新陳代謝。我獲得了這個養(yǎng)生的秘密十分開心。我想,那個包子鋪妹子有救了,她的微笑就是她的醫(yī)保,長久的,沒有成本的。
可悲的是,很快我就輸給了木一。關(guān)于我對快樂和微笑的承諾,不久我就叛變了。我叛變的罪魁禍首是一張年終測評表,一張帶有分數(shù)的紙。這一年,年終測評,我是倒數(shù)第一。我就是木一口中說的那個善良的、很書生氣的、不會打仗的、沒有上過軍校、沒有配備武器的干細胞。關(guān)于年終測評,我拿起筆,就想起了我同事們的年景。我給他們每個人打了滿分,我想讓他們過一個快樂的沒有窩囊氣遺留的年。我早就知道,氣順了,體內(nèi)調(diào)和了,我們的金體、玉體、泥巴體才會遠離惡病的騷擾。癌,很多醫(yī)生都說,它是從郁悶不得志起家的??墒?,結(jié)果顯示,他們唯恐自己落后難堪,他們想起了我的癌,更準確地說是利用了我的癌,他們沒有放過我,或者說正是我的癌讓他們陰暗的內(nèi)心得以寬慰解脫,集體給我打了低分,讓我年終測評成功墊底。他們十分吝嗇,唯恐賞我半分我就竄登榜首。
他們像以前一樣微笑,甚至笑得更殷勤一些。他們一個個假裝有事繞到我的背后,一邊接電話或是擺弄攝像用的三角架,一邊觀察我受挫以后的動態(tài)。他們不知道我這里沒有信號,不知道我這里地面不平,再好的三腳架擺上去也是醉酒的樣子。我正在看《羋月傳》,我剛好看到那句臺詞:在后宮,不死人就沒法活。我想,我現(xiàn)在多像身處后宮??!
我就是在這時假裝口渴,和淚折腰,與桌子底下的水壺對接。我的悲痛除了脊柱,還有力透脊背的失望。世上,沒有什么高科技可以修飾我的本愿:善,不需要修飾,它只需要保護。我相信,木一說得真對:可以治療癌癥的干細胞,不能進口,它只能產(chǎn)自患者自己的身體。
5
我時時想著木一的醉話:一個人微笑時,他的癌細胞是靜止的,是僵尸一樣的。自從采訪了木一,我的自信生意興隆。木一說,除了微笑,意志也是治癌的神秘武器。意志,我想,不用測評,我一直都是名列前茅的。我沒有被打倒,我還能頂著梳洗一新的朝陽到沈老頭包子鋪搶包子,我還能寫出訪談稿,我還能深深愛著我的家。
現(xiàn)在,我非常想知道癌細胞長得什么樣,干細胞又長得什么樣?,F(xiàn)在,我和木一已是微信好友了。她是醉中加的我。她的頭像是一個毛絨玩具狗,她的昵稱叫“大妞”。這讓我很不解,我一廂情愿地認為,她的頭像至少是個細胞或是器官的一部分。這世上,有幾個人是真名真姓地活著呢?哪一個人不是四分五裂地醉生而夢不死呢?再給木一打電話,就很隨意了,表達起來就很直接了。我聽出了她口中時不時泄漏出的青島地方口音,我想起了青島與韓國。我跟木一說,等我開完會,就去她那里。
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會議,我被一個鑒定搭救。正如我所說的,我是人,一個正直明亮的人,我需要等到與我一樣正直明亮的人來救我。我的領(lǐng)導(dǎo),位高權(quán)重的那個,開會時,他拿著那張測評單,說了一句話:我認為,這個部門,假如單說人品,要數(shù)東珠的人品好。
他說得嚴肅懇切,我尋不出一絲虛情假意,甚至沒有憐憫的影子。他像來路耿直的大風,迅速吹走了我的霾。這個鑒定貨真價實,是一個良性的鑒定。我知道,這句話,唯有我會聽到,視如珍寶,收藏到心上。因為,當我四面楚歌,我需要的正是這種鑒定。人品,它是我的干細胞的主要成分。他的妻子患有乳腺癌,已走過八次化療之旅,人情世故里,他也許早就在癌細胞的數(shù)次幫忙校對和甄別下,早就深諳這因爭斗而裂變成毒的人性之中的齷齪伎倆。他也許如我一樣,剛剛,在他那個層次的年終測評中,遭遇了墊底的風波。是的,那對于我和我們來說,只是一場風波,想想包子的香味,還是包子香,想想妹子的笑臉,還是妹子美。歷劫永生。
這風波,我這里經(jīng)過一場臨時組織的淚水的送行,早已遠逝,遁入蒼煙。我們早已放下。
我飛奔著走出會議室,我?guī)е髁恋挠⒆巳ヒ娔疽?。我想,這霾,一定是可以醫(yī)治的,時光再老,蒼天再病,也一定還有干細胞留守。再次見到木一,我們僅僅是相視一笑,就步入了正題。我的眼睛,第一次聚焦人體這個宇宙,我見到了長相貌美的癌細胞,我詫異著捂住了嘴巴,我拉長了呼吸掩飾我的心跳:蝴蝶結(jié)樣,糖果樣,醉意的禮花樣,一大抱的花束樣,荷葉田田樣,它們,癌,小清新,妖嬈,嫵媚,可人又可愛,仿佛在撒嬌,在討人歡喜,在等著點贊。它們怎么可以這么美?我受不了。我又觀看干細胞——脂肪的,神經(jīng)的,骨髓的,胚胎的,它們,比起癌細胞,簡直像個生性甘于與煙火商討冷暖饑飽的煮婦。它們不卑不亢,隨緣。脂肪干細胞,寧靜如一個失水過多的土豆,神經(jīng)干細胞,簡直像一鋪匍匐于地面的菟絲子,還掛滿了雜色細碎的草籽。我的干細胞,怎會這樣樸素?這樣對美艷不爭不搶?
我對美,從此心存芥蒂。
我一下子就懂了木一,懂得了她為何從韓國從美容從臉蛋從外表轉(zhuǎn)向人的身體內(nèi)部。她以八億之資,攻讀精準醫(yī)療領(lǐng)域里懸而未決的干細胞,這是有風險的。我又想起了木一的另一句醉話:也許,八個億,我的損失如此慘重,我能留給世人的就是重拾微笑……
是的,她的預(yù)感沒有錯,微笑,我記住了,以后,我要高頻率使用它,我要將敗壞心情助長癌變的雜役趕出心窩。我再也不想追究她的真名,因為,就是這一瞬間,我恍惚記得一部醫(yī)書里說,木一,它是一味中藥。木一說,干細胞不能進口。我想,我可以拓展一下,沈老頭包子鋪的那個服務(wù)員妹子,還有她,還有他——給我良性鑒定的領(lǐng)導(dǎo),還有賜我白領(lǐng)之身的那個讀者,他們,都是我的干細胞。我要做到,身居白領(lǐng),擁有無領(lǐng)的心態(tài)與微笑,這是我向樸素與平凡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