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991年版的張承志的《心靈史》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極具另類色彩的一部長篇小說。小說以龐大的史料描述了中國伊斯蘭教哲合忍耶派的艱辛生存悲劇。在此宗教視閾中,重點刻畫了四類回民形象并在立足“人性”的基礎上思考了人的精神信仰生態(tài)問題,對當代中國宗教題材文學的豐富與發(fā)展具有重大意義。
關鍵詞:人性 宗教 閹寺 血性
歷史的積淀、皈依宗教的熱情,以及機緣巧合的西海固“故事”,促使張承志開始了《心靈史》的創(chuàng)作。1991年花城出版社出版了《心靈史》,長久以來它一直被作為小說的文體來研究,但整部《心靈史》無論是從故事情節(jié)安排、人物形象塑造,還是從敘述手法上第一人稱“我”的反復出現(xiàn)來看,這部“小說”都帶有濃厚的紀實性。與大部分小說的虛構(gòu)相比,《心靈史》中的各色人物可能都真實存在,這是他們具有歷史性的一面;而從文學的維度看,張承志筆下的人物又不僅僅是歷史上的真名真姓,也沾染了作者的主觀的情感色彩以及濃厚的宗教熏陶。作為西部文學的一種,張承志放棄了描寫少數(shù)民族的異域風土人情的想法,而是以中國伊斯蘭教哲合忍耶教派(下文簡稱為哲合忍耶)這個特殊的宗教組織發(fā)展歷史為敘述線索,通過這個教門里的各色人物的教爭、衛(wèi)教、復仇活動展現(xiàn)了中國大西北民眾對追求心靈信仰自由的渴望與果決,同時也從反面批判了當時的滿清政府無視基本人道而殘酷血腥壓制哲合忍耶教民的做法。《心靈史》前言評價道:“這是一部可歌可泣的英雄史詩,它由無數(shù)充滿血性、堅守正義、奮勇赴死的個體構(gòu)成”,統(tǒng)觀《心靈史》的敘述,整個故事的開展當以回民尤其是中國伊斯蘭教哲合忍耶教徒的活動為重點,他們首先是歷史人物,同時也是宗教人物,二者融合在作者文學之筆下形成了極具特色的文學形象。相較于故事情節(jié)突出的一般小說,張承志似乎更在意人物的塑造,整部作品以極大的篇幅描寫了不同時期、不同類型的回民形象。因此,以“人”的心靈信仰為基點,按照他們的教門職責分工與其對衛(wèi)教的貢獻不同,大致可以將《心靈史》中的回民形象歸納為以下四種類型進行具體分析。
一、引路人:“父親”
穆勒什德,中國伊斯蘭教哲合忍耶教派通常稱他們?yōu)椤耙啡恕被颉皩煛薄!缎撵`史》重述了中國歷史上伊斯蘭教哲合忍耶教派近二百年的斷代史,從馬明心(道祖)開始,經(jīng)歷穆憲章、馬達天、馬以德、馬化龍、馬進城和馬元章共七代導師的領導。其中馬明心時期主要是處理新老教派的內(nèi)部紛爭,其他幾代則主要是與滿清政府之間的或戰(zhàn)爭式或和平式的種種抗爭。這些引路人或者導師是作者心目中和中國伊斯蘭教哲合忍耶教派中的人間代言人形象,一定程度上也是眾多回民心靈信仰的“精神之父”。張承志根據(jù)上述七位引路人執(zhí)教的不同時期研究新教(蘇菲派)和老教(花寺派)的教爭及新教和清廷官府之間的緊張關系,塑造了回民心中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的神圣“父親”形象。
作品中七位導師雖然都作為引路人存在,但按照他們?yōu)樽诮太I身的方式不同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殉教型導師,以馬明心、穆憲章、馬達天、馬化龍和馬進城為代表。從七代導師的死亡原因來看,雖然最終死亡方式各異(參見表1),但絕大多數(shù)可歸因于清廷的殘酷鎮(zhèn)壓導致的非自然死亡。他們的典型特征是智慧與勇氣并存,不僅以自己的高尚德行為教門做出了貢獻,還在教門危難關頭自愿為教門以各種方式犧牲自我,因此不僅獲得了民眾的擁戴,而且還收獲了一批虔誠的追隨者。另一類是自然型導師,以馬以德和馬元章為代表。前者是自然的壽終正寢,后者在自然災害中意外歸真(死亡)。在崇尚暴力反抗、血性犧牲的哲合忍耶教門里,這二位導師的歸真方式自然不能獲得殉教者的榮光。而從七代執(zhí)教者的功德(參見表1)來看,張承志大篇幅地描述了馬明心、穆憲章、馬達天和馬化龍時代哲合忍耶教派的代表性圣戰(zhàn),諸如石峰堡戰(zhàn)役和華林山戰(zhàn)役,可見其對血性、暴力的推崇。
張承志對高居哲合忍耶金字塔頂端的導師的敘述,首先是對他們血性殉教的敬佩與稱贊。七位導師幾乎都經(jīng)歷過慘無人道的折磨:第一代導師被作為人質(zhì)殺害、第二代被監(jiān)禁致死、第三代被流放、第五代被斬首示眾、第六代被施刑折磨,但在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下,他們?nèi)匀粓猿终嬷魃衩氐摹翱趩尽保\地履行傳教的神賦職責。其次是教眾盡最大努力為歸真的導師建立了拱北(圣徒的墳墓)。在中國伊斯蘭教哲合忍耶宗教的視閾里,“拱北”是一個承載著諸多意義的象征意象,它是無數(shù)教眾對先輩導師宗教貢獻的肯定和尊敬,是后續(xù)追隨者宗教信仰的寄托和朝圣的方向,也是中國伊斯蘭教哲合忍耶教派門內(nèi)曾經(jīng)的痛苦、屈辱、光榮、祈求和情感存在的歷史證明。
二、尋道者/追隨者
根據(jù)張承志的敘述和側(cè)重點,這類回民可以視為追隨者,他們受領袖的暗示和影響,這類回民大致又有以下三類區(qū)分:
其一,杰出的圣徒。導師之下、民眾之上,他們是特殊意義上的“領袖”,身為教徒,在教門危難時刻挺身而出。按照他們的身份職責不同,可分為回民執(zhí)事和回軍將領兩類。前者以張文慶、蘇四十三阿訇為代表,石峰堡戰(zhàn)役中張阿訇奮勇沖鋒,撒拉人蘇四十三阿訇為保宗教繁榮去投案自首。后者以白彥虎、穆生花為代表,其中白彥虎為護教打遍了西北五省,平?jīng)龀菭帄Z戰(zhàn)中穆生花帶領回軍抗清顯示了哲合忍耶的實力。這些杰出的圣徒以各自的形式為教門貢獻力量。其二,大義凜然的女人。比較突出的是對歷代導師家眷們寧死不屈和勇敢抗爭的敘述,她們的特征是清貧、剛烈、皈依教門。例如,官軍查抄馬明心家時,撒拉族夫人自殺在窖外,張夫人則被抓走充軍,后為夫報仇被殺;馬明心的義女賽里麥(又稱西德姑太太)率婦女猛撲蘭州城西關,失敗后自殺;金積堡覆滅,馬化龍家族的七位女眷為逃避凌辱一齊服毒自盡;東溝戰(zhàn)役后,大量回民婦女吞大煙自毒死,等等。老人、孩子、女人本是社會上的弱勢群體,也是一個社會的底線,但是張承志刻意在書中強調(diào)了不少女性為教門英勇赴死的忠烈行為,反證了哲合忍耶教派維護民族信仰的堅定決心,也說明了歷史上戰(zhàn)爭的殘酷性。
還有一類追隨者,他們是幾代人默默熬煉出的一種形象——普遍的教眾,他們的形成與大西北的特殊環(huán)境息息相關。在哲合忍耶到來之前,大批回族民眾常年生活在自然環(huán)境艱苦異常的大西北地區(qū),例如因為天旱他們的日常用水只能依靠窖水:“用膠泥把一口大窖底壁糊實,冬天鑿遍一切溝汊的堅冰,背盡一切山洼的積雪——連著草根土塊干羊糞倒進窖里——夏日消融成一窖污水,養(yǎng)活一家生命?!眥2}基本的物質(zhì)生活需求得不到保障造成了他們在經(jīng)濟上的極端貧窮。而哲合忍耶信仰的出現(xiàn)從心靈上拯救了他們,使得他們堅信生活下去的希望。由于將人的尊嚴看得比物質(zhì)、自由,甚至生命更重要,哲合忍耶歷代教眾能忍受大西北難以想象的惡劣,可以為教門流血、犧牲、被屠殺,可以接受流放、監(jiān)禁、折磨。例如陜西回民張懷德在馬明心被抓時主動隨來“入獄”。作者認為哲合忍耶是為窮人的宗教。雖然哲合忍耶歷經(jīng)七位導師時代,導師個性特征也都有著各自的特殊性,但他們卻有著驚人的相似性,除了經(jīng)濟生活上的極端貧窮,還有侍奉哲合忍耶的極度虔誠以及忍受苦難時堅忍決絕的沉默品格,此外,他們還輩輩追隨引路人,將他們視作精神上的“父親”。正是他們美但不出眾的底層存在,支撐了小說的宏觀結(jié)構(gòu)體系和悲壯史詩風格。
三、“背叛者”
《心靈史》中的回民形象并不都是一心為哲合忍耶而拋頭顱、灑熱血的英雄,還有一些所謂的“背叛者”,它特指那些出于維護個人利益或者受到不得已的緣由威脅臨陣倒戈、投降滿清政府的哲合忍耶教徒。“背叛者”從來不是件光彩的事情,但《心靈史》這里又有兩種不同,即真叛徒與假投降,區(qū)分的標準在于他們投降后是否大肆屠殺同胞。
一種是真正的背叛者,文中稱其為卑鄙的告密者,以馬占鰲、馬現(xiàn)為代表。守密在哲合忍耶里是一件極其神圣的事,這類告密者為了個人利益置大局于不顧,出賣教門、屠殺同胞。因此對于這些人,作品極力鄙視其自私、奴顏婢膝的丑陋人格。當時伊斯蘭教的主要三大活動中心集中在寧夏、新疆和云南地區(qū)。如果說甘肅河州的馬占鰲充當左宗棠政府軍中的一個打手,間接迫害了許多回民同胞,那么云南的哲合忍耶叛徒馬現(xiàn)則直接屠殺回軍,他領頭的東溝戰(zhàn)役打了三年多,殺死回民無數(shù)但仍未能阻止回民拼死抵抗,據(jù)說有一次馬現(xiàn)還用開水澆淋同胞泄憤,其殘暴本性由此顯露。作品中用“殘暴”“媚權(quán)”等字眼毫不留情地否定了這類叛徒,而告密者也是與充滿血性的圣徒相反的閹寺的、奴性的人格的象征。
另一種是佯裝“背叛”的作降者,以李得倉為代表。張承志將其定義為“新人”,一類不得已而周旋于世俗上層和宗教的兩棲人物。同治年間,衙役班頭出身的陜軍將領李得倉率南八營降清,投降后的李得倉大帥為保護教門,曾在張家川暗藏了幾位重要的宗教領袖。因而他的投降不同于告密者的卑鄙、殘忍,作者無意貶斥他們,相反,將其歸咎于戰(zhàn)爭規(guī)律使然,并且認為“李得倉們”的意義在于他們代表哲合忍耶參與了上層競爭。由于哲合忍耶的殉教方式從來不止犧牲一種,在作品中,暫時的投降被視為保存實力以獲得更長久發(fā)展的需要。因此這種“新人”的出現(xiàn)代表著一種妥協(xié),是哲合忍耶教派由底層走向中層甚至上層所要付出的變相的、必然的犧牲和代價,并且他們最大的意義在于為哲合忍耶今后的發(fā)展提供了上升的可能。
四、記錄者/學者
此外,作品中還提到了許多與研究哲合忍耶教派這段歷史相關的“知識分子”,不同于現(xiàn)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此處主要指的是記錄、研究回民宗教歷史的一批回民學者,以關里爺、曼蘇爾、氈爺為代表?!缎撵`史》文體上的一個最大特點是“熔宗教、歷史、文學于一爐”,尤其是史料的存在對它的意義極大。作品中所涉及的歷史記載有很多來源。但大致可分為兩大類:一種是有明文記載的史書;一種則是歷史古跡和后代口耳相傳的非文字資料,主要包括馬志文等回民的口述歷史、大西北的歷史古跡,以及作者個人的歷史專業(yè)積累和情感體驗。官方歷史的典籍主要是《欽定石峰堡紀略》《欽定蘭州紀略》等,而民間歷史主要是《曼納給布》《哲罕忍耶道統(tǒng)》等。這兩類歷史典籍的差異在于對具體歷史事件真實性的定論上有出入。作品從主觀感性立場出發(fā),將有關哲合忍耶教派遭遇的官方歷史和民間歷史對立起來,認為官方掩藏真實、充滿謊言,而對民間歷史信服有加。被引用最多的史書中提到的關里爺?shù)摹稛崾补枴?、曼蘇爾的《哲罕耶道統(tǒng)史傳》和氈爺?shù)摹堵{給布》。一方面,作者認為他們真實、客觀地記錄了歷史事件,間接地將回民的遭遇納入歷史視野;另一方面,同樣身為學者的張承志“我”則是徹底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書中流露出作者“我”對以關里爺為代表的學者們嚴謹而獨特的治學態(tài)度的崇拜之情。對于他們及其著作的描寫,既是張承志用來援引哲合忍耶教派歷史悲慘遭遇的佐證,也是作者對比當下部分知識分子治學為文品格失范的沉重反思:“經(jīng)濟統(tǒng)計數(shù)字的表象,使學者變成病人,使書籍傳播膚淺,使異數(shù)喪失靈魂。經(jīng)濟使男子失去血性,使女人失去魅力?!眥3}
由此觀之,《心靈史》中的回民人物大多服膺于伊斯蘭教哲合忍耶派蘇菲主義學派,在文學史上張承志第一次將他們完全置放在特殊又敏感的宗教視閾里敘述,豐富了文學史中的回民題材創(chuàng)作,對西部文學尤其是少數(shù)民族文學做出了極大貢獻。圍繞宗教,作品為讀者呈現(xiàn)了一幅等級有序、個性紛呈的伊斯蘭教哲合忍耶派上至導師(穆勒什德)、主教(熱依斯),下至主事(阿訇)、默默堅忍的教眾(多斯達尼)的回民形象譜系圖。張承志借由這一譜系中充滿“血性”共同點的諸多個體批評當下社會的閹寺性,尤其是對20世紀90年代急速變動的大環(huán)境下現(xiàn)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治學為人態(tài)度的批判,同時也是借歷史的慘痛教訓為今后回民信仰的伊斯蘭教在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提供了新思路,也即借助世俗和神圣兩棲的“新人”來實現(xiàn)其與異域文明平等對話的可能。
此外,張承志以向內(nèi)轉(zhuǎn)的視角強調(diào)“人、人道、人性”的觀念,對90年代物欲高蹈的人文環(huán)境及人的異化的生活狀態(tài)和麻木式的精神追求進行了多方面的否定。同時作品還對“五四”以來“人的文學”的內(nèi)涵進行了宗教意義上的解讀,認為人的自由和解放取決于其在何種程度上解放自我,而張承志為人們提供的一個直觀參照即是宗教信仰的自由、虔誠與否。如其書中自述:“他(馬明心)為我樹立了以人的心靈自由為唯一判別準則的、審視歷史的標準。我的判斷只忠于心靈獲得的感受,我只肯定人民、人道、人心的盛世?!眥4}而“馬明心”遠非個體意義上的人,他的存在象征了回民對整個伊斯蘭宗教信仰的組織和選擇,也正是在這個層面上,張承志將“人的文學”的內(nèi)涵延伸到了宗教信仰的宏觀高度和諸多個體內(nèi)部心靈精神的深度。
{1} 表1中數(shù)據(jù)取材于1991年花城出版社出版的小說《心靈史》。
{2}{3}{4} 張承志:《心靈史》,花城出版社1991年版,第2頁,第53頁,第5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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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吳玲,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2015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