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叟
樹葉在記憶的碎片里
我想起了樹葉。
房子徹底的老了,空了?;疑闹刖W在屋里飄蕩,使空間似乎變得更寬廣。木質的墻,木質的門,木質的窗欞,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蟲眼。
那時候蟲眼要少得多。祖母端著一瓶農藥用棉花浸透了涂抹在蟲眼處。木頭比人耐用,但真正朽起來可比人快多了。祖母說。祖母的身影變得模糊,涂抹的動作變得飄忽。
他們說,我們鎮(zhèn)要發(fā)展,鎮(zhèn)容要改觀。他們說,我們會以現在的商品房價格補償。他們笑,滿臉的摒棄與革新。我說,我什么也不要,房子和錢,我不要。請你們緩一點兒拆,我要在這房子里多呆幾天,好嗎?他們說難得你這么開明,我們要表彰,要讓全鎮(zhèn)的人都知道。
不要,不要。我轉身朝樓下走去,留下一屋子的笑語。木板的樓梯,走在上面依然是硿硿地響。灰塵隨著腳步落下而升騰。水泥鋪就的街面反射進來的光是明亮的。喧鬧聲也一樣。有沒有更遙遠一些的聲音?就像這樓梯的聲響,曾經在靜謐的小鎮(zhèn)上被我們踏出?
樓梯的最下面一塊兒木板要厚許多。那是祖母請人重新釘上去的,原來那一塊兒斷了。那是我踩斷的。
那邊出什么事了?樹葉說。樹葉正趴在陽臺上理著風箏線,有一端掛在木欄桿的一顆釘子上。我跑到陽臺上。我看見在這條石板街的盡頭,在河邊,有一群人聚集在一起。樹葉說,我感覺有人死了。
我們轉身往樓下跑。樹葉三步兩步跳下了樓梯,我跟在后面重重地跑著,最下面的一塊兒木板被我重重地踩斷。我因此摔到地上并且崴了腳。祖母從樓下的屋子快步走出來,你們總是毛手毛腳。祖母用手摸著我腫起來的腳踝。我說疼啊。夕陽從一側斜射到半邊街上,石板街反射進來的光是柔和的。祖母說馬上去看醫(yī)生。
治跌打損傷的醫(yī)生在這條街的盡頭再拐彎。
我來背,樹葉說,我比沫子大兩歲呢。
有三個人的影子被夕陽拉長了拋到街邊的墻上。一個人懸著腿在另一個人的背上。還有一個人時不時在背后伸手扶一把。
樹葉你行嗎?祖母又伸手在我屁股上扶了一下。
汗水還沒出呢。樹葉說。
我看見汗珠在樹葉的脖子上滑下去。樹葉走得不快,可是他不停。
瘋子躺在河邊的洗衣板上。就是那個我們都知道的瘋子——王鐵匠的女兒。她白天裸著上身在小鎮(zhèn)上游蕩,晚上在王鐵匠的木樓上凄楚地叫喊:天——啦——
她為什么要叫天啦?
樹葉說我不知道,那是大人的事。
祖母從來不跟我們談大人的事。
瘋子安靜地躺在洗衣板上。她的頭發(fā)濕淋淋地堆在肩膀的旁邊。身體經過水的浸泡,顯出耀眼的白亮。她的乳房像大理石雕琢,渾圓、白皙而美麗。奇怪,平時那上面糊著一些污泥,看起來多么骯臟惡心。她頭發(fā)披散,光著上身在鎮(zhèn)上游蕩,旁若無人。她的目光癡癡呆呆。我們在陽臺上喊,瘋子,你羞不羞?瘋子從來不理睬我們,她繼續(xù)在鎮(zhèn)上游蕩,像個陰暗的靈魂。那些時候,王鐵匠正一聲不吭地在鐵匠鋪里使勁敲打通紅的鐵塊。
祖母說,小孩子不要看。
沒耍成朋友,就瘋成這樣?,F在……造孽呀——包子店的林大媽在我們身后感嘆起來。
祖母說,我們走快一點兒,快一點兒。
樹葉一聲不吭,背著我開始拐彎。賣冰糕的小伙子放下背上的冰糕箱,在我們身后大聲地問那些圍觀的人,是什么時候跳的河???是昨天還是前天?
沒有人知道。沒有人在意夜晚是不是還飄蕩著聲聲凄楚的叫喊。每個人似乎都睡得很香。
他們從樓上下來,把樓梯踏得硿硿地響。他們在我面前顯示出強人的派頭,握我的手,拍我的肩。你的要求我們能夠滿足。他們說。他們走進陽光里,把背后的老屋留給了我。
而我只擁有回憶。在遼遠的時空里我只看到一些碎片。
樹葉,我們什么時候能放風箏?
快了,當風把櫻桃花吹謝了的時候。
天有多高風箏就能飛多高,是嗎?
嗯,只要線足夠長……
可是我看見斷線的風箏在天空里隨風飄蕩。那種毫無依靠的飄蕩。然后我看見它像一片枯葉似的翻轉著落下來。是天空拒絕它還是風拋棄了它?它驚慌失措地掉下來,掉在了波瀾不興的小河里,卻仍然不停地漂移。我看見樹葉扔掉了手里的線圈沒命地狂奔。麥苗在他身后倒成一條路。樹葉沿著河邊奔跑。在他前面,風箏因為浸了水而開始變成灰色。
風箏……樹葉站在河邊大聲哭泣。樹葉你為什么要哭泣?斷了線的風箏,你讓它順水漂去吧,順水漂去是它最好的結局。
我為什么要回憶起樹葉的哭泣?樹葉我不想看你哭泣的樣子。
樹葉哈哈大笑。樹葉的笑聲回蕩在我們的木樓上。樹葉擠進我的被窩。他把冰冷的手放到我的腰上,同時用夸張的笑聲來進行修飾。手和笑聲都讓我戰(zhàn)栗。我拼命地躲藏。
樹葉你的手像冰,快拿走,拿走。
就是冰。樓下到處是冰,我的手也玩成冰了。
拿走,拿走。
沫子你不起來看一下嗎?菜市場有一條魚凍在冰里了。
一條魚在冰里,因為它所處的水洼成了一塊兒大冰,好像一塊兒琥珀。它是一條小魚,眼睛還茫然地圓溜溜地睜著,嘴也似乎努成一個“O”,尾巴彎著,像無可奈何的掙扎和呼吸。水慢慢地結成冰,在黎明前的寒冷的黑暗里,而小魚是如何的企圖跳躍?無可遁逃的囚禁。
到中午冰就全化了。
可是小魚會死嗎?
不知道。河面也結了冰。
可是那些魚在冰下面。
我們把一整塊冰撬起來。凹陷的底部是污泥和一些銀色的魚鱗。小魚凍在冰里。樹葉說你松手。我看見樹葉在岸上輕輕地將冰塊推入河中,隨即河面出現一個窟窿,濺起來一些水花。
讓這塊冰浸在水里。樹葉說。
小魚能活嗎?
會吧?
小魚蘇醒了嗎?在水的家園里,它是不是還像它想象的那樣游動?冰融化后的小河依舊是不讓人覺察地流淌。
小河在哪里?在水泥街道的盡頭,我看見一座延伸出去的橋。橋上是行色匆匆的車輛和行人。水泥和石頭筑成的堤岸之間,河水依然心安理得地流淌。
樹葉,你知道小河流向哪里?
天邊。
天邊?
這日子有多長小河就有多長。祖母說。
或有或無的記憶
鐵路呢?嗚的一聲傳來了火車遙遠的叫喊,隨即是它咣當咣當地奔跑。兩條永遠平行的鐵軌向著兩個方向延伸。遠方在哪里?它屬于哪個方向?而屬于我的記憶在這條鐵路上有多長?
一座小屋。一個寂寞的大胡子道班工人。他身著一身灰色工作服常常立于門口,胡子叢中傳來沙啞的聲音,又是你們,放學了別貪玩,鐵路上危險。
我們向他怪笑,你額頭上有四根鐵軌!他刀刻似的皺紋看起來有鐵軌的色澤。
一長溜兒有著狹長葉子的夾竹桃,上面蒙著厚厚的塵土。就像記憶。下起雨來,它現出一些新鮮的色澤。夾竹桃迫不及待地生長。我和樹葉像雜耍一樣搖搖晃晃地各行走在一條鐵軌上。
從家到學校要經過多長的鐵路?
不知道。我們數一數枕木吧。
一、二、三、四、五、六……書包吧嗒吧嗒撞擊著臀部。我已經忘了那種撞擊的感覺。曾經一直伴隨我的感覺現在煙消云散。兩個少年曾經醉心于計算枕木,曾經樂此不疲地尋求精確。嗚的一聲傳來火車的叫喊,然后是它咣當咣當地奔跑。
火車跑動的聲音像個跛子。
沒見過這么急的跛子。
我們站在鐵路邊上等火車過去。我們看見一晃而過的一些頭,也看見一些手伸出來,扔下一些酒瓶、香煙盒、果皮和紙屑。然后火車過去,掉下來的東西也歸于平靜。
剛才數到多少了?
忘了。明天再數吧。
祖母站在黃昏里的木樓下。我在雨里沿著她的視線向她跑去。
看看你這身多臟,還有你滿頭汗水比雨都下得大,祖母牽著我的手,走向飯桌,然后她補充了一句,太不懂事了。我看見祖母在那一刻眼睛黯淡下去,額頭也放松,可是我還是清楚地數出那上面有五條皺紋。
我趴在窗臺上看雨,它們一滴一滴下個不停。祖母的心事是不是也像這雨滴一樣多,多得空蒙一片?瘋子像一個幽靈似的在我們樓下走過,頭發(fā)濕漉漉地垂在赤裸的胸前和背后。我大聲喊叫,瘋子,瘋子。瘋子走向灰暗的顏色里。雨下個不停。我聽見雨幕后傳來瘋子尖銳地叫喊:天——啦——
天氣晴朗該有多好。
一片彩云拖著一輪紅日緩緩西落。我和樹葉在枕木上跳躍。太陽在我們的前面,它在緩緩地墜落。
沫子,你連我的影子都追不上。
我沒能追上樹葉的影子。我在后面重重地跳,口中念著遞增的數字。
樹葉突然停下來,轉身靜止在夕陽晚霞的背景里。沫子,沫子,我好像聞到了血的氣味。
轉過搖曳著粉紅色夾竹桃的山嘴,我聞到一些隨風而來的甜絲絲的腥氣。我看見鐵軌旁邊靜臥的一片綠色。那樣的顏色在遺忘和糾纏里已經和草毫無關聯。那樣的顏色真的存在過嗎?我們走近,在兩根鐵軌之間,躺著一副安詳的面孔。在面孔和綠色之間,是殷紅的血液連接著。血正在凝結。我的父親。他安詳的面孔和穿著綠色軍裝的軀體躺在一根鐵軌的兩邊。父親在相框里,在祖母房間的墻壁上。他一身軍裝挺立在相框里,顯得威風凜凜??墒钦掌呛诎椎模娧b是深灰色的。祖母房間的墻壁上還有一張照片,同樣儀態(tài)的父親,旁邊是一個微笑的女人。那是一種幸福的甜美的笑。祖母說她是你媽。媽?這個人什么時候出現在我身邊?她給我陌生的面孔卻有一個親切的稱呼。祖母說她早就走了,有一天守著酒瓶哭了一場就拎著一個包走了。走了?她還會回來嗎?樹葉的母親在樹葉的父親失蹤四年后,帶著樹葉新的父親從遙遠的海邊提著箱子并且?guī)е5臍庀⒒貋?,樹葉叫一聲媽,那個女人立刻熱淚盈眶,差一點兒就帶著樹葉一起返回海邊去了。如果母親回來,我會叫嗎?她會哭嗎?我們能相互認識嗎?
她可是一個好人。祖母說。你爸年輕時犯那么大一個錯誤她都能原諒他。
祖母說這話時就在她的房間里,現在它結滿蛛網。祖母說照片上的女人是個好人。
能原諒父親的一個大錯,為什么后來她又對著父親的酒瓶子痛哭然后離去,留下一副永遠的甜美的笑容?我怎樣把它拿去和兩根鐵軌之間的父親的面孔拼湊組合?父親的面孔一掃驕傲而變?yōu)榘苍敗?/p>
越南兵的地雷讓他不再是男人,除了喝酒這件事。祖母說。
不再是男人?我不懂。
小孩子不該懂那么多。
父親保持著安詳,身軀和面孔。
大胡子氣喘吁吁地跑來。他伸手撫摸我的頭,胡子蠕動了幾下。然后是穿白色制服的警察。父親不?;貋?。從此他永遠不回來了。照片屬于另一個空間和記憶。
鐵軌向兩個方向延伸。枕木均勻地擺放。
沫子,我數清了,是621根。
不,是620根。
我們爭執(zhí)。我們從頭開始。
祖母隨風飄逝
地板上很涼爽。穿過陽臺欄桿的空檔,我看見一些明燈漸次熄滅,一些年輕的戀人在路燈下相擁著出現,然后慢慢消失。小鎮(zhèn)在午夜開始歸復寧靜。
我想回憶。我想在記憶里搜尋出一段完整的生活或者一節(jié)沒有被修改的文字。可是誰能清晰地回憶起昨天某一絲微風吹來之前柳樹呈什么狀態(tài)而之后又呈什么狀態(tài),誰能用眼睛記住一縷微風?能做出肯定回答的人該是什么人?
瘋子的叫喊不復再來,即使在幻想里也一片闃然。已經很久遠了。星星撒滿天空。不一的明暗,然而都閃閃爍爍。一條明亮的光帶飛快地流逝,仿佛一個念頭的一閃。
那是流星。祖母說。
它為什么一晃就不見了呢?
它嘛?祖母說,它怕羞。它不知道自己多么美。祖母微微地笑了,像陶醉在一個溫柔的童話中。
我和樹葉在小鎮(zhèn)外的竹林里找到許多蘑菇骨朵一樣的東西,白色的莖,頂著紅色或者黑色的頭。祖母說這就是星星的淚長出來的。我和樹葉都愛不釋手,撿了許多裝在一個大紙盒里,我們收藏了淚水的另一種形態(tài)。
在另一個有星星的夜里劃過另一顆流星,祖母嘴角露出笑意。祖母說,它是來迎接我的。秋風吹著樓下的廢紙刷刷地響,吊在屋子中央的電燈搖晃著,周圍的一些黑色的影子也跟著擺動。祖母躺在床上,眼睛望著窗外的一綹星空。
我和樹葉伸出手去握緊祖母的手。我們眼里噙滿淚水。祖母細瘦而硬的手指反過來在我們的手背上摩挲,像清晨的陽光無聲的一晃。祖母的微笑不能持久,她的鼻子微微地抖動,有兩行淚水就從眼眶里奔涌而下,在兩頰作了短暫的停留,然后滑落在枕頭里。祖母稍稍側一下身,眉心隨即皺成一團。樹葉曾告訴我,那是癌在作怪。癌?它一定有著丑惡猙獰的外表,放肆地在祖母體內跳躍,碰撞。祖母,祖母的眼睛在漸漸黯淡,像流星長尾的消失。
我看到了許多人,祖母說,他們在向我走近。
誰?
他們。
我感覺到祖母在離我遠去。我抓緊她漸漸松弛的手。
祖母的眼睛在黯淡……關閉了,就像蠟燭上那一小團火焰被持續(xù)吹來的風吞滅。祖母躺在床頭,在那張安詳的臉上,在那張被歲月一點點篡改出來的瘦削的臉上,我看到了她清晰的唇線、端直的鼻梁、在眼睛閉合處露出的長長的稀疏的睫毛。多么靜穆的美。那是我們沒來得及發(fā)現的美麗。窗外,我又看到一顆流星倏然消失。
一場似曾相識的雨
初秋的一場雨平靜的灑落在我的眼前。我坐在低矮的門檻上,抱著膝蓋蜷起身子,像一個愛幻想、愛做夢的孩子。在午后并不昏暗的光線里,我看著密密麻麻的灰色的雨滴有序地落到地面、屋頂和樹梢,街角朱木匠家門外的那棵大葉榕,挺著粗壯而扭曲的樹干,像個滄桑的老人,在雨中靜謐地打盹。它守著一座叫“歐雅賓館·KTV”的大房子。它的招牌和裝飾是那么華麗。在那個遙遠的夏季,在枝繁葉茂的榕樹下,一堆木屑升騰著一大股白色的濃煙,朱木匠赤裸著強壯的上身,右手拈起墨線,在一塊兒新鮮的木板上彈出一條筆直的黑線。他的大大的木門外,到處是橫七豎八的木料和還沒有上色的柜子、雕花床、各種椅子和桌子……
嘎的一聲,一輛黑色轎車停在我的面前,一些水花濺落在我的灰色牛仔褲上,局部的顏色突然得到了加深。打著啫喱水的寸頭從車窗里伸出來,是他們中的一個。你好,我們鎮(zhèn)長邀請你在歐雅賓館共進晚餐……那么,下午六點鐘我再來接你,你看怎么樣?他臉上堆著笑。他沒有下車的意思。我朝他笑笑,再向他搖了搖頭。他的車掉頭離去。
我留戀起了這場雨。它開始在我的眼前變得茫茫一片。它灑落在我們的門前,在石板街上形成許多小小的、淺淺的水洼。包子店的林大媽右手牽著她兒子,左手抹著雨水和淚水站在我們的門前,她放開兒子向我和樹葉伸出右手,爾后依次撫摩我們的頭。我和樹葉坐在低矮的門檻上,為這場深秋的雨茫然失措。
林大媽說,今后有大媽吃的就一定有你們吃的。唉……兩個沒爸沒媽的孩子啊。
兩個少年在這場秋雨后變得沉默起來。其中一個少年的上唇率先冒出了一抹淡淡的胡須。夕陽里,這兩個少年將手放進褲兜,一聲不吭地行走在鐵軌的兩邊,長長的影子竟然沒有了交叉的時候——除了有一次,胡須少年把一支抽了一半的香煙遞到另一個少年的手里。
我因此和樹葉一樣迷上了煙草的味道。鐵軌邊上,火車嗚的一聲駛來,之后帶著咣當咣當地奔跑聲,在我們的身邊展示它長長的軀體和飄落下來的來自遠方的垃圾,帶走我們眼前的許多煙霧。
黃昏時,那輛黑色轎車和另一輛灰色面包車再次嘎的一聲停在我的門前。他們從車上下來,寸頭男人很吃驚:你在這兒坐了一個下午?他們有節(jié)制地哈哈笑起來。他們說,請上車吧,吃頓飯,一點兒心意,千萬別跟我們客氣……誒,這兒還有你的熟人呢?;疑姘嚿舷聛硪粋€男人,叫著我,沫子,沫子。我認出了他,他是包子店林大媽的兒子。他說,我現在做點兒建材生意。
朱木匠的鋪面曾經顯得那么寬闊?,F在掛著“歐雅賓館.KTV”標志的房子更顯得富麗堂皇。酒在每個人的杯子里晃蕩。知道嗎,我們問了多少人才打聽到你的具體情況???……現在你回來了,而且那么開明,我們小城鎮(zhèn)的建設有你大大的一份功勞!來,干!他們說著話,喝著酒,完全沉浸在某種勝利或者某種如釋重負的喜悅中。
你知道樹葉在哪里嗎?我靠近林大媽的兒子,我希望他能告訴我一些我想要的信息。就像他把我的信息告訴酒桌上的他們一樣。
不知道。難道連你都不知道樹葉在哪里嗎?林大媽的兒子吃驚地這樣問我。不過,我相信他和他爸不是一回事。香煙的煙霧從林大媽兒子的口鼻中噴出來。他說,要知道,貧窮可以讓一個人失去耐性。聽我媽說,好像樹葉他爸一開始腦袋就有病,懶,什么都沒心思做,樹葉他媽就天天罵,摔本來就不多的東西。后來,他媽就跟著另一個男人去了那座海邊城市。20多年前去的,很早吧?樹葉的父親因此瘋了,瘋了,你知道嗎?后來就走丟了。沒人去找……難道樹葉他媽媽會去找他嗎?
很久不再哭泣了。樹葉的哭泣里透著牛的氣息。在一叢鮮紅如血的夾竹桃下,躲開那個上午漫天飛落的雨,我和樹葉手指夾著香煙大聲地哭泣。我們哭停了雨。我們抽完了一整盒香煙。我們從夾竹桃樹叢下鉆出來時,我們看到了雨后的陽光。我們默默對視,之后站起身,分別沿著鐵軌的兩個方向,大踏步的前行。我們在彼此的身后遠去,遠去了……
他們又嘎嘎地笑起來,哎呦,你呀,還流淚呢,看來又是一個情種,就像你爸。你知道嗎,王鐵匠的女兒就是因為暗戀你當兵的爸爸又不敢表白才瘋的。你恐怕不知道啊,王鐵匠后來還曾經到你家去摔過你爸一耳光的。呵呵,據說你媽媽站在王鐵匠面前說,這是命。那時你媽和你爸剛結婚,還沒你呢。
窗戶上映照著酒客們凌亂的身影。我知道,在窗戶的背后,雨還在下著,它曾經淋在兩個少年滿是淚痕的臉上,如今它變得這般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