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章平

在我的眼里，整個阿力瑪里，就狗蛋一家有些來路不明。大家都是清一色的藍(lán)色工作服（本來那個年代最流行的是黃軍裝，可是被管教的對象卻沒有這個資格），但是狗蛋的爹娘混在人群里就像兩顆土豆，或者一顆土豆、一棵白菜放進(jìn)了裝翡翠瑪瑙的盒子里，那樣的顯眼，怎么看都不協(xié)調(diào)。

狗蛋的爹娘僅僅是一對盲流。盲流就是自己跑來的，盲目流動的意思。其實僅僅是盲流也就罷了，關(guān)鍵是狗蛋他爹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是腦袋瓜子卻很活，盲流到了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tuán)不說，還搞起了投機倒把的買賣，于是被發(fā)落到了這個小煤窯，跟著我父親一起不見天日地為社會做貢獻(xiàn)。狗蛋的娘是從犯，也只好一起跟著來了。那個時代為了響應(yīng)號召，婦女們都從工作崗位上回到了家里，沒事干就拼命地生孩子，狗蛋的娘雖然是異己分子，可是響應(yīng)號召一點也不含糊，于是，就有了哆來咪發(fā)少拉西多一樣排列的狗蛋的兄弟姐妹們。孩子生下來就得起名啊，那時候好像大家都比著看誰家的孩子名字起得更賤。名字越賤越好養(yǎng)活，是那個年代非常流行的說法。再就是狗蛋還有一個姐姐和兩個妹妹，因為是女孩子，也幸免于被冠之什么蛋之類的大名。

當(dāng)然，災(zāi)難來臨的方式也絕不雷同，總是有些讓人出乎意料，卻又好像來得天經(jīng)地義，無法抗拒。人們便漸漸麻木了，習(xí)慣了生離死別的場面，頂破天會有人滿臉無奈地?fù)u搖頭：“唉，好人不長命，烏龜活萬年啊！”狗蛋的一家，便是在這種情形下開始了多舛的命運。先是狗蛋的弟弟孬蛋，這孩子最后一個來到狗蛋家，倒第一個離開了這個世界。

那一天，我趴在窗戶上，脖子都快扭歪了，兩眼望得酸巴巴直流眼淚，好不容易才盼回了下井回來的爸爸媽媽。我嗷的一聲大叫，就像一只撒歡的小狗娃子從黑黢黢的屋子里躥了出去。就是這個時候，我聽見我家屋后傳來一陣殺豬似的嚎叫，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那聲音實在是慘得瘆人。仔細(xì)一聽，是從狗蛋家傳來的，女主角是狗蛋的媽。

不一會，兒母親就匆匆回來了，原來是狗蛋的小弟弟孬蛋出事了。大人們?nèi)ド习?，一般都是把孩子鎖在家里。孬蛋也就剛剛學(xué)會走路，大概是睡覺醒來渴了，就在家里找水喝，找到了放在墻角裝水的大鐵桶，就踮起腳爬上去喝，不想?yún)s一個倒栽蔥，掉進(jìn)了水桶里，活活淹死了。

接著是狗蛋的哥哥黑蛋，家中的老大。那一年父母結(jié)束了被流放的日子，從沒有一滴水的黃土旮旯回到了山清水秀的阿力瑪里。大人們歡天喜地，我們小孩子自然也是像回到草原上的小羊羔，撒丫子蹦跶。從來沒見過水渠的黑蛋就把水稀罕得不行，尤其是看見水渠里還有游來游去的小魚，更是喜出望外。就在他逆流追隨著一尾小魚來到一個過水的涵洞下，小魚搖搖尾巴過去了，他卻因為身體太大，被卡在了涵洞里無法通過。黑蛋不得要領(lǐng)，不知道后退，而是拼命往里鉆，結(jié)果水越漫越高，最后他被自己的身體擋住的水淹死了。這一年，他大概15歲。

好在回到了阿力瑪里不久，團(tuán)場就拉開了包產(chǎn)到戶的序幕，批斗大會再也不開了，人們的生活變得有了希望，狗蛋的父母也就慢慢從失去了兒子的痛苦中解脫出來。這時候大伙都開始鉚足了勁往地里灑汗珠子，恨不得立馬從土里刨出金子來?？墒枪返暗牡鶇s又不安心了，先是偷偷摸摸地從相鄰的地方農(nóng)村換來一點雞蛋，趁天黑給說好的人家送去。后來看看沒啥動靜，狗蛋爹的膽子就慢慢大了起來，開始大明大方地從事起老本行來。狗蛋爹在老家的時候?qū)W過殺豬，真所謂“殺豬殺屁股，各有各的殺法”，狗蛋爹可能是學(xué)藝不精，經(jīng)他宰殺的豬，血總是放不盡。再加上偶爾耍小聰明，賣過幾次老母豬肉，大家就對狗蛋爹失去了信任，他的豬肉自然就不好賣了。他只好用剩下的肉剁碎了灌香腸，可是香腸依然做不好，有些肉變質(zhì)了還要灌進(jìn)去，大老遠(yuǎn)就能聞到一股怪味，熏得人胃里翻江倒海，整個連隊的人出門都躲著他家走。

狗蛋的母親身體不好，大家都叫她“半條命”，她沒法干地里的活，也沒法幫狗蛋爹去賣肉，我的記憶里，見得最多的就是她坐在門前拿個錐子扎床板里的虱子。因為環(huán)境衛(wèi)生不好，狗蛋家成了虱子跳蚤的天堂，孩子一個個被咬得滿身紅包，哭爹喊娘的。可是由于虱子太多，光是用錐子扎解決不了問題。沒辦法，曬被子，曬床板就成了蛋狗家最大的工程之一。大太陽暴曬之下，虱子們躲不住了，就從床板的縫隙和小洞里爬出來，狗蛋娘這時候眼疾手快，只聽得叭叭的響聲，一個個虱子臭蟲就在手中粉身碎骨了。以至于最后一到冬天，狗蛋幾兄妹最大的樂趣就是抓虱子。冬天的時候，一個抱著一個的頭，那全神貫注的樣子，讓人想起峨眉山的猴子。記得有一次我去狗蛋家拿個東西，狗蛋娘很熱情地請我坐，可是看著黑咕隆咚的屋里到處是油光發(fā)亮的臟衣服和散發(fā)著臭味的香腸，我哪里能坐得下去啊！在屋子里站了一會，我拿上東西就趕緊離開了?？杉词故沁@樣，回到家我就開始渾身發(fā)癢，第二天起了一身紅疹子，抹了好多天膚輕松軟膏也不見好轉(zhuǎn)，后來實在沒辦法，父親帶我去師醫(yī)院開了中藥才慢慢治好。

別看狗蛋長得很木訥，而且腿短胳膊長，活像一只大猩猩，可是他有一個特殊的本領(lǐng)，就是掏鳥窩。再高大再滑溜的樹，他往手心里吐兩口口水，然后抱著樹干，兩腿一夾，哧溜哧溜就上去了。所以，我們都喜歡和他一路上學(xué)放學(xué)。有一天中午，走到半道上，聽到路旁的高壓電線桿上有“嘰嘰喳喳”的鳥叫聲，狗蛋一聽內(nèi)行地告訴我們：這是一窩小黑八，再不掏下來就要出窩起飛了。我們看著電線害怕地說：上面有高壓線，會打死人的！可是狗蛋毫不畏懼，三下兩下就爬上去了。正當(dāng)我們?yōu)樗境鲆恢患饨械男▲B鼓掌的時候，只聽一陣噼噼啪啪的響聲，狗蛋哎呀一聲雙手丟開了水泥桿，身子懸在半空中，隨著高壓電線一上一下，我們嚇得大哭起來。好在上下懸浮了幾下，電線的吸力減弱了，狗蛋從高空中掉了下來，正好落在一堆沙子上，滿嘴冒著白色的泡沫，就像剛開瓶的啤酒，豐富而恐怖。我們趕緊跑去找來連里的衛(wèi)生員，把狗蛋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時間一晃就到了九十年代，大家的日子越來越紅火，可是狗蛋家依然沒有多大起色，厄運卻又不斷糾纏著他家。先是出嫁的大妹不堪家暴，喝了一瓶“敵敵畏”農(nóng)藥自殺了。接著弟弟孬蛋又得了癔癥，一天到晚歪著個脖子看誰都不順眼，動不動就和連隊里的小伙子打架，后來莫名其妙地離開了連隊據(jù)說是出去闖世界，就再也沒有回來。

沒幾年，狗蛋的父母也都先后去世了，狗蛋一家就剩下姐弟四個。大姐嫁到了遠(yuǎn)方，一直過得不溫不火。妹妹的情況要差一些，嫁了個隔壁連隊的青年，感情不和離了婚，不久，男人又遭了殃，中風(fēng)癱瘓在床，妹子看著不忍心，又回去端屎端尿地伺候。那個之前生龍活虎動不動就動拳頭的男人哭了好多場，覺得自己對不起老婆，幾次想要自殺都沒有成功。

阿力瑪里成了名副其實的蘋果城，狗蛋帶著弟弟響應(yīng)團(tuán)場多元增收的號召，在果園里養(yǎng)雞養(yǎng)鴨，很快也成了腰包鼓起來的一族。有一天狗蛋的外甥來報喜說，自己考上了大學(xué)，看在死去妹妹的情分上，一向摳門的狗蛋咬咬牙給了幾百元路費，送走了外甥。沒想到當(dāng)晚老婆和狗蛋一場大戰(zhàn)，第二天不辭而別，回了娘家。等到秋天該采摘蘋果了，還不見老婆回來，狗蛋這才慌了神，去地方鄉(xiāng)村的岳父岳母家尋找。沒想到岳父岳母一聽很驚奇，撕扯著狗蛋要人。兩手空空的狗蛋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這些年掙的錢都在老婆手里，究竟有多少都是一筆糊涂賬。老婆這一跑，狗蛋一下子回到解放前，成了窮光蛋。好在老天有眼，狗蛋埋頭苦干了幾年，蟠桃園連續(xù)獲得大豐收，手里又有了幾十萬元的存款，一個當(dāng)年從連隊嫁出去的小媳婦，離了婚在外面晃悠了很多年，又回到了娘家。在熱心人的撮合下，狗蛋終于又有了個溫暖的家。

當(dāng)我回老家看到狗蛋開著新買的越野車咧著嘴對我憨笑的時候，我的心里感到熱乎乎的，這就是我的鄉(xiāng)鄰，不管經(jīng)歷多少波折，最終還是通過勤勞的雙手過上了好日子。

我想，狗蛋的父母如果泉下有知，也應(yīng)該知足了。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插圖：亞歷克斯·科爾維爾（加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