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巖
正月快過完了,客還沒請,鐘世林心頭腫著老大一個疙瘩。
往年的這時候,該拜年的,該請客的,所有一年一度維系親情的儀式都進行完了,可以松下一口氣,懷著忙碌完了的、了結(jié)了什么事兒的輕快感覺,跟那對聯(lián)上說的一樣,辭舊迎新,安心地踏上新的一年了。可是今年,作為主婦的老婆自到了一家超市打工,就忙起來了,人們休假的空閑,正是這些超市最繁忙的時候;老婆正月初一就上班,三十還去店里開了門。這主婦一忙,家里的一切都亂套了,走親訪友的事兒,他還可以和兒子全權(quán)代表,可是說到請客,沒有主婦卻萬萬不能。見老婆這幾天漸漸閑了下來,就把心頭的疙瘩跟老婆說了。老婆倒也爽快:你們父子倆抬張嘴東家吃到西家,是該還個情了。明天我換休,就請他們明兒來吃個晚飯吧。
鐘世林心頭的疙瘩頓時松了大半,臉上的愁云也多云轉(zhuǎn)晴了。一高興就又說,是不是幾個姑爹,分頭請?
只見李小鳳眉頭一挑:我沒得事?天天為你安置客?!
鐘世林趕緊說,那就算了,那就算了,我是怕他們一喝酒又鬧得不愉快。
不愉快,那不曉得少灌點兒?再差的酒也都是錢買的!
鐘世林閉了口。他倒不是怕老婆,而是為口水仗再鬧出個家庭矛盾太不值。人們常說四十而不惑,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不惑,但是活了四十年的經(jīng)驗告訴他,這刺耳的話只要他再一接茬兒,立刻就會火星四濺,寧靜的生活就會炸個天翻地覆,請客吃飯的事兒就會越拖越久,心頭的疙瘩就會越腫越大,吃虧的還是自己。
學(xué)乖了的鐘世林就扭過臉去,望著地板上的垃圾桶,忍受痛苦似的干咳了一聲,再扭過臉兒來的時候,心里和臉上,都是一副大智若愚的平和。
看看明天弄些什么菜。老婆倒是口直心快,說干就干,立馬從兒子書包里翻出了紙和筆,認真和他商量起明晚的菜譜來。
鐘世林的心事不在菜譜上;老婆潑辣能干,場面上也顧得全,再怎么弄,都不會丟他的臉。他擔(dān)心的倒是那幾個客,那幾個客到了一起,又會不會鬧出什么矛盾來。
他擔(dān)心的非接不可的客人,是他的幾個姑爹。
姑,舅,姨,人的社會關(guān)系,姑排在最前面,對于鐘世林,姑和姑爹也和他走得最近,以致回顧童年和少年時代,都與這幾個姑和姑爹們密不可分。以往的那些年,姑和姑爹們的到來,就等于他幸福生活的開始。一顆水果糖,幾塊餅干,隨同在城里工作的姑爹到來的一輛嶄新的自行車那一串清脆的鈴鐺,迎接這些貴客的到來,母親做出的豐盛可口的飯菜,都會讓他平淡甚至是清貧的生活開出最燦爛的花朵。每年的正月初二,就是他家最熱鬧的時刻,也是一家老少最幸福的日子:喜鵲在門外的樹枝上恰恰地叫著,廂房和堂屋,早發(fā)著幾盆燒得旺旺的炭火,桌幾上擺著一些自產(chǎn)的水果和食品,做好了迎客的準(zhǔn)備。不一會兒,樹上的喜鵲叫著飛走了,迎接的客人也到來了,姑和姑爹,帶著他們一個比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孩子,進門了;那時祖母祖父都還健在;初一的拜父母,初二的拜丈母,姑姑和姑爹們,總是這樣一年一度,整整齊齊地帶著一家大小來給兩位老人拜年。望著滿堂兒孫,望著滿堂的歡聲笑語,望著其樂融融的大家庭,一年到頭難得一笑的祖父和祖母的臉上,蕩漾著滿足又欣慰的笑意,祖父那不勝酒力的通紅的臉上,眼角總掛著一粒米粒樣的眼屎,一雙老眼早笑得瞇成了一條縫;鐘世林呢,掛著鼻涕,拿著一枚不知從哪兒撿來的炮竹,就在這熱鬧的人群中鉆去鉆來。
這樣的熱鬧和笑容,一直延續(xù)了幾十年,延續(xù)到了鐘世林從一個流著鼻涕,在人群中鉆行的調(diào)皮兒童,成了一位穩(wěn)重的中年人,直到祖父祖母相繼離開了這個人世。
祖母祖父不在了,父親也去世了,母親也因為疾病,兩眼失明;每年正月的那種大家庭團聚的熱鬧,也因此永遠消失了。
可是熱鬧消失了,親情卻留了下來。丈人丈母雖然再也見不到他們的面容了,可留下的還有兩個墳頭;哥哥雖然不在了,可是嫂子還在。于是幾個姑和姑爹一商量,就拉著那個失明的嫂子說,老姐姐啊,只要你在一年,我們就來一年,還是每年的正月初二,看見你,就像看見他家家公一樣!
幾個姑姑和姑爹果然是說到做到,每年的正月初二就仍然來,來給亡去的老人上墳,來看這個失明的嫂子,來看這個走了幾十年的岳父家——不能讓外人看笑話!幾個也是一頭白發(fā)的姑父姑姑說。
幾十年過去,門口的那棵常落喜鵲的老槐樹仿佛又增添了幾根枯枝,他們也從風(fēng)華正茂的青年走到了頭發(fā)花白的老年,他們的身后,不再帶著一隊隊花枝招展的隊伍,因為那些孩子都已長大,都已成了家,都已有了各自的娘家或岳父家,有了到了過年也要去的地方;然而這并不影響幾位堅定的老姑爺,每年的正月初二,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這老槐樹下的小院中。
現(xiàn)在哪個不是有家有口,有兒有婿的人啊,出個門都難,還年年正月初二來,多不容易啊!
每每說起這事兒,鐘世林那失明的母親就又感慨又內(nèi)疚。
今年的事兒更讓他內(nèi)疚,知道姑和姑爹們正月初二要來,回家過年的鐘世林再怎么著也會在家等,等他們來了吃了飯,下午走了,再和老婆孩子出門,去孩子的外婆家??墒墙衲?,老婆小鳳到了超市上班,鐘世林因單位人事變動不得不去春節(jié)值班,倆口子都只回老家過了個年,吃了個團圓飯,正月初一就趕到各自的崗位上班去了,幾位姑姑和姑爹們來了,見只有一個眼睛不好的老嫂子在家,怕添麻煩,就只坐了一會兒,喝了一杯水,便推說有這事兒那事兒,提著冥紙和鞭炮上山去上了墳,就走了,飯也沒有吃一頓——這是幾十年來前所未有的事情。老娘在電話里嘮叨得流下了淚,叮囑鐘世林再怎么著,都要請姑和姑爹們吃個飯。好在兩個姑爹本來就住在城關(guān),一個不是城關(guān)的現(xiàn)在也隨子女在城關(guān)生活,要補償一頓飯也很容易,見李小鳳答應(yīng)了,鐘世林就掏出電話一個個挨著打。
算了算了,你們都忙——哦?你張姑爹李姑爹也都來?好,那我來……只是給你們添麻煩了——
三個電話幾乎都是同一種語氣,同一副腔調(diào),都是先客氣地拒絕,后勉強地答應(yīng),可鐘世林聽得出,這客套的語氣里,飽含的都還是滿懷喜悅的意思。
鐘世林知道,不論是在鄉(xiāng)下的老家,還是現(xiàn)在住在縣城的寓所,幾個姑和姑爹都高興到他這兒來吃飯,不光他鐘世林這個侄子是鐘家的根,代表著岳父岳母,還有幾十年來,作為姑爺應(yīng)享受到的熱情的招待和尊重。只有在他這里吃飯的時候,在酒桌中,才能回憶起往日的熱鬧,岳父岳母對自己的疼愛,回憶起那讓人留連的往昔生活。造成這種氛圍,除了熱情的態(tài)度,盡己所能的滿桌的菜肴,還有一樣最重要的東西,酒。
無酒不成禮儀。在鄉(xiāng)下,在最困難的日子里,在最困難的家庭,都遵從著這種習(xí)俗,對客人的尊重,也都體現(xiàn)在這個酒上。在鐘世林的記憶里,只要姑爹們來了,桌上不光有好菜,還有好酒——當(dāng)然,那時作為孩子的鐘世林并不知道酒的好壞,但是父親,或者祖父,要他提著個酒瓶去鎮(zhèn)上的供銷社打酒的時候,總是囑咐他按最貴的打,打來的酒也是管夠,祖父雖然不會喝,但是面前斟的半杯酒總是從頭陪到尾,姑爹們呢,總是一個比一個喝得高興,一個比一個喝得意氣風(fēng)發(fā)。鐘世林從他們說話的神態(tài)和笑聲里,知道那是他們最高興的時候。從那個時候,他就本能地感覺到,不光是他喜歡姑爹們來,姑爹們也愿意到他家來。姑爹喝著喝著,相互斗起酒來,一餐飯從早上喝到下午,喝到太陽西斜,母親往火鍋里加了一次又一次的火,往餐桌上上了一次又一次的菜,有時逢上來給祖母祖父做壽,家里請的還有陪客,這一陪就把其中的一兩個姑爹陪得喝到了桌下——這才算真真地陪好了。那時候,鐘世林望著姑爹們醉酒后痛苦的樣子,以為他們下次不會再喝了,可過段時間再來相聚的時候,照樣又喝起來,祖父又照樣斟了半杯酒,不勝酒力地坐在一旁陪著,有說有笑地勸著,某一個姑爹上次喝酒溜到桌下的事兒又會成為酒桌上新的話題,成為開心的話柄,舉杯的理由??傊?,讓客人開開心心地喝好酒,是陪好客人,敬重客人的最好辦法。
老婆說的不能喝不如少喝些的話,好像是話粗理不粗,但其實不是這么回事兒,她不是男人,也不知道這其中的奧秘。這大約是歷代傳下來的不成文的規(guī)矩,酒要讓客人喝好,只要客人愿意,喝醉也是待客的最上等的禮儀,要不然,為什么很多家,來了貴客還要請陪客?給他一個酒瓶,他能喝多少自己斟多少不就得了,何必請什么陪客搞那么麻煩?這也是多年以后,自己長大了,能喝酒了,特別是結(jié)婚以后,鐘世林自己悟出來的。直到這時候,他才明白,不勝酒力的祖父,為什么面前總要擺著半杯酒,陪著幾個姑爹一坐半天,直到他們下桌——鐘世林的父親有病,不能沾酒,但也會在桌上坐著,和著他們的說笑,望著一個個酒酣耳熱。后來鐘世林就想到,自己每次回丈人家時,如果小舅子不纏著跟他喝兩杯酒,再好的菜,再熱情的態(tài)度,他也會覺得那一趟親戚走得很無味,豈止無味,簡直是無趣,總像少了件什么東西似的。這些事兒,只有男人,只有喝過酒的,當(dāng)過女婿的人才能體會到,因此老婆說的那些不太恭敬的話,他權(quán)當(dāng)口中吐出的一口痰。不知不為罪嘛。
可是一提到酒,他的心又立馬腫起來,而且痙攣似的陣痛。他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胸口。這要命的是,這段時間胃也喝壞了。
所有的熱情,都體現(xiàn)在了酒上,過年的這段時間走親訪友,家家戶戶都是酒,而且知道他鐘世林會喝兩杯,酒不喝到那個樣兒,人家是不肯罷休的,會喝的你不喝,人家不是覺得自己沒陪好,就是懷疑是不是招待不周到,讓客人見了怪,得罪了客。祖父不會喝,父親更不會喝,本來鐘世林也是不會喝酒的,沾點兒酒也面紅耳赤,臉紅得像個關(guān)公,心跳腿軟。剛參加工作那幾年,為喝酒的事兒沒少受罪,也沒少挨批評,醉了酒被送到醫(yī)院打吊針也不是兩回三回。可是有些領(lǐng)導(dǎo)很霸道,他能喝下一瓶,以為你至少也會喝半斤。桌前一坐,咕嚕咕嚕,杯子已倒得滿滿的。他三口兩口喝完了,你不喝,那就是對領(lǐng)導(dǎo)的不恭敬,對工作的不踏實。有一個從鄉(xiāng)鎮(zhèn)上來的老領(lǐng)導(dǎo),看見他實在是不會喝,喝得也可憐,就告訴他一個秘訣,怎么樣能很快提高酒量。說來也很簡單,就是每天早晨起床,桌上斟滿一大杯酒,看著這杯酒,自己對自己說,這是水不是酒,增加些意念,然后一昂脖子,把一杯酒全倒進胃去。當(dāng)然,頭幾次的時候,鐘世林是連苦膽都吐出來了,好在那個老領(lǐng)導(dǎo)告訴他這是提高酒量的必經(jīng)之路,哪怕是喝得趴在床上,也要咬牙堅持下去。他知道,會喝酒的人自有一份優(yōu)越,出門辦個事,說話嗓門都比別人大,屬于既有面子又高人一等的那一層,領(lǐng)導(dǎo)出門也喜歡帶著,跟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系融洽,晉升的機會也快。對于鐘世林,支撐他苦練喝酒本領(lǐng)的毅力,還有一層,那就是祖父不會喝酒,父親不會喝酒,在親戚中,在姑爹們中,多少有些被鄙夷,被瞧不起的意思。每逢重要的節(jié)慶場合,祖父總會找人來陪酒,那幾個姑爹,酒酣耳熱之后,聲音就會大起來,被掩飾的思想就會流露出來。切,我們這個大舅子,還說酒!鐘世林喜歡他的姑爹,也喜歡他們的到來,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更同情,也更尊重他的不能喝酒的父親。姑爹,還有一些親戚對父親藐視的目光,像劍一樣扎在他的心里,不能喝酒,也是他的一塊心病。因此當(dāng)別人告訴他那些鋌而走險的練酒秘訣時,他更堅定不移。說來也巧,通過那一陣幾乎是從一場大病地煅燒中走過來之后,他的酒量果然就像換了一個人,說要喝,一口干,行!他端起滿滿的一杯酒,氣兒也不喘地一口倒進喉嚨,真像是涼水一樣,再來一杯,行!又是滿滿的一杯酒,氣兒也不喘地倒進去,照樣是臉不紅心不跳。
最讓他吃驚的自然是他的幾個姑爹,在他們的眼中,他一直就是一個孩子,在他們喝酒吃飯的時候,他端著半碗飯在旁邊玩耍,后來長大些了,也只不過是個提酒添飯的店小二,要不別人喝酒,他坐一旁不做聲,只顧扒著自己碗里的飯,總之是酒席上可有可無的角色。那一年,祖父做七十歲生日,幾個姑爹們又坐到了酒席上,這一回,他們非要將鐘世林父親的軍:“今天不喝不行!平時你不喝也就算了,今天是孩子們的祖父過生日,人生有幾個七十?”鐘世林的父親一面護著自己的酒杯,一面說著好話,怯怯地笑著,求救似得掃一眼坐在旁邊的鐘世林祖父,那天的老壽星。對兒子在今天這個日子里,還一再推卻,老壽星已臉有慍色,幾個女婿一見,更是放開膽子,要讓這個大舅子出一回洋相。在一旁并沒有坐上席的,端茶遞水的鐘世林一見,走了過去,拿過父親的酒杯:“姑爹們,今兒我來陪你們喝……”
幾雙眼都望過來,從來沒見過這個侄兒喝過酒的。小時候,出于溺愛,出于好玩兒,他們喝酒的時候,這個姑爹用筷子頭兒沾一點兒酒,那個姑爹用調(diào)羹沾一點兒給他吮,竟然把他醉得鉆到了桌底下,呼呼大睡。
“不過,話要說在前頭啊,你替你爹喝可以,我們喝多少,你要喝多少!”姑爹們要求說。今天這個日子,不管是誰,搞醉一個才有氣氛。
“行!”鐘世林搬把椅子,笑瞇瞇地坐到了他父親身邊。
自然,不知底里的幾個姑爹,以為眼前還是那個筷子頭兒沾一點兒酒就會醉到桌底下去呼呼大睡的小侄子。幾杯酒后,鐘世林坐在那里面不改色,幾個姑爹,一個當(dāng)場溜下了桌,一個捂著嘴跑進了廁所,還有一個想站起來,還要跟鐘世林比酒,結(jié)果腿一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小狗日的,行?。 睅讉€醉得一塌糊涂的姑爹,走時指著他的鼻子,滿心歡喜地說。因為從此,這丈人家,有人陪他們喝酒了。
可是再能喝酒的,天天喝,餐餐喝,就是鋼鐵鑄的身體也抵擋不住。往年正月的走親訪友,鐘世林和老婆兩人可以分頭兒走,實在不行,就讓老婆帶著孩子去,他也可以在家趁機歇幾天??墒墙衲瓴恍?,老婆正月初一就上了班,不是上班就是加班,所有的親戚只好他一人走,所有的酒他也必須一人喝,這一喝就把胃喝壞了。之前休養(yǎng)了幾天,本來胃好些了,可是正月二十六,小舅子的兒子過十歲生日要請客,他這個做姑爹的不能不去,去了不得不喝酒,一喝就又喝壞了。
最好的辦法,是等自己的胃好了,再接姑爹們吃個飯,可是再一等,正月就過去了,按照本地的習(xí)俗,過了正月就不算拜年了,吃的飯也不算年飯了,再請他們就沒了意義??墒钦垇?,自己不陪兩杯酒也是萬萬不行的——現(xiàn)在誰都知道自己能喝,如果請別人來吃飯,突然宣布自己不能喝了,那是什么意思?鐘世林想來想去,把自己的胃摸來摸去,最后權(quán)衡左右,還是一咬牙,喝!
一說到喝,一陣火辣辣的感覺就又刀子一樣捅進了他的喉嚨,他的胃又尖銳地疼了起來,仿佛真被刀扎了一下。正專心寫著明晚請客菜譜的老婆李小鳳,一抬頭,見他撫著胸口,愁眉苦臉,不由關(guān)心地問他怎么了。
“活該!”問明情況的女人狠狠地說:“又沒人按著你的嘴灌!誰要你喝那么多!”
可是女人不明白,有些場合,比人家按著灌還厲害,明知不能喝,還要裝著心甘情愿地喝。喝一杯不算,還要喝雙杯,喝個四季發(fā)財,喝到人家滿意為止。算了,跟這婆娘說了她也不懂,現(xiàn)在要考慮的是,明天怎么能讓自己的胃重新上陣?
為了不影響晚上的請客氣氛,鐘世林想去想來,無非兩個辦法,一個是有什么特效藥,一喝胃就好了;再就是為了讓姑爹們喝好,請一個陪客來。真要喝,那幾個姑爹都是半斤八兩的主兒,可是跑到醫(yī)院去咨詢了當(dāng)醫(yī)生的同學(xué),說特效藥是有的,就是不喝酒,至于說什么喝酒前喝十滴水,喝阿司匹林,喝這藥丸,那藥丸,純粹是鬼話,只會加重胃的負擔(dān);至于自己到時滴酒不沾,請一個陪客來,與禮不適,酒桌上的氣氛不僅不會高漲,達不到預(yù)期的效果,事后他還肯定會受姑姑和姑爹們的臭罵:小狗日的,長大了,自己不喝還請個陪客來,把我們當(dāng)成什么人了,是在家沒有酒喝嗎——與其落得這樣的結(jié)局,這頓客還不如不請。
不請又等到什么時候?明天就是正月二十八,再過兩天一個年就過完了。辭舊迎新,自己是既辭不了舊,又迎不了新。見了這些親人怎么交待?多年維系的親情說不定就因此斷了。想到這里,他仿佛看見陰間的祖父祖母,也在指著他的鼻子罵他是不肖子孫。
算了,拼起喝它一回!喝了再去醫(yī)院掛吊針!鐘世林摸了一下自己的胃,仿佛是給它鼓勁,讓它振作。
水,都是水——他喃喃自語。他想象著桌上的一杯又一杯亮晶晶的四溢的酒,像多年前煅練自己的酒量那樣,為自己,為痛疼的胃增加著信念。
這個家伙是鐵了心,要維系像接力棒一樣傳到他手中的親情,這一年一度親人相聚的氛圍,要熱烈,要祥和,要團結(jié),要愉快。
可終究是鬧出了不愉快。
到了晚上,姑姑姑爹都如約前來,來的時候臉上掛著欣喜,嘴上還在客套,說不來不來,硬要來,看你們這么忙……一頓飯不吃又怎么樣啊,倒是你的姑爹,嘴上說不來,跑得比我們還快!被點到的姑爹便不好意思笑起來,突然指著某一個老姨(連襟)說,他比我跑得還快,我還不是第一個來的!
于是一屋的哈哈大笑。
這縣城箱子似的套房,不比鄉(xiāng)下老家的房子那般寬敞,可擠了一屋的歡笑聲,氣氛也如往年一樣的熱鬧。鐘世林忙著倒茶敬煙,老婆李小鳳也忙著端出一盤又一盤的水果或者副食,還一個個遞到客人的手里;客人是極盡謙和,主人是極盡熱情。到了坐上桌的時候,仍然是一個嘴里說不能喝,用手掩著酒杯口,一個拿著酒瓶,站在客人身邊竭力相勸,想方設(shè)法地把酒要斟進杯去。
鐘世林臉上掛著笑容,嘴中不停勸說,拿著酒瓶,一時站在這個姑爹身后,一時站在那個姑爹身后,拿出往年的熱情把一杯杯酒勸下去。他時時偷偷捂一下胃,雖然他不停地在強化自己的意念,但酒仍然是酒,沒在他的意念里變成水,一喝下喉嚨,一路下去,就像刀一樣刺著他的食道,刺激他的胃。
“世林,你在干什么?是不是把酒潑到衣服上了?”一個姑爹看見了,懷疑地問。
“沒有——哪敢!”鐘世林立即喜笑著說。
你要玩假,看我不撾你!責(zé)備他的姑爹彎起了一個胳膊拐兒,伸出手假裝一試,鐘世林一低頭,一桌人又都笑起來。
這時已是酒過數(shù)巡,喝酒的幾個姑爹,人人都面色潮紅,多少有些醉意了。這時的酒話,無疑又要回憶起往事來,說起小時候鐘世林的趣事,如何地用筷子沾了一點兒酒就喝滾到了地上,如何過段時間就要口齒不清地問,“嘟爹怎么不來啊,”“你為什么要盼嘟爹來啊,”“嘟爹來了帶糖吃……”
一桌人又都笑起來。這個時候,鐘世林又不失時機,提起了酒瓶。
“不喝了不喝了?!本票诿Ρ晃孀×?,或者干脆被端到一邊。看他們的樣子,鐘世林知道他們是沒喝好。
“才喝了三下呀,哪有喝單數(shù)的,四下四下,酌四下,四季發(fā)財,四季平安!”鐘世林不由分說,奪過酒杯。
“只能斟到這兒!”被酌酒的端著酒杯,用手扣著一條界線。
“您放心,不會多的!”
“多了看我撾你拐包!”說著那位姑爹又伸出胳膊拐兒來試了一下,這斟酒的鐘世林頭一歪,又一桌人笑起來。
就是幾個姑爹,酒量和酒風(fēng)也不一樣,大姑爹能喝幾杯,話也多,一喝酒話更多,他不勸到那個地步,酒是不喝的;二姑爹也能喝,喝得也實在,你說怎么喝,就怎么喝,喝起來也不多話,不像大姑爹非要話說到那個地步,禮講到那個程度才端杯;小姑爹酒量相對較小,心眼兒也小,為喝酒的事,這幾個姑爹沒少鬧出矛盾。鐘世林忍著胃痛一邊勸酒一邊想怎么才能喝到剛好,既讓他們把酒喝好,又不鬧出什么矛盾。可是擔(dān)心的事兒還是發(fā)生了。
能喝酒的人,酒量大的人,到了酒桌上不免就大口大氣,說話也少了平時的分寸,對酒量比自己差的,難免就會冷嘲熱諷。鐘世林的大姑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沒讀過什么書,卻熱衷傳統(tǒng)禮節(jié)的那一套,在岳父岳母不在世后,提出仍然每年的正月初二看寡嫂,去上墳,這幾十年初二拜丈母,雷打不動的規(guī)矩就是他提出來的。話多的人隨意性強,很少考慮脫口而出的話,說出來會有什么影響。如果面對的是一個胸懷寬大的人也就算了,頂多一笑了之,可是偏偏遇到的卻是心眼細的,矛盾就來了。
斟酒的時候,鐘世林的小姑爹說抱著小孫子,不能喝。大姑爹不答應(yīng)。說:“今天是什么日子,是在世林,是在孩子的外公外婆家里吃的新年的第一頓飯,“不喝是什么意思?”在一桌人的勸說下,那小姑爹只好同意端起杯,不過提出了條件,每次要比他們少酌。鐘世林的大姑爹雖然心里頭老大不樂意,但看著人家的確是抱了個孩子的份兒上,不樂意也只好答應(yīng)。答應(yīng)就答應(yīng)了嘛,還要非跟上一句:那你就少喝點兒吧,喝多了,下樓梯滾了,我們負不起責(zé)?!?/p>
話一出口,坐在桌對面的那個小姑爹臉就變了。鐘世林看見二姑爹趕緊偷偷扯了扯大姑爹的衣襟。那變了臉色的小姑爹一定在想,今天還是正月幾號啊,你就在咒我摔跤?
大姑爹被扯了一下衣襟,也意識到自己話說得不妥,隨即換了另一個話題。好在小姑爹的孫子突然要尿尿了,轉(zhuǎn)移了視線,小姑爹皺了一下眉頭,這事兒也就算了;隨著酒的深入,話題自然都是圍繞著酒,大姑爹除了又播弄一遍鐘世林小時候的糗事,還提起自己當(dāng)年喝酒的英雄事跡來,說自己當(dāng)女婿時怎么了丈人家,一天走幾個親戚,早晨喝,中午喝,晚上接著喝,喝了還能過獨木橋。說鐘世林小時候的糗事,鐘世林聽了無數(shù)遍了,基本上是年年到一個桌上喝酒,大姑爹都會拿出來講,講得鐘世林耳朵都聽出繭了,不過只要姑爹高興,他愿意講就讓他講,可千不該萬不該,講到自己當(dāng)年喝酒的威風(fēng),講完了就講完了,為什么還非要總結(jié)一句:“哼,我們走到哪里,都是懂規(guī)矩的?!?/p>
這是在變相批評小姑爹不懂規(guī)矩,不懂禮儀;作為三位中最小的,他應(yīng)該陪這兩位喝,而且應(yīng)該一樣喝。這話的含義人人都聽得出來,他這話一出口,鐘世林果然見正端著杯喝酒的小姑爹,臉色沉了下來。
二姑爹見狀,忙端起酒杯打圓場:“來來來,喝喝喝!”
小姑爹沒有發(fā)作,鐘世林的擔(dān)心總算放了下來。老婆李小鳳,又跟姑爹們敬了一回酒,見喝得差不多了,大姑爹說話舌頭已經(jīng)在打啰了,鐘世林勸了勸,見好就收,收了酒瓶。這時胃也不怎么痛了,想必是被酒精一時麻醉了。雖然有幾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怕這幾個姑爹鬧矛盾,不過還好,總算沒有鬧出什么大的不愉快,場面還是輕松愉快的,主人盡到了心,客人盡到了興。可是沒有料到,酒有點兒過量的大姑爹,卻又點燃了導(dǎo)火索。
那時候,已經(jīng)放下了酒杯,老婆李小鳳的飯已端來了,遞給他時,還客氣地問:“姑爹您喝好沒有啊。
那位大姑爹打著酒嗝兒,接過一碗飯:“喝好了,年年在你們這兒都是酒足飯飽。不像走有些親戚,酒都喝不好。”
正準(zhǔn)備吃飯的小姑爹,這時放下了手中的一碗飯,對大姑爹說:“你說的什么意思,走哪個親戚沒有喝好酒?大姑爹放下碗:說的就是你!我們到你家,哪次酒讓我們喝好過?!
小姑爹一沖站起來:你對這一屋人說,哪次你到我那兒,我不是把酒瓶遞給你,讓你自己喝,你沒喝好還怪我?!
大姑爹也一拍桌子站起來:讓我自己喝,我自己屋里沒有酒喝,是跑到你屋里喝酒去的?!
……
鐘世林最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爆發(fā)了,不愉快的場面可想而知。兩個姑爹像兩只好斗的公雞,拉都拉不住,他們打翻了酒杯,摔碎了碗,懷抱中的小孫子嚇得哭了起來。
結(jié)果是不歡而散。鐘世林送客人出門的時候,鐘世林的姑姑責(zé)備他說:“叫你不要勸你姑爹喝酒,不要勸你姑爹喝酒,你看!”
鐘世林張了張嘴,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這客請的!
送客后進了屋,鐘世林見老婆正在打掃一片狼藉的房子說:“我說不把幾個姑爹一起請,你非要一起請來!”
老婆李小鳳“啪”地摔了手中的掃帚,淚水涌出來:“你怪我?!我像你的奴隸傭人,好不容易休息一天還給你請客弄飯,到頭兒還沒討個好。大正月的,你讓他們在我們屋里又哭又鬧,你還怪上我了?!你個沒有良心的……”
老婆披頭散發(fā),一頭撞過來。面對老婆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鐘世林逃避似得出了家門。夜風(fēng)一吹,他突然感到胃中十分難受,忙跑到人行道的一棵樹下,靠著樹哇哇地吐了起來。
一條野狗跑來,圍著他。鐘世林厭惡地踢了幾腳,趕走那條野狗,離開那個嘔吐的場所。他的胃火燒火燎地痛起來,他摸著胃,不得不到醫(yī)院去掛吊針。他一邊迎著夜色往醫(yī)院走,一邊想,明年,明年請客又怎么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