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麗敏
春夜是一枚回形針
把我別在窗前
掃雪煮茶,剪燈初話
月光如一架訂書機
把制度、門和我都訂在一起
我像按圖釘似的,把頭按進風景里
胡蘭成一紅,就俗了
有些書需躲起來讀
人老腿先老,宛如局部麻醉
生活即請君入甕
無事且飲太平猴魁
——楊典《太平猴魁》
幾年前常去一個詩歌論壇,在論壇里讀詩,也把自己新寫的詩貼到論壇。那段時間是我的詩歌狂熱期,打開電腦,最先做的事就是點開收藏夾里詩歌論壇的網(wǎng)頁,瀏覽過后才能安心做別的。
有天,記得是下過春雪的早晨,點開頁面就讀到《太平猴魁》,重慶籍詩人楊典的新作,心跳驟然加快,仿佛意外撞見寫給自己的情詩。
太平猴魁是我的家鄉(xiāng)茶,僅看見這個標題就叫我眼眶發(fā)熱。
我的出生地就是太平猴魁的產(chǎn)地——黃山市太平湖上游的新明鄉(xiāng)。我童年和少年時期的樂園就是屋后的茶園,我最早認識的植物是茶樹,最為上癮,或者說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味道就是茶之味。
至今仍記得第一次采茶的情景,是在母親教書的一個名叫夾坑的村子??釉诒镜胤窖岳锸呛庸鹊囊馑?,新明鄉(xiāng)有很多村名都帶個坑字,荷花坑、猴坑、箬坑、招坑、桃坑、蘆溪坑……那時的茶山歸集體所有,村里人全聽隊長分派,趕大清早在曬場集合,到指定的山頭去采茶。差不多快到中午時下山,把裝得滿滿的茶籮送到茶廠過磅,記上斤數(shù)。茶季結(jié)束時,再按統(tǒng)計的斤數(shù)由隊長分紅。
每到茶季學(xué)校就不上課了,有半個月的茶假,學(xué)生回家?guī)痛笕烁苫?,老師則留在生產(chǎn)隊,和茶農(nóng)們一同上山采茶,采下的茶葉同樣交到茶廠過磅。我最喜歡放茶假的這段時間,仿佛這是一個集體的隆重節(jié)日,村里男女老少全都在做著同一件事,采茶、揀茶、制茶,從天亮忙到天黑。這樣忙碌,大家看起來卻都是很開心的樣子,手里干著活,嘴里也不閑著,說笑打趣逗悶子,連我那性情嚴肅難得一笑的母親也松開了眉頭,對我的管教也沒有平常那么嚴厲了。
第一次采茶時大約六歲,還沒有上學(xué),當母親把一只小茶籮系上繩子,掛上我肩頭后,不等她吩咐我就蹦出了門。
夾坑是隱藏在深山腹地的小村,從山頂往下看,隱約可見的房舍真像是落在綠色的坑洞里。二十幾戶人家,呈L型分布,中間巴掌大的一塊平地,供村里晾曬東西。因為山的遮擋,日頭在村里逗留的時間也就短了,像急著趕路的客人。一條澗流沿著山根緩緩流淌,彈撥著悅耳的曲子,到初夏的梅雨季時,澗流會在一夜間改變性情,變得潑辣甚至瘋狂,發(fā)出轟然的激流聲。
澗流對岸就是茶山坡。我背著茶籮,搖搖晃晃走過獨木橋,到了對岸。說是對岸,其實還是在村子里,可以看見我和母親借住的小屋子,聽見屋后的雞啊貓啊狗啊鬧出的動靜。我在和我差不多高的茶樹下停住,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將衣袖挽起,開始采茶,沒多一會兒就把這棵茶樹的葉子摘得干干凈凈。
母親已收拾好家務(wù)活準備上山了,在屋子里叫我,沒人應(yīng),又跑到門口叫:麗敏,麗敏。我趕緊應(yīng)了一聲,放開手里的茶樹枝,呼啦一下就出現(xiàn)在母親跟前,得意地舉起小茶籮,期待從母親臉上看到欣喜的表情。正好隊長也走過來,伸手從茶籮里掏了一把,大笑道:小丫頭采茶是片甲不留啊,新葉子老葉子一把捋來了,厲害厲害。
隊長有個愛好,每次看電影總要學(xué)幾句新詞,茶季前村里來過放影隊,估計“片甲不留”就是他剛從電影里學(xué)來的。
很快我就知道,采茶看起來簡單,卻是有講究的,不能夾帶老葉子,不能留太長的葉柄,每支茶的長度要均勻,有蟲眼的葉子不能要,發(fā)黃發(fā)紅的葉子不能要,小小的托葉也不能要,炒出來會發(fā)焦,沒賣相。
在茶季,最熱鬧也最有趣的地方還是茶廠。
茶廠是每個村子都有的,也是村里最大的房子,可容納幾百人。茶廠不止是制茶的地方,也是全村人商討事務(wù)和娛樂的地方,隊長召集開會、村里人家辦紅白喜事、電影隊過來放電影、過年過節(jié)請戲班唱戲——偶爾還有玩雜耍和說大鼓書的走進村,都把場子擺在茶廠里。
茶廠也是孩子們的游戲場,在水泥地上劃出線格玩跳房子,在粘滿蜘蛛網(wǎng)的角落玩躲貓貓,或模仿電影里的情景玩“好人和壞人打仗”的游戲。到茶季孩子們就玩得更起勁了,晚飯一落肚便跑到茶廠。茶廠里吊著七八盞燈泡,大得像葫蘆,把平日里黑咕隆咚的屋子照得亮堂堂。孩子們個個變成小瘋子,相互追趕著,在地上厚厚的鮮葉堆里翻跟斗,滾成一團兒。大人不停地過來驅(qū)趕:死小鬼,看把茶葉都弄臟了,出去出去??墒菦]用,孩子們剛被趕走,一眨眼又滾進去了。我喜歡把頭扎在茶葉堆里聞茶葉的氣味,新鮮茶葉的氣味濃郁到可以觸摸,可以大口大口地吃進肚子。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除了父母的體味,給我強烈感官記憶的就是茶葉的味道,只要聞到這味道就感到安寧,說不出的舒坦和快樂。
孩子們終于還是被大人們趕回家睡覺去了。茶廠的燈光通宵亮著,炒茶機也不停地翻轉(zhuǎn)著,直到后半夜村莊才陷入萬籟俱寂的寧靜中。
在我十歲的時候,熱鬧的茶廠忽然就沉寂,人們不再把采下的茶葉送到茶廠,交給“公家”制作,因為茶園不再歸集體所有,而是包產(chǎn)到戶分到個人頭上。
這一年我和母親已離開夾坑,回到自己家所在的村子——招坑。招坑也是藏在深山腹地的村子,和夾坑一樣山多地少,住戶卻要比夾坑多得多,有七十多戶人家,大多姓項,論起來也都算是親戚。
從這年開始,茶葉的采制就變成各家各戶的事。每戶人家在屋后都砌上了專用來炒茶的大灶臺,請竹匠到家里來編制烘茶葉的成套器具——茶籮、簸箕、竹匾、烘圈、烘頂。在茶季開始前就準備好足夠的柴禾,足夠的木炭和食物。
童年的記憶里,除了過年就數(shù)茶季吃得最為奢侈——這也是我喜歡放茶假的原因之一,冬天腌的咸魚臘肉這時都搬出來了,掛在屋檐下,做飯時割一大塊,切成薄片蒸在飯頭上。春分前腌制的雞蛋鴨蛋到這時也已入味,洗去外面裹著的一層黃泥,煮熟后切開,紅艷艷的蛋黃冒著油脂,看著就流口水。
為茶季準備的食物里少不了的有清明粿和蒿子粑粑(類似青團),做好后用加了鹽的冷開水泡著,隔三五天換一次水,可以存放很久,吃的時候撈一只,在烘茶葉的炭火上烤一烤,烤到表皮發(fā)鼓,散發(fā)出米食特有的焦香就可以吃了,不費時間。在茶季,時間會變得很寶貴,茶葉跟瘋了似的呼啦啦地生長著,稍微耽擱一下就老了。
在茶季除了這些還得準備便于攜帶的干糧,鍋巴、炒米,花生糖和凍米糖。家境好一些的人家還會特意買些麻餅存在家里,上山時帶上,餓了就拿出來墊肚子。
我家五口人,分到三塊茶園,一塊在自家屋后饅頭形的矮山坡,幾分鐘就走到了,一塊在離家五里地外的深山塢里,另一塊在海拔四百多米的高山上,從山底沿著彎曲陡峭的小路爬到茶園,得花一個多鐘頭的時間。
茶葉的品質(zhì)如何很大程度上依賴于生長的環(huán)境。我家這三塊茶園的地勢差異大,味道也有明顯的區(qū)別。屋后的茶園幾乎算是落在村子里,與人煙同居,山頭低矮,日照長,長出的茶葉偏于薄瘦,味道清寡不耐泡。但是這塊茶園也有它的好處,因為光照充足,生長期比另兩塊茶園要提前好多天,等另兩塊茶園的茶葉到了需要采摘時,屋后山頭的茶葉已摘過頭茬,不至于擠到一起讓人手忙腳亂。
深山塢里的茶園沿著狹長的山谷生長,是三塊茶園里地勢最低的,兩邊簇擁著密密的竹林和灌木林。立春后,林子里的野花一茬接一茬地開起來,蘭花、櫻花、杜鵑、紫藤、野薔薇、瑞香、金櫻子,還有長在溪邊大片大片的白水仙,芬芳溢滿山谷,浸潤著還在酣睡中的茶樹。清明前,茶樹終于被春野迷人的氣息喚醒,毛茸茸的芽尖從枝頭心形苞葉里鉆出,像剛出生的孩子那樣,出于本能地吮吸起來,把密布空氣無處不在的香氣吸納到自己的身體里。
三塊茶園里,生長得最為遲緩的是高山崗上的那塊,這里的茶葉也是三塊茶園里味道最好的。
茶樹是很有意思的植物,生長在低處或離村莊很近的地方,它的味道里就會多一些苦澀,而若是長在“行至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云霧深處,它的味道也就沾了世外的仙氣,脫胎換骨,苦澀是一點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濃釅的茶香和繚繞舌尖綿長的回甘。
高山崗上的茶葉枝條也是最為肥壯的,葉片厚,色深,多白毫,可能是日照少生長緩慢的緣故吧,使得它們有時間充分汲取地下的養(yǎng)分,吸收自然萬物吐納的精華。
包場到戶后,茶葉的出售也是茶農(nóng)自己家的事,制好的茶葉要么送到茶站的收購點,要么就留在家里等茶商上門收購。盡管高山崗上的茶葉味道最好,賣價卻并不好,因為采摘得晚——我們村有個不成文的慣例,茶葉的價格和時令緊密相關(guān),最早采制的茶葉價格通常是整個茶季最高的,隨后便以遞減的方式,一天一個價地降下來。
高山崗上的茶葉賣不上價還有一個原因,我父母雖是農(nóng)民出生,對農(nóng)事卻并不十分精通,尤其是制茶的技術(shù)——他們只會做普通的奎尖,不會做講究的猴魁。好原料得不到精細制作,自然就得不到與之匹配的待遇了。
奎尖的制作也是傳統(tǒng)的綠茶制作,先在炒鍋里殺青,再揉捻,然后攤進烘頂里用炭火烘干。這三個步驟說起來簡單,操作起來也是需要一定功夫的,比如殺青,就是用手當鍋鏟,在高溫的鐵鍋里翻炒鮮茶葉子,性急的人很容易把手指觸到鐵鍋上燙出燎泡,經(jīng)驗不足也不行,要么把茶葉炒過了火,桿子焦了,葉子起泡了,要么炒得過嫩,鮮葉子的青氣還沒有去掉就撈出鍋了。
揉捻茶葉要簡單一點,把炒好的茶葉撈進小竹匾里,雙手將茶葉攏成堆,以順時針的方向,揉上幾個來回。揉捻茶的功夫主要在力度的把握上,不能輕,也不能過重。小時候不明白茶葉炒好后為什么不直接烘干,而要如此這般的揉壓一番,后來看書,才得知這其中有著類似于化學(xué)反應(yīng)的奧妙,書上說“揉捻時茶葉的細胞壁被壓破,促使部分多酚類物質(zhì)氧化,減少炒青綠茶的澀味,增加濃醇味。”
制茶的竅門別人是沒辦法教的,只能在不斷的操作中自己去體會。制茶也是人與茶葉相互交流、相互了解的過程,制茶者只有把整個心思用上去,去細心感受和領(lǐng)悟,茶葉才會慢慢地向你吐露它們的秘密,展示給你它們最好的狀態(tài)。
在我家,制茶的前兩個步驟——殺青和揉捻是父親干的活,母親負責的是烘茶這一步。
烘茶也分三個步驟,一烘、二烘、三烘。地上擺三個烘圈,三盆炭火擺在烘圈里,上面支著烘頂。揉捻好的茶葉先攤進第一個烘圈的烘頂,烘至半干再倒入第二個,這中間要適時地給茶葉翻面,使茶葉受熱均勻。等茶葉烘至大半干時再倒入第三個烘頂,這只烘頂下的炭火蓋的灰要厚一些,不至于把茶葉烘過火候。
母親在三只烘圈前彎腰弓背翻烘著茶葉,一點也不敢大意,烘干的茶葉最后會變成蒼綠色,倒進一只大竹匾里。
我的父母都屬羊,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兩個人從年輕時候起就愛抵角,動不動就吵起來,在我的記憶里家里很少有和平安寧的時候,但是整個茶季里,父親母親像是忘記吵架這件事,只是不停地干著活,兩個人言語不多,配合卻十分默契。
不吵架可能也是兩個人的全部精力都放在茶葉上,沒心思理會別的事,再說整個茶季人都是又忙又累的,到半夜往床上一倒就困得像團癱泥,哪里還有工夫生氣吵架呀。
也不止是我的父母,村里以往隔三岔五便要吵架的婆媳妯娌,一到茶季就自動講和,平安無事地相處著。如此看來忙碌也是很好的事情,尤其是全家人齊心合力地忙著同樣一件事,彼此之間的合作、相互需要,會使關(guān)系變得更為融洽。
半個月的茶假很快就過完了,母親回到學(xué)校教書,我和哥哥回到學(xué)校上課。父親也到了該去上班的時候,家里只留下奶奶看守著屋門,有茶商來村里收購,奶奶就把做好的茶葉拿給他們看。茶商抓一把,聞了聞香氣,伸出手指報了一個價,奶奶一聽便搖頭,對方又報出一個價格,奶奶還是直搖頭。見價格談不攏,茶商也不再多啰嗦,起身走了。
奶奶搖頭的意思其實是表示沒聽清茶商在說什么。奶奶快九十歲了,聽力不好,跟她說話要像打雷那樣才有效果。
眼看著就要立夏,我家的茶葉還有不少在屋里擱著。好在我家不靠茶葉過日子,父母都有工作,工資雖不高,維持生活還是綽綽有余的。沒賣掉的茶葉擱家里也不是事,父親干脆拿它們做人情,買來一摞印有“新明奎尖”字樣的茶葉袋,裝好封口,作為土產(chǎn)送給城里的親戚朋友們。
村里茶葉賣得好的就是那些會做猴魁茶的人家。住在我家隔壁的春生就很會做猴魁茶,為了掌握制茶的技藝,春生剛滿十八歲就背著自己的鋪蓋,到猴坑和猴崗當了兩年茶工。
猴坑和猴崗是兩個緊鄰的村子,一個在山下,一個在山頂。這兩個村子就是太平猴魁的核心產(chǎn)地。
猴崗離夾坑很近,不過一山之隔的距離。母親到夾坑教書前就是在猴崗教書的,那時我還沒有出生。在夾坑教書后,母親曾領(lǐng)我去過一次猴崗,看望曾照顧過她生活的老房東。
我對猴崗的記憶是,那條上山的路彎來繞去,似乎永遠也爬不到盡頭。母親背著我走一段,然后把我放下來,讓我自己走一段,走累了就坐在路邊石頭上歇一歇,喝兩口水壺里的涼茶,拿出一只麻餅,掰半塊給我吃,另半塊仍用油紙包好塞進布包里。
在我吃麻餅的時候,母親很警惕地聽著周圍的動靜。母親說這山上有很多野猴,會和人搶東西吃,我一聽嚇得不得了,三口兩口就把麻餅吞進肚子。
幸虧在路上遇到個熟人,和母親聊了兩句話便在我面前蹲下,沒等我明白怎么回事就將我攬到背上,噌噌噌大步往前走,那么陡的山路,在他腳下仿佛就是平地,一點兒也不當回事。后來聽母親說,以前她在猴崗教書的時候,每次上山都要走半天。在她離開猴崗去夾坑時,老房東拉著她的手大哭了一場,說你走了這村里的小鬼們怎么辦?。空l愿意到這么高的山頭上來教書?。?/p>
母親離開猴崗也是迫不得已,她在這個村子里教了三年書,到第二年的時候就得了關(guān)節(jié)炎,膝蓋痛得打不得彎。住在猴崗的人大多患有風濕性疾病,并且不管大人小孩都是羅圈腿,這和猴崗的高山氣候有關(guān),村莊長年籠在云霧中,空氣濕度大,很少見到太陽。
這樣的地方其實是不適合人長期居住的,但是對茶樹來說這里就是風水寶地了。也正是因為舍不得這么好的茶,人們才把家安在這里,世世代代守在這原本只有猿猴生活的高山之上吧。
春生在猴崗待了兩年也得了關(guān)節(jié)炎,不過他這兩年可沒白待,不僅學(xué)到了制作猴魁的技藝,還把猴崗最漂亮的姑娘娶回了家。姑娘過門不久便從娘家?guī)Я艘慌铇涿邕^來,春生說這茶樹苗叫“柿大茶”,抗寒性好,是制作太平猴魁的最佳品種。
從采摘上猴魁就比奎尖講究的多,要趕大清早上山,在濃霧散去之前采摘。若是碰到雨天就不能采了,雨天的茶葉過濕,不能炒制,擱著又會發(fā)酵變色。大日頭下的茶葉也不能采,茶葉經(jīng)日頭一曬就失去了水靈氣,沒精打采,制出的干茶也會遜色很多。
茶葉采回來后要“揀尖”,這是個精挑細選的過程,去掉瘦弱的、彎曲的、色淡和有蟲眼的,只留下葉片肥厚、有光澤且茸毛細密的。經(jīng)過“揀尖”后的猴魁鮮葉一律是兩葉抱一芽的形狀,枝條也像尺子量過般一樣長。
接下來便是炒制了,先殺青,再捻揉,最后烘干。猴魁和奎尖的制作工藝最大的區(qū)別在捻揉這個環(huán)節(jié)。猴魁的捻揉里還有一道理茶的工序,就是把殺青之后的茶葉一根根整理成形,擺放在浸過冷水的布網(wǎng)上,放進特制的壓茶機里,用滾筒來回滾動,捻壓。
僅這一道工序的區(qū)別,就使猴魁和奎尖有了完全不同的外觀??獠璧闹l是彎曲的,葉子各自婀娜地分開著。而猴魁茶則像經(jīng)過嚴格訓(xùn)練守在崗哨的士官,手腳并攏,腰板挺得筆直。
母親回到招坑教書后,就沒再去過猴崗,也沒再見過待她如女兒的老房東。不過每年母親會買一些布料糕點什么的,等春生老婆回娘家時托她帶給老房東。老房東也總是要回贈一兩斤自家做的猴魁茶。
老房東家的猴魁茶被母親裝在一只四方形的洋鐵筒里,放在家里最高的柜櫥頂上,偶爾來了客人,母親才拿一只板凳墊腳,從柜櫥頂上取下洋鐵筒。
母親把洋鐵筒放在那么高的地方是防止我和哥哥亂動,殊不知這樣的防范反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家里沒人的時候,就會想辦法取下洋鐵筒,掀開蓋子看一看。洋鐵筒的蓋子非常緊,掀開時會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每次我都被這仿佛故意嚇唬人的聲響弄得又心慌,又興奮。我總覺得洋鐵筒里可能裝著別的東西,比如桃酥、頂市酥、麻餅,我甚至已在自己的想象里看見它們,聞到它們特有的酥香。但是洋鐵筒并沒有給我變出這些來,在我費了好大力氣掀開蓋子之后,不由分說鉆進鼻子里的味道告訴我,這里面確確實實是老房東家給的猴魁茶。
盡管沒有想象中的美味,我還是被這股濃郁的茶香攝去了魂魄,為之所迷。很多年以后,我仍然無法找到準確的詞語描繪這種香氣,它只屬于秘密的山林,屬于春天有靈性的萬物,屬于上天賜予人間的神奇、喜悅,與無盡的撫慰。
不記得是哪一年開始,那只放在柜櫥頂上的洋鐵筒突然就空了。一年、兩年、三年……它就那樣空在那里,沒有裝進老房東家的猴魁茶,也沒有用來裝別的東西。
再后來,我家的三塊茶山也轉(zhuǎn)讓給親戚家采摘侍弄了。父母仿佛一夜之間變老,老得我不得不重新適應(yīng)他們的模樣。奇怪的是,當我試圖回想他們年輕時的容顏時,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仿佛他們一直就是這個樣子,這么老。
他們曾經(jīng)爬過家鄉(xiāng)最高的山,肩上還負著沉重的擔子。如今,他們連自家的樓梯也爬不上去了。
去年回家,整理房間時,我又看見那只洋鐵筒,蓋上落著灰塵,擺放在壁櫥上。我拿起它,用手托了托,很輕。我知道它仍然是空的,用抹布擦去灰塵后,出于慣性,還是掀了一下,“砰”的一聲,隨著蓋子的打開,一股熟悉而又久違的味道撲鼻而來。
這么多年,空了的洋鐵筒仍然還保留著很久以前的茶香,絲毫沒有改變,仿佛是故意儲存著這味道,等著我回來打開,與過去的歲月重逢。
幾乎一瞬間,我被這股奇妙的醇厚香氣運送回童年,回到背著小茶籮第一次采茶的時候,回到在燈光明亮的茶廠追逐、翻跟斗撒歡的時候——在香氣里我又看見當年的父親和母親,都還那么年輕,腰板挺直,額頭沒有白發(fā),也沒有斑點和皺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