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小兒清口
人在小的時候,有些東西是不吃的。比如慈姑,避之若嫌。汪曾祺在《故鄉(xiāng)的食物》中談到:“對慈姑實在沒有好感。這東西有一種苦味。民國二十年,我們家鄉(xiāng)鬧大水,各種作物減產(chǎn),只有慈姑卻豐收。那一年我吃了很多慈姑,而且是不去慈姑的嘴子的,真難吃?!?/p>
長在水里的植物,葉子是可以用來觀賞的,綠葉田田,慈姑深埋在淤泥之中,形似一只“逗號”。我每次品嘗它,也覺得有一種淡淡的微苦。
再說藥芹。碧綠的葉莖,潤似翡翠。雨水灑在上面,晶瑩欲滴,顯得水嫩靈靈。車前子評豐子愷的文章,“像藥芹,因了淡淡的藥味,就解了水汽,厚了起來”,但藥芹這道菜,因了其中有藥味,小孩子不太歡喜。
芫荽,也叫“香菜”,碧綠的葉莖,洗凈后,露出玉一樣的根須。冬天的傍晚,每次看到外婆用香菜拌香干吃得津津有味,我卻尋不到其中的香味,倒覺得有一種怪怪的味。
還有蘿卜纓,洗凈后在鍋里用開水一焯,便切成瑣碎的寸末,再淋上醬油、麻油,大人喜好的下酒菜,在孩子的味蕾品來卻有一絲青澀。
小兒的口中是淡的。那時候,那些或大或小的簿簿小嘴中,含的是糖,棉花糖、薄荷糖、大白兔奶糖、揚(yáng)州牛皮糖。
孩子喜歡的是甜,慈姑、藥芹、芫荽、蘿卜纓……它們雖然很平常,可骨子里卻有一種讓小孩子無所適從的味道。無論涼拌、水煮,還是爆炒、煲湯,都讓小孩子無福消受。
芫荽含有許多揮發(fā)油,它的葉和莖有種特殊的香味,菜肴中加些芫荽,起到祛腥膻、增味道的功效;蘿卜纓的營養(yǎng)價值很高,性味甘苦平,功用消食理氣;臨水照花的植物慈姑,中醫(yī)認(rèn)為它性味甘平,生津潤肺,補(bǔ)中益氣,對勞傷、咳喘等病有獨特療效。
增味、理氣、生津、潤肺,這些都是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并不關(guān)心。
也許,菜就是一味藥,每個人的際遇、心情、體質(zhì)不同,喜歡的也不同。因此,林語堂說,“中國人對于食物,向來抱一種較為廣泛的見解。所以對于食品和藥物并不加以很明顯的區(qū)別”。
孩子本來對味覺奢求不多,是塵俗中那些漸次而至的庸常與煩瑣,讓他們品嘗到了成功或失敗;得意或沮喪的麻辣味。有了經(jīng)歷和漂泊,后來正如汪曾祺在《四方食事》中所說,“有些東西,本來不吃,吃吃也就習(xí)慣了。”
汪曾祺曾夸??冢f他什么都吃,為此挨了朋友的兩次“捉弄”。一次在家鄉(xiāng),他原先是不吃芫荽的,以為有臭蟲味。有一天,家里開的中藥鋪請他去吃面,管事的弄了一大碗涼拌芫荽,說:“你不是什么都吃嗎?”他一咬牙,吃了;苦瓜,原來也是不吃的。有一位詩人請他下小館子,要了三個菜:涼拌苦瓜、炒苦瓜、苦瓜湯。請客的問他:“你不是什么都吃嗎?”從此,就吃苦瓜了。
小兒清口,嫩嫩的櫻桃小嘴,原本是清新的,氣息如蘭。品嘗太多,口感慢慢變重,味蕾就適應(yīng)了各種各樣的味道。
鄉(xiāng)下沒有什么好吃的
我到鄉(xiāng)下去,有個人在家里擺了桌子,請我吃飯,還訕訕地說,“呵呵,大老遠(yuǎn)地來,鄉(xiāng)下沒有什么好吃的?!?/p>
這個朋友,到屋后的圍墻上去摘幾根絲瓜。絲瓜碧綠碧綠的,丁丁當(dāng)當(dāng),一根根掛著。摘絲瓜時,主人看見路邊的一叢亂藤蔓上,綴著一嘟嚕、一嘟嚕,淺褐色的小圓果。一看,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山藥豆,就一顆一顆地摘,摘回去,先煮了一道好喝的山藥豆茶。
鄉(xiāng)下沒有什么好吃的?鴨屁股下,剛丟下的兩只蛋,淡青色,熱乎乎的,在鍋臺上一磕一碰,打在一只花碗里,攪碎、入蔥花,放在飯鍋內(nèi)蒸,漲熟的蛋,虛虛松松,一調(diào)羹送到嘴邊,軟嫩香鮮。
我在鎮(zhèn)上,見有人從船上搬來一口黝黑大鍋,在河邊支一個灶,舀入帶有植物清香的河水,添入干柴,站在那兒賣。鍋蓋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猛火在鍋底傳熱,水汽沖擊,花藕在鍋里,“啪啪”亂響,讓藕段和鍋都微微顫動起來。
三伏天,長江邊上進(jìn)入了一年最熱的季節(jié)。鄉(xiāng)下人喜歡喝糝兒粥,大麥磨研的糝兒,粥在咕嚕咕嚕騰沸時,孱入鍋中。煮開后,并不急于吃,而是置放在水中,讓它慢慢地自然涼,待到冰冰涼時,喝糝兒粥就成了為酷暑里的清涼享受。這時候,粥薄如水,清亮得能夠照見人的臉,一邊喝粥,一邊看天。
下雨天,摘籬芭墻上的紫葛葉最妙。紫葛葉,綠瑩瑩的,筋絡(luò)清晰,一寸一寸地掐,掐回去用清水一沖、爆炒,或者做紫葛葉豆腐湯,微漾的湯色,宛若翡翠白玉。在古代,紫葛葉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落葵。漢樂府詩中,“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說的是紫葛葉。炎夏在鄉(xiāng)下喝紫葛葉湯,似有清涼古意。
農(nóng)人坐在天井里,一顆一顆吮螺螄。剪好的螺螄,用花椒、八角,“嘩啦、嘩啦”喧響爆炒,入醬油、鎮(zhèn)江香醋、紹興黃酒,水煮。吮螺螄是需要耐心的,他先要挺胸凸肚,運足中氣,然后嘬起嘴,嗤溜嗤溜地吸,才能品嘗到原汁原味的鄉(xiāng)野美味。
有一次,在蘇北水鄉(xiāng),見一根竹竿上,晃晃悠悠,吊著半網(wǎng)兜麻蝦。濕漉漉的水珠,吧嗒、吧嗒,往下滴,像鐘擺一樣緩慢,落在竹竿下一片樹葉上,竦竦作響,與網(wǎng)兜里的活麻蝦,上下呼應(yīng),有豐子愷漫畫神韻。
麻蝦,芝麻大的蝦,皮薄質(zhì)軟,幾近透明。有個老頭兒扛著一張網(wǎng),慢悠悠地下河趟麻蝦,撈了半網(wǎng)兜麻蝦。做麻蝦醬,要將水瀝干,小麻蝦用鹽、酒腌,放壇密封,再放到陽光下曬。麻蝦醬佐泡飯,其味鮮美。
遇到鄉(xiāng)間的鮮,想到少年時,鄉(xiāng)下姨媽家的“醬鮮豆”。每年秋后,姨媽將那些收獲的黃豆放在竹匾里,擺太陽底下翻曬,最后將它們放在一只壇內(nèi)悶釀,便做成了潤黃的醬鮮豆。相比在洋快餐大行其道,鋪天蓋地的添加,來自食物內(nèi)部。
在徽州,一個名叫柿木肽的山上,旅途上的早餐,我是在山坡一戶人家懸空小樓上吃的。剁碎腌制的山辣椒有點咸,咸中有一絲辣,帶出一道鮮,泉水煮的粥,一氣吃了三碗。
鄉(xiāng)下真沒有什么好吃的。
月光撫摸的民間食物
有些東西你不吃不行。吃過了,才算撫摸過老城的掌心紋路。老城已經(jīng)幾千歲了,它的掌心是寬厚的,紋路清晰。月光撫摸下民間食物,有些許溫?zé)帷?
都有哪些好吃的?當(dāng)然是最樸質(zhì)、最本土、冒著熱氣的美食。
劉大爺?shù)囊鸶?,用上好的大米磨做,松軟香糯,不粘牙。除了米香外,那淡淡的桂花香很討女孩子的喜歡。雪白的茵糕,暈一個玫紅的小圓點,就像楊柳青年畫上胖娃娃的眉心,點一顆紅痣,據(jù)說皇帝都曾吃過。
有痣的食物,像人一樣,有個性,內(nèi)斂,或者張揚(yáng)。
茵糕是文靜的,需要旺火慢慢去蒸,水汽拂過的茵糕,一寸一寸地蓬松。劉大爺?shù)囊鸶鈹偸橇鲃拥?,就支在一輛騎起來還“嘎吱、嘎吱”響的老舊三輪車上。茵糕、桂花糕、粉團(tuán)……雪白粉嫩,胖嘟嘟,都一個個綿軟甜糯地趴在劉大爺?shù)男偵稀?/p>
劉大爺今年69歲了,做茵糕已做了30多年。每天上午在家里做,做好蒸熟了,帶個紅泥小火爐,擺在蒸籠里賣。
陪劉大爺閑聊時,有人買茵糕。掀開蒸籠蓋,“呼”地水汽一下跑出來,煙霧繚繞,遮住了劉大爺半張慈祥的臉,也遮住了茵糕。
老城掌心的紋路,那些交叉、糾纏,紛亂繁雜,溝壑縱橫,淺淺深深,綿長延伸,或長、或圓,蘸著芝麻、嵌著酥,各式各樣的食物,連成線,構(gòu)成老城的美食地圖。
常師傅在他的小攤子前,用硬包裝紙豎一小牌,上書:“常二首創(chuàng),鐵板豆腐”,其實那是吹的。小城的油炸臭干才出名哩,現(xiàn)在好多人重口味,臭干投其所好。一塊臭干切成四小塊,在油鍋里翻滾,泛黃變酥后,用鐵絲漏勺撈上,戳上一根竹簽,淋上水辣椒,邊走邊吃。
鐵板烤豆腐,烤的就是臭豆腐,它與本城的油炸臭干在鍋里炸,是異曲同工,只不過,一個在油里滾,一個在鐵板上烤。
小城最出名的魚湯面和干絲,在老城的百年老店里,新城的新店做不出那個味道。魚湯面的湯,用鱔魚骨熬制。一鍋湯熬上三四個小時,湯里的骨髓、膠原蛋白、魚香鮮,被一股腦兒地調(diào)動出來。
吃頭湯面,是那些早起的挑擔(dān)賣菜、開出租車的人。這時候,就有人走進(jìn)店里,用吳頭楚尾的方言問一句:早茶格曾有呢?店家應(yīng)答:有了。撒上碧綠的蒜末、胡椒粉,呼啦呼啦地吃面,佐一盤五味干絲。此時,半宵的勞頓,煙消云散。
小上海鹵菜店的豬頭肉,粉爛。招牌有些暗淡,可人家才不理會這些,生意好,才是真的好。你看,才下午四點半,日頭大亮,就已生意盈門了。
要說小上海的老板娘,長得可真是好看,可人家不是本地人,安徽蕪湖的。你瞧,人家從大老遠(yuǎn)的地方來,居然能和本地人搶豬頭肉生意呢。
小城人喜歡在外地人面前吹噓大爐燒餅?!褒埢⒍贰?,它就是一只燒餅,厚厚的油酥里裹蔥油,還有糖,咬一口,酥軟,咂吧咂吧嘴,有點甜也有點咸。糖和蔥的組合,發(fā)揮到極致。
住在老城掌心里的人,一定是清代書畫家的鄰居、明代小說家的老鄉(xiāng)、宋朝宰相的街坊……有一次,寫詩的陳老大買了一包豬頭肉,請我在老公園的假山上喝酒,不小心,有一粒鳥糞,滴在陳老大頭上,那叫一個“酷”。
我們這個地方,許多人對包子很挑剔。一籠面點里,有包子、燒賣、蒸餃、千層糕,叫“雜食”。從前功德林的包子,每天下午不排隊吃不到,就算是出大價錢,也要排隊。
包子里,嵌入蟹黃,叫加蟹包子。小時候,陳老大吃加蟹包子太性急,猛地一口咬下去,包子散了,蟹黃和湯油,流了一盤子。
包子好,不外乎餡好,面好,個頭大。那個蒸籠碼得有兩米高,水汽氤氳的。問老板娘一下午賣多少包子?老板娘笑而不語。
老城的掌心是寬厚的,它與那些食物相生相伴數(shù)百年,并且允許它們一直存在下去。當(dāng)然,有些食物消失了,老城沒有挽留得住,只能目送它慢慢走遠(yuǎn),消失于人們的生活。
沒有消失的,是接地氣的食物,在老城溫?zé)岬恼菩睦?,月光撫摸,它們只屬于民間。
砧板時令
要白果樹材質(zhì),木紋細(xì)膩,繚繞在廚房煙火里,每天都用它切菜。
這塊木頭有彈性,曾經(jīng)是一棵樹,春夏秋冬,那些葉菜,肥紅綠瘦,砧板上有時令。
案上切茭白,窗外鷓鴣啼。茭白沾著細(xì)圓的水浮萍,先在砧板上被切成一個面,再斜切成絲,一縷條、一縷條的細(xì)絲。茭白在初夏上市,還吐著湖蕩的水氣。茭白躺在砧板上,兩三棵,三四棵,隨意疏疏擺放,旁邊再配一把莖綠根白的小米蔥,就構(gòu)成了畫家筆下的水墨小品,透露生活本意。
紅莧菜也在初夏上市。紅莧菜的根須老長、老長,砧板上切紅莧菜,要把老根須剔掉,要不然紅莧菜做成菜,顯得菜老葉老。
紅莧菜,地里澆水,溫度高了,它就爆。下過雨,爆得更兇。紅莧菜可以掐著吃,掐嫩葉頭吃,而無需理會根須,這是自己種菜的好處。到了紅莧菜掛穗,就老了,不再吃。
砧板時令,不求山林清供,刀魚江鮮,它就是一個生活場景。
一淘籮青蝦,擱砧板上,活蹦亂跳。雄蝦長胡須,雌蝦彎腰抱籽,從齊白石的宣紙上蹦出。菜市上的蝦,是時令的蝦;齊白石的蝦,是藝術(shù)的蝦。菜市上的蝦,幾十元一斤;齊白石的蝦,一幅、七八只,賣1.2億。
絲瓜,刨去皮,溫潤青綠。有一道菜:“絲瓜油條湯”,好多年沒有吃過了,小時候外婆常做,有油條的軟爛,絲瓜的清香。絲瓜是鄉(xiāng)下親戚送的,油條買的橋口那家油條店,現(xiàn)在絲瓜沒有絲瓜的滋味。
小青南瓜、渾圓,黃圓南瓜、也渾圓。擺在砧板上,不吃,也好看。兩只圓圓的瓜,在它們從藤上摘下來之前,互不相識。小青南瓜,掛在一架木柵欄上;黃圓南瓜,躺在一間舊房子的屋頂上。南瓜清妙可炒,也可蒸,還可以煮南瓜飯,味道清甜。
夏至吃苦瓜,苦瓜微苦,苦味鉆到舌頭下面。菜中要咸,要甜,也要點,用苦來調(diào)節(jié)味蕾。
癩葡萄,在砧板上一分為二。黃皮紅瓤,吮它的籽肉,含在嘴里甜津津的。癩葡萄表面粗糙,被人常誤作苦瓜,就連汪曾祺也不例外。汪曾祺說,“‘苦瓜之名,我最初是從石濤的畫上知道的……到了昆明,一看:哦,原來就是癩葡萄!”
這個世界有許多東西都很相似,比如,小螃蟹與小蟛蜞,癩葡萄與苦瓜……其實癩葡萄是癩葡萄,苦瓜是苦瓜,外形相近,基因不同,就像青蛙是青蛙,癩蛤蟆是癩蛤蟆,雖然它們在童年也很相似。癩葡萄是圓的,苦瓜是長的,長到一定的時侯,癩葡萄站立不動,苦瓜被地球引力不斷拉長了。
到了伏夏,冬瓜一片片地切,切出了玉樹臨風(fēng),蟬上高枝。一個人口中有苦味,冬瓜海帶湯最妥貼。如果嘴里寡淡,冬瓜湯里多放點鹽。
做菜有其節(jié)奏和特點。小時候,外婆將青毛豆與獅子頭合蒸,在白果樹砧板上,將五花肉剁碎,剁成肉泥,弄得滿屋噼啪作響。
袁枚《隨園食單》說豆芽,“柔脆,余頗愛之。炒須熟爛。作料之味,才能融洽”;缸豆,“炒肉,臨上時,去肉存豆。以極嫩者,抽去其筋。”這兩個老相識,合夏韻,匍伏在砧板上。
有時會想,要是有個小菜園就好了,種一大片紅莧菜,吃半個夏天。米飯泡湯,白米粒染成胭脂紅,在碗里氤氳一片。
砧板是圓的,時令也是圓的,在一個圓形的空間里,時令與果蔬,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