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中旬,我的哥們吳親突然來了。
也不知道他如何跟我們門衛(wèi)說的,反正直接就站在了我辦公室門口,眼睛看著我,往開著的門上篤篤地敲。處于門框三分之二處的腦袋上戴著一頂深灰色塑料禮帽,滿臉的皺紋像鮮花一樣綻放。我的視線從他的臉升高到門框上方的石英鐘,八點過一刻。
吳親不愿意出門,更別說上省城來辦事了。即便我在這里,有時一年也來不了一趟。這是又有重要事了。果然,讓他坐他不坐,我便把他按在沙發(fā)上。剛說一句話,他就又站起來:“哥,幫我出臺車,我去裝飾材料一條街買料?!蔽艺f:“這形勢,還是我直接拉你去吧。”吳親一聽就往外走,他總是表現(xiàn)得自信滿滿。
路上我問吳親:“老二,咋還裝上修了呢,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不是又有新歡了吧?”吳親說:“不是,是姑娘大了。”
我點點頭,很快又皺起眉頭,這還有不到一個月就高考了啊,慌什么。
我的哥們吳親,是三年前從繁花鎮(zhèn)浪花鄉(xiāng)紅躍村搬到鎮(zhèn)里的。女兒吳夢考上了繁花縣重點高中,他家的土地又不偏不斜,剛好被橫跨全縣的M-J高鐵六個大橋墩子踩個滿滿,于是一咬牙,把剩余的另一塊地租出去,拿出一部分土地賠償款在鎮(zhèn)里買了樓,陪讀。這理念,在當(dāng)下的農(nóng)村還是很前衛(wèi),或者說叫有魄力、敢擔(dān)當(dāng)?shù)?。吳親的陪讀不局限一天做三頓飯,在這空閑的時間里,他正好去戳大崗——他以前農(nóng)閑時的老本行。這他早就盤算好了,那樓,就選在一靠近女兒學(xué)校,二靠近勞務(wù)市場的地點。房子是一室一廳,不算傷筋動骨,用吳親的話說,人有了錢,事兒也不能不做,還不到舒服的時候。我媳婦經(jīng)常用這個例子教育我:“你一個老爺們有點擔(dān)當(dāng),你看看人家吳親?!?/p>
那么,吳夢的媽哪兒去了呢?這個,吳親也不曉得。好比家里突然跑來一只小貓,你把它養(yǎng)大了,突然哪一天又不知去向了。十年前,跟吳親在一起過了十年日子的她,被一個來村里收購古董——兼售紫檀項串、佛珠手串——的男人拐跑了。
還是話說從頭吧。吳親在他一周歲那年的初冬,成了一名孤兒。在上世紀(jì)60年代末期,不要說在紅躍村,就是在整個浪花公社,是要飯都要不到的。家境差的沒吃的,家境強的也好不到哪兒去。某一個清晨,小吳親的父母把熟睡的他包裹妥當(dāng),放到生產(chǎn)隊長家大門口的磨盤上,帶著他的兩個小姐姐從隊里消失了。他們應(yīng)該是打算去遠(yuǎn)方乞討,而他們實在帶不起小吳親。他們篤信,這孩子跟著他們可能會餓死,而扔在這里,鄉(xiāng)親們就是再困難,也會讓他活下來。
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大家都沒太震驚,也都認(rèn)得這孩子是老吳家的??墒钦l也不知道他大名叫什么,于是就給他起了“吳親”這個名字,意思是這孩子沒親沒故了。
吳親的父母是英明的,大家果然沒有讓這個孤兒餓死,相反,他還比別的孩子壯實呢。慢慢地,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吳親就知道了真相,弄清了身世。一年春天,吳親扛了把鎬頭,混入集體出工的社員隊伍里,他決心自食其力了。實際上,一年四季的莊稼活,他早都看會了。正如他對生產(chǎn)隊長說的,他也可以掙工分啦。那一年,吳親十歲。
三年后,公社落實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包產(chǎn)到戶,土地和生產(chǎn)資料分給農(nóng)民個人。在生產(chǎn)隊長的堅持下,吳親也分到了自己的土地和牛,很特別地立了業(yè)。十年后,一個夏天,吳親正準(zhǔn)備下地鏟玉米,一個懷抱著嬰兒的女人昏倒在他家門前。這個女人就是吳夢的媽。二十年不見陰氣的吳家老宅,一下子迎來了兩個女人。
那年,我警校畢業(yè)剛分配到省城工作。相關(guān)的操辦,都是父親來這邊跑,所以一直也沒回鄉(xiāng)。秋后,吳親領(lǐng)著一個、抱著一個來買結(jié)婚用品,我才第一次見到他在電話里跟我說了一百遍的女人。女人自稱叫曹月娥,二十歲,是從山東某縣逃出來的,原因呢,用現(xiàn)在的話說,家暴。作為一名刑警,當(dāng)時我對她的年齡沒產(chǎn)生什么懷疑,對她的姓名雖然有些不感冒,但也覺得無所謂。那個年代,沒有身份證很正常。再說,名字是個啥?不就一個代號嗎。這個曹月娥的美貌倒真是名不虛傳,那身段和眉眼,確實不像北方人,含水含煙的。第一次聽吳親說她的名字及長相時,我大腦里就飛快地掠過《聊齋志異》里那一個個女子的形象。在電話里,我還對吳親說了句“大難不死,必有后?!钡脑?。見了面,我對她感覺并不陌生。
抽完一支煙,我把曹月娥領(lǐng)到另一個辦公室。讓她坐也不坐,兩只手始終糾結(jié)在一起,擋著小腹下面,站著。我說:“弟妹,你的口音怎么不是山東味?。俊彼劾锉阃羝鹚ǎ骸奥犎思艺f,俺是小時候被賣到山東的,俺跟他們說話就不一樣?!蔽冶惆亚徽{(diào)弄得很嚴(yán)肅:“我跟你講,現(xiàn)在不像再早,再說老二人好著呢,既然你死心塌地跟了他,就要保證別跟我扯什么里格郎,別哪天你家里人再找上來,你犯了重婚罪我可保不了你。”曹月娥深低著頭,淚珠子噼里啪啦成顆地往地上落,也不擦,雙手還糾結(jié)在那。
去商店買東西時,吳親找了個機會問我:“哥你跟月娥講啥了,她好像哭了。”我凝視著他的眼睛說:“你可得給我把這個女人看好了,光對她好不行,得多留個心眼。”
吳親和曹月娥結(jié)婚,包括以后回鄉(xiāng),我都尋機提醒吳親抓緊跟曹月娥生個孩子,必須生個孩子。可是,一直也沒見動靜。時間長了,感覺一家三口日子過得雖然清苦,但沒見有什么矛盾,也就不再操心了。一晃,十來年過去了,人還是沒看住。
一晃,十來年又過去了,吳夢可不就長大了?用現(xiàn)在的話說,熟女一枚了。跟她差不多大的,好多都結(jié)婚生孩子了。這房子是該間壁了,吳親還是有頭腦的。何況,干這個他手拿把掐,都不用求人。
二
我的哥們吳親,是有名的勤快人。有過小時候那一段寄人籬下的經(jīng)歷,從小到大,他打內(nèi)心逢人便感恩,見活就伸手,他總覺得自己虧欠這個世界太多。大家心里清楚,如果裝相,誰也裝不了這么多年。三十年如一日,村里人家都借了他不少力。
準(zhǔn)確地講,其實不止三十年。不說吳親十歲就情愿去當(dāng)勞力,一天下來能掙一個大勞力六成的工分,在這之前,他也勤快著呢,人們一度都管他叫“小勤快”,還有的人建議把他的名字改成“吳勤”。無論他去誰家吃住,老張家,還是老李家,人們都喜歡得跟什么似的。
大家喜歡吳親,不光是因為他會傻出力。第一,人長得就招人稀罕。小吳親模樣長得端莊,烏黑的眉毛,眼珠溜圓,鼻直口方,嘴唇飽滿。人們都說,這孩子長得既不像他爹,也不像他媽,八成是吸收了全村子人優(yōu)點長的,要是皮膚再白點,簡直就是小哪吒。第二,勤快,不惜力。小吳親話不多,腿勤手勤,讓他去跑個腿、學(xué)個舌、拿個鋸、取個鍬什么的,他眨巴眨巴眼睛,轉(zhuǎn)身就跑,蹬蹬的。輪到去誰家吃住,也都跟人家的孩子玩在一起。一旦不玩了,進了大門就掃院子、劈柴火、鋸柈子;進了屋就拾掇家什、掃地、擦鍋臺,比人家的大孩子還能干。第三,心靈手巧。小吳親五歲時不僅會煮食喂豬、生火做飯,甚至還會針線活,小的縫縫補補不說了,那鞋底子納的,咝咝響。還有更厲害的,傳說有一次村里某個婦女生孩子難產(chǎn),在家里炕上動不了,疼得把嘴唇都咬破了,正巧被小吳親——據(jù)說也是十歲那年——給撞見了,因為沒有旁觀者,無法描述細(xì)節(jié),反正產(chǎn)婦后來跟大家形容說,這小子三下五除二就給解決了,都沒等別人緩過神來。人們都很驚奇,說這個小吳親是太上老君的童子下凡,根本就不是他老吳家遺棄的。
當(dāng)然沒有什么神仙鬼怪,無非是緣于用心,熟能生巧。因為吳親打小啥活計都摸過,所以長大了就沒有他擺弄不了的物件。80年代以后,從無到有,村里陸續(xù)出現(xiàn)了自行車、縫紉機、收音機、電視機什么的,你從來注意不到吳親什么時候擺弄它們,但誰家的這些稀罕物出了問題,有了毛病,都要找他幫著修理。吳親還真不含糊,好像長著什么透視眼一樣,去了琢磨一會,一準(zhǔn)給你鼓搗明白。
吳親的靈性還被當(dāng)眾見證過。那是包產(chǎn)到戶的前一年,生產(chǎn)隊購進一臺黑白電視機。在生產(chǎn)隊部大禮堂,李會計帶領(lǐng)幾個電工,照著說明書弄了半天,也連了天線,可電視里全是雪花,不出人。李會計踅摸一圈,一把將小吳親從看熱鬧的人群里拎進去,抹著額頭的汗說,“來,讓小神仙試試?!毙怯H也不怯場,把電視機后屁股的兩根線調(diào)換了下,重新插進去,電視就出人了,《武松打虎》。真神了,大家都傻了,這孩子真是小神仙。電工王禿子摩挲著亮光光的頭皮說:“說明書上不是這么插的。”李會計鄙夷地說:“說明書能當(dāng)武松看不?該插哪不該插哪,試著插插就知道了。你小子入洞房看說明書了啊?”這話一出,圍著一大圈的人就爆笑起來,有兩個還笑岔氣了。小吳親被笑傻了,畢竟他才十二歲。
要說修的最多的,還數(shù)自行車。說到自行車,就得介紹下當(dāng)時我們的念書。當(dāng)時紅躍村的小學(xué)校,只有兩間房子,一間一年級,另一間二年級,一個姓孔的男老師一肩挑。學(xué)生們念完了二年級,就要到二里地外的紅升村——生產(chǎn)大隊所在地,紅躍村是小隊——小學(xué)校繼續(xù)念,從三年級念到六年級,然后再往鎮(zhèn)上的中學(xué)考。這樣,考上初中而家里又供得起、愿意供的學(xué)生,就要騎著自行車去鎮(zhèn)上上學(xué)了。我就是村里第一批騎車子去鎮(zhèn)上念書的學(xué)生。也記不得家里哪來的車子,反正是一輛問題多多的破家伙,回憶起來,似乎家家如此。當(dāng)時,一輛自行車要二百多元,價值接近一頭成年的牛了,買一輛自行車當(dāng)家的要咬一年的牙呢。誰家買了輛新車子,全村都知道,用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luò)語言說,是會引起圍觀、吐槽的。那么,吳家老宅的院子基本上就成了村里的自行車修理鋪。晚上學(xué)生從鎮(zhèn)上放學(xué)回來,車子壞了,就直接騎到或是推到那里,吳親保證打發(fā)你滿意而走。
我比較特殊。我的車子壞了,是要把吳親叫到我家修的。這時候母親就會高興起來,要特意做點好吃的招待他。其實,一些小來小去的毛病,比如掉鏈子,我自己也是能解決的,但遇到類似車胎扎了等大問題,那非得吳親上手不可——連我父親都不行。父親一般都是坐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煙,美滋滋地說:“你看咱們老二,比你力氣還大呢。你看看他扒胎,上胎,多利索?!边@時我就會盯著吳親兩只粗壯的胳膊看,那肌肉,仿佛一用力馬上就要從那棕黑色的皮里迸出來。父親便接著說:“我是老了,你得學(xué)呀,要不將來咋辦?”我很快就回答:“我將來又不騎這東西?!泵棵空f到這里,吳親就咧嘴笑:“那是,我哥肯定有出息?!彼偸沁@樣說。
在紅升村小學(xué)校,冬天需要學(xué)生輪流生爐子,學(xué)校沒錢雇人。每個班級的柴和煤,也都是學(xué)生被從家里攤派去的。兩個多月的時間,一個學(xué)生也就輪那么兩三次,本村的學(xué)生好辦,輪到誰,家長去了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像我這種外村的,就要接受考驗了,要早早去,在同學(xué)們到校之前,成功把爐子生好。但結(jié)果往往事與愿違。有時,同學(xué)們都到了,爐子卻還生得黑煙繚繞,進不去教室呢。孩子們哪會這個?而我就不用擔(dān)心,因為吳親會跟我一起去。他總會早早地把爐子——半個大鐵汽油筒倒扣過來,下面磚砌底座——生得紅紅火火的,然后聽我給他念一段書,趁同學(xué)們到來之前,蹦蹦跳跳地離開。二里地的路程,他只消走十幾分鐘。
我和吳親的關(guān)系就是這么特殊。因為當(dāng)初放小吳親的那個磨盤就是我家的,我爸就是當(dāng)時的生產(chǎn)隊長。說他吃百家飯、穿百家衣,實際上絕大多數(shù)時間還是在我家。后來,饑荒慢慢過去,吳親也就留在了我家,一直到十三歲他有了自己的土地。吳親比我小五個月,相當(dāng)于我的孿生弟弟,我家人都管他叫老二。
三
我的哥們吳親沒有上過一天學(xué)。雖然最初母親也要他跟我一起上學(xué),書包當(dāng)時就是一起做了兩個的。但他寧死不肯。他小小年紀(jì)就那樣堅持,原因到現(xiàn)在我也不得而知。于是父親說:“也罷,我看他是個種地的料,咱們也不好做主?!?/p>
這個情結(jié),大概像深埋在地下的巖漿,吳親一直積壓著。于是后來他便一股腦地傾注給了女兒吳夢。而吳夢沒辜負(fù)他,相反,吳夢帶給了他無限的榮光,比如全縣的中考狀元。
每一次聽吳親說起女兒的學(xué)習(xí),像學(xué)習(xí)怎么怎么好啊,參加了哪個哪個競賽啊,得了什么什么獎啊,我的腦海里總會浮現(xiàn)出這樣一個場景:清晨的窗外月朗星稀,教室里沒開燈,吳親坐在火爐旁,聽我給他念書。他的腦袋,隨著我在講臺上來回踱步而左右轉(zhuǎn)動。他面帶笑容,兩只手托著下巴,跳動的爐火光亮照著他的臉蛋,像一個老人捧著一只碩大的麻土豆。
2000年,人類跨世紀(jì),而整個浪花鄉(xiāng)正式?jīng)]有了學(xué)校。紅升村小學(xué)校租給了一個養(yǎng)豬的,校長和老師的辦公室變成了經(jīng)理室,十個教室都變成了豬圈。至于紅躍村那兩間房子,十年前就推倒了,原地鉆井,全村吃上了自來水。沒有生源,獨生子女生獨生子女,湊不夠數(shù),學(xué)校自然就得黃攤了。
但是,就在這一年——吳夢剛好七歲,在一些人選擇放棄送小孩讀書的時候,吳親卻急不可耐地把女兒送到了學(xué)校——繁花鎮(zhèn)第五小學(xué)。吳親在這一點上,態(tài)度異常堅決?!爸灰袑W(xué)校,再遠(yuǎn)也送?!彼f。
小學(xué)生自然無法騎自行車,好在鎮(zhèn)里開通了“繁花鎮(zhèn)—紅躍村”的小客車,每天早中晚三個往返。九年時光,十六里路程,車來車往,上車下車,吳夢由一個被抱上抱下、淚水不干的小女孩,變成了一個長發(fā)飄飄、溫文爾雅的大姑娘。與她一起的,整個紅躍村念完初中的學(xué)生,只剩吳夢一人,全浪花鄉(xiāng)也就三四個。校長在全校大會上說:“吳夢了不起,小客車?yán)鰜淼臓钤??!?/p>
吳夢也不是光學(xué)習(xí)好,她延續(xù)著吳親的傳奇。曹月娥離開家的時候,吳夢剛上小學(xué)三年級。吳親哭,她不哭。慢慢地,她就成了這個家的家庭主婦。放暑假,吳夢鋤頭一扛就是農(nóng)民,鏟地、割地,牽套犁地、駕車?yán)Z,樣樣干得有板有眼。放寒假,吳夢跟著吳親上山拾柴砍木,能頂多半個大小伙子。平日里,吳夢跟吳親更是貼心。吳親應(yīng)季農(nóng)忙也好,農(nóng)閑去鎮(zhèn)上戳大崗也好,只要比女兒晚到家,桌子上的飯菜肯定冒著熱氣,小酒壺燙在一大碗熱水里。鄰居們都說,吳親的小棉襖,是一件貨真價實的貂絨大衣。人家這姑娘,比親生的都親。母親說:“有了吳夢這孩子,老二對曹月娥恨都恨不起來。”
曹月娥離家出走的第三天,吳親來省城找我。我一看,事又大了。本來擦槍正擦得起勁,也只好先停下來。吳親說:“月娥她,八成是跟那個男的跑了。”彈夾叭一下掉地上了。
吳親跟曹月娥婚后這十年間,我沒少跟他們見面。哪一次回鄉(xiāng),不是去他們家吃飯,就是把他們一家三口叫到我家吃飯。尤其是過年,從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七,基本上天天聚在一起。第五年以后,我們兩家六口人——我婚后生了個兒子——更是處得融洽,過段時間不見都想。但相處這么多年,還真沒發(fā)現(xiàn)曹月娥有這個端倪啊。曹月娥美麗善良、純樸本分的評價,是大家給的。
只是有一次,當(dāng)時我還沒結(jié)婚,酒后我又扯起他們得抓緊要孩子的話題,說:“小吳夢現(xiàn)在三歲,正好。老二你再不要,我可要要了?!眳怯H只顧吃飯,嘿嘿一笑拉倒了。記得當(dāng)時說完,我瞄了一眼曹月娥,發(fā)現(xiàn)她也正在瞄我,臉色緋紅。當(dāng)時我就感覺有點不舒服,可也沒太往心里去。
“就說你趕緊要個孩子,”我把槍咣當(dāng)一聲扔進抽屜,“你就是不聽。還好,好在沒把女兒一塊拐跑?!眳怯H一擺手,說:“要流的水擋不住?!?/p>
其實吳親比誰都想要孩子,特別是聽了我的話之后。用他的話說,看著自己把種子種到地下,看著它長出苗,長成莊稼,心里才踏實;突然家里炕上就多出一只貓,那早晚也得沒,沒根啊。于是,吳親幾乎不讓曹月娥離開自己的視線,一到了晚上,更是跟她膩在一起。曹月娥也很火熱,她比吳親小三歲,正是好年齡,倆人都很投入,賣力。事后,曹月娥向吳親表白,自己下決心逃出來,是最英明的一件事?!耙蝗?,”她摟著他寬闊的胸膛說,“估計俺早就被打死了?!?/p>
而最終,是毫無結(jié)果的。好比種了大半年的玉米,秋后卻一個棒子沒結(jié)。曹月娥不止一次讓吳親去鎮(zhèn)上看看,看看大夫。“沒準(zhǔn)兒就治好了呢,”她說,“你出來的那些東西,一定是有湯沒藥,一定是。”吳親就生悶氣,全村子這么多人,也沒見誰結(jié)了婚生不出孩子的?。克y道還不如那些豬狗嗎?一定是兩個人做得不對路。曹月娥也生悶氣,要是說她沒有這個經(jīng)歷呢,也就算了,可她明明就有這個經(jīng)歷啊。曹月娥猜出了他的想法,說:“俺跟吳夢她大就是這樣做的,一模一樣,有啥不對?”吳親就犟,說:“誰知道是不是一樣???”曹月娥沒辦法,就說:“好,不管咋說,俺不是生出了女兒?”吳親隨手操起什么東西就往地上扔:“誰知道她是不是你生的?”
直到最后,吳親也沒有去看大夫,他說他丟不起那個人。隨著時間的推移,加上女兒一天一天長大,兩個人的次數(shù)就少了。女兒上了學(xué),幾乎就沒有了。三年后,曹月娥跑了。
吳親說他來省城也不是想找到她,就是覺得應(yīng)該來告訴我一聲。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真挺佩服吳親的,挺服他拿得起、放得下那股勁的?!澳X袋掉了碗大個疤”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qū)W會的這句,經(jīng)常掛在嘴邊。
我突然想起什么,忽視了重點,便說:“你剛才說,曹月娥是跟一個男人跑了,哪個男人?”吳親卻淡淡地說:“收古董的小白臉,說話山東味。別人猜是跟他跑的,小白臉小黑臉都一樣,早晚的事?!蔽毅读艘幌?,說:“不會是他原來的老公吧?”吳親滿臉不屑地大手一揮:“愿誰誰吧,我有女兒呢?!?/p>
于是,吳親一手把吳夢拉扯大。大家都能看到,這十年,對于吳親來說,是最辛苦也是最幸福的。
四
我的哥們吳親,的確是幸福的。在今年全縣開展的“感動繁花·十大具有幸福感家庭評選”活動中,經(jīng)過層層選拔,他和吳夢入圍了前二十名。在最后的手機微信投票環(huán)節(jié),我沒少幫他的忙,臨近最后一天,票數(shù)還排在第九呢。然而,還是有人一夜之間暴增了一千多票,他和吳夢沒有最終獲獎。我給吳親打電話說:“這東西不靠譜,再說現(xiàn)在微信投票簡直太他媽的泛濫了?!眳怯H說:“這些都是身外之物,乃命中注定,不必擾心?!?/p>
這話從他嘴里說出來,我并不驚訝。吳親三年前信了佛,搬進鎮(zhèn)里新家的時候,專門去請了一尊文殊菩薩塑像呢。
那尊塑像我一去他家就看到了。菩薩黑發(fā)金簪,面目慈祥,膚色雪白,黃衫橙褲,赤手赤腳,右手持智慧寶劍,左手持如意蓮花,右腿盤起,左腿自然下垂,側(cè)坐在一頭黑色獅子之上,看上去端莊、肅穆,的確能讓人短時間內(nèi)安靜下來。吳親對我說:“文殊菩薩主智慧,請她,就是要保佑女兒金榜題名,讓她高考也奪個狀元。”
我一下子想到,吳親以前是信主的。曹月娥跑了以后,他就經(jīng)常跟村里一幫老太太聚在一起禱告。他雖然不識字,但贊美詩唱得最標(biāo)準(zhǔn)。于是,大家就又說他是太上老君的童子下凡。
我笑笑沒接他的話,又端詳起那具神龕。神龕做工很精細(xì),橫梁雕刻著祥云圖案,兩側(cè)立柱鏤空雕刻著蓮花藕葉,色澤紅潤,油光可鑒,聞上去油漆味還很濃。我問他:“這是你的手藝吧?”他莞爾一笑,點點頭,指著橫梁上的四個字說:“‘有求必應(yīng),是閨女寫的。”我說:“字寫得真不錯,有這個女兒,真是你上輩子修來的?!?
這一點吳親非常確信。同時他比誰都清楚,吳夢已然是他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乃至是他身體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他從來對她視如己出——即便他知道女兒早已了解了自己的身世。
他記得很清楚,曹月娥失蹤的當(dāng)天,女兒吳夢告訴他,媽媽要帶她走,但她死活不走,她要等爸爸,于是媽媽就扔下她走了。他相信女兒跟他講的是實話,他對她向自己表現(xiàn)出的那種形而上的親情格外自信。隨著女兒一天天長大,吳親的這種自信心也越來越強烈。他于是相信,這個世界上是一定會有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情存在的,比如這種特殊的親情。
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一對父女,廝守起來,確實很容易讓人感到有些不同尋常。一些天經(jīng)地義的規(guī)矩,比如女兒大了,當(dāng)爸的就不能跟她在一張床上睡覺了,就不能隨便翻動她的物品了,就不能給她洗衣服了,就不能刨根問底地探求她的隱私了……等等類似的說教,他們是沒聽過的。沒有任何人告訴他們不能這樣做,他們便不覺得一直這樣做有什么不對。一個大字不識的土老冒孤兒,和一個土生土長性格內(nèi)向的村丫——其實也是孤兒,這樣兩個身邊都沒有近親屬的人,他們的思想和行為便有些趨于原始。他們或許閉塞,他們只是用一種自然形態(tài)去生活,去表達愛。他們或許無知,但他們不覺,他們享受著自己獨到的幸福。特別是變成二人世界,倆人相依為命之后。吳夢多次跟吳親說:“我就這樣陪你一輩子,永遠(yuǎn)也不離開?!?/p>
然而,隨著吳夢上了高中,特別是從高三上學(xué)期后半段開始,吳親漸漸感到,女兒跟他之間好像正在發(fā)生某些變化,說不清楚,只是覺得后背發(fā)冷。要知道,吳夢一直聽吳親的話,他說啥是啥,從未有過任何抵觸,連表情上都沒有過。
一天早晨,吳親摁開了臺燈,照例一邊穿衣服一邊打著哈欠叫吳夢起床。吳夢的被子裹得很嚴(yán),一頭黑發(fā)對著他,叫他先穿完去外屋,然后自己再穿。吳親想,女兒一定是不舒服了,平時這個時候,她都要摟著他的胳膊,央求再睡一會兒的,那個撒嬌勁兒,讓他既無奈又甜蜜。吳親沒多想,穿好衣服去廚房了,遠(yuǎn)遠(yuǎn)地說:“那你就再睡會兒,飯好了叫你?!笨墒牵@邊剛點著火,那邊吳夢就穿好衣服出來了。吳親問:“你是不是病了?”吳夢淡淡地一笑說:“沒有沒有,我好著呢?!币贿呎f一邊往衛(wèi)生間去,拖鞋弄出很大的聲響,“爸,廁所的門鎖還是修一修吧?!眳怯H說:“好,今天就修?!闭f是說,可心里畫魂兒,這鎖是她說沒必要修的,怎么就又要修了呢?
有一次,吳親正在洗衣服,吳夢從他手里要回她的內(nèi)衣內(nèi)褲,說以后洗衣服她洗。吳親不同意,看著她手里的衣服,又沒法往回要。吳夢最后說,那至少自己洗自己的,她的衣服臟了,她會放到她的衣柜里,就不讓吳親動了。吳親好歹是過來人,他對女人的生理現(xiàn)象也都清楚。有時吳夢粗心大意,衛(wèi)生墊還粘在內(nèi)褲上呢就扔進了洗衣機,他洗的時候無非埋怨一下而已,完全不覺得有什么尷尬??蛇@一回,他望著女兒急忙離開的背影,有些發(fā)呆了。
一天晚上,吳夢回來得比平時晚了二十多分鐘。吳親有些坐立不安,可是去學(xué)校找呢,又怕走兩岔去。正猶豫間,吳親感覺樓道里有竊竊私語的聲間,趴門鏡一看,見吳夢用手捂著嘴巴正在打手機呢。吳親剛想打開門,又停下了。他想,女兒學(xué)習(xí)的事,都重要著呢,還是別影響她了,反正也到家了。這樣想著,就趕緊盛菜盛飯去了。這個白天,吳親接了幾乎一整天的活,吃了飯,收拾完,沒看電視就進屋了。他往床上一躺,正準(zhǔn)備脫衣服呢,吳夢說:“爸,我要上會網(wǎng)?!眳怯H說:“沒事,你忙你的?!眳菈粽f:“不是做功課,是用電腦。”吳親雖然不明白有什么區(qū)別,還是趕緊起來出去,在方廳沙發(fā)上躺下,一不小心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吳夢出來把他叫醒,才回屋睡的覺。這以后,吳夢經(jīng)常用電腦,吳親就一直等她完事再進屋。
憋了好幾天,吳親悟到,一只小貓小狗,你寵著愛著可以,但你成天抱著不撒手,它肯定要拼命掙脫了。要留住一個人,就要敢于犧牲一切。是時候跟女兒分開了,她得有她自己的空間。這樣想著,吳親就笑了,這有啥的啊,間壁個小屋出來,對他來說就是三天兩天的事。
買完料,我拉著吳親把料送回鎮(zhèn)里。我說:“老二你做得對,可她很快就要高考了……”吳親打斷我說:“我知道,可一天也不能等了?!蔽矣杂种?。
汽車開進了繁花鎮(zhèn)。吳親說:“吳夢其實就在省城,說是要考一個什么試,跟同學(xué)來的,要三天時間。等她回家,房子已經(jīng)整利索了?!蔽覒?yīng)了一聲,說:“你可以給女兒一個驚喜了。”吳親聽了咧嘴一笑。
五
用三個多月的時間破一起重大案件,是熬人的,同時也是緊張的。一抬頭,窗外就變成了秋天。
打開一直關(guān)著的手機,微信里鋪天蓋地都是高考的信息,分?jǐn)?shù),志愿,高校,錄取……看著看著,一下子想到了吳夢。應(yīng)該給吳親打個電話問問,我這電話,不知多少人一直打不通來著。正這樣想著呢,一抬頭,看到吳夢站在辦公室門口,一頭烏黑的頭發(fā),頭都快頂?shù)介T框了。我一驚,下意識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吳夢大大方方地走進來,把我按回椅子上:“還好,您沒有去潛伏?!彼@得跟我很親,白里透紅的臉上始終帶著笑意,眼里汪著水,唇紅齒白,一說話有一股薄荷清香撲面而來,這姑娘真是長大了。
“差不多有一年沒見了吧,”我說,“你自己來的嗎,你爸呢?”“他病了?!眳菈粽f,“我這次來,是找您幫忙辦護照和簽證的。”一口煙沒抽好,我咳嗽得滿眼是淚:“啥?”
吳夢告訴我,她讀高二的時候,才知道可以直接考國外大學(xué),當(dāng)時就立了志向。當(dāng)然,就是早知道,縣里的學(xué)校也沒有國際班,不能從高一開始就攻SAT。但是沒關(guān)系,吳夢是誰啊,吳夢是一個只要正常學(xué)習(xí)便能輕松上北大、清華的人。從高二開始,她把SAT和國內(nèi)高考一起搞,竟絲毫沒感到吃力。她是下了決心的,去美國,搞商科。五月份她來省城參加的那次考試,成績又是全省第一。而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正式被美國S大學(xué)錄取了。
“我說的這些,”吳夢停頓了下,“您能聽懂吧?”我笑了笑,表示略知一二,然后盯著她雪白的長袖T恤說:“走吧,我領(lǐng)你買件上衣。護照的照片,得穿深色有領(lǐng)子的。”
市局出入境管理處處長入警時當(dāng)過我的徒弟,吳夢照了相,其他一切手續(xù)全扔給他了。這樣,我便有時間帶著吳夢好好逛逛省城。
中午,我找了家大館子,請吳夢吃了頓“得莫利”燉魚?!敖裉斓谝谎垡娔?,就打算請你吃西餐的?!蔽铱粗罂诖罂诘爻贼~,“現(xiàn)在看來,沒這個必要了?!?/p>
我們逛了整整一個下午,除去正裝、休閑、運動三類衣服和鞋襪,我又給她買了件貂絨大衣。吳夢反應(yīng)很平淡,只是對貂絨表示了驚訝。我說:“這沒什么好驚訝的,美國跟咱們緯度差不多,也有冬天的?!?/p>
晚上,待吳夢睡下了,我悄悄撥通了吳親的手機。吳親的聲音聽上去格外虛弱:“我去找過你五趟?!蔽腋嬖V他我一直在辦案,也很少在省城呆著。我開門見山地對他講,吳夢的決定我是舉雙手贊成的,并且對她被美國名牌大學(xué)錄取感到臉上有光。吳親咳嗽著想說什么,被我打斷,我告訴他,誰都知道去國外留學(xué)需要一大筆費用,我承諾跟他一同承擔(dān)。
“你買了樓,也還剩一百多萬呢,”我吐出一口煙圈,“后面的費用,我來?!?/p>
“你不知道,”伴著劇烈咳嗽,吳親吃力地說,“不是錢的事。你不知道……”他一哽咽,干脆就把電話撂了。
這一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里總是浮現(xiàn)這樣的畫面:吳親將裝修一新的房間向女兒吳夢展示著,一邊說,一邊偷偷瞄著她,用一種飽含愉悅、天真、自信以及期待的目光。
第二天,我送吳夢回鎮(zhèn)里。司機鉆進汽車?yán)锏戎野庾菈舻膬芍患绨?,告訴她,到了那邊要好好學(xué)習(xí),文明禮貌,不用操心學(xué)費,只管想著一定要爭光,早日歸來。
吳夢耐心地聽我說完,笑得花枝亂顫,她說她原本不想告訴我,他在網(wǎng)上處了個男朋友,五月份考試時,他來了中國。我問:“什么時候的事?”“高三上學(xué)期,”她回答說,“他家有的是錢,他家族的資產(chǎn)在整個北美都很有名?!闭f完,吳夢熱情奔放而又分寸適當(dāng)?shù)負(fù)肀Я宋摇?/p>
我木然地看著吳夢款款地向汽車走去。就在她彎腰鉆進車子,兩條修長的大腿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時,我急忙大聲叫住她:“他叫什么名字?”
“土克·歐文,”吳夢探出頭來,遠(yuǎn)遠(yuǎn)地張大了嘴巴,用右手食指比劃著,“t-o-o-k,o-v-e-r!”
汽車遠(yuǎn)去,揚起一陣灰塵,煙霧氤氳在那里,許久不散。我撥通了吳親的手機,但一直沒人接聽。我摸了摸兜,急忙向我的車庫跑去。
作者簡介:賈新城,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全國公安文聯(lián)會員,哈爾濱鐵路局作協(xié)理事,魯迅文學(xué)院第23期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山花》《北方文學(xué)》《章回小說》《長白山》《雜文報》《人民公安》等。短篇小說《跟蹤》,獲黑龍江省政法系統(tǒng)紀(jì)念改革開放30周年文學(xué)征文二等獎。著有雜文集《不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