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機會在這里寫一些話,首先是要對老友商務(wù)印書館丁波先生表示衷心感謝,是丁波先生不久前將新輯成的梁啟超《中國上古史》校稿送給我看。我雖然自少年時就接觸過梁啟超的著作,可是對這些史稿,特別是已經(jīng)過剪裁整理,成為相對完整的《中國上古史》,卻是相當生疏。只是在讀過丁波先生在《博覽群書》(2012 年3月號)上發(fā)表的《梁啟超與未完成的〈中國通史〉》之后,才對其有概要的了解。不過,丁波先生在給我書看的同時,更再三叮囑我寫一篇序文,這真是難倒我了。梁任公是我們清華的老前輩,為學精深博大,如我這樣的后生末學,怎么能妄下雌黃?加以我近期偶有小恙,做了手術(shù),更是敬謝不遑。然雖反復(fù)推托,終難獲免,只好在此以向讀者推薦的角度,贅言幾句,至于論議,則吾豈敢?
梁啟超享年僅57歲,卻對學術(shù)諸多方面廣為涉獵,說是著作等身,洵非過譽?;貞?0世紀50年代初,我在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今屬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書庫架上,望到排放在那里的《飲冰室合集》,整整齊齊地一大長列,實在感覺驚異。像梁氏這樣富于活動歷史的人物,怎么能寫出如許的著述?而且其工作的品類繁多,領(lǐng)域極廣,尤非一般可及。不過仔細觀察,梁氏作品雖眾,大多數(shù)還是屬于歷史學門類,所以我們想研究梁氏學術(shù),仍當以歷史學為中心,而正如丁波先生文章指出的,撰著一部中國的通史,是他自青年時始終生不變的計劃和愿望。
1999年,戴逸先生為河北教育出版社的《二十世紀中國史學名著》系列撰作《總序》,他把20 世紀的歷史學家分為三代,其第一代歷史學家“處于轉(zhuǎn)型時期,他們的使命是促使中國傳統(tǒng)史學轉(zhuǎn)向進化史觀與理性主義史學”,梁啟超正是這一代歷史學家的翹楚人物。梁氏倡導(dǎo)的“新史學”對傳統(tǒng)的舊學做了尖銳的批評,這一點在他的這部《中國上古史》中也多處有所體現(xiàn)。
還應(yīng)該說明,在上面所說第一代歷史學家里面,梁啟超是特別重視歷史學的方法和理論的。讀者大都熟知他的名著《中國歷史研究法》與其《補編》,記得他是怎樣暢談應(yīng)該重寫中國歷史的,而這部《中國上古史》就是他自己對理論方法的具體實踐。梁啟超的“新史學”影響深遠。在這里我想提一個小小的建議,是不是有學者愿意將新輯成的《中國上古史》同夏曾佑的《中國古代史》詳細比較一下。梁、夏二位關(guān)系很深,表現(xiàn)于古史研究上面,傾向有哪些異同,可能是很有興味的問題。
如丁波先生文中所強調(diào)的,編寫中國的通史是梁啟超愛國熱忱的表現(xiàn),他有時自稱是寫“國史”,也意味著這一點。遺憾的是,由于種種主客觀因素,他的志愿終于未克完成,現(xiàn)在我們能讀到的,只有《中國上古史》輯入的這些部分,但是矩矱猶存,我們還是能夠窺見他宏大設(shè)想的概要。例如書中講到國家與文明的起源,說明遠古歷史與神話傳說混存難分,講法與王國維的名作《古史新證》完全一致,是非常值得注意的。梁氏引用大量古史傳說撰成的“太古及三代載記”,可說是有價值的嘗試。其后的“紀夏殷王業(yè)”,也有不少啟人深思的地方,但是非??上У氖侨鄙倭藢iT論述西周的篇章,而有關(guān)西周的歷史文化,我們是很希望了解梁氏的意見的。
《中國上古史》在春秋和戰(zhàn)國兩篇“載記”之后,還編錄了關(guān)于古代地理、年代、語言文字、宗教禮制等專論,這讓我們猜想梁氏本來的計劃是于“載記”之后設(shè)有史志性的種種部分,兩相補足,其規(guī)模的大略,讀者還能想見。
梁啟超的去世,迄今已近九十年了,可是今天我們讀他的遺作《中國上古史》,許多地方并不感到過于陳舊,相反,還有“新”的意念和氣息,這也是我樂于在此向大家推薦的原因之一。
(李學勤,著名歷史學家、古文字學家,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長期致力于漢以前的歷史與文化的研究,注重將文獻與考古學、古文字學成果相結(jié)合,在甲骨學、青銅器及其銘文、戰(zhàn)國文字、簡帛學,以及與其相關(guān)的歷史文化研究等領(lǐng)域,均有重要建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