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描繪北大印度學以及東方學的前世今生《感懷集》,情緒飛揚,久久難以平息。作為季羨林先生的碩博士畢業(yè)生與同事,北京大學東方學研究院院長,北京大學東方學研究中心主任,王邦維教授見證了大師的為人為學施教,守護著國內(nèi)東方學研究的基地,傳承著印度學以及東方學研究的火種。
·見 證·
王老師的感懷,可以對季先生以及同時代的諸位先生有個新的認識。季先生留德十年學富五車,1946年回國創(chuàng)立北京大學東方語文學系,辛勤操勞建設了梵語巴利語等東方語文人才隊伍,十年浩劫中他在牛棚中努力改造,在當看門大爺時默默翻譯出兩萬頌的《羅摩衍那》。種種艱辛,并不能改變季先生報效祖國的決心。季先生不是個對政治對理論有許多高見的人,他有自己最樸素的邏輯。在1980年代末期,王老師赴英訪學前夕,季先生對他說:“有機會到國外學習,是好事。國內(nèi)的事情不知會怎么樣,如果好一些了,就回來。中國人,還是為中國做事好一些?!苯┠陣鴥?nèi)涌起的“出國潮”與“回國潮”,所有的理由都那么冠冕堂皇,抓人眼球。然而,這句淡淡的“中國人,還是為中國做事好一些”卻能打動一些厭倦了華麗的心靈。2009年夏天季先生去世,王老師在悼念文章中,提到季先生最讓人體會深刻的不是學術成就,而是他愛這個國家,愛這個民族,愛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愛自己的學生。如果季先生沒有這樣的信念支撐自己,一定不會焚膏繼晷燃燒自己的生命,在倏忽一生中做出那么多的學術貢獻和社會貢獻。
王老師認為季先生提倡的治學方法是:“第一學好對象國的語言,第二學好中文,第三注意國內(nèi)外尤其是國外研究的動向(前提條件是學好用好英語)。學習一門外語,入門起碼是兩年。”語言用得不夠頻繁會遺忘,任何一門語言的學習期限都可以說是一輩子。學好中文以及中文背后的中國文化,需要花一輩子。了解國內(nèi)外研究的動向,除了閱讀,更意味著要能廣泛地參與國內(nèi)外學術活動。要成為季先生口中的東方學研究者,需要不斷去閱讀、學習、鍛煉。
前述基礎上,一位研究者還需要有發(fā)現(xiàn)問題,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的觀察力。王老師說:“做研究工作,推理要細心,下結(jié)論要盡量準確,考慮問題則要全面。”胡適先生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也是季先生教導學生的常用名言。在完成《大唐西域記校注》的過程中,季先生嚴格要求自己和團隊一定要細心,即使慢一點出來都沒有關系。正是有這樣的嚴謹態(tài)度,《大唐西域記校注》才得以一版再版,并獲得了國際學界的認可。
教學方面,季先生的游泳理論在北大梵巴語專業(yè)得到良好傳承。學外語如同學習游泳,剛?cè)腴T時完全是技術層面的熟能生巧。站在游泳池邊講技巧,確實一輩子也學不會游泳。教練推學生下水,讓他在求生本能中學會游泳,畫面一點也不溫馨。對于希望進入北大梵巴學習的同學,有老師會用一種嗔怪的口吻問:“為什么要來這個專業(yè)喲,沒前途的,有那么多別的好專業(yè)可選?!比魧W生在此時心意動搖,就會失去被丟進游泳池的機會。鼓起勇氣進入梵巴專業(yè)之后,會進入痛苦的初級階段學習。下功夫不夠的話,上課就會被老師拖著前行,痛苦不堪。若通過了初級課的試煉,老師就會認可你為專業(yè)學生,支持你進入“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狀態(tài)。
王老師見證了季先生的學術成就,也見證了他的愛國情懷以及教學方式。與季先生生活在同時代的于道泉、周紹良、王永興、饒宗頤等先生,王老師也是親沐教澤,學到很多為人為學的道理。我等后學,不能與這些前輩同時,只能在王老師的文字中追思。
·守 護·
自從留校工作后,王老師就一直扮演著北大梵巴語專業(yè)與東方學的守夜人角色。作為非通用語中的小語種,梵巴語在北大外國語學院是絕對的少數(shù)派。本科生招生在2010年前基本上都是以20年一招的頻率在進行。僅在最近幾年,才招了2010與2014兩屆本科。王邦維與段晴兩位教授,一人主外,一人主內(nèi),在培養(yǎng)學生上可謂是兢兢業(yè)業(yè)。段老師在內(nèi)帶學生,王老師在外整合資源。精心設計的日常教學之外,老師也很支持學生出國求學。只要學生愿意,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可以有出國訪學的經(jīng)歷。
在王老師的主持下,1999年北京大學東方學研究院成立,2000年成立北京大學東方學研究中心,并成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百所重點研究基地。多次主辦國內(nèi)國際學術會議,并出版大型學術叢書《東方文化集成》?!稏|方文化集成》已經(jīng)出版近200種,涉及整個亞洲地區(qū)以及部分非洲地區(qū)的研究成果,在國內(nèi)外學術界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2012年,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設立了“季羨林東方學講席和研究教授項目”,推動全球知名學者的科研工作。東方學研究院一直積極推動與國內(nèi)外學術機構(gòu)開展學術交流,與新加坡炎黃國際文化協(xié)會合作,籌備舉辦國際性的“21世紀東方文化論壇”。為促進東方學研究院和東方學研究中心的健康發(fā)展,王老師近二十年來殫精竭慮,勉力經(jīng)營。
王老師在國際學術界比較自信與活躍,從2007年起參加了著名經(jīng)濟學家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主持的復興那爛陀大學(Nalanda University)項目的那爛陀顧問團。之后他多次參與那爛陀顧問團在印度、尼泊爾、新加坡等地的會議,為建設新的那爛陀大學獻計獻策。歷史上的那爛陀寺活躍于公元5世紀到12世紀,不僅傳授佛學,還有哲學、醫(yī)學以及數(shù)學等學科,吸引著很多來自亞洲甚至更遠地方的學生和學者。在亞洲地區(qū)十六個國家的支持下,預計到2020年,新的那爛陀大學擁有7個學院,只招收研究生和博士生,7個學院將開設科學、哲學、精神和社會科學課程。2014年3月,7個學院中的生態(tài)與環(huán)境研究學院和歷史研究學院已經(jīng)開學,15名學生和11名教師,成為時隔逾800年后重新開張該大學的首批生力軍。那爛陀大學只招收研究生和博士生,學科重點設在比較能快速出成果的人文社會科學,這些政策都是王老師參與的顧問團反復論證之后定下來的。
王邦維老師?;貞浧鹪谫F州農(nóng)村插隊的情形,拿著本子到田間地頭去記工分,管理供銷社的糧食供應。不知經(jīng)營東方學中心和東方學研究院,與生產(chǎn)隊記工分是不是有共通之處呢。王老師經(jīng)歷過“文革”,走過改革開放,在面對國內(nèi)國際如此多的新事物時,他就這樣穩(wěn)穩(wěn)地、默默地守護了北京大學東方學的發(fā)展,在全國乃至全世界都有積極的影響。
·傳 承·
得益于他的碩博士論文都是中華書局的出版項目,王邦維老師博士畢業(yè)后很快評上教授,較早奠定了他的學術地位?!洞筇莆饔蚯蠓ǜ呱畟鳌放c《南海寄歸內(nèi)法傳》都是唐代高僧義凈的作品,內(nèi)容翔實豐富,在佛學研究、中印文化交流研究等領域都有重要意義。碩博士階段能夠?qū)iT研究一個人的作品,內(nèi)容和方法有延續(xù)性,是很好的選題。王老師校注時也多次查閱相關大藏,對勘梵藏漢巴利等多種語文,使前述兩本書的??辟|(zhì)量與季先生領銜的《大唐西域記校注》水平保持一致的高度。除校注本獲得國內(nèi)外一致認可,從文本生發(fā)出來的關于佛教部派的研究,王老師也很有自己的創(chuàng)見。甚至于“嚼楊枝”的風俗, “洛州無影”的古代科技,他都進行了一番研究與考證。王老師涉獵之廣,研究之深,不得不讓后學佩服。對學生而言,聽他的課不吝是一種享受,隨著他的思路可以在古今中外多種學科盡情遨游。
《感懷集》的第三部分“書序篇”是王老師為各種學術著作寫的序。這些序言涉及了佛學、印度學、醫(yī)學、神話等多種研究,基本上可以窺見近些年來上述領域的經(jīng)典成果。從這些序言中可以看見王老師對于其他學者主要是后學的支持。當然,這種支持是有選擇的支持,并不是所有與印度沾邊兒的書請王老師作序,他都會答應。引以為榮的弟子陳明和羅鴻,是他在序言中多次提到的,因這二位都是刻苦認真、佳作迭出的青年才俊。促進年輕人的學術發(fā)展,傳承季先生的衣缽,這是王老師的重要職責。本專業(yè)的學生之外,其他學者如回鶻學專家楊富學老師也從王老師方面獲得種種的支持與幫助。善種福田,廣積福德,可謂是季先生傳遞給王老師的家風。前人種樹,后人乘涼,梵巴后學在國內(nèi)文史學界獲得的認可與厚待,都是師長們的豐厚饋贈。
《感懷集》收錄了王老師為《文史知識》寫作的十篇文章,涉及佛學、印度學、文學等多個領域。季先生是中華書局幾十年的老朋友,從1986年到2001年,季先生以一年一篇的頻率在《文史知識》上發(fā)表文章,十分看重這個雜志?!段氖分R》是用深入淺出的語言來介紹學術研究成果的窗口。在這一點上,季先生和王老師都很擅長。學者在擔負著向?qū)I(yè)學生教授傳承研究成果之外,也有向大眾宣傳傳播開啟民智的義務。
·結(jié) 語·
《感懷集》的文字風格曉暢明了,平易近人,這也是季先生的遺風。宋代禪宗大師行思提出參禪的三重境界:“之初,看山仍是山,看水是水;禪有悟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禪中徹悟,看山仍然是山,看水仍然是水。”絢爛之極歸于平淡,是一種極高的境界。有人說,季先生在世的時候,若是他不開口說話就那么靜坐著,看上去與山東鄉(xiāng)下一老頭兒并無二致。而他一說話,所展現(xiàn)出來的學養(yǎng)、閱歷,立馬讓人感覺這不是一個普通的老頭兒。所謂“大巧若拙,大智若愚”,不就是這樣一種境界?王老師上課的時候常調(diào)侃自己是“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墒菦]有他這樣的耆老告知這些故事,那印度學東方學的后學們?nèi)绾沃肋@些學術史呢?誠如王老師所言,專業(yè)書籍“只對有興趣者有趣,有用處者有用”。但若沒有這些專業(yè)水平高的著作,師長們的研究,如何向“90后”“00后”“10后”的學生傳遞呢?學語言、做東方學研究,甚至出國求學,季先生都有高屋建瓴的觀點。這些觀點,放在今天也是一筆寶貴的財富。
自1946年季先生主持建設北京大學東語系開始,至今已近70年。對于亞非各國語言歷史的研究,冷熱交替發(fā)展了幾十年,人才隊伍也在不間斷培養(yǎng)。隨著國家新時期外交戰(zhàn)略的提出,相信國內(nèi)東方學可以獲得進一步的發(fā)展。借用書中的一句結(jié)語:“事業(yè)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p>
(作者簡介:周利群,女,博士,任教于北京外國語大學亞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