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叫烏鴉的少年

2016-10-31 15:24:52鬼金
清明 2016年5期
關鍵詞:花瓶烏鴉少女

鬼金

你就是那個叫烏鴉的少年嗎?

你懷疑?

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

為什么叫烏鴉呢?

喜歡。

哦。

還記得上面的話嗎?那是你我的對話。你當年看著我的表情充滿了詫異,我還記得你的眼神,那詫異和惶恐,你好像害怕我似的。我知道,你恐懼的不是我,而是“烏鴉”這種鳥。你還問我看過村上春樹的《海邊的卡夫卡》嗎?我說,沒。但他的大部分作品我都瀏覽過。記憶深刻的是一個短篇叫《獵刀》。我還叫人幫我打印出來,某一段時間,時刻帶在身邊。你不相信我說的話。你不相信我瀏覽過村上春樹的小說。其實,我告訴你,在卡爾里海不遠的小鎮(zhèn)上,有一家名字叫“拜占庭”的書店。我也納悶他們的書店里為什么就缺少你說的那本《海邊的卡夫卡》。至于打印的那篇《獵刀》,是我從網(wǎng)上看到的,就粘貼下來,去鎮(zhèn)上復印社小店里打印出來。當年,我并沒有看懂,現(xiàn)在,我多少理解了。我還想告訴你,村上春樹在我的心里并不是偉大的作家。我更喜歡歐洲和俄羅斯的,甚至部分拉美的作家。如今,那個烏鴉少年已經(jīng)進入了中年?,F(xiàn)在卻帶著你說的那本《海邊的卡夫卡》和你,來到這里。就像書的結(jié)尾那句話:“一覺醒來,你將成為新世界的一部分?!倍?,仍滯留在這個世界上,繼續(xù)目睹和經(jīng)歷著這個世界的黑暗,比烏鴉更黑的黑暗。我不是耶和華,但我對你說,你離開這里到達卡爾里海,你要喝那里的水,我已吩咐烏鴉在那里供養(yǎng)你。也許,烏鴉會帶你回到我的身邊來……

這褐色公寓的窗外,是卡爾里海,海潮涌動,看到更多的是白色、灰色的海鳥,沒有烏鴉。我多少有些失望。海浪拍打著礁石,浪花碎成更多的浪花。那群我少年時代的烏鴉哪去了呢?我打開窗戶,對著喧囂的海潮聲呼喊著,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我的烏鴉們,你們聽到我的召喚了嗎?我的烏鴉們……我回來啦……

是啊,我的呼喊是徒勞的。沒有你的晝夜,世界是黑暗的。世界上的所有白晝和夜晚都是黑暗的。

一只黑色的鳥出現(xiàn)了,看上去是那么孤獨。它在那群海鳥的邊緣飛翔著。距離的原因,我不能確定那就是一只烏鴉。也許不是。它漸飛漸遠,成了一個黑點兒。海鳥也漸漸散去,海面恢復了冥寂。波瀾不驚。

三年來,我終于做出了這個決定。相信你是能理解我的。這也許是你的夙愿,我?guī)慊貋?,帶你回到你曾?jīng)遇到那個烏鴉少年的地方。你曾經(jīng)是一個懷抱著鏡子的少女,那年,是的,那年,你遇見了我——烏鴉少年。你懷抱的鏡子里隱藏著我的肉身和靈魂。你的鏡子里飛舞著黑色的鴉群。你說,是鏡子引領你找到我的。是鏡子告訴你,我的存在。在這個卡爾里海的小鎮(zhèn)上,你的姨媽是一個瘋女人。你說的??晌以谶@鎮(zhèn)上待了五年多,從十歲就在這里,我想不起鎮(zhèn)上的哪個女人是瘋的。經(jīng)過你多次講述,我才想起這個鎮(zhèn)上確實有過一個瘋女人。那個被游客在峽谷里蹂躪過的女人。后來自己走進海水中湮沒了自己。在湮沒自己之前的那段日子里,我的那些小伙伴們對她充滿了性幻想。在某一個夏日的午后,那些小伙伴們綁架了她,脫光她,看她的裸體……你說,你的鏡子常常會看到她的復活,看到她被殘暴地蹂躪……你說到那個事情的時候,你哭了。我質(zhì)問你,為什么還保留著這面可以看到丑惡的鏡子,為什么不讓它碎掉?你說,碎掉的鏡子仍是鏡子,像繁殖一樣。我不能理解你說的話。你憂郁的臉對著我嫣然一笑,你說,你個傻蛋。我也笑了笑。這時候,一只烏鴉落在我的肩膀上,你尖叫著,烏鴉。我說,別怕,它是我的朋友。我們在海邊的礁石上坐下來,你懷抱著那面鏡子。你已經(jīng)把它藏在你綠色燈芯絨的口袋里。后來,那只烏鴉飛落在你的頭上,你驚慌失色。你用手在撲打著它。它從你的頭上飛走了。你拒絕了它。它再沒有回來。這次帶你回來,我想它也許會回來的。安排好你之后,我會留下來,寫一本屬于我們的小說。我已經(jīng)辭職了,從那個監(jiān)獄般的軋鋼廠。我把我們的房子賣了,價錢還可以,結(jié)婚的三年來,這房價翻了幾倍。我想就在這海邊找一棟房子,不是買,而是租。如果我節(jié)儉一些,偶爾幫那些漁民干干活,或者下海去,做一個采珠人。說不定,我可以在深海里找到一顆巨大的珍珠。我不想把自己搞得太累,能糊口就可以,更多時間,我想完成我的這部作品。寫給你的,也是寫給這個世界,寫給人類的。這么多年,在文字上我孜孜以求,讓你充滿了希望,但我想,寫作的盡頭,或者說寫作是沒有盡頭的,而我?guī)Ыo你的更多是失望或絕望。我的小說無人刊登,四處碰壁。即使有人說不錯,但需要刪改大部分內(nèi)容才可以發(fā)表局部。對于刪改,我是一個頑固的人,就像是在我的身上剜骨剔肉。你也勸過我,適當妥協(xié)一下。我說,不。我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一個失敗的人。你多次郵寄給出版社的那部書稿已經(jīng)被我燒掉了。在焚燒書稿的時候,看著那火,我嚎啕大哭。我沒有告訴你,悄悄的。你如果知道了,你會心疼的。那是你看著我一個字一個字手寫出來的,在無數(shù)個工作之余的晝夜里。我必須承認,沒有你,就沒有那部《血與塵土》的小說。現(xiàn)在它真的變成了塵土。那是我二十五歲時的作品。我沒有遺憾。沒有。

海濱墓園已經(jīng)來過電話了,問我什么時候過去,我說,再等一等。錢不是已經(jīng)付給你們了嗎?那塊墓地已經(jīng)是我的了。

海濱墓園的工作人員說,你已經(jīng)賺了,那塊墓地現(xiàn)在翻了五倍都多。如果你想賣的話,我可以幫你。

我說,你讓我死無葬身之地嗎?我撂了工作人員的電話。

我是不想與你分開,但你總要入土為安的。我還需要時間,給心理一個準備,還好,這里距離海濱墓園二十公里的路程,我想你的時候,騎著自行車就可以去看你。

嘮嘮叨叨這么長時間,你也許聽累了。

我也有些累了,吸一支煙,休息一會兒。

有人敲門。我嚇了一跳,從淺淺的睡眠中驚醒,搬到這里來,除了鎮(zhèn)上的那個超市的老板K一個星期會開車過來給我送些生活用品。我沒有聽到汽車的聲音。沒有。那還會是誰呢?敲門的聲持續(xù)著。我從床上起來,問,誰?我的聲音是怯弱的,好像在問我自己。我在屋子中央怔了一會兒,是的,一會兒,幾秒鐘的時間。我看見你靜靜地在那里,有光線從窗戶射進來,蜷落在你的身上。你仿佛在那里微笑,那些花朵簇擁著你的笑臉。你就像你的靈魂靜謐于那方形的桌案之上。我不想有人打擾我們,或者說,此刻,我在拒絕那敲門人的進入。我期盼那人知趣地走開。但那敲門聲是頑固的。我厭惡地大聲問,誰?干什么的?沒有回答。敲門聲息。我想起上次超市老板K來的時候,在閑聊中向我透露說鎮(zhèn)上有女人可以花錢消遣的,根據(jù)你出多少錢會給你不同的服務。我沒有應聲。老板K說,一個男人在海邊這樣的一棟房子里是多么的無聊和空虛??!我沒有應聲。對于空虛和無聊,我想我的解釋或我的個人體驗會比他精彩很多倍。但我沒有對他解釋。他僅僅是一個供我食物的超市老板而已。我給他錢。他給我食物。就這么回事。他是一個抽煙斗的人。他叼著煙斗坐在椅子上,看著窗外的卡爾里海。他說,他想起我就是那個烏鴉少年了。離開這么多年,他還記得,這令我詫異。他說,那時候我們以為你是一個邪惡的孩子。他問,你真的會用咒語聚集那些烏鴉嗎?我笑了笑,沒有回答。他也笑了笑。他啯吸著煙斗的聲音是聒噪的。他說,你還記得那年夏天那個叫秋的青年嗎?我搖了搖頭。老板K說,那個從城里逃到這里的青年,他像你現(xiàn)在一樣,在這里寫作,直到有一天,人們發(fā)現(xiàn)他自縊在屋子里。我想起來他說的那個叫秋的青年。那個陰郁孤獨的青年。我們在海灘上相遇,他向我講述著城里發(fā)生的事情。他哭了。他向我朗誦著他的詩句:“把鏡子溺死在水中,你將看到更多的鏡子繁衍生息,它們的后代叫做水。”他當時把這句詩還印在他的T恤上,紅色的字像血,作流淌狀。多年來,這句詩歌在我處于某種情緒的低谷之時,總會幽靈般從腦海里蹦出來。老板K說,那個叫秋的青年是我的外甥。我驚訝地“哦”了一聲。他啯吸著煙斗,目光延伸至窗外。他說,那個夏天他就那么死了。那是一個兇夏之年。我沒有回答他。我依稀記得秋的葬禮上,我的那些烏鴉第一次變得失控了,不聽我的召喚,漫天飛舞。它們的叫聲幾乎要刺破天空。我坐在海邊的礁石上注視著葬禮的隊伍緩慢移動。我聞到了那腐爛的味道。我的嗅覺可以說比那些烏鴉更加靈敏。現(xiàn)在,我的嗅覺幾乎失靈了。他的骨灰還是被帶回城里。是他的父母接走了他。老板K說,連女人的滋味都沒嘗到就這么走了。我知道他說的是秋。老板K說,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給你聯(lián)系的電話。我說,不用。老板K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出屋,他回頭說,年輕人不要苦了自己,享受生命給你的一切吧。他開著他的貨車走了。

敲門聲中斷了我的回憶。

我蹙著眉頭,厭惡地走到門前。開門。一個女人。中年女人。面容姣好。白色的連衣裙,包裹著她苗條的身體。我更加驚訝的是,她竟然牽著一匹白色的馬。

我的態(tài)度多少有些緩和,問,有事嗎?

女人婉笑著說,討杯水喝。我和我的馬。

從她的臉上我看不出絲毫風塵味,我放心了。把她讓到屋子里,她的馬也跟著進來,讓整個空間變得逼仄。我端著水杯過來的時候,看見她已經(jīng)落座。長裙翩然。一只手在撫摸著馬的面孔。她對馬說,你看你熱得都出汗了。

其實,看著馬進來的時候,我是有擔心的。我擔心它會把糞便留在屋子里。因為我的妻子是一個愛干凈的人。我不想因為馬的糞便而讓這間屋子變得污穢。但看到那白色的精靈般的馬,我?guī)缀跬浟诉@些。這是真實的,而不是夢中。多年來,在城市里生活,我就沒看到過這么潔白的馬匹,看上去優(yōu)雅得像一個貴族。莫名的親切感,使我在女人把它牽進屋子的時候,沒有言語。

女人接過水杯,說,你這屋子真涼爽,但陰氣很重。

我沒有回答。

女人自己喝了一口水,把杯子里的水倒在手掌心,伸到馬的跟前。

從馬的眼睛里,我看到一種來自它身體內(nèi)部的恐懼。是什么?我不知道。我點了支煙,坐在那里,盯著的,是電腦屏幕上我寫下的字,還修改了一個錯別字。女人喝光了杯子里的水,我問,還要嗎?女人點了點頭。女人說她的名字叫雨。我去倒水,心想,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呢?但這與我有關系嗎?萍水相逢而已。我不相信她是老板K說的那種從事皮肉生意的女人。但這幾近荒蕪的海邊,她只是一個過客嗎?又倒了杯水回來,女人在嗅著花瓶里的干花。我嚇了一跳,連忙說,別動那些花。手里的杯子差點兒掉落在地上。我的聲音過于尖厲。我看到女人因為驚嚇,身子顫抖了一下,轉(zhuǎn)身,看我,那表情顯然是被我恫嚇之后的扭曲。女人說,你這么大聲嚇到我了。我說,對不起。女人問,這干花有什么秘密嗎?你大驚小怪的。我掩飾著說,喝水吧。女人喝了口杯子里的水,雙手握著杯子坐在那里,安靜得像菩薩了。這屋子里突然多了一個女人和一匹馬,讓我有些不適應?;蛘哒f,連日來我習慣了這屋子的寂靜。而我也成了這寂靜的一部分。我希望女人喝完水牽著她的馬迅速離開。但看女人沒有離開的意思。她天真而老練的目光看著我,竟然有了妻子般的溫柔和親昵。我避開她的目光,看著那盛裝著妻子骨灰的花瓶。黑色的。上面的圖案是蓮花。妻子在她母親被送到精神病院后皈依了佛教。這個花瓶也是她生前買下來的,如今成了盛裝她骨灰的器皿。我更愿意稱它為“魂器”。是的,魂器。

雨看著我問,你在看我身后的這個花瓶嗎?

我說,嗯。

雨說,多年前我祖母也有過這樣一個花瓶,后來,被小偷偷走了。我祖母傷心得哭了一天一夜,臨死的時候,還念叨這件事情。

我說,哦。

雨問,你可以把這個花瓶轉(zhuǎn)讓給我嗎?一進門我就注意這個花瓶了。多少錢?你說個數(shù)。

我沉默。

我突然厭惡起雨來。我恨不得站起來,把她和她的馬從屋子里轟出去。但我克制了。

我說,不要打這個花瓶的主意。

雨疑惑地看著我問,怎么?

我說,這是屬于我個人的秘密。

雨說,哦。

但從雨的表情上看,她仍沒有放棄。她甚至站起來,仔細打量著那個花瓶。

我說,別動它。

我語氣生硬。

雨欲撫摸花瓶的手像被什么東西燙了似的,連忙縮回來。她朝我走過來,她的目光讓我很不舒服。

我問,還有什么事嗎?

雨說,沒有。

她又回到椅子上坐下來,雙手玉潔,靜靜垂落在膝蓋上。那匹白馬靜靜地看著窗外,看上去更像是一座雕塑。

雨發(fā)現(xiàn)我在看著白馬,問我,你知道這馬的名字嗎?

我說,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雨說,它叫“閃電”,白色的閃電。

我說,哦。

我不知道她對我說這些干什么。

我甚至有些緊張,手心汗?jié)?。此刻,我倒希望雨就是老板K說的那種女人,完事后,給錢,走人。但雨不是。對于一個陌生女人要尊重的,否則,會遭到報應的。我忘記這是誰說過的話了。也許是我說的。我給自己倒了杯水。在電腦上瀏覽我寫下的文字。我又修改了一個錯別字。這更多是我在情緒高漲的時候遺留下來的錯誤。是的,錯誤。

雨抬起頭問,你在寫東西嗎?

我說,嗯。

雨問,寫的什么?

我說,小說。

雨說,哦,你在寫小說嗎?

我說,怎么,不可以嗎?

雨微笑著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好奇,你寫的什么內(nèi)容?

我說,我的小說是安放我個人靈魂的器皿。在文字的迷宮里,我找尋迷失的自我。靈魂永遠是游離在肉身之外的一種輕盈的東西,我企圖抓住它……

雨陷入了沉默。眼神異樣。

白馬仿佛感覺到主人的情緒變化,轉(zhuǎn)過頭,用嘴在雨的身上摩挲著。雨的手輕輕地撫摸著馬的面孔。白馬的背上馱著一個褐色的棉麻口袋,看上去像一個褡褳。

雨說,我問你寫的什么內(nèi)容?

我說,內(nèi)容重要嗎?

雨再一次陷入沉默。

我坐在窗邊,看著窗外,鴉群出現(xiàn),就像我看過的日本深瀨昌久的攝影《鴉》,充滿了深深的黑暗和幽怨。

雨問,你看什么?

我說,烏鴉。

雨站起來,也來到窗邊,目光看著飛舞的烏鴉說,好久沒有看到這么多烏鴉了。

我說,這也是我住到這里的第一次,以前……

我沒有說下去,我不想對一個陌生人說我的私人生活。

我打開窗戶,下意識對著鴉群打了一聲尖銳的口哨。那些烏鴉是那么熟悉,就好像這么多年來,它們一直都在,離開的只是我。它們讓我感到熟稔而陌生。是我變了,這么多年。那個歸來的烏鴉少年已經(jīng)變成了中年。它們在我眼前的天空上,像黑色的剪影,飛翔著。

雨說,你的行為讓我想起多年前的一個少年,在這個海灘上……我們都稱他為“烏鴉少年”。

我說,哦。

我想那個時候,那個烏鴉少年給很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但今天的我,已經(jīng)面目全非。我呼喚烏鴉的咒語失靈了。整個人不禁悲傷和沮喪起來。

站立在屋子里的白馬變得焦躁起來。我想是烏鴉的叫聲刺激了它,讓它恐懼。

因為雨的存在,我不能跟我的妻子說話,我不能告訴她鴉群的出現(xiàn)。但我想,她的靈魂已經(jīng)看見了。鴉群里是否有她當年驚飛的那只烏鴉呢?我不能確定。我回身看了看妻子,花瓶上浮現(xiàn)出她蒼白的臉。她微笑著,是的,她總是微笑著,直到死。即使她經(jīng)歷了那件事情之后,她仍舊微笑著。她夢中的囈語總是喃喃著,我是來渡眾生的,包括你。聽著她的囈語,我總是很難受。這個世界又是誰可以渡的呢?你我只是微小的塵埃一粒而已。這個世界已經(jīng)失控,像一列出軌的火車。是的,火車?;疖?。火車。

我繼續(xù)看著窗外的鴉群。

天幕下,我看見老板K開著他的小貨車,過來。鴉群猶如黑色的幕布在他的頭上籠罩著。遠遠看去,他就像是從鴉群里開過來似的。

雨說,有人來了。

我說,給我送生活用品的。

雨從窗前回到椅子上,一只手撫摸著她的白馬。

我從屋子里走出去,等待著老板K的到來。我不想讓老板K看到雨的存在。那樣,我可能會成為又一個話題。關于當年烏鴉少年的話題已經(jīng)太多了。那黑暗而幽怨的,那歡樂而隱秘的話題。我站在門口點了支煙。天上的鴉群漸漸飛散而去,一大片天空空出來了。我的煙抽了一半,老板K的小貨車在我的面前戛然而止。老板K說,看見了嗎?那群烏鴉,你離開后好像就沒有這樣壯觀過了。不會是你的咒語又靈驗了吧?我笑了笑說,怎么會。老板K說,你不要騙我哦?我說,我沒必要騙你。老板K從車上把我的生活用品卸下來。已經(jīng)有些氣喘吁吁了。他坐在我旁邊,往他的煙斗里裝煙,然后點燃。老板K抽了一口煙說,你真沒騙我嗎?我有些生氣了,說,我騙你干什么?我從兜里拿出錢來給他。他接過去。老板K說,我是認真的。我說,我也是認真的。老板K說,看到鴉群的出現(xiàn),我想到了一個巨大的商機。我一頭霧水地看著老板K,不明白他在說什么。老板K抽完煙,在鞋底上敲打著煙斗。老板K說,我?guī)Я艘黄亢镁?,我們喝一杯吧?我說,改天吧,現(xiàn)在我不想喝酒。老板K看著我說,哦。對了,我上次跟你說的事情,你就沒動心嗎?他猥瑣地看著我。我說,什么事情?老板K說,女人的事情啊。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勉強說,還在考慮。我不想在我寫作的過程中被任何事情中斷。老板K說,也許女人可以讓你召喚烏鴉的咒語復活。我說,不可能。老板K說,你不知道如果你召喚烏鴉的咒語復活的話,你可能就是一個富翁了。我看著老板K,想不明白,這些與富翁什么的有什么關系。我沒有追問。我說,那是不可能的。這個時候,我很怕雨從屋子里走出來。還好,她沒有。老板K站起來,說,有需要的話給我打電話。他開著小貨車走了。我開始往屋子里搬東西。雨要幫我,我拒絕了。她看上去表情肅穆。在我跟老板K說話的時候,我不知道屋子里發(fā)生了什么。我來來回回搬了幾次東西,那白馬在屋子里很占空間,有些礙事。雨看出來了,讓白馬靠邊站著。雨的一句話嚇了我一跳。雨說,如果你覺得白馬礙事的話,我可把它折疊起來放到我的口袋里。我盯著雨和白馬,目光驚異。雨說,你這么看我干什么?我說的是真的。我繼續(xù)搬東西,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雨的話。那可是一匹活生生的馬,你說把它折疊起來就折疊起來嗎?你是女巫嗎?你難道像神話里的剪紙仙女嗎?你的白馬是你的剪紙變的嗎?我腦子里反復想著這些事情。沒有答案。如果她是的話,那么我想她已經(jīng)洞悉了花瓶里我妻子的存在。我還記得她一進來的時候就說過,這屋子里的陰氣很重。我自嘲著說,這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的國度。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里確實存在這樣的事情,但我對女人的向往那是以前的事情了,自從妻子逝世后,我對女人好像喪失了憧憬和想象。雨的出現(xiàn)和存在絲毫沒有給我性的幻想。沒有。

窗外轟隆隆的。

是一架白色的飛機。

傍晚的時候,雨邀請我出去遛遛馬。我拒絕了??粗隊恐R從屋前向遠處的海灘走去,我心里多少有些高興,心說,總算走了。我坐在那里,靜靜地看著對面的妻子。花瓶里的妻子。

我問,你都看到了嗎?一個討厭的女人。

妻子說,你虛偽,你分明喜歡人家的。我已經(jīng)走了幾年了,你仍舊守著我,我滿足了,你可以的……你陪著我的這幾年,過著苦行僧的生活,我看著心疼……

我不知道這是幻覺還是我心里的潛意識。

對于“虛偽”這個詞,落在我的頭上,我感到一種侮辱。是的,侮辱。如果我喜歡雨的話,我會直說的。不會掩飾,即使你存在,端坐在對面的桌案上。對于喜歡和愛,我是隨心的。幾年來,我相信我需要愛情的救贖。但這樣的救贖是有意義的嗎?如果我說,我從來沒有愛過你,或者說愛過任何人,你會傷心的。其實,我更愛我自己。我在人們眼里是自私的。還記得我們婚后第一次吵架,你就說我是自私的。自私鬼。你說我的前世真的可能是一個落魄的書生,只愛那些書。你說的“自私”我能接受,也承認。但你說的“虛偽”,我不接受,絕不。如果我是一個虛偽的人,我也不會像今天這樣,在工廠里開了二十多年的吊車。我完全可以虛偽地去巴結(jié)那些領導,換一個工作環(huán)境生存。但我沒有。我隱藏在黑暗之中,像一個刺客。是的,刺客。這個世界的刺客。我。我伺機出動。我曾出動過,但已經(jīng)遍體鱗傷。我是一個失敗者,才有今天,躲在這海邊的房子里臥薪嘗膽。哈哈……想到“臥薪嘗膽”這個詞,我笑了。對于一個虛無的世界,臥薪嘗膽也是沒有出頭之日的。這么想,我倒覺得我是虛偽的了。我仍對這個世界抱有幻想。這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通病吧。

霞光殆盡,天空被涂抹成一片黑色。雨回來了。

白馬不見了。

雨換了一件黑色的連衣裙,腰間束著一條皮帶,兩條光潔的長腿,刺眼。

這次,我不客氣地問,你怎么回來啦?

雨說,我想起一件事,就回來了。

我問,你的白馬呢?

雨從裙子的兜里掏出一張白色的剪紙。

我說,你嚇我呢?你是人是鬼?

雨說,這重要嗎?

爐灶上煮的粥已經(jīng)溢出鍋沿,熄滅了部分火,發(fā)出嘶嘶的聲音。雨沖上來,關了爐灶。雨說,我來幫你吧?一看你就是一個不會自理的人。

是的,在妻子沒走之前,都是她照顧著我。在生活上我是一個笨蛋,一個不能自理的人。我需要女人的照顧。這么說,多少有些自黑。但,我就是這樣的。妻子曾經(jīng)說過,你是一個離不開女人的人。但我證明給她看,我已經(jīng)三年沒有女人了。不是嗎?沒有女人,我仍舊可以的。哈哈。

雨從衣架上找來我的一件舊衣服,系在腰間,當成圍裙。她把頭發(fā)在頭上綰了一個髻。脖子細長。那頸和鎖骨讓我心動了一下。僅僅一次。我只好坐在旁邊看著她??梢钥闯?,她是一個干凈利落的女人。每一件事情都干得井井有條。我在心里把她跟妻子對比了一下。妻子相對要邋遢很多。這樣的比較,是對逝去的妻子的褻瀆嗎?這是一個無聊的問題。是的,無聊。

雨說,你去看書吧,做好了,喊你吃。

我說,哦。

其實看女人做飯做菜的過程是一種享受。你甚至可以從她的后面輕輕抱住她,在她的脖頸上親吻著,有光照在她脖頸上細密的金色茸毛上。她的耳垂可能是透明的。你親吻。你的手可以不老實,可以撫摸她的乳房。這個時候,你的女人絕對不會說什么。但有時她會嬌嗔地說,煩人,影響人家干活了。但更多的時候,這一刻是甜蜜的。甜蜜。廚房有時候也是歡愛之地。如果你們喜歡的話,可以嘗試。我記憶力不太好,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廊橋遺夢》里的歡愛就是在廚房里。

我回到屋子里,心懷愧疚地面對著妻子。我不知道想說什么。

翻看那本讓-菲利普·圖森的小說集《逃跑》。

眼睛盯著書頁上的字,耳朵里聽著雨在廚房里的演奏。是的,演奏。從她開始在廚房里忙活開來的時候,我對她的厭惡感徹底消失了。我愿意相信這是老天派來的一個女人。這么想,我多少有些洋洋得意起來,兀自笑了。相信瓶子里的妻子一定看到了我的笑,她會是什么心情呢?《逃跑》買回來很長時間了,一直沒看。里面的第一個小說題目叫《做愛》??吹梦矣行┭}僨張。在閱讀中喚起性意識對于我來說,還是第一次。我讓自己慢慢冷靜下來。如果雨看出來,就泄露了我的丑陋。我合上書。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從那黑色的花瓶里滲透出莫名的冷氣。

雨喊我,吃飯啦。

我來到廚房,坐下來,飯菜的香味吸引著我。我變得貪婪地看著桌子上的色香味俱全的菜。自從妻子皈依佛教之后,我也跟著吃素了。西紅柿炒雞蛋。熗甘藍。苦瓜。這些都是老板K送來的。雨解開系在裙子上的我的舊衣服,搭在椅背上,坐下來,說,不知道對不對你口味?我說,看著就有食欲。雨說,謝謝。我說,應該說謝謝的是我。雨說,客氣什么?不就是一頓飯菜嗎?如果你喜歡吃,我可以……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雨這是要干什么?難道她真是上天派來照顧我的女人嗎?

雨安靜地給我盛飯,遞給我筷子,說,吃吧。

那語氣有了一種直到永遠的味道。

我低著頭,開始吃得很慢,很慢,在咀嚼。是的,咀嚼。

雨問,不好吃嗎?

我說,不是。

在品味女人做的飯菜的同時,我也在品這個女人。她的生活經(jīng)歷。但從雨的臉上,我看不到在她臉上留下的任何的生活痕跡,就好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

吃完飯,我提出洗碗的活我干。

雨笑了笑說,算了吧,還是我來吧。

我說,我可以的。

雨說,不相信你能洗干凈。

我說,你有潔癖嗎?

雨說,沒有。

她已經(jīng)收拾碗筷,站在水池邊開始清洗起來。

我站在她的身后,聞著她身上的氣味,但我沒有靠近,還是離開回屋了。

那晚,雨沒有走。

如果有人讀到這里時候想到我和雨一定進行了男女之事,那么,你們錯了。其實,小說寫到這里,可以有一場歡愛。但,沒有,真沒有。

是雨提起的。

雨說,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烏鴉少年。

我說,難道你以前也在這海邊生活過嗎?

雨說,是的。

我說,哦。

雨說,后來,我離開了。我也剛回來半年多。

我沉默。

雨問,你真的會召喚烏鴉的咒語嗎?

我說,不會。

雨說,鎮(zhèn)上的人把你傳說得很神奇,說你會召喚烏鴉的咒語。

我說,只是傳說而已。但也許我的身上有吸引烏鴉的地方吧,那也許我是一個正在腐爛的人。

雨睜大眼睛看著我說,怎么會?

我說,除了這個原因,我也無法解釋。那時候,我對于一個正在腐爛的人的想法并不強烈,倒是這些年,我的想法強烈了,但那些烏鴉卻不追隨我而來了。是烏鴉的嗅覺變了,還是這個世界變了?

雨說,變化的是這個世界吧。荒誕荒謬的世界。

我突然變得猶疑起來,因為我對這個世界仍懷有一顆向往之心。這也許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悲哀。是的。

我說,我們不談這個世界了,說說你吧?

雨眉眼間透著聰明和智慧,她看著我說,我有什么好說的。一個女人。

我說,女人總是有故事的。

雨表情肅穆地低下頭。沉默。

我點了支煙,問,你抽嗎?

雨接過煙,我給她點上,她吸了一口,她吸煙的姿勢看上去很優(yōu)雅。一看就是一個吸過煙的人。煙霧從她的鼻孔里噴出來。

雨說,好久沒有吸煙了。

從她的指甲上我看到褪去的紅色指甲油的痕跡。手指細長,夾著煙,看上去是那么好看。

雨說,我不會影響你看書寫作吧?

我說,你已經(jīng)影響了。

雨表情驚慌。

我說,開玩笑的。但我搞不明白,你為什么回來?

雨說,因為我想起你就是那個當年的烏鴉少年。

我說,哦。

我說,你不會暗戀過當年的那個烏鴉少年吧?

雨頷首看著地上,我比你大,你應該叫我姐姐的。你叫我姐姐,我就告訴你。

在妻子面前,我拒絕叫雨姐姐。

沉默。

雨終于提到了那個花瓶。

雨問,你的花瓶里裝的什么?

我說,你問這個干什么?

雨說,隨便問問。

我說,你回來的真正目的不會是為了這個花瓶吧?它確實是我妻子當年在跳蚤市場買的,她很喜歡,因此跟我們這么多年,現(xiàn)在……

我沒有說下去。

想到妻子的逝去,我不禁悲傷起來。

我有些激動地說,如果你是打這個花瓶的主意,那我請你現(xiàn)在就離開。

雨說,不是,我只是有些懷念我的祖母而已。

我看著她的表情,仍舊不能相信她說的話是真的,對她反倒更加提高了警惕。這個世界上的人和事都是變幻莫測的。也許因為一個花瓶,她可能謀殺我。這么說絕對不是聳人聽聞。

妻子臨死前,就說過,要用這個花瓶盛裝她的骨灰。她不喜歡殯儀館里那些丑陋的甚至是昂貴的骨灰盒。那都是掙死人錢的。就像在殯儀館門口寫挽聯(lián)的那個老張,書法不怎么樣,還寫行書,三百塊錢一副挽聯(lián)。還牛逼烘烘的。其實,他連個市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都不是。用這個花瓶是妻子的遺愿。我其實,也很喜歡這個花瓶。我們還談到什么時候給她入土為安。我說等我也走了那一天,我們一起吧。她更希望盡快,也就是她被火化之后就入土。但我沒有那么做。就這樣,三年過去了。

雨問,怎么不說話?

我說,你都不說你的故事,我不想說了。

雨說,你還沒叫我姐姐呢,我說什么?

我說,這是唯一的交換嗎?

雨說,是的。

我再一次拒絕。

我說,其實你不想說就算了,為什么要拿這個當借口呢?

雨說,難道叫一聲姐姐有這么難嗎?

我說,對于我是。

雨說,如果是在大街上,你要問路或者別的什么事情,你遇見我了,你會叫什么?女士嗎?大姐嗎?

我說,我會叫大姐。

雨說,大姐和姐姐有什么區(qū)別嗎?

我說,有。或者說,已近中年,我只叫過一個女人姐姐……這才是我不叫你姐姐的原因。

雨說,哦。明白了,我不勉強你。

但我看出她的落寞和孤獨。

給我支煙好嗎?雨說。

我遞給雨一支煙,給她點燃,我注意到她手臂上煙頭燙傷的疤痕,很大的一個,像朵破敗的花。那是什么樣的情緒下,才可能燙傷而留下來的疤痕哪?關于雨,我不想更加深入去了解。不想。但那疤痕像一只眼睛,在看我。那是自虐還是他虐?對于疼痛和疤痕,我總是格外敏感。在她蹺起的光潔腳踝上,我再一次注意到那上面是紋過身的。一只蝴蝶的圖案。翩然若舞。好像隨時都可能帶著她飛升起來似的。

雨吸著煙,不說話。整個房間里的空氣都像凝固了似的。

我給她倒了杯水,看著她,說,喝口水吧?

雨沒說話。若有所思。

我說,喝口水吧?

雨才緩過神來,說,謝謝。

這屋子里的氣氛變得壓抑起來。我想,雨也感覺到了。但她還是什么都不說。這屋子里的我們,我,雨,妻子,我們沉浸在一種氛圍之中,這氛圍存在著一個氣場,那就是妻子的氣場。是死亡的氣場。而我和雨像是兩個幽靈,在妻子面前舞蹈。這么說,也許不對,我和雨更像是一臺話劇里的兩個主角,在演戲。妻子是唯一的觀眾。

我不想就這么冷場下去,我開始給雨講述我的愛情故事。

那個夜晚,雨都在靜靜地聽著我的講述。

少女出現(xiàn)的時候,我正躺在海灘上,像一具尸體。那些烏鴉,有的在我頭上飛舞,有的落在我身上,還好,我不是一具尸體,如果那樣,我就成了烏鴉的盛宴。我躺在那里,逗著其中的一只烏鴉,它在啄著我胸脯上的一枚紅色胎記。細長的胎記像一根動物的腸衣。我沒有感覺到疼,對于這塊胎記,我是憎恨的,多次想用刀子把它從我的胸脯上刮下去。嘗試了幾次,當?shù)蹲釉M皮膚,血珠滲出來的那一刻,我放棄了。我沒有這個勇氣。沒有。那只烏鴉在我胸脯上啄著它,我并不感覺多么疼痛。我為什么憎恨這胎記,過一會兒再跟你說。

我不知道有多少烏鴉圍在我的周圍,幾十只、幾百只?都有可能。它們好像是卡爾里海這地帶全部的烏鴉了。哈哈……這么說,你一定以為我吹牛吧?

雨說,繼續(xù)說。

那些烏鴉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我躺在海灘上,沙子是滾燙的。我喜歡這個溫度。我瞇著眼睛看著天上,偶爾有幾朵烏云,但很快就被陽光稀釋掉了。瞇著眼睛看到的光線是七種顏色的。你嘗試過嗎?

雨說,沒有。

少女在我?guī)缀跛臅r候出現(xiàn)。我聽到身上烏鴉驚懼的叫聲,它們從我的身上飛走,在半空中盤旋著,叫著。

少女后來說,你躺在那里,我真的以為是一具尸體呢。

我睜開眼睛看到少女款款地走過來,手里拿著一面鏡子。她個子高挑,身體細長,一頭黑瀑垂掛在肩膀上。她的臉色很不好看,有些蒼白。她的眼睛里含著莫名的憂郁。這是我坐起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我說,你干什么?你驚飛了我的烏鴉。

她說,我叫芙。叫我少女芙好了。

我說,你告訴我你的名字干什么?

少女芙說,這是禮貌哇。

我說,我是一個沒有禮貌的孩子。

少女芙笑著。她的微笑是那么好看。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像在海灘上走了很長時間,突然喝到的一口淡水,是甜的。

雨說,哦。

我看了看雨的表情,那是嫉妒的表情。

少女芙說,你就是那個叫烏鴉的少年嗎?

你懷疑?我說。

少女芙說,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我說。

少女芙問,為什么叫烏鴉呢?

我說,喜歡。

哦。少女芙說。

少女芙說,我是從望城來的。

我說,我也是。但我在這里已經(jīng)幾年了,也許上中學的時候,會回去。

少女芙問,你不害怕那些烏鴉嗎?

為什么要害怕?它們是我的朋友。唯一的朋友。我說。

我能看出來少女芙對烏鴉的恐懼。那些烏鴉在我們的頭頂盤旋著。她怯怯地仰頭看著。我說,別怕,它們不會傷害你的。但她眼神里的恐懼仍舊存在。

我好奇地看著她手里拿著的一面銅鏡,問,你拿鏡子干什么?

少女芙說,就是這面鏡子讓我找到你的呀。這是姨媽死后,留下來的一面鏡子,我姨媽,你應該認識的,就是不久前自己走進海里的那個女人……

我說,哦,想不起來了。這海邊總有人自殺的。當他們的尸體被海水沖上來的時候,他們的臉上纏繞著綠色的海藻??床磺迨钦l。他們的身體膨脹得像一個巨人。有的甚至被魚類吞食得沒剩下多少。我的烏鴉們會告訴我他們的出現(xiàn)。因為看得多了,我?guī)缀鯀挓┝?,一般我不會去看。我對尸體有一種莫名的惡心。

少女芙說,別說啦,一想到尸體的腐爛和惡臭,我就要吐了。

我說,習以為常就好了。

后來我們在一起之后,回憶起當時的對話,還辯論著,這是大海的罪惡呢,還是人自身的罪惡呢?但最后我們沒有答案。

雨看著我,跟我要了支煙,說,你講的更像是童話,尤其是你說的少女芙帶來的那面鏡子。

我哦了一聲說,你不相信現(xiàn)實生活有時是由童話開始的嗎?戀愛本身就是每個人的童話。

雨沒有追問下去,也沒有辯駁什么,只是說,繼續(xù)吧。

我不相信她的鏡子可以看到我,她一定是騙我。但我確實在她的鏡子里看到了她姨媽被游客在峽谷里蹂躪的情景。夕陽的余光中,幾個男人,在溪流下面的礁石后面……男人們?yōu)榱苏l先誰后,還打了起來。最后,勝者第一個來。而她姨媽就像是一只柔弱的動物,任由他們……直到他們把她拋進溪水里,血染紅了溪水。在幾個男人慌張?zhí)幼叩臅r候,路過的一個老者救了她姨媽。我對那面鏡子感到恐懼。我不敢去看那面鏡子。少女芙只好藏起那面鏡子。后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再次提起那面鏡子,我們一起把鏡子扔進了海水之中,溺死了它。因為我恐懼鏡子將呈現(xiàn)這個世界或者我們的一切丑惡,那么我們將悲觀絕望地存活在這個世界上,而沒有絲毫快樂。

雨說,真的嗎?可我就是在海邊撿到了一面鏡子。但我沒有看出絲毫神奇的地方,一面生銹的鏡子而已。

我說,那也許不是我們丟棄的那面,不過,我勸你還是盡快處理掉,也許那面沉睡了很久的鏡子會復活的。其實鏡子總是以不同的方式復活的,像繁殖一樣。

少女芙是在姨媽的葬禮舉行幾天后趕到的,因為來卡爾里海的火車發(fā)生了連續(xù)的撞車事件。她被擱置在了路上,差點兒也被相撞的火車涂抹掉她的生命。她是從驚愕和恐懼中逃生出來的。少女芙說,她的父親是一名律師,莫名就被抓起來了。她的母親傷心過度,不能過來參加姨媽的葬禮,只好差派少女芙過來,沒想到中途還是耽擱了,沒趕上姨媽的葬禮。

我仍舊躺在沙灘上,少女芙坐在我的身邊。一只烏鴉親昵地落在她的頭上,就好像在歡迎我的朋友。但她尖叫著,揮舞著手臂驅(qū)趕著落在頭上的烏鴉。那只烏鴉沮喪地飛走了。跟著,其他的烏鴉也紛紛飛走。沒有了烏鴉的掩護,我們兩人暴露在日光之下。日光的強烈,讓我們無法忍受。就是因為這日光,不久前,我認識的一個中年男人在海邊的燒烤攤床上,因為煩躁,用酒瓶子砸死了一個喝醉的酒鬼。我說的比較省略,具體是中年男人在日光照射到他的臉上時,他看到酒鬼翕動的嘴唇像是在罵他。他才火的,直到后來他砸死酒鬼。

雨說,我怎么有些熟悉這個細節(jié),好像國外有一本小說叫《局外人》,里面的主人公就是因為日光殺人的。你不會是轉(zhuǎn)移了一下環(huán)境來哄我的吧?

我說,沒有。我當然記得那本小說里的細節(jié)。再說,我哄你干什么?如果不是因為無聊,我才不會跟你說這些。

雨生氣地說,你是在拒絕我嗎?還是想攆我走?

我說,都不是。但我看出來你同樣有一顆隱忍的心。這樣的情境中,也許故事比一場性愛更有意義。

雨噗嗤笑了,說,跟我嗎?你想得美。

我很嚴肅地說,我相信我的直覺和眼睛。

雨說,你太自信了吧?

我說,是的。我就是自信。如果我想,是可以的。你也許會拒絕我,但我想,你不會拒絕我的。你其實同樣是一個活在堅硬外殼之內(nèi)的柔軟的人。你不會拒絕我。你不會。

雨說,你是一個偏執(zhí)的人。但你的眼力確實可以……如果你需要的話,我不會拒絕你……但你不會那么做……因為你的少女芙在這里……

我說,你都知道了嗎?

雨說,嗯,從進到這個屋子里,我就感覺到了,直到看到這個花瓶,我就什么都明白了。我也是一個敏感的人,而且是高度敏感,甚至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人……

這次,我笑了。

我說,看來,我們是兩個敏感的人嘍。

雨說,是的。

雨說,其實我剛才騙了你,就是關于鏡子的事情,我從鏡子里看到了我的死亡,我將和我的白馬死于一場火災。當我看到那一切的時候,我就把鏡子又扔回到大海里了。你的講述,讓我認證了那面鏡子的可怕。而我躲在你這里,也是對可能發(fā)生的災難的恐懼和逃離。如果真的像鏡子里呈現(xiàn)的那樣,我在劫難逃。在臨死前,還好,我遇見了一個跟我同樣敏感的神經(jīng)病。哈哈……我這么說,你不生氣吧?

我說,神經(jīng)病有什么不好,不是精神病就行。我好像在一本書里面看到一句話說,人生就是一座醫(yī)院。那么這個世界呢?

雨笑著,說,更大的醫(yī)院。

我們都笑了。我們的笑聲打破了屋子的寂靜??梢哉f,自從我?guī)е拮踊氐竭@里,就沒有過笑聲。此刻的妻子會嫉妒我們的笑聲嗎?我看了眼花瓶。我不知道如何向妻子解釋這樣的笑聲。需要解釋嗎?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一個更大的醫(yī)院,那么醫(yī)生是誰?我想,妻子芙完全可以理解我們的笑聲。

我們笑過之后,屋子里又變得沉寂下來。

我在沉思著。沉思中我感覺到了痛楚,是的,痛楚。也正是因為這樣的痛楚,我才帶著妻子芙回到這卡爾里海來,給她入土為安,而我繼續(xù)留在這個世界上,獨自承受著……

雨看著我,眼神多少有些迷離。

我相信我是冷靜的。我也相信我對這個世界的輕與重的理解是正確的。這并不是我偏執(zhí),而是我堅信的真理。我更像是一個夢之安魂曲的演奏者……

雨低著頭,兩個腳尖并在一起。

我說到哪兒了?對,是日光灼熱。那些烏鴉飛走了。少女芙問我,是否生氣了?我說,它們還會回來的。我?guī)е倥饺チ艘粋€我私密的藏身之處,懸崖上的一個洞穴。躺在我之前留在里面的稻草上。洞穴里真是涼爽。沁涼。不知道什么年代的人在石壁上留下佛的畫像。少女芙說起她的父親,那個律師。說起她父親辦過的幾個轟動望城的大案。但現(xiàn)在他的父親下落不明。她跪在那些壁畫前面,求佛祖保佑她的父親。我嘲笑她,如果佛祖真的能保佑眾生的話,那么這個世界將……她生氣了,矜著鼻子,說,不要褻瀆神靈。我笑了笑說,好吧,我不說了。我不知道是否因為我對神靈的不敬才有了今天這樣的命運。少女芙說,因為父親,她在學校里備受排擠。一次,她父親被帶走,回來的時候,竟然折了兩根肋骨。她們母女為父親提心吊膽地生活著。父親也多次說過放棄這個職業(yè),但只是嘴上說,實際上他已經(jīng)無法放棄。正義。是的,正義。這是父親唯一的信念。少女芙說。而我說起我的父親,就沒有什么說的了,除了喝酒,我不知道說什么。還是從我的胎記說起吧,生下來,父親第一眼就看到我那紅色的胎記。等我長到四五歲的時候,父親帶我去廠里洗澡,沒想到父親的一個工友,在相同的位置有一塊跟我一模一樣的胎記。工友們就開玩笑說,那個工友才是我的親爹。就因為這件事情,父親回來問了母親,發(fā)展到天天吵。父親開始喝悶酒。母親為了我不受影響,只好把我寄養(yǎng)在舅舅家。到了這里,我仍舊是一個孤獨的孩子,每天在海邊閑逛,后來,就成了人們傳說的烏鴉少年。十二歲左右,他們接我回去過一段時間,但父親那時已經(jīng)肝硬化晚期,母親一個人照顧父親還要照顧我,根本忙不過來,只好把我又送回來了。十三歲的下半年,父親死了。是的,死了。我回去參加了葬禮,父親的尸體瘦得已經(jīng)沒有了人形。我披麻戴孝。葬禮過后,母親征求我的意見,是否回望城,我說,還是等上中學吧。所以,你現(xiàn)在遇到了這個烏鴉少年。如果我當時回去的話,你就遇不到了。少女芙笑著。我們坐起來,在洞口看著遠處的大海。幾艘船影在海面上晃動著。我說起我跟舅舅出海去捕魚,還說到我們一起潛入海底去尋找珍珠,但只找到一粒小珍珠。我摸著掛在脖頸上的那粒小珍珠說,就是這粒,舅舅找人幫我鉆了個眼,穿了線,掛在脖子上。后來,在少女芙離開卡爾里海的時候,我把這粒小珍珠送給她。我不知道算不算定情物。少女芙還感動得哭了,說,讓我回城后去找她玩。還跟我拉鉤,怕我不去找她。

我看著雨,她靜靜地在那里聽著。

其實,我們在海邊玩了好幾天。我第一次親了她。她說,她比我大一歲,讓我叫她姐,我就叫了。她還說,以后不許叫別人姐。那天我們躲在洞穴里,外面電閃雷鳴的。她指著閃電說,如果你叫別人姐了,那些閃電和雷聲不會饒過你的。我說,嗯。我吻著她的嘴唇。那時候,還不太懂,一些知識也是從書上看來的。兩個人摩挲著嘴唇,把嘴唇都親腫了,像一個面包圈。

我說,現(xiàn)在你明白我為什么不叫你姐了吧?是我不敢。還要聽嗎?

雨點了點頭。

我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有些天真。

雨說,我喜歡這樣的天真。你說的,都有些讓我感動了。

我說,有一天,她竟然化妝了,濃妝艷抹的。眼圈像熊貓眼。嘴唇紅得嚇人。我問她,你要干什么?少女芙問我,這樣不好看嗎?我說,不好看。她竟然哭了。我問,你哭什么?她說,人家是故意化給你看的,你卻說不好看。眼淚涂在她臉上,整個臉都花了,像一個花臉。我說,別哭啦,這樣更難看。她哭著用海水洗去了臉上的化妝品,開始不理我。那小嘴噘得都可以掛油瓶了。我說,你再生氣的話,你就走吧。她站在那里不走,野蠻地上來掐我,把我掐疼了。我本來想揍她,但,好男不跟女斗。我跑到洞穴里去抽煙,過了很長時間,她也爬上來,躺在我的身邊。少女芙說,昨晚上我夢見我爸被關在一個黑屋子里,就像電影里的那些地下黨員似的,被人折磨。我在夢中都聽見他們敲斷我爸骨頭的聲音了。咔。我爸竟然沒有叫。接著,又是一聲咔。我爸仍舊沒有叫。我在夢中哭醒了。

我沒有搭話,繼續(xù)躺在那里抽煙。

少女芙伸過手來,拉著我,說,我怕。你抱抱我好嗎?

我說,可以嗎?

少女芙上來先抱住了我。

……后面發(fā)生了什么?我想你都能猜到了。

雨說,你早熟哇?

我說,都是書上學來的,知識使人進步嘛。

雨嘲笑著我,說,我嫉妒少女芙了。

我說,至于嗎?

但我必須承認跟雨說話是快樂的,盡管妻子的存在讓我多少有些顧忌,但我是快樂的。從妻子逝世到現(xiàn)在,我真的好久沒有說過這么多話了。

窗外是黑暗的,那不遠的海也是黑暗的。黑暗讓這個世界不存在似的。但那海水的聲音喧響著,讓絕望之心有了一絲慰藉。從港口那邊傳來一聲聲沉悶的、悲慟的輪船的汽笛聲。

手機在這個時候響了,我嚇了一跳。是老板K打來的。

這么晚了,他有什么事呢?我按了。但老板K是一個頑固的人,他再一次打過來。

雨問,我在不方便接嗎?

我說,不是。是鎮(zhèn)上的那個老板K。

我接了電話。

老板K說,鎮(zhèn)上從東莞回來一個姑娘,還帶回她被訓練的整個全套,你要不要過來體驗一下。

是的,老板K說的是體驗。

老板K說,在東莞要幾千塊錢的,現(xiàn)在,幾百塊錢了。

我說,謝謝。我不想。

老板K說,哦,來嘛,開心一下,你天天囚在那個屋子里干什么?你的寫作一文不值,你沒看到鎮(zhèn)上的“拜占庭”書店都黃了嗎?

我說,這與你有關系嗎?

老板K說,你不知好賴人,我是想幫你的,我不想你像我的外甥秋那樣。那個兇夏之年。

老板K提到秋,多少讓我的心情有些沉重。

我說,不提秋好嗎?他們的理想主義的破滅,不一定意味著我的理想主義的破滅。

這樣說話,我不知道老板K是否能懂,但這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老板K說,你的努力和奮斗可能一文不值,到頭來,遍體鱗傷。還不如享受吧。

我沉默。

老板K說,你動搖了嗎?這不是墮落,不是,世界就是一個骯臟的陰道,你想做一個清道夫,可能嗎?我記得秋跟我說過,書上說,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大醬缸。

老板K的話讓我另眼相看這個人了。但我不想與他探討下去。

我撒謊說,我要睡了。

老板K在電話里無奈地嘆息著。

撂了電話,我沉默,點了支煙。

雨問,秋是誰?

我說,那個兇夏之年的一個從城里回來的青年,后來,自殺了。是老板K的外甥。

雨說,哦。什么兇夏之年?

我說,還是不說了。

雨說,你不愿意說嗎?

我說,是說不好。

我說,你猜到老板K給我打電話干什么了吧?

雨說,從你們的對話里多少能感知到一些。

我說,你說,我要去嗎?

雨說,你是男人,那是你的問題。

我無賴地笑了笑說,有你在,我需要去嗎?

雨說,什么意思?跟我調(diào)情嗎?在你妻子面前。

我說,不是。但我想要你的話,相信,現(xiàn)在的你不會拒絕。

雨說,你臭美。你太自信了吧?

雨笑著。

我說,我相信我的判斷。

雨說,你火眼金睛嗎?

我哈哈地笑起來。

從港口那邊傳來一聲聲沉悶的、悲慟的輪船的汽笛聲。

窗外是黑暗的,那不遠的海也是黑暗的。黑暗讓這個世界不存在似的。但那海水的聲音喧響著,讓絕望之心,有了一絲慰藉。

雨沉默。

過了一會兒,雨說,你的判斷是對的。

雨這么說讓我的心里面癢癢的。

我說,肉體的欲望和靈魂真的就能消解孤獨嗎?不能。

雨說,我辯不過你。但如果你需要的話,我會獻上我的身體。如果它可以幫你成為刺客的話。

雨的話讓我感動,我說,謝謝。

雨說,隨時都可以的。

我竟然鼻子一酸,眼含熱淚了。

雨說,如果我說這樣答應你是自我救贖的話,你會感到意外嗎?

我說,會。我想聽你的故事。

雨說,但我不會告訴你我的故事。我可不想成為你的素材。我故事的黑暗將湮沒你……我不想。我是一個污穢之人,我不想臟了你……

我不知道說什么。

雨說,刺客永遠是悲劇的。這也是我心疼你的地方。也是我要獻出我的原因。你叫我一聲姐姐吧?

雨乞求著。

我沒有叫。

雨說,你就那么吝嗇叫我一聲姐姐嗎?

我說,不是。

雨看上去有些失落。我說,對不起。

雨說,這有什么對不起的,不叫就不叫唄。還是繼續(xù)說你們的故事吧?

我說,你生氣了。

雨說,才沒呢。倒是你的堅持,讓我另眼相看。如果剛開始的時候,你就叫我姐姐了,我也許不會在這里聽你的故事。關于男人,我相信我了解得比你更深刻。但,你是一個另類。

我說,你這是贊美我還是埋汰我呢?

雨說,你說呢?贊美和埋汰重要嗎?你看過《舊約》里《出埃及記》嗎?里面的耶穌對摩西說:哀號何用?告訴子民,只管前進!然后舉起你的手杖,向海上指,波濤就會分開,為子民空出一條干路。你也許就是摩西。這卡爾里海的摩西。

我啞口無言,再一次點燃一支煙。

我說,看來,我的責任重大啊?我會辜負你的,和這個世界的。我沒有手杖。我沒有耶穌賜給我的力量。

雨說,別這么說,你的心里,你是你自己的神,我看出來了。

我說,慚愧。這一點自信都被你看出來了。

雨說,到時候,那些烏鴉將成為你的開路先鋒……它們是你神跡的信使……昭告天下……

這樣的談話是危險的。很有可能陷入自我的深淵。我警惕著,但我真的有些熱血沸騰。我沒有想到,在這樣孤寂的卡爾里海邊會遭遇雨這樣的女人。她是神秘的。我好奇她的人生經(jīng)歷,什么樣的人生經(jīng)歷讓她有這樣的感悟呢?但她拒絕說,我也不好去追問。我想起她說過,那面鏡子里示意她的劫難……如果我真的是耶穌的弟子摩西的話,我會去赦免她的劫難……但我不是……我同樣不知道她說自己是污穢的是指什么……她在隱藏著什么呢?

關于“污穢”這個詞語,我想起一本美國的小說叫《人性的污穢》。

但在這深夜,我不想跟她談那篇小說。

我問,你困了嗎?

雨說,不困。在黑暗中發(fā)芽。我們……

這話說得多好,“在黑暗中發(fā)芽”。

我說,嗯。在黑暗中發(fā)芽。

我去了趟衛(wèi)生間,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雨在翻看著桌子上的那本《逃跑》。我問,喜歡嗎?雨說,翻看了一下,還算喜歡。我說,怎么?還算喜歡?雨說,翻看到這個結(jié)尾的時候,我想,我可以靠朗讀來驅(qū)趕你的孤獨。這樣既沒有肉身和靈魂什么事,還可以進入到一種黑夜深處。我說,可以嗎?雨說,可以的,但我想征求一下你妻子的意見。不知道她是否會同意。我看著花瓶說,芙,我們的話,你都聽到了吧?你沒有嫉妒吧?其實,就像我跟雨剛剛說的,我們的交談和講述是在黑暗中發(fā)芽。你一定又要說我虛偽了,但這難道不是嗎?你的父親在追求法治和民主的路上,而我在文字中尋找著……像我的夢……首先可以說,我在抵抗著一種東西……你如果同意的話,你就點點頭。

我和雨盯著插在花瓶里的幾朵干花。那干花竟然動了動。

我沒想到雨朗讀的竟然是這段文字。

“……大地剛剛震動過,而瑪麗卻無視身旁的行人,她緊緊貼住我的身體,把我摁倒在橋欄桿上,狂熱地掀起我的T恤衫,按摩我的肚子,然后,她抓住我的手,帶它伸進她的衣裙,讓它沿著她的大腿慢慢地攀升……”

我不明白雨朗誦這段是在暗示什么嗎?

我必須承認雨的朗讀激起了我動物的本能。我貪婪地看著雨,看著她裸露在裙子下面的小腿。

雨合上書,竟然潸然淚下。

這讓我感到意外。

我問,你哭什么?

雨說,沒什么?

雨擦拭著臉上的淚水。

是啊,這黑暗統(tǒng)治的世界,海邊的世界,一對男女更適合彼此鑲嵌在一起。用肉身的交媾來完成對黑夜的恐懼。但我們沒有。沒有。我不禁想到我在軋鋼廠的吊車里的那些黑夜,我孤獨地囚禁在半空中的駕駛室內(nèi),被孤獨和黑暗吞噬著,我常?;孟朐谀莻€半空的空間里,有一個女人在跟我做愛。

雨說,你的芙的故事還沒講完呢?

我說,好的。

我說,我要省略一些,直接講她的死。是的,死。一個沉重的字。

那時候,望城因為一個動遷事件,很多人被抓了。芙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岳父,聯(lián)合他的同行們一起聲援。這事鬧得很大。但我和芙很少參與,我們只是過我們的日子。那段時間,我們正忙著“造人”運動。我媽抱孫子心切,不停地嘮叨著我們。半年多,芙的肚子都沒有動靜。我懷疑我的精子都被我倒班的夜生活給殺死了。母親說去醫(yī)院檢查一下。果然應驗了我的質(zhì)疑。我的精子成活率還不到百分之五十。我說這樣也好,正好我不想要孩子呢。母親很是生氣。但芙的脾氣很好,安慰著母親說,讓我吃些藥,會好的。沒有孩子,我們是自由的,放松的。偶爾,我們會去看看電影。或者在我休班的時候,去郊外做短暫的旅行。再不就是去精神病院看看她幾乎失憶的母親。

那天,我們?nèi)タ戳怂哪赣H。她母親竟然想起她來了,握著她的手,眼淚從眼睛里流出來。在臉上滑動著。她也哭了。我心情也不好。從精神病院出來,我說,去看一場電影吧?要不就去吃你喜歡的燒烤?你選。芙說,還是看電影吧,我在減肥。我們到了電影院,看了海報,都沒有什么好看的。倒是有一個老片子叫《殺死比爾》。選定了這部片子,時間還沒到。我對芙說,你等著我去買些吃的。等我回來的時候,芙不見了。我問了周圍的人,都說沒有看見。我打芙的手機,通了,但沒人接。不知道打了多少次,都沒人接聽。我只好報案,還聯(lián)系了芙的父親。

芙就這樣失蹤了。

半個月后,有人在郊區(qū)稻田的涵洞里發(fā)現(xiàn)了芙的尸體……

說到這的時候,我沉默,嗚咽。

很長時間,雨都沒和我說話。我以為她睡著了。只見眼淚在她的臉上流淌。每次想到妻子的死,想到警察帶我去辨認尸體的時候,我都感覺到整個人是虛脫的。我的世界坍塌了,或者說是我的心坍塌了。芙的父親在芙的葬禮上,一夜頭發(fā)就全白了??吹杰降氖w的時候,他才想起之前有人給他短信威脅他,讓他解散那些集體介入支援動遷事件的律師們。

那段時間,我行尸走肉了。除了酗酒,我不知道干什么能讓我變得快樂起來。即使閱讀和寫作也不能。還是芙托夢給我,讓我振作起來。我才決心離開望城來到這海邊,回到這里……回到那個烏鴉少年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

就這些了。

我長長出了一口氣,喝了口杯子里的水。有些咸澀。

雨默然。

我說,好想喝一杯。

雨問,有酒嗎?

我說,柜子里好像還有一瓶我來的時候帶過來的酒,我找找。

我找到半瓶白酒。沒用杯子,就這樣,對著瓶嘴,和雨,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來。我仍舊惦記著雨的故事,這也許是寫作的人的毛病。我提出來,讓她講講她的故事。她再一次拒絕了。我嘆息著。我突然想起什么,找了一個杯子,給妻子滿上,放到她的面前。雨看著窗外,說,天什么時候能亮呢?我問,你要回去了嗎?外面這么黑,你要回去的話,我可以送你。雨說,不是。我突然害怕走出這間屋子。你又不能收留我。我知道我不能許諾雨什么。不能。我說,別怪我。雨說,我有什么權(quán)利怪你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沉默。喝酒。

雨說,不要忘了我跟你講的《出埃及記》,我相信你……

我點了點頭。

雨抓過我的酒瓶子,仰脖把里面的酒都喝光了。

頭疼把我弄醒了。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jīng)天光大亮。屋子里空蕩蕩的。雨不見了。一點兒痕跡都沒有留下。我站在門口,看見一個女人騎著白馬,我跑過去,喊著,雨,雨……

我不認識你。女人說。

我說,怎么會?昨夜我們幾乎長談一夜,后來我們喝酒,是你把瓶子里最后的幾口酒給喝光的。

你認錯人了吧?先生。

不可能。

你真的認錯人了,我不叫什么雨。

女人表情平靜地說著。

你再想想,你還叫我喊你姐呢?

你開什么國際玩笑?我會讓你喊我姐嗎?一個陌生男人。笑話。

我簡直要氣急敗壞了,拉住馬的韁繩。

你還說我是這卡爾里海的摩西,你還給我講了《出埃及記》。

不可能。你松開韁繩。我不認識你。

我是烏鴉少年哪。

我更不認識了。

我松開馬的韁繩,女人騎著白馬跑遠了??帐幨幍暮┥?,她和白馬的影子變成了一個黑點兒。

宛若夢幻。

我自嘲著,笑了笑。

海面上一艘巨輪因為沒有參照物,好像靜止在那里,其實,它是移動的,只是很慢很慢,慢得讓人看不出來而已。

我回到屋里,翻看著夜里雨朗誦的那段文字,我聞了聞,恍惚還有女人的氣味。難道夜里的一切都是來自我的臆想嗎?

不可能。

我看到妻子面前的那杯酒還在那里。

我問,為什么會這樣?

妻子沒有回答我。

半個月后,我給老板K打電話說,讓他幫忙出車。

老板K問,干什么?難道你終于想開了嗎?那個女孩還沒走呢?

我說,什么女孩?

老板K說,就是……

我說,不是這件事情,是我想……

老板K說,那要加錢的。

我說,好吧。

老板K出現(xiàn)了,他還對我吹噓著那個女孩怎么怎么好。

到了海濱墓園后,我打發(fā)老板K離開了。

老板K再一次說,完事后,晚上過去嗎?對了,明天給你送貨啊。

我說,再說。

在我把妻子放在一邊,挖掘泥土的時候,烏鴉們,我的烏鴉們出現(xiàn)了。其中的一只落在花瓶上。把花瓶放置到土坑里的時候,我的動作很輕很輕。我說,入土為安吧。希望之后這個世界能安靜下來,不折騰。給妻子隆了個墳包。我說,明年清明的時候,我再給你立個碑。墓志銘寫什么?你托夢給我吧。我坐在妻子的墳前抽煙,不舍離去。孑然一人。我。還好,有那些烏鴉陪著我。我將不再孤單。

從海濱墓園沿著海邊,我走回到我的住處。

空蕩蕩的屋子里,我一個人嚎啕大哭。

老板K來送貨,他卸完貨,坐在那里吸煙斗。他說起距離這里不遠的一棟房子著火了,燒死了一個女人,還有一匹白馬。我怔然。身體為之一顫。一屁股坐在沙地上。手握著沙子,讓它們從手指縫里漏下去。

老板K問,你怎么了?

我說,沒什么?

老板K說,之前我說過的事情你考慮了嗎?

我說,什么?

就是我們可以靠那群烏鴉掙錢。老板K說。

怎么掙錢?

你飼養(yǎng)它們,成為一個飼養(yǎng)烏鴉的人,你召喚它們,跟那些游客拍照,收費。老板K說,到時候我們可以三七分成。所有的食料都由我提供。你三我七。

我說,我再考慮考慮。

天陰下來,濃重的烏云移動著,涂抹著天空。

老板K說,你考慮考慮,一本萬利的買賣。

我說,誰喜歡跟烏鴉合影呢?

老板K說,這你就不懂了。暴雨要來了,我得走了。

老板K剛走,鋪天蓋地的暴雨突襲而來。暴雨讓海水變得臃腫起來,我想起老板K說的海邊的房子里燒死的女人和白馬。我對著喧囂的海水用盡全身的力氣喊了一聲:

姐……

從那之后,我成了卡爾里海邊飼養(yǎng)烏鴉的人。

責任編輯 苗秀俠

猜你喜歡
花瓶烏鴉少女
一擊即中
承認吧,這就是暑假在家的你
意林(2019年17期)2019-10-07 12:28:52
當這屆90后老了
意林(2019年15期)2019-09-03 18:55:50
我畫青花瓶
花瓶怎么碎了?
小烏鴉
我的少女心一擊即中
Coco薇(2017年5期)2017-06-05 08:39:32
烏鴉喝水后傳
有趣的花瓶儲蓄罐
烏鴉搬家

清明2016年5期

清明的其它文章
極夜
兒子去哪兒
后花園
人間
行走的桃花溝
化德县| 濮阳市| 安塞县| 秭归县| 虹口区| 阿拉善右旗| 交城县| 灵丘县| 澄江县| 洪雅县| 许昌市| 巴楚县| 老河口市| 敖汉旗| 汕尾市| 龙南县| 自治县| 莆田市| 松桃| 鄂伦春自治旗| 华宁县| 恭城| 大港区| 怀仁县| 托克逊县| 台州市| 望城县| 禹州市| 当涂县| 定州市| 景宁| 那坡县| 蓬溪县| 宿迁市| 伊川县| 浑源县| 和硕县| 民权县| 曲靖市| 耿马| 抚顺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