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衛(wèi)東

安倍晉三從第二次上任以來就不懈追求修改憲法第九條，并將其視為日本國家正?；臉酥尽?016年7月隨著執(zhí)政聯(lián)盟在參議院選舉中獲勝，安倍開始重啟其修憲進程。但當前日本國內反對修憲的三股力量依然很有影響，而作為日本憲法的制定者及其唯一盟友，美國雖然支持日本解禁集體自衛(wèi)權以在同盟中承擔更多責任，但并不希望日本完全獨立。目前日本各派力量圍繞修憲問題的博弈仍在繼續(xù)。

日本執(zhí)政聯(lián)盟在2016年7月3日舉行的參議院選舉中獲勝，實現(xiàn)了在眾參兩院都占據(jù)超過三分之二席位的目標，由此也為執(zhí)政聯(lián)盟提起修憲議程奠定了必要的法律基礎。日本首相安倍隨即提出要重啟已被擱置的修憲議程，而日本和平憲法第九條的命運也再度成為世人關注的熱點，各派力量重新就此展開激烈的博弈。安倍政府是否能夠在其任內達成修改憲法第九條的目標，不僅取決于國內黨派斗爭和民眾動員的情況，國際因素尤其是美國政府的立場也會發(fā)揮重要的作用。

安倍新內閣

的特點

安倍的任期將于2018年9月結束，這對于其達成政治目標來說時間緊迫。目前民調中有52.5%的受訪民眾反對延長其自民黨總裁的職位，37.8%表示贊成。鑒于此，安倍在選舉后極力塑造有利于延續(xù)其執(zhí)政理念的政壇布局。參議院選舉獲勝后安倍對內閣進行了改組，在19名閣僚中，由安倍擔任會長的保守跨黨派議員聯(lián)盟“創(chuàng)生日本”的成員就有13人，人數(shù)達到安倍第二任以來的高峰，顯示出安倍優(yōu)先選擇在思想和信條上與自己相近者的意圖。在自民黨內被視為“后安倍時代”領銜人物的三人中，59歲的石破茂已拒絕安倍的留任邀請，將在內閣外開展獨立的活動；59歲的岸田文雄人脈廣泛也比較穩(wěn)健，被認為最有可能接班；57歲的稻田朋美曾擔任行政改革相及自民黨政調會長，與安倍的政治信條最接近，曾多次參拜靖國神社，但缺乏國家安全和外交方面的背景，安倍邀其擔任防衛(wèi)相，也是著眼長遠，期待把她培養(yǎng)成候補接班人。

安倍做出這種安排，首先是為了平衡各派力量，在離任前確保政權的基本穩(wěn)定；其次，為長期維持“安倍體制”而任人唯親，在內閣中梯度布置好自己的代理人，為安倍派的壯大和長期執(zhí)政做好布局；再次，安倍提高女性閣員的地位，也是為了進一步爭取女性選民的支持和參政熱情，為延續(xù)自民黨的統(tǒng)治創(chuàng)造條件。

安倍政府

對修憲問題的考慮和規(guī)劃

安倍歷來毫不掩飾對追求日本國家“正常化”的渴望，而憲法第九條是其實現(xiàn)夙愿的重大障礙。這一條款規(guī)定：“日本永遠放棄以國權發(fā)動的戰(zhàn)爭、武力威脅或武力行使作為解決國際爭端的手段。日本不保持陸?？哲娂捌渌麘?zhàn)爭力量，不承認國家的交戰(zhàn)權?！痹诎脖犊磥恚槐３謬儡?、不具備交戰(zhàn)權的國家必定不是一個正常國家，因此安倍政府關注的核心修憲議題就是修改憲法第九條。從第二次上臺以來，安倍及其閣僚不斷就此進行輿論和制度準備。

參議院選舉獲勝后，在眾參兩院均占據(jù)超過三分之二議席的自民黨、公明黨、大阪維新會和守護日本之魂黨這“修憲四黨”已具備提起修憲動議的條件。由于此前日本國會已通過了國民投票法，因此從司法程序上說，只要滿足如下兩個條件，即可順利實現(xiàn)修憲，一是爭取國會兩院三分之二以上的議員投票同意修憲，二是全國半數(shù)以上參與投票的公民贊成修憲。但是目前看來這并不容易。首先，執(zhí)政聯(lián)盟陣營中的不同派別各懷心思，關注議題廣泛，對修憲有不同設想，尤其是公明黨在修改憲法第九條的問題上比較慎重，要在兩院獲得三分之二多數(shù)的支持并不容易。其次，過半數(shù)的民意支持更難預期。從2014年來的多次民調均顯示，多數(shù)民眾不愿接受修改憲法第九條可能給日本帶來的戰(zhàn)爭風險，即使安倍政府一再用“中國威脅”、朝鮮核攻擊、恐怖襲擊和非傳統(tǒng)安全問題凸顯等令人憂懼的議題來引導社會輿論，收效也不明顯。安倍本人在提及修憲問題時也比較謹慎，表示雖然希望在任期內完成，但現(xiàn)實中困難很多，需要一步一步推進。

2015年2月22日，自民黨時任推進修憲事務部長、首相輔佐官礒崎陽輔公開了安倍政府在修憲問題上的戰(zhàn)略規(guī)劃，即在2016年舉行第一次公民投票，最遲也只能推遲到2017年春季。礒崎表示：“我們想讓國民體驗一次修憲。如果國民感到‘修憲并不那么可怕，第二次公民投票就可以增加一些難度?！贝撕笞悦顸h通過在眾參兩院分別由50名和45名議員組成的國會常設機構——憲法審查委員會開始對修憲問題展開研討。2015年6月在眾議院憲法審查委員會舉行的參考人質詢中，包括自民黨推薦對象在內的全部憲法學者均認為，安倍政府試圖強行通過的安保法違憲，受此影響從當年7月起未再對修憲進行實質性的審查。在參議院選舉后安倍宣布要重啟這一進程，計劃最早在2016年9月中下旬的臨時國會上，在眾參兩院的憲法審查委員會開始討論修憲問題，首先圈定修憲涉及的事項。他試圖從旨在防備他國武力攻擊和大型災害造成的緊急事態(tài)、財政紀律和環(huán)境權益等容易獲得在野黨理解、更具民意基礎的議題上入手，鼓動選民進行第一次投票，隨后在第二次投票中再觸及比較敏感的憲法第九條的修改工作。

牽制安倍修憲的力量

日本國內不支持安倍政府修憲意圖的力量，主要包括三部分：一是日本皇室，二是在野黨，三是部分民眾。從皇室的角度來看，安倍政府一直試圖利用再度神化天皇的方式推進自己的右翼主張。自民黨提出的修憲草案中就將天皇提升到“國家元首”的地位，頗有向明治時期看齊的“復古”意味。2013年4月在與天皇一同參加活動時，安倍在天皇退場時還高呼“天皇陛下萬歲！”但明仁天皇始終與右翼組織保持距離，他一直拒絕參拜靖國神社，多次公開祈愿應把“國民的安寧和幸福放在首位”，要“立民之側，傾聽民聲，體察民意”。在安倍政府不斷踐踏民意，強行通過保密法、安保法、解禁集體自衛(wèi)權，并引發(fā)全國大規(guī)模示威游行的背景下，這些講話都意味深長。2015年2月日本皇太子德仁也公開表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70周年之際，應向沒有親身經歷戰(zhàn)爭的下一代正確傳遞歷史，傳承和平信念，并稱和平憲法是日本戰(zhàn)后發(fā)展的基石。2016年參議院選舉后僅三天，天皇突然直接通過媒體宣布要在生前退位，這一出人意料的表態(tài)引發(fā)日本社會的廣泛關注，有媒體認為此舉將會迫使國會糾結于討論修改《皇室典范》的事務，分散安倍推動修憲的精力。

其次，日本在野的民進黨、共產黨、社民黨、生活黨均反對修改憲法第九條。最大在野黨民進黨前黨首岡田克也表示：“如果安倍首相收回‘占領期間強加憲法論，可以考慮參與對規(guī)定‘放棄戰(zhàn)爭的第九條之外條文的討論”；民進黨新任黨首蓮舫則表示要“絕對守?。ㄒ?guī)定放棄戰(zhàn)爭的）第九條”。在日本社會意識發(fā)生變化的背景下，民進黨不再一味批評安倍政府，而是開始積極參加國會的憲法審查討論，以爭取黨內的保守派，提升自身對修憲進程的影響力，為堅守憲法第九條創(chuàng)造更好的條件。

再次，民眾對于修憲的態(tài)度變化。在兩三年前，支持修憲者的民調比例曾多次超過護憲派的比例，但近年來出現(xiàn)反轉并維持穩(wěn)定。2016年4月共同社的民調結果顯示，56.5%的日本民眾反對在安倍執(zhí)政期間修改憲法，僅33.4%表示支持。參議院選舉后共同社實施的全國緊急電話輿論調查結果顯示，反對在安倍執(zhí)政期間修憲的受訪者比例達48.9%，支持者為35.8%。朝日電視臺7月初的民調顯示，日本選民最關注的議題依次是養(yǎng)老金和社會保障政策（30%）、經濟政策（29%）、修憲問題（13%）?？偟膩砜?，民眾對修憲的熱情不高，尤其對在安倍任內修憲保持警惕，這恐怕與安倍近年來在安保問題上不顧民意強行推進的霸道姿態(tài)密切相關。連安倍的執(zhí)政盟友、公明黨黨首山口那津男也意識道：“這反映出國民對于修憲是在謹慎考慮的”。

美國政府

對日本修憲的立場和應對

作為日本現(xiàn)行憲法的締造者及其唯一的盟友，美國的態(tài)度對日本修憲走向的影響至關重要。由于修憲直接影響到美日同盟關系的性質，美國對于日本修憲問題一直比較關注。第一次海灣戰(zhàn)爭后美國希望日本能夠發(fā)揮與其經濟地位相稱的政治與安全作用，積極支持日本變得外向。在小布什政府時期，由于發(fā)動的反恐戰(zhàn)爭不被理解且消耗巨大，美國極力要求盟友日本提供協(xié)助。小泉政府雖然通過了一系列的海外派兵法案，但由于憲法的制約無法完全滿足美國的要求。時任美國國務卿鮑威爾表示，如果日本希望成為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就必須考慮修改其和平憲法；常務副國務卿阿米蒂奇不僅鼓動日本在海外“展示旗幟”，還表示期待日本能夠成為“亞洲的英國”，與美國開展更為密切的國際合作。

奧巴馬政府上臺后，積極從反恐前線撤軍，對日本協(xié)助美軍海外行動需求的迫切性下降，同時與日本民主黨政府的關系也出現(xiàn)明顯波折，不再提及要求日本修憲的問題。在提出亞太再平衡戰(zhàn)略后，隨著作為其支柱之一的美日同盟地位的明顯提升，美國對日本的需求再度增加，希望日本更為外向、發(fā)揮更大國際作用的呼聲在美國政界和輿論界此起彼伏，但重點轉向敦促日本解禁集體自衛(wèi)權、解禁武器出口限制、修改國內安保法、調整美日安全防衛(wèi)合作指針等具體議題上。安倍第二次上任后，頂住在野黨和民眾的壓力，在美方關注的上述議題上大力予以配合并取得實質性進展，通過設立新法基本上架空了憲法，使得日本配合美軍的海外行動已沒有任何障礙。美國白宮、國務院和國防部均對此給予高度評價。

但是，對于日本國內甚囂塵上的修憲辯論，美國政府一直保持沉默。2013年安倍在訪美期間曾向奧巴馬詳細描述了自己三步走的修憲計劃，但在會后舉行的記者會上，奧巴馬沒有提及美方對此的態(tài)度。2015年2月在與網友互動時，針對是否支持日本修憲的提問，美國副國務卿布林肯只是簡單表示，這要由日本自己來決定。在修訂美日安保合作指針的過程中，對于日方一直要求獲得的對朝獨立實施預防性打擊的權利，美方始終沒有松口，導致在最終文本中刪除了相關表述。顯然，美國并不希望對日本的約束完全失效，這與奧巴馬政府對安倍政府的認識密切相關。首先，安倍上臺以來的自我意識和離心傾向不斷提升，不顧勸誡強行參拜靖國神社、試圖避開美國訪問朝鮮、在烏克蘭問題上與俄羅斯“藕斷絲連”、有意強化歐日關系以淡化美國的影響、在TPP問題上吊足美國的胃口等等，導致奧巴馬政府對其的警惕逐步增強。安倍一再公開強調“憲法再好也是外國強加的”，而這個使日本不正常的外國正是美國，所以奧巴馬政府不得不防范安倍表面加強同盟實際“去美國化”的意圖。其次，當前日本與中國的矛盾十分突出，如果日本失去憲法約束而主動發(fā)起對華戰(zhàn)爭，將會迫使希望置身事外的美國被同盟義務卷入，從而嚴重干擾美國亞太再平衡戰(zhàn)略的實施，同時修憲也可能使美日韓同盟因內部關系緊張而失效。再次，當前安倍政府的合法性主要建立在民眾對安倍經濟學的效果預期上，如其將主要精力轉向修憲議題，可能干擾經濟增長，影響日本的國內穩(wěn)定和國際行為能力，導致其實際價值下降。第四，雖然美國迫切需要消除日本推諉參與海外聯(lián)合軍事行動的借口，但由于一系列新的國內法的實施，當前日本政府已沒有靠得住的理由繼續(xù)推諉拒絕，即無須修憲即可達成美國的目標。因此對美國來說最好的選項就是通過其他法律架空日本憲法，但依然保留憲法第九條，以便在不影響美日合作的前提下，繼續(xù)用憲法來制約日本獨立的主動行為，維持美國在同盟中的主導地位。因此，支持日本解禁集體自衛(wèi)權，支持日本出兵海外，并不意味著美國必然支持日本修憲以獲得戰(zhàn)爭權。

日本修憲的前景評估

參議院選舉中的獲勝，普遍被認為是安倍修憲進程中的重要一步。安倍政府今后的工作重點，包括利用自己的集權地位統(tǒng)一黨內思想，盡可能獲得執(zhí)政聯(lián)盟中其他黨派的全力支持；與在野黨積極協(xié)調關系并對其進行分化，努力爭取在野黨和無黨派議員對修憲的理解和贊同；進一步深化社會動員，向民眾灌輸不依靠自身力量主動防御則可能面臨被美國拋棄、遭中國入侵、受朝鮮打擊、遇恐怖襲擊的可怕后果，逐步削弱民眾的和平主義意識，推動社會對軍力正?；慕邮芏?，爭取盡快獲得過半數(shù)民眾對修憲的支持。

不過，制約修憲的因素也很突出。除了執(zhí)政聯(lián)盟的訴求復雜、國內各種反戰(zhàn)力量的牽制以外，還有幾個因素值得關注，一是日本的經濟狀況，如果“安倍三支箭”長期沒有效果，則民眾不會支持政府把主要精力放在修憲、入常等遙不可及且不接地氣的政治議題上；二是民進黨的動向，高人氣的蓮舫當選民進黨黨首后，該黨如能再度崛起并挑戰(zhàn)獨大的自民黨，則修憲議題也可能會被擱置；三是美國因素的作用，雖然美國不會對日本修憲公開發(fā)表意見，但擅長通過影射暗示等方式對日本政府和社會施加強大的影響。既然日本修憲后政治軍事走向的不確定性可能增加，那么美國就不會放任安倍政府完全按照自身意愿行事。目前看來，日本政界修憲力量強大，但在民間和國際層面上護憲力量更占優(yōu)勢。因此，日本修憲進程將會出現(xiàn)一個僵持的階段，具體前景還取決于雙方博弈的情況，以及是否會出現(xiàn)支持某一方訴求的嚴重的突發(fā)事件。

但若從歷史的角度來看，第二次執(zhí)政以來，安倍竭力促成的社會動員是非常成功的，越來越多的民眾開始接受安倍給日本的新定位，原本不能討論的禁忌話題已完全放開，對外部威脅的認識逐步趨同，整個社會對政府提升軍力的接受度也在增加，日本已逐步走上了修憲的快車道。無論安倍是否能在其任內完成修憲，這一動向都值得引起日本國內外愛好和平力量的關注和警惕。（責任編輯：徐海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