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曉丹
《海濱故人》中女性意識的覺醒與困境解讀
◎段曉丹
新文化運動的浪潮喚醒了一批女青年的個人意識,她們逐漸走出封建傳統(tǒng)的桎梏,走出家門,開始追求自己的愛情與事業(yè),以前不曾察覺的種種社會問題在由舊而轉(zhuǎn)入新的進程中暴露出來。五四時期的女性作家是這些社會問題的親歷者和觀察者,在這種時代背景下“我手寫我口”,創(chuàng)作出一大批以愛情婚姻為題材的作品,如陳衡哲《小雨點》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馮沅君《卷葹》凌叔華《酒后》等,廬隱也是這批女作家中的佼佼者。茅盾在《廬隱論》中指出:“我們現(xiàn)在讀廬隱的全部著作,就仿佛再呼吸著’五四’時期的空氣?!保?]這只“苦惱的夜鶯”唱著憂郁的歌,“垂淚”“落淚”“哭泣”之類字眼頻繁出現(xiàn)在文本中,廬隱的寫作以細膩、豐富的女性心理描寫見長,表現(xiàn)了女性個人意識覺醒后渴望著實現(xiàn)自我價值和自由之愛,以及在這追求過程中產(chǎn)生的種種個人理想與外界壓力的沖突,對于愛情的困惑與彷徨,婚姻自由與父母之命、事業(yè)與家庭之間的兩難選擇和對未來的憧憬與憂慮等等。
《海濱故人》的幾位主人公都是青年人,青春期和新婚后關(guān)于愛情的瑣碎幽微體驗處于文本情節(jié)絕對的中心地位,“導(dǎo)向婚姻的事件或是摧毀愛情的事件占據(jù)了有意義的事件的位置”[3]宗瑩雖然和師旭結(jié)婚了,然而也賠了許多的眼淚,行動改了前態(tài),病后精神更加萎靡,生育小孩后,更不能出來服務(wù)了?;榍暗男坌膲阎?,結(jié)婚后已消磨殆盡?;榍耙驗樽非笞杂傻膼矍槭苷勰?,而婚后又失去事業(yè)心,就像伍爾夫所表述的,“因為她每天都做飯,洗盤子和杯子,送孩子上學(xué),然后送他們走向世界。這一切什么也沒有留下什么,一切都消失了”,[2]這是宗瑩品嘗的愛情與事業(yè)的悲劇。云青放棄了和蔚然的愛情,埋首家庭,侍奉母親,教養(yǎng)弟妹,把自己置于無地。一顆失卻自我的心,如何能夠奢談快樂?因此當面對摯友時,云青借小說《消沉的夜》表露出自己真正心跡。這千回百轉(zhuǎn)的愁腸,牽絆著云青,而她始終不能鼓起勇氣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只是默默地拿起家庭倫常孝悌之義來障目,自欺欺人,暗自飲泣。因為傳統(tǒng)與家庭的束縛,失卻愛情及至失卻自我,這是云青的悲劇??此谱钚疫\的玲玉也被設(shè)置了一個尷尬的背景,她所戀的劍卿是結(jié)過婚的。強加于劍卿的舊式婚姻幾乎要斷送了三個青年的幸福,幸運的是在堅持不懈的努力下最終擺脫了困境走到一起。值得注意的是,玲玉說過這樣一句話:“好在我們都有事業(yè)上的安慰,對于這些事都可以隨便些?!边@些話滲透著她覺醒了的女性意識,追求愛情,但不困于愛情,努力尋找其他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途徑。作者也正是要借此言明自己的觀點,愛情如此脆弱,些微的風浪便使它湮滅,因此女性必須奮起,去尋找自己的出路,“打破家庭的藩籬到社會上去,逃出傀儡家庭,去過人類應(yīng)過的生活,不僅做個女人,還要做個人,這就是我唯一的口號了?!保?]像伍爾芙的“一間自己的房子”所傳遞的象征意義,要想取得一點什么成就,你首先必須屬于你自己,而不屬于任何別人。廬隱在《花瓶時代》得出的直接結(jié)論是:女人不能滿足于做花瓶,要做人,要有獨立的人格。如果說女性在愛情中的求索終究是要幻滅的,這個觀點是廬隱開出的一劑藥方,而這也正是她女性意識覺醒最直接的表現(xiàn),她在試圖建立女性自己的話語主題。
《海濱故人》主要是圍繞五位女性的愛情故事展開,文本中心人物的思想沒有以作者的聲音直接體現(xiàn),而是設(shè)置了露沙這一角色,作為這群女性的核心人物。露沙與廬隱有著相似的身世背景,作者對她投入了更多的目光,將她設(shè)置成一個性格鮮明敢愛敢恨的女性?!逗I故人》的文本即是羅瑟琳·科渥德所說的“準自傳式結(jié)構(gòu)”[4],廬隱將個人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成長經(jīng)歷編織到文本之中,注重描寫女性的內(nèi)部世界,大膽寫自我,剛強的露沙帶有鮮明的作者個人印記。露沙在給友人云青的信中寫到“在事實上我沒有和他發(fā)生愛情的可能,但愛情是沒有條件的。外來的桎梏,正未必能防范的住呢!以后的結(jié)果,是不可預(yù)料,只看上帝的意旨如何罷了?!毙≌f中的露沙除了在最后辭別的信中談到了同梓青的愛情以外,這就是她最直接地向外界所宣告的愛情觀,聯(lián)系廬隱第二段備受爭議的婚姻,可以說這正是她用露沙的話語來傳遞自己聲音,露沙表現(xiàn)出的愛情觀,很大程度上正是廬隱的愛情觀。露沙面對愛情有懷疑,也有消極,她雖沒有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勇敢,但也沒有妥協(xié),相信愛情能夠超越束縛,從“門當戶對”的婚姻觀念中掙脫出來到喊出“愛情是沒有條件”的勇敢宣言,是自由女性發(fā)出的先聲。
傳統(tǒng)的“自白體”已在小說內(nèi)部出現(xiàn),它尤其受到了敘述的重要性的影響,這種敘述將一系列事件和經(jīng)歷組織起來并賦予其意義,指向一個有意義的結(jié)論。[3]文本的幾位女性都遭遇了愛情、事業(yè)的失敗,最后露沙更是不知所蹤,這樣的情節(jié)指向的結(jié)論是作者已經(jīng)意識到,這時代的愛情悲劇,不僅發(fā)生在舊式女性身上,也在覺醒了的新女性身上上演。無論新舊,女性總是被束縛、被定義和被選擇,無法掌控屬于自己的幸福。雖然時代早已變化,然而尋求自由的出路依舊是布滿荊棘,如此艱辛。一方面是想要堅守對自由愛情的堅信,另一方面卻是現(xiàn)實中理想的幻滅,使得作者備受打擊而陷入困境之中,猶如露沙在沙灘上所結(jié)之廬,凄清孤獨。
廬隱的作品中一個不容忽視的特點是作品中少有男性,通常只是不怎么出場的配角,角色演繹也多為負面形象?!霸趶]隱的作品中,男人只是作為一個給女人制造痛苦的小丑出現(xiàn)的。當他們完成了給女人制造痛苦的表演后,便匆忙地從前臺溜走,或者說廬隱毫不留情地把他們劃掉,不肯讓這些男人在她的作品中多留片刻?!保?]在代表作《海濱故人》的開場,幾位女性在海邊自由暢快的生活是廬隱作品中少見的恬靜溫馨的場景,而這場景里沒有男性的存在。在假期結(jié)束回歸社會后,她們身邊都出現(xiàn)了男性,卻也都陷入了苦悶之中。
20世紀70年代中葉,法國評論家埃萊娜·西蘇指出,在西方的文化傳統(tǒng)中,寫作被視為知識界的活動,與女性無緣。伍爾夫也指出,“直到簡·奧斯丁的時代之前,小說里的所有偉大女性不僅是由男性來予以理解,而且還只是由與男性的關(guān)系來予以理解,而那又是一個女人生活中的一個多么小的部分……”[4]廬隱在《海濱故人》中用自己的筆觸塑造了不同于以往文學(xué)中常見的婦女陳規(guī)形象,女性不再僅僅是片面化天使型女性或者丑化的魔鬼,而是有著獨立的思想,思考人生和愛情。在這一閱讀與寫作的革命性行為中隱去了男性,以此形成了對男性話語的質(zhì)疑與沖擊,成為她建立自我話語系統(tǒng)與主題的切入點,為了表現(xiàn)對女性個人價值的探尋,女性主義追求與社會環(huán)境的沖突成為了寫作的中心要素?!逗I故人》中所描述的女性都是美麗的,聰慧有才情的,然而她們?nèi)允窃庥隽藧矍楹褪聵I(yè)上的失敗,這不是她們自身的問題,而是文本所描述的時代環(huán)境的原因。
有的評論認為文中人物關(guān)于知識的責問,是消極落后的表現(xiàn),是思想上的倒退,真的是這樣嗎?文本中露沙的確發(fā)出過這樣痛苦的追問:“十年讀書,得來只是煩惱與悲愁,究竟知識誤我?我誤知識?”然而,她與梓青戀情正是由于學(xué)習了新知識產(chǎn)生了覺醒意識,有了思想上的契合后彼此認同,才走到一起。因此如果沒有接受新思想的啟蒙,他們不會有這樣的因緣際會。而這種能產(chǎn)生精神共鳴的愛情,也恰恰是露沙所追求的。而在現(xiàn)實中,廬隱本人也是這樣,她與郭夢良相愛,沖破束縛獲得自己所追求的愛情,如果沒有接受新思想,她或許像云青一樣無力去面對這一切。雖然作家以抱怨的口氣來責問知識,這只是一個人在思想上的苦悶難以派遣時發(fā)出的一句嘆息,如劉再復(fù)在《性格組合論》中所論述,人的思想會有動搖的時刻,保爾會想自殺,瑪柳卡特也會愛上本應(yīng)被消滅的中尉。露沙的困惑正是因為她覺醒了,擁有了自我意識,確信知識有偉大的力量,可以改變世界,然而覺醒的她卻仿佛因知識而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我們都明白,這不是露沙的錯,也不是知識的錯,而是時代的苦悶,周遭少有能理解她的人,于是作者只能用對知識的追問來表達自己所處的困境,同時借此發(fā)出實際上更為深刻的對時代的追問,渴望有人能夠關(guān)注與理解這個時代里覺醒了的知識女性的困境。再如宗瑩,“若果始終要為父母犧牲,我何必念書進學(xué)校。只過我六七年前的小姐式的生活,早晨睡到十一二點起來,看看不相干的閑書,作兩首濫調(diào)的詩,滿肚皮佳人才子的思想,三從四德的觀念,那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然遵守,也沒有什么苦惱了!現(xiàn)在既然進了學(xué)校,有了知識,叫我屈服在這種頑固不化的威勢下,怎么辦的到!”接受了五四新文學(xué)的啟蒙,但是卻又被所謂的“知識”拖下煩惱的深淵。然而,如若讓她重新選擇,她真的會選擇做一個安分的舊式小姐嗎?他們真的會忍心放棄享受自由的生活而選擇看閑書作濫調(diào)詩,且“沒有一點別的思想”嗎?海濱度假時五人賞月作詩,歌詠吹簫,快樂逍遙,與這段話里的“閑書”“濫調(diào)”鄙夷語氣對比,就可以看得出宗瑩的潛在的思想還是抗拒這種沒有思想的生活的,只是被煩惱和無助蒙蔽了雙眼的她,四下里找不到可以求助的對象,找不到解決的辦法,只能自相矛盾對“知識”發(fā)問,得出了模糊做人的妥協(xié)。
覺醒了的個人意識,剛剛萌芽,便在家庭代表的強大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倫理綱常力量的壓迫下,開始枯萎了?!霸谱杂资芏Y教熏染。及長成已經(jīng)習慣,縱新文化之狂浪,汩沒吾頂,亦難洗前此之遺毒……況父母對云又非惡意”,所以云青最終選擇放棄抵抗,自愿為家庭犧牲。在家庭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與五四新文化的對抗中,傳統(tǒng)文化就這么輕易的勝出了,縱然已經(jīng)覺醒,但仍逃不出親情的網(wǎng),由此可以看出,那個時代的女性想要沖破層層的束縛,真正的踐行自己的意愿是多么的困難,女性的平庸實在不在于個人的原因,而是時代和社會強加的符號。文本的中心人物都經(jīng)歷了根本上影響其生活或轉(zhuǎn)變其態(tài)度的體驗,在這種體驗中,她們成為了有知識、有智慧的女性,有了明確的意識形態(tài),而文本中她們的失敗則反映了剛剛走出封建泥沼的女性普遍共有的迷茫、徘徊與無力感,作者對這種無力感的揭示,也正是一種打破困境的努力。蘇雪林曾深有感觸地回憶說: “廬隱的苦悶,現(xiàn)代有幾個人不曾感覺到經(jīng)驗過? 但別人諱莫如深,唯恐人知,廬隱卻很坦白地暴露出來,又能從世俗非笑中毅然決然找出她苦悶的出路,這就是她的天真可愛和偉大處。”[6]
“把自己對人生的探索,對理想的追求讓筆下的人物去實踐;把自己在人生道路上探索無所得的疑惑、孤獨、傍徨、苦悶的情緒完全寄之于筆下的人物情感,正是文學(xué),形象而真實地記載和再現(xiàn)當時那批不滿現(xiàn)實,積極探索新的人生的墾荒者們的思想沉浮和人世滄桑?!保?]這段評論正是廬隱作品的真實寫照,文本中的各色眼淚飽含了作家對時代、對社會和對女性命運的追問、反抗以及深深的無奈。廬隱作品的不足之處,即茅盾所謂的“廬隱的停滯”[1]106。她似乎只是在一個圓形的軌道上運轉(zhuǎn),始終沒能打破角色的陳規(guī),沒有脫出個人主觀的心緒。但是,作為一個新時代之初的女性,她畢竟勇敢地走入了那間“自己的房子”,言說著自己,表現(xiàn)著時代的一個縮影,用她覺醒了的個人意識給后繼者以啟示,就像她自己所說,“我在那繁星之中,找到最小的一個,代表我自己,但是同時我又覺得我不止那么一點?!?/p>
遠方的客人請你留下來 鄧邵生
【注釋】
[1] 茅盾.茅盾論中國現(xiàn)代作家作品[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0.01.第106頁
[2] (英)弗吉尼亞·伍爾芙.伍爾芙隨筆全集(II)[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8.01.第570頁
[3] 廬隱.今后婦女的出路.廬隱選集(上)[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第31頁
[4] (英)羅瑟琳·科渥德.婦女小說是女性主義的小說嗎?[M]當代女性主義文學(xué)批評.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5.10.第77頁
[5] 張根柱,曹允亮.海濱故人——女性群體的自我追求及其現(xiàn)代意義[J].齊魯學(xué)刊.2007年第3期,總第198期.第101頁
[6] 蘇雪林.關(guān)于廬隱的回憶[J].當代.2000年第6期.第193頁
[7] 林丹婭.試論廬隱創(chuàng)作個性中的“自我”[J].福建論壇.1983.03.第105頁
(作者系云南民族大學(xué)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楊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