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啟明 徐志耕
波濤滾滾的大沂河從沂蒙山奔涌南來,流淌了百多里后突然在這里拐了一個半月形的大灣。于是,水面頓覺開闊,水勢也平緩下來。唐朝時,南來北往的舟楫就在這里靠岸停泊,船工們將貨艙中的糧食、布匹、食鹽及日常用品搬上堤岸,開始了貨物交換和商品貿易。生意日漸興隆,于是人們就把沂河邊的這片土地叫作“馬頭”。明清時期,街市林立,萬商云集,被人稱為是魯南平原上的小上海。
這里是我的老家,可我對它毫無印象。媽媽說,我是在棗莊的一塊高梁地里出生的。當時,爸爸隨部隊到外線作戰(zhàn)了,在后勤被服廠工作的媽媽在南下路上艱難地生下了我。這是1948年的4月。
六十多年了,我沒有回過老家。聽爸爸說,我們老家在山東省郯城縣馬頭鎮(zhèn),我們的老祖宗是從山西洪洞縣的喜鵲窩村遷徙過來的。經(jīng)過幾代人的苦心經(jīng)營,到民國初年,高家已是鎮(zhèn)上的大戶人家了。大宅院從前門北大街一直通到劉字街的后門,有六進三十多間房屋,開有一家名叫“隆泰盛”的布店,還有一百五十多畝土地。太爺爺叫高清華,他和太奶奶王氏生了三男一女。我家是大房,爺爺高毓峻生了兩兒兩女。爸爸是老二,佩字輩,名佩綱,可在大家族的兄弟中爸爸排行老六。二爺爺高毓嶂和三爺爺高毓峒生有八個兒子三個女兒,加起來是十兄弟五姐妹。加上姑奶奶高頌卿的四個兒子三個閨女,老老小小有三四十個人!
高家因為是書香門第而受人尊敬。爸爸說,太爺爺把中醫(yī)技藝傳給了長子長孫,爺爺?shù)尼t(yī)術遠近聞名。除了行醫(yī),高家還辦有雙榴書屋的私塾,本家和附近孩子都在這里上學。爺爺高毓峻和二爺爺三爺爺都當過教書先生,熟讀經(jīng)史,擅長書畫,可謂耕讀人家。
可是,到我爸爸這一代,高家祖?zhèn)鞯募覙I(yè)和門風就延續(xù)不下去了。因為天災人禍,因為兵荒馬亂,我們這個大家庭先是各立門戶,后來家破人亡。艱難困苦中,八路軍一一五師挺進山東,蒙山沂水舉起了抗日的刀槍,高家祖孫三代投身革命,十八個人參加了八路軍!
爺爺和爸爸媽媽以及他們的兄弟姐妹還有我的哥哥姐姐們,為革命獻出了青春、熱血甚至是生命。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已離開了這個世界。只有我的二姑高惠寧和三姑高惠芬,還有大表叔徐秉毅和二表叔徐秉珂、表姑父王永福,以及哥哥高衡陽,他們見證了抗戰(zhàn)勝利七十周年的天安門大典。他們的胸前,佩戴了金燦燦的勝利勛章。
這榮耀,屬于國家,也屬于我們高家。
我要去馬頭,尋找我的家。
一、耕讀人家
京滬高速中段681公里的出口處便是馬頭。
遠房表弟召來了一大幫高家的親人和我見面。雖然素昧平生,一聲聲“姐姐”叫得我熱淚滾滾。小輩們喊我姑姑和大姨。兩位老人緊抓著我的手,不停地叫“親侄女”。這是爸爸的小弟即我的九叔及九嬸。親情像一壺陳年的酒,把大家都灌醉了。
老宅沒有了。弟妹們領我來到北大街的遺址,大門樓和高圍墻已成了歷史,只有一堵殘壁和幾塊青石地基向我訴說百年前的故事。九叔特地畫了一幅高家大院的詳細示意圖給我,這不僅填補了我心中的遺憾,還使我對老家的往事和人物都能按圖索驥地去對號入座。來馬頭前,我特地找了二姑和三姑,了解我家的陳年舊事,也去了七叔和堂姐家,復印了大爺和叔叔留下來的回憶文字,我要把我家的往事寫出來,不僅是紀念和回憶。
面對老屋的舊址,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了近百年前的盛景:
那是1921年的金秋時節(jié),佃戶們將新收的高梁、玉米和花生車推肩挑送進后院的庫房。布店的伙計送來了贏利的銀票。高家大門樓前張燈結彩,大宅院內喜氣洋洋。南屋的廂房里,描金繡鳳的紅綠嫁妝擺放了三四個房間。太爺爺滿臉笑容地迎送來往的客人,太奶奶忙著交代喜宴的酒席要豐盛再豐盛。四個轎夫抬著花轎,一人扛著紅傘進了大門,這叫過轎。十九歲的姑奶奶高頌卿是太爺爺唯一的女兒,她白皮膚、大眼睛,不僅端莊大方,而且識字明理,是高家人人喜愛的掌上明珠。親家是本鎮(zhèn)義豐遠油坊的徐鳳樓,就在后門劉字街西的油坊街,相距只幾百米,家有五百多畝地,榨油做酒,裝滿酒和油的船隊運到上海去銷售,是戶殷實人家。姑爺爺徐敬村英俊好學,是個孜孜不倦的讀書人。
這一夜高家大宅院燈火通明。天還沒亮,姑奶奶已鳳冠霞帔,紅襖繡鞋,大紅綢布遮蓋了明眸皓齒。門樓里外,喜樂高奏。我爺爺和他的兩個弟弟都是綢緞馬褂,打扮一新,準備扶著轎桿送親姐妹出嫁。爸爸說,姑奶奶出嫁時,他只有四五歲,他記得紅燭高燒,門窗上貼滿了大紅喜字。
待到太陽出山,鑼鼓齊鳴,鞭炮沖天。姑奶奶上轎時,想起大家庭中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和兄弟們的骨肉親情,便嚶嚶地哭起來了。此一去,不知今后的日子是苦是甜,不知夫君是否溫情恩愛。太爺爺和太奶奶也是淚流滿面。這眼淚,半是不舍半是喜悅。
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有幾里地長,樂隊和花轎后面,是抬著嫁妝的人們。除了衣服被子,還有衣箱被柜、腳盆臉盆、水桶飯桶、梳妝臺和金銀細軟。高、徐兩家相距本來只有三四百米的路程,為了擺排場,特地從鎮(zhèn)子的東南西北繞了一個大圈,全馬頭的人都趕來看熱鬧,喝彩聲和贊揚聲在鼓樂聲中飛揚。
快到徐家大門口時,鼓樂和鞭炮響徹云天。里里外外都是迎親的人,大紅花轎抬進了徐家大門,高梁、麥子、花生、大棗像雨點般地落在新娘頭上,賢慧而堅毅的姑奶奶就這樣成了徐家的媳婦。對于高家來說,她仍然是家里人。而姑奶奶在孝敬公婆、相夫教子的同時,也常來看望父母,關心娘家的大事小事。好在路近,站在婆家的大門口,望得見娘家的門樓。
二十世紀初期,魯南平原雖有水災旱災,還有土匪盜賊,但高家上下,基本上安居樂業(yè)。家里不僅有管店的掌柜,還有十幾二十個佃戶。里里外外有趕車工、勤雜工、廚子和丫環(huán)。掌管四世同堂這個大家庭的當家人,不是我太爺爺,而是我的太奶奶王氏。據(jù)長輩們說,太奶奶原先是高家的一個丫環(huán),她是郯城人,因乖巧能干,人長得不錯,太爺爺就娶她做了二房。她給高家生了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就是我爺爺三兄弟和姑奶奶,她使高家人丁興旺,后繼有人。太奶奶雖是窮人出身,但她在高家的書香門第中長期受熏陶,后來竟然也能背詩識字,常講岳母刺字、孟母三遷和三娘教子的故事。太奶奶住在第三進院的堂屋里,中堂上掛有大幅的觀世音佛像。佛像下面是三個祖宗的神位,香燭旁放著供果。她按照《朱子家訓》的格言,把大家族治理得團結和睦,井然有序,因而很有權威,說一不二。二姑說,她三歲死了母親,太奶奶十分疼愛她這個孫女,和她同吃同住。二姑給我看了太奶奶晚年時的照片,方臉大眼,威嚴剛毅,倔強的神態(tài)中透出幾分柔情。
太爺爺是老中醫(yī),在馬頭很有名望,家中藏有很多線裝書。除了給人看病,他十分重視兒孫的教育,從小就要他們讀書寫字,重文識禮。他親自上課,嚴格要求,背誦四書五經(jīng)和唐詩宋詞。在傳統(tǒng)禮教的雨露陽光下,太爺爺?shù)膬号畟兝^承了這份家業(yè)。
姑奶奶出嫁的時候,我爺爺已經(jīng)是高家出頭露面的當家人了。他是長子,又是弟妹的長兄,他醫(yī)術高明,先是鎮(zhèn)上最大的“大生昌”中藥店聘請他去坐堂,他開的方子,只需兩三服,便有明顯療效,因而名聲大振。爺爺?shù)脑淦拮宇伿?,生下一子高佩紳后久病不愈。爺爺雖盡心調理,但回天無術,后來又娶了我的奶奶馬祥林。馬氏也是大戶人家出身,有四十畝地和一個丫環(huán)陪嫁,生了我爸爸和大姑三姑兩個女兒。奶奶瘦小干黑,反應遲鈍,手掌有些殘疾,爺爺和奶奶感情不太好。有一次,爸爸發(fā)現(xiàn)爺爺和傭人有私情,就上去打那女傭。爺爺上前打了我爸爸一個耳光,說:“你敢犯上,跪下!”
1933年,爺爺以自己的字號為店名開了“云嵐藥室”,讓兩個兒子和侄子當他的助手,生意紅紅火火。除了給人看病,爺爺也教書辦學。不僅在自家的“雙榴書屋”教兒女侄子,還在鎮(zhèn)上的競進小學和新民小學當過校長。爺爺瘦高個,戴一副老花鏡。二姑說,爺爺教他們讀《三字經(jīng)》、《百家姓》和《千字文》,朗讀時講究抑揚頓挫、搖頭晃腦。他教大家寫作文先要學做對聯(lián)。他說:“天對地,雨對風?!闭{皮的二表叔秉珂緊接著說:“香對臭。哭對笑?!贝蠹叶夹α?。
二爺爺高毓嶂也當過老師,他畢業(yè)于郯城師范講習所,在競進小學教國文課。他學問很深,寫得一手好字,崇拜康有為和梁啟超,追求資產(chǎn)階級民主思想,后來去濟南和南京謀事了。三爺爺高毓峒也是教書先生。他本分忠厚,溫良謙讓。每門課他都能教,擅長音樂。他能一邊彈風琴,一邊唱歌。他在北街、西街、南街小學都教過課,在第三小學和承志小學也教過書。據(jù)說,魯南第一黨支部書記、革命烈士劉之言曾是他的學生。
我爺爺?shù)倪@三兄弟當年在馬頭鎮(zhèn)上雖不是富豪,但也是有名望的人。在那個時代,教師和醫(yī)生都是體面的職業(yè),不僅收入豐厚,也受人尊敬。據(jù)說,爺爺為窮人看病,常常少收或不收錢。有一年,魯南流行瘧疾病。窮人無錢看病,就把爺爺藥店門口煎過的藥渣拿去當藥吃。得知這個事后,爺爺叫伙計專門用一口大鍋熬了中藥湯,免費讓貧苦人家來喝藥。所以,高家被人稱為厚德人家。
爺爺這三兄弟中,二爺爺家人口最多。他生了六個兒子。分別是大大爺佩綸、三大爺佩經(jīng)、四大爺佩桓、七叔佩湘和八叔佩綜。五大爺幼時夭折了。三爺爺有兩兒兩女。他們是二姑惠寧、四姑惠芳,還有九叔佩玖和十叔佩十。我爺爺也是兩兒兩女,二大爺佩紳和我爸佩綱,大姑惠英和三姑惠芬。子女最多的是姑奶奶,他有四個兒子和三個女兒,他們是秉字輩,叫秉淑、秉毅、秉珂、秉皓、秉瑩、秉渠和秉軍。這些表叔表姑雖然姓徐,但他們都在我家的私塾上學,常在我家吃飯玩耍,又是爺爺教他們讀書寫字,血脈親緣,情同家人。
四大娘在她的回憶文章中寫道,高家最隆重和喜慶的一件事是1929年的冬天,二爺爺一次性娶了三房兒媳婦,已經(jīng)工作了的大大爺、三大爺和四大爺同時做了新郎!而且,是新式婚禮。在上世紀二十年代的山東農(nóng)村,這件事引起了很多人的議論。有人說,哪有一次娶三個兒媳婦的事?不合規(guī)矩。也有人說,哪有新娘子不坐花轎的?沒聽說過。二爺爺是個開明又新潮的人,他見多識廣,又追求時尚。他不聽那些閑言碎語,敢作敢為。
三房親家都是本地大戶,又是多年熟識的朋友,門當戶對,知根知底。大兒媳婦姓田,二兒媳婦姓劉,三兒媳婦姓徐,名騰鸞,她有個雙胞胎妹妹叫騰鳳。父親徐吉亭是清朝秀才,寫得一手好文章,但不善理財經(jīng)商,只靠二百畝地收租過日子。他本分軟弱,膽小懼內,大老婆生有男孩仗勢欺人,騰鸞的母親吳氏是偏房,便被大老婆逐到草房中居住。有一天,大老婆兒子無事生非趕到草房,抓起板凳把騰鸞母親打得不能動彈,懷孕七個月的吳氏流血不止,過了五天就命歸黃泉??蓱z的雙胞胎只能跟著八十多歲的祖母凄苦度日。姐妹倆不僅聰明伶俐,而且知書達理惹人憐愛。我二爺爺和徐秀才經(jīng)常在一起吟詩作文,所以就定了這門娃娃親。騰鸞十六歲那年嫁到了高家,成為四大爺?shù)膼燮尬业乃拇竽?。從此,孤苦的心靈有了愛情的滋養(yǎng),她的人生和高家的興衰連到了一起。
雖然沒有花轎迎親,現(xiàn)代婚禮同樣隆重喜慶。新娘一襲白色婚紗,手捧玫瑰鮮花,宛若神女下凡。新郎西裝革履,頭戴深色禮帽,一派紳士風范。更有洋鼓洋號吹吹打打,美不勝收?;榧喺趽趿怂齻兊娜缃鹕?,這場西裝配小腳的婚事熱鬧非凡,馬頭鎮(zhèn)萬人空巷,都來看這一場史無前例的新式婚禮。
這時候,歐風美雨剛剛滋潤古老的中華大地。馬頭鎮(zhèn)修建了基督教堂。北大街的商鋪里,出現(xiàn)了令人驚喜的搪瓷臉盆和香胰子,還有洋布洋火和洋油。而渴求民主自由的文化人,四處尋找救國救民的良藥。大大爺和三大爺從濟南師范講習所學習后,二爺爺推薦他們讀梁漱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并希望他們拜梁漱溟為師,學習哲學和佛學。1924年8月,大大爺和三大爺就投奔了梁漱溟,跟隨他在山東曹州、北京、廣東等地學習。同時三大爺還隨熊十力教授到武昌、杭州、南京等地學習哲學和心理學。三大爺還信仰佛教,并有音樂天賦,曾在杭州教書,后因生病回鄉(xiāng)休養(yǎng),在本鎮(zhèn)求是小學教書。大大爺還在南京中央大學文學院任過哲學系助理。
1929年冬天,在廣州第一中學跟隨梁漱溟辦“鄉(xiāng)治講習所”的大大爺,接到母親病重的電報,便立即趕回家。原來二爺爺是找借口要他回家結婚?;楹笾粠滋?,大大爺又急匆匆地趕回了廣州。三個月后,梁漱溟到河南輝縣辦村治學院,大大爺當梁漱溟的助手,又辦《村治月刊》,他把新婚的大大娘帶到了河南。大大娘叫田秉容,比大大爺小三歲,雖是大戶人家出身,纏小腳,身材不高,又沒有上過學,和大大爺在思想文化上缺少共同話題,但她性格直爽,治家有方,所以互敬互愛,夫唱婦隨。
四大爺結婚時才十八歲。當時他已在叫作“聚盛恒”的一家商店當?shù)陠T,因為夜里要守店值夜,所以不能天天回家陪伴愛妻。四大爺把思念化成文字,給蜜月中的四大娘寫了一首情詩:“咫尺路非遙,因為伙伴稀。尋日為閨來,惹卿常相憶。軀居猶寂寞,相伴有唐詩。三更人定后,正是安眠時。”這首詩陪伴了他們一生,也見證了他們始終不渝的愛情。
因為結識了梁漱溟和熊十力這兩位現(xiàn)代中國的思想家,不僅改變了大大爺三大爺和四大爺?shù)娜松缆?,也影響了我爺爺和我爸爸的傳統(tǒng)觀念。因為爺爺支持大大爺去投奔梁漱溟,大大爺就帶著我爸爸和七叔去了鄉(xiāng)村建設訓練班,又到曹州師范學校讀書。熊十力還介紹二爺爺去了南京中央政府審計部任職,每月薪金有一百八十大洋。馬頭鎮(zhèn)的鄉(xiāng)紳見到了一片新的世界。
這個時候,可能是我們這個大家庭的鼎盛時期。四世同堂,人丁興旺。吃飯有租糧,用錢有商鋪。有在外謀職的,有在家教書、行醫(yī)的,既有錢財,也有名氣。據(jù)說,那時我家有丫環(huán)、廚子、擔水掃院的雜工,有專門的糧倉,用大缸裝食油,大缸腌咸菜,每餐吃飯有三四桌人。
爺爺是長子,他不僅要坐堂行醫(yī),還是大家庭的當家人。雖然吃穿不愁,但要把家掌管得井井有條,也是不容易的事。爺爺以《朱子家訓》為治家格言,“黎明即起,灑掃庭除。內外整潔,既昏便息……”要求全家上下都遵照行事。人人都循規(guī)守矩,知書識禮。凡有大事,便開家庭會議。長輩坐中間大桌兩旁,小輩坐小桌邊的椅子、板凳上。爺爺還是從《朱子家訓》說起,他說,我們三十多人的大家庭,大大小小事情很多,大家都得干活,因此要有分工。全家的開支不小,有收入的都要按月交錢。開始是二奶奶專管買菜和油鹽醬醋,三大娘負責記賬。還有推磨、擔水、洗碗、炒菜、掃院子等等,都有專人負責。每天一早,爺爺用錢板把一天要開銷的銀元和銅板一排排碼好,送到太奶奶的堂屋里,由她分配使用。
爺爺還有個重要的任務是“詩書傳家”。他親自教子孫們讀書寫字。男孩讀四書五經(jīng)、《論語》、《孟子》、《中庸》、《周易》。女孩讀《女兒經(jīng)》、《女子四書》、《閨訓》等等。爺爺還教他們練習書法,要求他們每周交一篇大楷一篇小楷,他親自批改。子孫們犯有不良習俗的,他都嚴加管教,或訓誡,或罰跪。爺爺家教有方,因而家庭和睦,家風嚴正,是遠近聞名的“耕讀人家”。
二、家仇國恨
常言道: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一樁突如其來的災難,把我家安居樂業(yè)的平靜生活打破了!
一天早上,一位鄰居急匆匆跑來說:“你們家的掌柜跑了!隆泰盛店門大開,貨物散亂一地!”爺爺連忙帶人趕到西大街,一看果然如此。他一下子沒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他呆呆地站立著,嘴上自言自語:“怎么辦呢?怎么辦呢?……”高家的男人女人都不善經(jīng)商,“隆泰盛”布莊只好關門倒閉。
沒有辦法。掌柜是山西人,他給高家管商鋪多年,他會做生意,人忠厚。每逢趕集,他從農(nóng)民的手里收來土織布后,拿到染坊染成白花蘭印布,又好看又結實,還便宜,很是暢銷。后來因為年紀大了,他告老還鄉(xiāng)后推薦他的兒子來打理生意,一切事務都交給他兒子作主。誰知人心難測,這小掌柜居然卷了商鋪的全部錢財逃跑了!高家連他住山西哪個村莊也不知道。更要命的是,因為“隆泰盛”布莊生意好,有信譽,所以發(fā)出了不少銀票。銀票隨時可以買貨物,也可以兌現(xiàn)。得知“隆泰盛”倒閉的消息,很多人拿著銀票找到高家要求兌付。家里沒有現(xiàn)金,只好賣地還債。因為欠錢,我家的大門也被封了。
正在全家人寢食不安的時候,鎮(zhèn)上一個叫孫愛庭的士紳路過我家門口,發(fā)現(xiàn)門上貼了白紙封條,許多人正在議論紛紛。他問明了情況,胸脯一拍說:“欠多少錢我來還,快把封條撕了!”
孫愛庭大名孫壽椿。身高面黑,眼珠特大,外號孫二黑。他有三十多頃土地,還開設酒坊油坊和十多處商號,不僅財力殷實,且豪爽仗義,尤其尊師重教。他和我爺爺三兄弟都熟識,并常有來往。我爺爺也給他家人看過病,因此互有交情。還有一個原因,是爺爺將三歲的小女兒惠芬許配給了孫家的二兒子結了娃娃親。在這急難時刻,孫愛庭的慷慨相助,使我家躲過了一場劫難。不僅留住了一部分田地,最主要的是保住了大宅院,否則一家老小無立足之地了。對于孫愛庭的患難相助,我的爺爺和爸爸他們一直銘記于心。二爺爺從南京回來,總要去孫愛庭的旗桿臺門家里送綢布衣料或者高檔水果。我爺爺也常去噓寒問暖,他家有人頭疼腦熱,爺爺就上門問診。
雖然躲過了這場劫難,但高家元氣大傷。我爺爺經(jīng)常唉聲嘆氣。不僅經(jīng)濟上捉襟見肘,主要是精神上傷害更深。爺爺在鎮(zhèn)上是有名望的人,如此一來,他覺得抬不起頭了。
因為常有大戶人家上門求診,為了酬謝爺爺?shù)拿钍秩市?,除了給錢,有的就請爺爺?shù)介酱采衔鼛卓诖鬅煟骸案呦壬量嗔?,來,解解乏吧?!辈恢遣缓靡馑纪妻o,還是經(jīng)不起誘惑,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爺爺就上癮了,漸漸地精神不振,哈欠不斷,有時還發(fā)脾氣。
太奶奶是個極精明的人。有一天,太奶奶把爺爺叫進她的房間,在再三的嚴厲追問下,爺爺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哭訴了事情經(jīng)過。太奶奶大為震怒,她揮起雞毛撣帚劈頭蓋臉朝爺爺打,打得爺爺連聲告饒。躲在門外偷聽的三姑一見父親被打,推開門就抱住奶奶的腿哭喊著。太奶奶毫不理會,她喊道:“來人,全家人都來!”
她拿來一根搟面杖交給挑水的仆人:“打,給我打!”爺爺趴在長凳上,實木搟面杖打得爺爺哭爹喊娘。奶奶心疼丈夫,便跪下求情。太奶奶訓斥她“不盡婦道”,還用手上的銅煙鍋狠狠地打奶奶的頭,直打得奶奶頭上鮮血直流。
執(zhí)完家法,太奶奶當眾宣布:“誰抽大煙,逐出家門!”念爺爺是初犯,她命人將其鎖入房間,強制戒掉煙癮。禁閉期間,只有三姑悄悄地給爺爺送些食物和書籍,還常趴在窗口問寒問暖。
這個時候,因為家庭沒有經(jīng)濟來源,先是三餐雜糧,后來竟無米下鍋。無奈之下,大奶奶、二奶奶等都回娘家告急,不時用驢子或小車運些高梁、玉米來接濟。姑奶奶雖是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眼見娘家落難,她竭盡所能,經(jīng)常從婆家拿來銀元和白面交給太奶奶分享。爺爺?shù)男嗅t(yī)收入難以支撐全家的生計,征得太爺爺和太奶奶的同意,就把最好的前院租給了一個商人,以換點油鹽醬醋過日子。這樣的困境,使大人小孩都嘗到了生活的艱辛。
太奶奶臉上沒有了笑容。她整天對著觀音菩薩的佛像燒香磕頭,口中念念有詞,祈求菩薩保佑。她還叫幾個媳婦跟著她一起念經(jīng)跪拜。她說,高家遭此劫難,一定是前世積德不夠,對菩薩的敬拜心不夠虔誠。她要子孫們多多念經(jīng)行善,來世多福多壽。
“隆泰盛”的倒閉,給太爺爺?shù)拇驌糇畲?。這個布莊是他一手籌備開張的。店里的一切,都有他的心血。他為布莊的興隆而高興,也為生意上的困難費心思。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樣的結果。他整天悶悶不樂,茶飯不思,不久便憂郁而亡。
大樹一倒,人心就散了。本來相互間忍著的一些偏見和誤會,就變成了口角和矛盾。因為沒有及時澄清和化解,彼此間便結下疙瘩。雖然爺爺他們三兄弟手足情深,什么事情都不計較,但妯娌之間因為一些小事常有意見。比如拿大伙房的雜糧喂自己家的小雞,或者自己做了咸蛋咸菜不分給大家吃。還有對大伙房做的飯菜說三道四??傊恍┘议L里短的小事,有些人就斤斤計較。他們心里打起了小算盤,想分家單獨過。但因為爺爺三兄弟珍惜大家庭的名聲和家風,也怕太奶奶不高興,所以勉強維持著。
不久,矛盾終于爆發(fā)了。不知一件什么事,我奶奶和另一位大娘鬧了口角。大爺回家得知后,就趕倒后院和我奶奶了吵了起來。家里人都認為大爺失禮,要他向奶奶道歉。
傷了和氣后,彼此見面都不理睬了,在一起吃飯也覺得尷尬,于是各家就打回去吃。面對如此窘?jīng)r,我爺爺也無能為力,征得太奶奶同意,決定分家。
這是誰都不愿看到的場面。從封建禮教的角度說,老輩人還在就鬧分家,這是不孝。高家這樣的大戶人家,知書達禮,講出去要被人笑話,怎么能分家呢?
《紅樓夢》里有句話: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幾代人吃一鍋飯的大家庭日子結束了。雖然有些傷感,可這是無奈之舉。好在分財產(chǎn)時爺爺們都以情誼為重,互相謙讓。因為三爺爺生性懦弱,又無其他所長,就把最好的前院兩進房子分給他了。我爺爺要開設診所,分得了后院的三進房子。二爺爺在南京做事,兩個兒子都已外出謀生,他要了中間的一個院子。中院沒有廁所,二爺爺就在后墻上開了一個門,到我家的院子來上廁所。雖然不便,大家都沒有怨言。聽說日常用品和鍋碗瓢盆,是分成三份,然后抓鬮了事。本來議定太奶奶是輪流吃飯,二爺爺說,這不好,像要飯似的,就在我家吃吧。
分家后院子里平靜了下來,各家都過各家的日子,但也顯得冷清和寂寥。孩子們心里也很難過,但他們還是在一起玩耍,一起上課,畢竟兄弟姐妹都是一家人。
面對家庭的衰落,爸爸和他的兄弟們都感到了肩上的重擔。因為家境困難,高中畢業(yè)的爸爸為了把家傳的中醫(yī)發(fā)揚光大,便想去北京上醫(yī)學院。他到濟南一個親戚家去借學費,女主人很不情愿地把幾個銀元朝地上一甩,爸爸含著眼淚爬到桌子底下?lián)炱饋???墒堑奖本┳叱銮伴T火車站,就看見一隊日本兵扛著太陽旗,耀武揚威地齊步前行。馬靴在水泥路上踏出了刺耳的腳步聲,爸爸一陣驚怵。他回到了馬頭,他說:“國土淪陷了,當醫(yī)生還有什么用呢?”
不久,日本鬼子的鐵蹄從華北平原踏進了山東,我們家鄉(xiāng)掀起了熱火朝天的抗日救亡活動。各種黨派和團體成立了許多抗日組織。共產(chǎn)黨組織的“兒童抗敵后援會”非?;钴S,他們在西街火神樓旁掛出牌子,貼標語、印小報、唱抗戰(zhàn)歌曲,還發(fā)動募捐,搞得有聲有色。
支持抗日宣傳的是馬頭的地下黨組織。實際上,中共地下黨的活動,二十年代就在馬頭開始了。最早的帶頭人是劉之言,他是我爺爺?shù)膶W生,也是大大爺1922年上濟南師范講習所時的同學。和他一起參加革命活動的,其中之一是姑奶奶的丈夫即我的姑爺爺徐敬村。姑爺爺中等個子,儒雅和善,曾到北京中國大學經(jīng)貿系讀書,在那里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積極參加革命活動,后被反動政府通緝,就逃回家鄉(xiāng),以小學教員身份作掩護,在劉之言、孫振國的領導下,以“讀書會”名義宣傳共產(chǎn)主義思想,黨支部在郯城東門外開了一個名為“摩登商鋪”作為地下黨的聯(lián)絡站,指定高同山和姑爺爺徐敬村為聯(lián)絡員。每當開會或有事聯(lián)絡,姑爺爺就在馬頭鎮(zhèn)北大街自己家的客廳里以請客吃飯或打牌喝茶為幌子聚會碰頭,叫大表叔二表叔在門外玩耍望風,有情況立即報告。后來又在姑爺爺家里策劃武裝斗爭,發(fā)動農(nóng)民進行了“蒼山暴動”。
由于敵強我弱,暴動失敗,五十多人犧牲,劉之言英勇就義。突圍出來的十多個黨員經(jīng)聯(lián)絡站營救和轉移,終于脫險。一天深夜,有人悄悄到馬頭北大街的一處大宅院敲門,說要找我姑爺爺徐敬村。看門人再三盤問,認定確是熟人。姑爺爺一見,原來是縣委組織部長劉洪敏。他在蒼山暴動失敗后英勇突圍,幾經(jīng)風險才找到這里。姑爺爺立即把他領到后院炮樓下的一間屋里隱蔽,由兩個兒子送飯送水熱情招待。姑爺爺瞞著其他家人,自己外出打聽消息。直到第八天確認沒有風險,利用夜色把梯子架在圍墻上,劉洪敏縱身一躍翻出墻外,悄悄地出了東水門,淹沒在夜幕中的高梁地里,這時姑爺爺才覺得一陣輕松。
眼見日軍大舉侵華,共產(chǎn)黨發(fā)表了團結抗日的國共合作宣言,姑爺爺決定投奔延安參加抗日斗爭。當時,他已三十三歲,生有四個兒子三個女兒,最小的兒子秉軍才八個月。姑奶奶深明大義,她的思想受丈夫影響,便積極支持姑爺爺去延安參加革命,表示家里一切不用擔心。臨行前,姑爺爺把紅色封面的《共產(chǎn)黨宣言》和《蘇聯(lián)第一個五年計劃》兩本書交給十二歲的大兒子秉毅,囑咐他好好學習。出門時,姑爺爺把一個金戒指戴在姑奶奶手上,說:“你等著我,抗戰(zhàn)勝利我就回家?!惫脿敔斣谛鹤拥哪樕嫌H了一口,他抹了抹眼淚,朝姑奶奶點了點頭,扛起包袱大步走了。和姑爺爺一起去延安的,還有他的兩個妹妹憶函和憶明,以及侄子徐秉越和侄女徐秉秀。姑爺爺?shù)窖影埠?,擔任了中央財?jīng)部秘書和陜甘寧邊區(qū)銀行辦公室主任。
后來,淞滬戰(zhàn)爭爆發(fā),日軍攻占上海,南京岌岌可危。在中央政府謀職的二爺爺不想跟著政府往內地撤退,他擔心家人的安危,便寫了一份辭職報告,收拾了日用雜物,裝了好幾大箱,回到馬頭來了。
這個時候,大大爺在山東荷澤一帶跟著梁漱溟推行他的鄉(xiāng)村建設的教育和訓練??箲?zhàn)開始了,擔任教育長的大大爺組織學生進行抗日宣傳,并和一個叫孫則讓的人成立了抗日游擊大隊。經(jīng)過軍事訓練的學生和受訓的壯丁編了三個團一個營,大大爺是訓練班主任,他親自授課,還從西安請來了兩位紅軍干部講游擊戰(zhàn)術,深受大家歡迎。
訓練班于1937年11月中旬停辦。沒有想到的是,一天夜里,孫則讓奉山東省主席韓復榘的密令,把隊伍拉走了。原來韓復榘為擴大他的實力叫孫則讓組織抗日游擊大隊。一看形勢吃緊,他就指揮隊伍向后方逃跑了。
學校都已解散,各地來的流亡學生和老師很多。不少人要求堅決抗戰(zhàn),于是大大爺又組織了一支一百多人的“抗日教導大隊”,既是抗日武裝,又是宣傳隊,還搞來些經(jīng)費和槍支。
一個多月后,梁漱溟回來了,他說在南京見到了蔣介石,韓復榘已經(jīng)被槍斃,孫則讓帶去的隊伍已交國民黨改編。蔣介石答應他把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的師生組織起來就地抗戰(zhàn)。梁漱溟說他還去了延安,見到了毛主席。他說,抗戰(zhàn)的方式可以搞武裝,也可以搞宣傳,要深入到敵人沒有到的地方,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都還沒有活動的空隙地區(qū),特別是試行了鄉(xiāng)村建設的地區(qū)作為基礎。后來大大爺?shù)热嗽隰斘鞯泥i城開展抗日宣傳,組織抗日力量,辦了一張油印小報《魯西吼聲》,他親自寫社論,還轉載從延安帶來的文章。
大大爺是書生,不懂打仗。聽說河北南宮縣有八路軍駐地,就決定去向八路軍學習。他帶領八個人騎著自行車出發(fā),一個多星期后才到達南宮,見到了徐向前和宋任窮,聽了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教育,參觀了八路軍的學習訓練,還訪問了巨鹿縣的抗日民主政府。參觀團的人都開了眼界。
回到鄆城,得知抗日教導大隊第十支隊奔赴延安去了,其中有大大爺帶出來的弟弟即我的四大爺。四大爺出征前,特地做了一件棉長袍,他說:“穿上是棉衣,脫下當被子,打仗用得著。”這是1938年的6月。不久,大大爺收到叔叔的來信,說家里遭難了!
臺兒莊血戰(zhàn)后,兇殘的日軍伺機報復,大舉入侵山東。4月攻占郯城,一路燒殺搶掠。馬頭鎮(zhèn)的民眾,驚慌失措地往鄉(xiāng)下避難。我們家也準備逃亡,紛紛收拾衣物。我爺爺舍不得他的書被日本兵搶去,便急急忙忙挑選了一部分,除醫(yī)書扔在書架上外,其他書都搬到后院去燒掉。大家舍不得,每人都翻閱著自己喜歡的書。爺爺發(fā)火了,他在書堆中點上了火,看到平日閱讀的《西游記》、《三國志》、《石頭記》和《西廂記》等線裝書變成了熊熊的火焰,大家都傷心地流淚。
爺爺有他的打算,他找來了泥水匠,把前后院的過道封死,把家用物品和珍貴的書藏在這堵夾皮墻內,外面用高梁稈擋住。
炮聲更近了??墒牵敔斶€坐在小客廳里讀書。二奶奶哭著催促:“人家都走了,咱也走吧!”二爺爺一動不動,他說:“要走你們走,我不走,大丈夫誓與國土共存亡!”這樣一來,二奶奶也不走了。一看父母留下不走,被稱為孝子的三大爺也不走了,他要照顧父母親。
跟隨逃亡的人流,爺爺帶著男女老少到了離馬頭二十多里地柏株村的一個朋友家里躲避,但大家的心仍然掛念著家里。七叔和八叔惦記著父母和三哥,因為路已封鎖,回不了家。爸爸帶著弟弟妹妹跑到蒼山上向馬頭方向眺望,遠方升起一團團濃煙,還有沖天的火焰。爸爸說:“那就是馬頭,我們的家鄉(xiāng)??!”大家傷心地哭了。
因為一時回不了家,太奶奶很著急,她掛念著二爺爺。爺爺也想回去看看順便拿點糧食和衣物。爸爸說,還是我去吧。三爺爺說我們一起去。
一進馬頭,只見斷墻殘壁,煙灰焦土,一片死寂。進入家門,穿過廳房,第三進的堂屋門口,那只盛水的大缸口,直挺挺地豎著四只腳!二人大驚失色。近前一看,是二爺爺和二奶奶!旁邊的墻上,用毛筆寫著好幾行字。進入后院,三大爺?shù)乖栽谖魑蓍T口的大水缸里!三爺爺和爸爸驚魂未定,第一個念頭是怎么向家人交代?特別是太奶奶受不了這個打擊。兩人一商量,決定先把三個人的遺體掩埋掉。因為已在水缸中溺浸多日,人已腫脹,當天便找人幫忙,將這兩個大缸連同三人的遺體,抬到鎮(zhèn)北的祖墳地里埋葬了。
兩人急匆匆往回趕,一路上想著怎么將這個噩耗瞞住家人,特別是不能讓年事巳高的太奶奶知道,最后編了一個謊言,說二爺爺二奶奶帶著三大爺跑到鐵路南去了,躲鬼子出遠門了。后來太奶奶點點頭,不知她是真相信還是裝糊涂。
到了佃戶家,大家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三爺爺只是說,鬼子來過了,家里一塌糊涂,回去收拾收拾。七叔問起他爸媽和三哥的情況,三爺爺說,他們出遠門還沒回來。
扶老攜幼的一家人來到了久別的家。我爺爺說,老人小孩先在門口等一下,我們先進去收拾干凈。七叔心里不踏實,他悄悄溜進了里院,看到好幾處房子被燒了,小客廳的桌椅粉碎,院里荒草萋萋,還有一股焦臭氣。他一間一間地進房查看,他希望父母和哥哥沒有出遠門,說不定躲藏在角落里。當他走進堂屋,迎面墻上幾行毛筆大字讓他一陣震驚!白墻上的黑字像刀一樣刺痛他的心:
“民國二十七年五月四日,澗莊偕靜竹女士及子佩經(jīng),殉國于水缸中?!?/p>
二爺爺名毓嶂,字澗莊。二奶奶姓于名靜竹,這個名字是二爺爺起的。取他寫給二奶奶的一首詩中的兩個字:“風動竹簾景意生,客人獨居身心靜。”極有意境。面對父親熟悉而端莊的字體,七叔放聲大哭。他明白“殉國”這兩個字的含義。他記得父親領著他到北水關外的沂河邊,滿懷悲憤遙聽日寇進犯的炮聲。父親氣憤地說,南京淪陷了,日寇侵占了首都,屠殺了千千萬萬同胞!他給七叔說:“有一個孩子,父母被敵人殺害了,孩子歷盡艱險為父母報仇?!倍敔敹谄呤逭f:“如果我被日本鬼子殺害了,你也要為我報仇!”七叔點點頭,他說:“爸爸不會死的。”
在西屋和南屋的墻壁上,七叔還看到了他母親和三哥的遺墨。二奶奶寫的是:“欠XXX錢X吊?!薄扒稾XX錢X吊。”三大爺寫了“湘、綜二弟望努力學業(yè),來生共升極樂?!?/p>
二爺爺和二奶奶,還有三大爺都“殉國”了,十三歲的七叔除了悲傷和哀痛,他的胸中充滿了仇恨和憤怒,他說:“爸爸媽媽,三哥,我要為你們報仇!”
進入家門的大人小孩都驚呆了,只見院子里一片狼藉,滿目凄涼。二爺爺用來推磨的一頭驢子被鬼子吃掉了,院子里留下一灘血和一條腿,還有一陣陣的惡臭。爺爺封堵的夾皮墻被人砸開了,衣物扔了一地,有的扔進了油缸和咸菜缸。值錢的東西都不見了,我媽媽藏在木箱里的一包金銀首飾沒有了,那是陪嫁品。
七叔的哭聲驚動了大家。他指著墻上的字說:“爸爸媽媽和三哥都死了!”大家一看,頓時嚎啕大哭。三大娘看到三大爺?shù)倪z墨后,哭得悲痛欲絕。
這時候,二姑在三大爺?shù)姆块g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寫有字的白紙,她認得上面的字,就拿到外面給她爸爸看。三爺爺一看,只見字跡工整,是兩個人的對白:
“你是哪里人?”
“東鄉(xiāng)一夫?!?/p>
“家里的人哪里去了?”
“逃命去了。”
“你也逃命去吧……”
三大爺?shù)淖执蠹叶颊J得,可另一個寫字人是誰呢?大家都認為一定是不會講中國話的日本鬼子??扇毡竟碜邮窃趺幢莆叶敔斔麄冄硣哪兀繒粫毡竟碜游廴枇硕敔?。或者,他們強逼二爺爺干他不愿干的事?總之,二爺爺是不愿當亡國奴,是不愿受侵略者奴役而犧牲的,他們的死,是家仇國恨。
七叔和八叔抱在一起痛哭。七叔十三歲,八叔只十一歲,他們沒有了父母,他們成了孤兒。他們想念三哥。三大爺比他們大十多歲,不但教他們讀書,還陪他們玩耍。有一年冬天,七叔和八叔在雪地里用篩子捕了幾只麻雀,三大爺叫他們立即放了。三大爺信佛,他是不殺生的。這樣一個膽小慈悲的人,竟有這么大的勇氣殉國自盡?
太奶奶病倒了。她水米不進,嘴里呼喚著兒子和孫子的名字。沒過幾天,她病逝了,全家哭聲一片!姑奶奶拿來五百銀元盡孝。大門、二門外都搭了靈棚。三個喇叭匠為太奶奶鳴奏哀樂。前來吊唁的人排到了大門外??h長閆麗天也來致哀。大起架廳房內外掛滿了挽幛,紙人紙馬和紙扎的金山銀山擺滿了院子。全家大小一式的孝袍孝帽,靈堂里外一片哭聲。入殮時,和尚道士分列兩隊念經(jīng),在管弦和木魚聲中到三山井中“取水”。太奶奶一走,大宅院遍地落葉枯草。
直到十月,大大爺才從魯西回家奔喪。親人的鮮血使他明白,救國救民的頭等大事,不是鄉(xiāng)村建設,而是全民抗戰(zhàn)!
三、抗戰(zhàn)熱潮
馬頭雖是小鎮(zhèn),但全民抗戰(zhàn)熱潮滾滾,各種救亡組織如雨后春筍。大大爺認為,統(tǒng)一戰(zhàn)線就要把所有人都發(fā)動起來。他和同學王秋巖、張云非找到區(qū)長劉潤生,向他提議組織戰(zhàn)地動員委員會。劉潤生正要拉攏地方的上層人物,所以他馬上答應,四月中旬就開會成立國民黨郯城縣第二區(qū)戰(zhàn)地動員委員會,有頭有臉的人都當了委員,大大爺被推舉為主任委員。他按照在鄆城的做法,先辦了一張油印的《動員報》,后來又辦了訓練班。
共產(chǎn)黨在離馬頭不遠的邳郯邊界辦起了青年訓練班。不久,八路軍隴海南進支隊來到馬頭開展抗日宣傳,政委韓云非和大隊長楊信找大大爺談話,還參加了聯(lián)歡大會。但地主武裝包圍了馬頭,為避免沖突,南進支隊撤退了。但大大爺記住了韓政委和楊司令的話。
為支援前線,兒童抗敵后援會不僅發(fā)動少年學生唱抗日歌曲,喊抗日口號,還發(fā)動大家捐獻廢舊鋼鐵,七叔、八叔和二姑、三姑到各家去宣傳,還抬著自己家的鐵爐子捐到了抗敵后援會。這時候,家里住了三位工作干部,他們大力宣傳抗戰(zhàn),還說八路軍在堤岸辦了訓練班。七叔耳尖,他想去報名,可大大爺說他年齡小,畢業(yè)后再說。
姑奶奶家里更熱鬧。姑爺爺徐敬村帶著妹妹和侄兒侄女到延安去了。他哥哥徐霞蒼是國民黨員,小舅子是國民黨二區(qū)副區(qū)長。一家分兩大陣營。姑奶奶帶著兒子女兒指責對方消極抗日。吃飯時,雙方又吵又罵。門口來了要飯的,姑奶奶用笆斗端出熱乎乎的白面饅頭:“來!吃,吃飽!”要飯的一批批來,姑奶奶一次又一次送。大表叔二表叔知道大爺?shù)男【俗酉氚鸭依锊氐膬芍чL槍拿去,便偷出來躲到佃戶的菜園子里,一人一把,對著水井,乒乒乓乓地把子彈全打光,槍一甩,跑了。
第二年春天,聽說蘆汪子有八路軍辦的訓練班,七叔悄悄告訴比他大一歲的表哥秉毅。兩人剛坐上沂河的渡船,秉毅的老祖母派人追了回去。初心不改。兄弟倆又暗中伺機行動。姑奶奶支持大表叔和大表姑去參加八路軍,她支開看管的黃表大爺,讓七叔在表叔家的后院墻外等著。一聲咳嗽,大表叔先把小包袱扔出墻外,然后從墻邊的大樹上溜下來。二人渡過沂河,朝蘆汪子村飛奔。
八路軍隴海南進支隊軍政干部訓練班設在一個大廟里。學員都是十多歲的青少年。睡的是大通鋪,上課吃飯都在露天下。吃飯沒有筷子,就折兩截高梁稈。革命隊伍的飯?zhí)貏e香,七叔說他有一次吃了兩斤煎餅!政治課上學的是毛主席的《論持久戰(zhàn)》,特別活躍的是唱歌。教唱歌的人叫齊克,他聲音洪亮,表情豐富,打拍子姿勢舒展豪放,《大刀進行曲》、《八路軍進行曲》唱得激情澎湃,斗志昂昂揚。
學習了一個多月,學員們就分散到農(nóng)村去做群眾工作,組織抗日團體。每到一村,先教兒童唱歌,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兩個多月后,高家兄弟倆分配到臨郯青年救國團縣團部宣傳隊,團部設在涌泉,宣傳隊長是方正,排了節(jié)目后馬上到各村去演出。
十四歲的大兒子參加了八路軍,姑奶奶總是不放心。她坐在黃表大爺推著的小車上,來到涌泉,見到了兒子和侄子,部隊領導看到姑奶奶手上還抱著一歲的小兒子,便說:“你們送媽媽回去,放探親假。”
兩個小八路自豪地回到了馬頭,兄弟姐妹和小伙伴都用羨慕的目光圍著他們。他們模仿訓練班的樣子,組織二十多個青少年辦講習班。講《論持久戰(zhàn)》的三個階段,還成立了兒童合唱隊,一首《洪波曲》唱得氣勢雄壯,贏得一片掌聲。
探親假快完的時候,聽說平型關打鬼子的老八路要來馬頭了,七叔和表叔很想一睹老八路的風采,青救團分團部的同志也想留下這兩個小八路,于是向縣團部報告,得到批準后,他們匯入了沸騰的抗戰(zhàn)熱潮。
火神樓敲鑼打鼓,熱鬧非凡。共產(chǎn)黨、國民黨左右兩邊唱對臺戲。兒童救援會高唱抗日歌曲,打著青救會、婦救會、動員會旗子的團體爭相號召青年人當兵入伍。國民黨頑固派用留聲機播放著戲曲,千方百計招兵買馬,他們排擠地下黨領導的抗日團體。
為了壯大抗日力量,八路軍一一五師派出東進支隊攻打馬頭。先遣偵察隊在西大街的雜貨店中隱蔽。天剛拂曉,大部隊來了。特務營包圍了敵人。一陣猛打,敵人潰逃到孫家的兩個據(jù)點里。部隊從北大街向前追擊。國民黨二區(qū)區(qū)長帶了一個排占據(jù)酒坊的屋頂朝八路軍猛打,一個戰(zhàn)士犧牲了。表叔秉毅和秉珂為八路軍帶路,從墻上打洞進去。八路軍飛兵奇襲,打得敵人舉手投降。這一仗,消滅偽軍五個連。
馬頭解放了,沂河邊上的小鎮(zhèn)沸騰了,人們爭著慰勞八路軍,紛紛成立各種救亡團體,抗戰(zhàn)進入了高潮。
隨東進支隊來到馬頭的,還有一一五師的戰(zhàn)士劇社。它的前身是誕生于中央蘇區(qū)的紅四軍宣傳隊。經(jīng)過反圍剿,經(jīng)過萬水千山到達陜北的這支紅軍隊伍,為挺進敵后來到山東。在解放馬頭的戰(zhàn)斗中,戰(zhàn)士劇社有槍的同志都參加了戰(zhàn)斗,他們在宣傳部長賴可可的帶領下,扼守西關。戰(zhàn)斗結束后,又張貼布告和寫標語,向群眾做街頭宣傳,不僅唱歌跳舞,還點上大汽燈,演《放下你的鞭子》。
十二月初,戰(zhàn)士劇社在馬頭組建魯迅藝術大隊,青年男女紛紛報名參加,地址就在南哨門的大地主孫家。當時,我的七叔、八叔、二姑、三姑和大表姑、二表叔,還有大哥高恒岳都參加了學習培訓。報名參軍的人群中,還有我的舅舅任兆良,鄧果、鄧釗、鄧婉如、鄧艷如是我表叔的表兄妹。總之,馬頭鎮(zhèn)的熱血青年都要求參加八路軍去抗日。
魯迅藝術大隊上的課程有政治、文學,還有戲劇、音樂和舞蹈。既講理論,又有實際排練。七叔八叔學舞蹈,三姑學音樂,二姑學戲劇。
姑奶奶看到高家、徐家、鄧家等二十多個孩子參加魯迅藝術大隊,跟著八路軍走上抗日道路,她由衷地感到高興。恰逢1940年的元旦,為了祝賀孩子們參加革命,同時感謝戰(zhàn)士劇社,姑奶奶出錢在飯店包了幾桌酒菜,在魯迅藝術大隊駐地的大院子里,請戰(zhàn)士劇社和魯迅藝術大隊的人員七大碗八大碟地大會餐,我爺爺和爸爸忙著招呼,沒有桌子,大家圍成圈子,蹲在地上吃,好不熱鬧。
正在大家斗志昂揚地學習培訓時,日本鬼子突然又向馬頭進犯,形勢緊急。八路軍一一五師命令蘇魯支隊迎擊日寇,大隊長梁興初帶領部隊英勇戰(zhàn)斗,全殲了來犯之敵。不久,戰(zhàn)士劇社帶著新入伍的二十多個小青年,轉移到沂蒙山區(qū),朝氣蓬勃的小八路投身到偉大的抗戰(zhàn)洪流。
姑奶奶抱著小兒子,站在高高的沂河堤岸上,目送兒子、侄子和侄女跟隨八路軍的隊伍漸漸遠去。她的雙眼緊盯著十二歲的二兒子背包上的搪瓷茶杯,太陽照在茶杯上閃閃發(fā)亮,姑奶奶目送著這個一閃一閃的光芒,一直到看不見了才轉回身來。
和這些十多歲的弟弟妹妹不同,大大爺是我爸爸這輩人中最年長的一個,當時他已三十二歲,他的文化水平最高,走南闖北,經(jīng)歷最豐富,思想也復雜一些。本來,他追隨梁漱溟學習哲學和佛學,進行鄉(xiāng)村建設的實踐。他不靠國民黨也不傾向共產(chǎn)黨,他走的是中間道路??墒牵撾x政治的做學問搞建設,既不可能救國救民,也成就不了他的事業(yè)。
日寇的暴行和父母的慘死使他奮起抗日,在復雜的政治環(huán)境中,他分辨不清誰是真抗日,誰是假抗日。國民黨利用他是上層社會知名人士的身份,動員他出任動員委員會委員,主辦《動員報》,這是國民黨郯城縣第二區(qū)區(qū)公所的宣傳品,大大爺經(jīng)常用“團結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作標題,三青團的朱筱珊宣揚“統(tǒng)一沒有戰(zhàn)線”,大大爺認為這是攻擊共產(chǎn)黨,便和他們辯論。反動縣長閆麗天還責問“為什么《動員報》論文集封面用紅色?”大大爺終于看清楚了國民黨的真面目。他到郯邳邊界蘆汪子共產(chǎn)黨辦的青年訓練班參觀,還到涌泉中共臨郯縣委駐地匯報工作。1939年7月,大大爺在最后一期的《動員報》上刊登啟事,宣布退出國民黨的動委會。
八路軍解放馬頭后,部隊和地方黨組織任命大大爺為郯城縣動員委員會主任,后又任魯南總動員委員會四分會副主任、濱海區(qū)參議會參議長。共產(chǎn)黨指引他走上了革命道路,他的抗戰(zhàn)熱情像火焰般燃燒起來。他辦了新的《動員報》,動員我爸爸做他的助手。他還辦了個動員劇社和一家新華書店。八路軍派來兩個指導員,他的外甥秉毅、秉珂擔任舞蹈干事和音樂干事。大大爺成了抗日政府的大忙人和大名人,有的叫他高主任,有的喊他高老師,這時,他用了他的字:高贊非。從此,他跟隨臨郯縣委活動,在抗日根據(jù)地貢獻他的智慧和才華,為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做了許多工作。1943年3月,他任濱海區(qū)參議會參議長時,由劉導生和谷牧介紹,光榮地加入了共產(chǎn)黨,后來他一直在山東從事文化和教育工作。這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
大大爺從為國民黨辦《動員報》到擔任共產(chǎn)黨郯城縣動員委員會主任,他的這一轉變,影響了一大片人。這大大出乎反動縣長閆麗天的意料。八路軍一撤退,他一面托人說情,要大大爺停辦《動員報》和訓練班,同時貼出布告,命令家長把參加了八路軍的子弟叫回來,如若不然,要“懲罰其家長,沒收其財產(chǎn)?!碑敃r,我的叔叔姑姑和表叔表姑都參加了八路軍,大大爺作為長兄聯(lián)合其他子女參加八路軍的家長,到縣城和閆麗天展開說理斗爭。一方面這些家長中有部分是上層人士,在地方上不好得罪,更主要的是,參加八路軍是抗日救國的愛國行動,難道你不讓抗日嗎?這一下,把閆麗天弄得很狼狽,只好不了了之。后來,八路軍攻打馬頭,他帶領偽軍抵抗時被亂槍打死了。
姑奶奶可稱得上是女中豪杰。她不僅支持丈夫千里迢迢奔赴延安參加抗日斗爭,還把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送到八路軍一一五師。自己拖兒帶女擔任馬頭鎮(zhèn)的婦救會長,組織婦女做軍鞋,做干糧慰問子弟兵,還在大會上慷慨激昂講話,動員父母妻子送兒女丈夫參加八路軍。為了抗日支前,她咬咬牙把只有八個月的小兒子送給了別人。馬頭成了敵占區(qū)后,維持會和偽軍逼著她把丈夫、兒子和女兒從共產(chǎn)黨的隊伍里叫回來,她東躲西藏,提心吊膽過日子。她要養(yǎng)育好還未成年的四個兒女,到抗戰(zhàn)勝利的時候,迎接他們的父親回家。
我爸爸正式參加革命,就在一一五師進駐馬頭之時,他跟隨他的大哥高贊非創(chuàng)辦《動員報》。我爸爸是濟南齊魯中學的高中畢業(yè)生,字寫得好,思想新潮。那時出版的是油印小報,稿子編好后,要先在白紙上劃好版式,然后用鐵筆在蠟紙上刻字,下面用鋼板墊著。一筆一劃,不能太用力,勁使大了,蠟紙就會破;用力小了,油墨印不到紙上。還有,字數(shù)要算好,多一字少一字不行,錯一字漏一字也不行。在這個基礎上,還要美觀醒目,這就必須學會好幾種字體,嚴肅的內容刻莊重的黑體或宋體,輕松活潑的內容刻楷體仿宋體。為了及時出報,爸爸經(jīng)常夜以繼日地工作。油燈昏暗,很費視力,他戴上了近視眼鏡。一支鐵筆就是動員民眾抗日的號角,也是殺敵的刀槍。那時辦報只三四個人,爸爸為了及時了解世界大事和國內新聞,他把省吃儉用節(jié)約下來的錢托人從濟南買來了一只收音機,他把收聽到的消息立即記錄編輯,及時宣傳群眾?!钝俺堑胤街尽飞蠈iT記載了這個事,稱“1938年,高培剛購買一臺收音機,收聽抗日新聞。這是郯馬一帶,最早接受廣播這一先進傳播手段的可靠史料。”參加八路軍后,為培養(yǎng)自己剛強的革命斗志,爸爸把他的名字“佩綱”改成了“培剛”。
后來,爸爸調到一一五師政治部辦《戰(zhàn)士報》。鐵筆鋼板,是他戰(zhàn)斗的武器。再后來,媽媽抱著我姐姐也到了沂蒙山,她在后勤部的被服廠為戰(zhàn)士們做軍裝。跟隨丈夫參加八路軍的,還有我的大大娘、四大娘和姑奶奶。她們從深宅大院中走出來,走向了抗日的戰(zhàn)場。
四、姐妹花開
二姑和三姑雖然不是一個爸媽所生,但她倆比親姐妹還要親。二姑比三姑大三歲,但她三歲時死了親媽,繼母待她不好,父親又無能為力,連生活都較困難。太奶奶心疼這個孫女,便養(yǎng)在身邊哺育成長。而三姑上有父母養(yǎng)育,身邊有姐姐哥哥照顧,自然寵愛有加。所以三姑的童年時代無憂無慮,她爬樹上屋,捕蟲抓魚,性格如同男孩子一樣。有一次上樹去掏鳥窩,三姑一不小心從樹上摔下來,摔得頭破血流,幸虧小伙伴抬她回家。爺爺一邊給她敷藥止血,一邊訓斥她“不像個姑娘”。
這都是以前的事了。如今,她的哥哥姐姐都參加了八路軍,三姑也要去參加抗日,她在魯迅藝術大隊受過訓練,但我爺爺舍不得她走,爺爺說她還小,不滿十六歲。三姑心急如焚,她想起了在魯迅藝術大隊訓練班時認識的女干部江川。那時她們同吃同住。三姑聯(lián)絡了一起想當八路軍的幾個小伙伴,找到了八路軍駐地。不巧,江川不在。三姑和小伙伴一直等,等到太陽快下山,才見到風塵仆仆的江川回來了。三姑跑上前去緊緊拉著江川的手,堅定地說:“我們要當兵!”
江川是隨八路軍一一五師從山西來的女戰(zhàn)士,她摟著三姑說:“你還小啊?!比锰搱罅四挲g,說:“我十八了?!苯ㄎ⑿χf:“再過兩年也不遲啊?!比每蘖?。她哭訴了三哥和二爺爺二大娘投水殉國的經(jīng)過,她說:“我的哥哥姐姐都參加了八路軍,我也要跟你們走!”
漂亮的女八路思考了一會,問:“你們的家人同意嗎?”三個女孩子異口同聲:“同意的!同意的!”
1940年1月8日,三姑和一起參軍的兩個小伙伴跟隨大部隊向沂蒙山轉移。天空飄著雪花,她們沒敢回家去拿行李,只穿著單薄的衣衫,胸腔里跳動著一顆火熱的心。十六歲的少女走向了民族解放的征程。
隊伍來到一個叫米山子的山村,三姑在這里意外地見到了二姑:“二姐,你怎么在這里?”二姑說:“我是跟魯迅藝術大隊來戰(zhàn)士劇社的。家里人都以為我是逃婚出走了!”二姑還說:“大表姐和七弟八弟也在這里!”說罷,她領著三姑見到了姐姐和弟弟,兄弟姐妹五個人驚喜地擁抱在一起。劇社的戰(zhàn)友們都羨慕地圍著他們說笑。在殘酷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一家兄妹能團聚在一起,真是一大幸事。大表姑說:“我還有兩個弟弟也在戰(zhàn)士劇社,他們在二隊響水汪呢?!边^了一會,三姑突然想起還有個大侄子也參加了八路軍:“大漢呢?”“大漢也在二隊。”大表姑說:“大漢和我弟弟在一起,大漢很靈,鼓敲得好,他想當藝術家,改了個藝名叫丁一石。”大家都笑了。大漢是我大哥的小名,大名高恒岳,那年他才十一歲,他是小字輩。
一家八兄妹參加戰(zhàn)士劇社成了一一五師的新聞和美談,為了勉勵自己在革命隊伍里鍛煉成長,同時和封建家庭告別,戰(zhàn)友們建議他們都改名字。于是,三姑高惠芬、二姑高惠寧改名為高勉、高勵。七叔高佩湘、八叔高佩綜改名為高七和高八。大表姑徐秉淑改成徐步,大表叔徐秉毅和二表叔徐秉珂改為徐兵毅和徐兵克。
這時,劇社里有一個叫高鴻勛的小八路大喊一聲:“我也姓高,我也改名!”他和七叔八叔都是舞蹈隊的好兄弟。大家說:“好!改叫什么?”他說:“俺高家已有高七高八了,我叫高九!”大家熱烈鼓掌,齊聲喊好。
參加戰(zhàn)士劇社的叔叔姑姑們都有專業(yè)分工,大表叔是音樂干事,二表叔和七叔八叔我哥哥都在舞蹈隊,二姑演戲劇,三姑是歌詠隊的。
三姑說,1938年后,山東抗日根據(jù)地成立了許多規(guī)模不同的劇社和文工團。有軍隊的,地方的,專業(yè)的業(yè)余的。除一一五師的戰(zhàn)士劇社外,還有渤海軍區(qū)的耀南劇社、抗戰(zhàn)劇團、國防劇團、渤海軍區(qū)宣傳隊、抗大一分校文工團、山東軍區(qū)文工團、山東縱隊魯迅宣傳大隊、山東省文藝工作團、渤海行署宣傳隊、民兵劇社、姐妹文工團、孩子劇團等等。這支宣傳大軍以抗日救國為宗旨,以發(fā)動全民抗戰(zhàn)為目的,采用多種藝術形式,可以說,這是一支不拿槍的部隊。
在眾多的藝術形式中,歌曲是最快捷和直接的。三姑有唱歌的天賦。進入戰(zhàn)士劇社不久,她就學會了許多抗戰(zhàn)歌曲,如《跟著共產(chǎn)黨走》、《你是燈塔》、《老鄉(xiāng)上戰(zhàn)場》、《太行山上》、《我們是人民的武裝》、《歌唱二小放牛郎》等。每到一村一鎮(zhèn),只要有人,宣傳隊便鑼鼓一敲,竹板一打,吸引得男女老少圍上來,她便放開歌喉,聲情并茂地唱起來。無論獨唱、合唱,三姑都極其投入,一絲不茍。除了演出,劇社還深入部隊,教戰(zhàn)士們唱歌。歌聲成了動員民眾抗戰(zhàn)的號角,也成了鼓舞士氣的力量。當年的魯南、膠東、渤海和濱海根據(jù)地,到處都有抗戰(zhàn)的歌聲。在環(huán)境艱苦、戰(zhàn)斗頻繁的情況下,根據(jù)地的歌詠活動十分活躍。
巍峨壯麗的沂蒙山不僅是革命的搖籃,也是戰(zhàn)斗文藝的故鄉(xiāng)。清麗高亢的《沂蒙山小調》剛創(chuàng)作完成,立即被根據(jù)地軍民熱情傳唱。三姑的歌喉清亮激越,她唱的《沂蒙山小調》似清泉飛瀑,又如沂河流水,深受大眾喜愛。三姑樂感很強,她一邊教唱,一邊打拍子,她自己制作了道具,她的背包里夾著幾支蘆葦稈,這是她的指揮棒??墒?,有一次到連隊教歌時,因為背包被壓,里面的蘆葦稈全折斷了。三姑手足無措,戰(zhàn)士們哄笑起來,正在束手無策時,一個老兵走上前來遞過一根筷子,說:“用完要還給我?!边@句話又引來戰(zhàn)士們一陣哄笑。
三姑的右手高舉著這根筷子,隨著旋律上下?lián)]舞,戰(zhàn)士們跟著指揮的節(jié)奏,高亢的歌聲激勵著戰(zhàn)士的斗志。三姑很自豪,她仿佛在指揮著戰(zhàn)士們沖鋒陷陣。今天海濤般的歌聲,明天是殺敵的怒潮!教唱完畢,三姑把這根筷子還給老戰(zhàn)士,并表示感謝。那老兵夸獎說:“別看你年紀不大,指揮挺有勁?!闭f完,把另一根筷子也遞過來:“送給你了?!边@件事啟發(fā)了三姑,從此,她到連隊教歌時,還培養(yǎng)幾個指揮唱歌的文藝骨干,使連隊的歌詠活動更好地開展起來。
1940年梨花如雪的春天,入伍才三個月的三姑接到通知,她和二姐高勵一起,即將代表戰(zhàn)士劇社出席山東分局召開的婦女代表大會。這對漂亮的姐妹花引起了大家的贊揚,有人問:“小高,你今年幾歲?”三姑挺了挺胸脯;,“快十七了!”會上,她見到了中共山東分局的朱瑞書記,也見到了一一五師的梁必業(yè)和賴可可部長。她到處找引領她當八路軍的女干部江川,有人告訴她,江川去前方了。
這年夏天,部隊整編,每個人都要填寫政審材料。三姑趴在油燈下,手中的筆顫抖著。她只有小學文化,不少字她不認識。她請求隊長幫她填寫。隊長說:“我成了高家的秘書了?!痹瓉?,高七高八的政審表也是隊長幫忙填寫的。三姑臉紅了,她下了決心,要學文化,要做有文化的戰(zhàn)士。從此,無論行軍打仗,還是駐訓排練,三姑身帶鋼筆和本子,有空就讀書寫字,文化水平很快提高了。當年十月,三姑還不到十七歲,就光榮入黨。
十七歲的女共產(chǎn)黨員工作學習更加積極了。三姑除了唱歌,也演話劇,還負責服裝道具。行軍打仗,總是沖在前面。一次宿營到響水汪,三姑到老鄉(xiāng)家借門板,正卸下來時,突然大腿一陣劇痛。原來一條三寸長的赤紅大蜈蚣咬住了她的大腿。房東大娘立即用縫衣針把創(chuàng)口挑破,將煙葉嚼爛后敷在又紅又腫的傷口上。大娘說:“山里的赤蟲毒著呢,弄不好要人的命!快休息吧?!狈繓|大伯背著三姑,大娘扛著門板,送到劇社駐地。
第二天行軍,三姑整條腿都紅腫了,戰(zhàn)友們要用擔架抬著她,有人說把道具卸下來,讓三姑騎上馬。三姑連聲說:“不行不行,俺沒那么嬌貴!蟲子咬了要騎馬,打仗就要抬轎子了!”三姑謝絕了戰(zhàn)友們的好意,她背著背包,咬著牙齒,堅持到第四天,紅腫的腿這才漸漸消退了。
為了反日偽的掃蕩,部隊常常連續(xù)十幾天的行軍。三姑說,那時人困馬乏,一到目的地,倒地便睡。經(jīng)常在山溝或樹林中露營。冬天風雪交加,天當被,地當床。拉下棉帽蓋住臉,大家擠在一起相互取暖。遇到敵情,還得翻山越嶺跳出包圍圈。一天深夜,部隊反掃蕩。懸崖峭壁間一片漆黑,三姑一腳踩空,跌下了山谷。她攀著巖石往上爬,小腿上血肉模糊,骨頭都露了出來。戰(zhàn)友們撕了一片軍衣替她包扎好傷口,三姑抓著馬尾巴,忍著刺骨的疼痛,艱難地跟著隊伍前進。至今,三姑的小腿上仍然留有一大塊傷疤,這是戰(zhàn)斗歲月留給她的光榮的標記。
1942年冬,三姑得了瘧疾。因為缺醫(yī)少藥,一連十多天忽冷忽熱,渾身無力。戰(zhàn)友們背負道具,把馬匹讓給她騎。為了不拖累部隊,她請求領導把她留在當?shù)匦蒺B(yǎng)。到了臨沭縣的大興區(qū),這里是抗日根據(jù)地,區(qū)政府安排三姑在一戶老大娘家養(yǎng)病。大娘殺了母雞熬湯,給她補身體。老百姓聽說八路軍戰(zhàn)士生病了,都來慰問看望,送來煎餅、小米、細面,在鄉(xiāng)親們的關心照料下,三姑的病很快好了?;貞浺拭扇嗣竦倪@份恩情,九十二歲的三姑說:“山高水長,終生難忘?!?/p>
從此,三姑就被村里的老鄉(xiāng)留下來了,她參加區(qū)政府的工作,擔任了婦救會長,臨沭的山山水水,書寫了她青春的新篇。
響水旺整編后,三姑和二姑不在一個分隊了。二姑八歲就上啟新女校,受過正規(guī)教育,又讀過許多文學名著,她的文藝素養(yǎng)好,人又長得漂亮,是演戲劇的苗子。早在魯迅藝術大隊培訓時,教員排了一個小戲,要二姑扮演一個農(nóng)村婦女,坐在井臺旁一邊做針線活,一邊警惕過往行人。這是二姑第一次演戲,她聽教員講完戲,就認真琢磨開了,腦子里回想婦女們做針線時的手勢和表情,特別是看來往人的不同眼神。因為她平時對生活中的人物進行細致觀察,表演惟妙惟肖,又恰如其分。雖然沒有一句臺詞,但她把根據(jù)地老百姓的革命警惕性表演出來了。戲剛排完,敵人來了,二姑就跟隨戰(zhàn)士劇社參加了八路軍。
參加了八路軍的二姑做夢也沒有想到,戲劇中的事情竟然會發(fā)生在她的身邊。叫她扮農(nóng)村婦女在井臺邊警惕壞人放毒的那個戲劇教員,真的變成了壞人!這人叫郭同震,是戰(zhàn)士劇社的戲劇骨干,他演過《馬百計》,演《放下你的鞭子》時還會捏著鼻子哼小曲。響水汪整編后他任政治大隊大隊長,派來個政委叫張梓貞。有人聽他發(fā)牢騷,說“派個政委來監(jiān)視我?!?/p>
那次到山東縱隊去演出,他和教員王力吵了幾句,就不見了。后來聽說,郭同震帶了兩支手槍騎馬投敵去了,他成了日軍華北特別警備隊甲第1415部隊武山隊特務頭子武山英一的得力干將。
這件事使二姑很吃驚,革命隊伍里怎么會有人叛變投敵呢?
讓二姑更加吃驚和憤怒的是,1941年11月,日本兵鐵壁合圍沂蒙山區(qū)的大崮山和大青山根據(jù)地,使我山東分局和抗大一分校遭受了重大損失,陣亡和被俘一千多人。犧牲的人員中,有不少領導干部,還有國際友人漢斯·希伯。而策劃這次大掃蕩的,就是叛徒郭同震。這件驚心動魄的事,使純潔的青年學生懂得了站穩(wěn)革命立場和革命警惕性何等重要,也懂得了革命的復雜和斗爭的尖銳。
有一天,二姑和七叔、八叔還有大表姑在師部整修操場,突然間,八叔很驚慌地跑到二姑跟前,小聲地說:“二姐你看,那人不是沈琪生嗎?”二姑朝那邊一看,身材瘦高的一個人雙手被反綁著,幾個人用槍押著他。二姑認定他就是臨郯青年救國團的主任沈琪生。當年他帶著愛人和孩子到馬頭來教大家唱救亡歌曲,搞抗日宣傳。鬼子來了,二姑還帶著沈琪生和幾位女干部躲到鄉(xiāng)下姥姥家避難。沈主任是蘇北人,說話很親切。這樣一個共產(chǎn)黨的干部犯了什么罪?二姑不理解。后來聽說他是“托派”,接著又聽說他被槍斃了,那年才二十八歲。和沈主任一起被審查的還有李威、周玉英等人。直到四十四年后的1984年,才為沈琪生平反昭雪,稱他為“革命烈士”。二姑講述這些事時,心情非常沉痛。她說:“革命真不容易??!”
那時候,二姑只是一個戰(zhàn)士,一個宣傳隊員,她不知道什么叫政治斗爭,她只知道聽領導的話,好好演戲。二姑有表演的特長,她扮什么像什么,后來在濱海根據(jù)地演大型話劇《日出》和《雷雨》,她都扮演過主角。她在《雷雨》中扮演的四鳳非常出色,受到觀眾的熱烈稱贊,成為當時的明星。
戰(zhàn)斗的風雨磨煉了她的意志和膽魄。1941年春天,日本兵對沂蒙山革命根據(jù)地開展大掃蕩,師部直屬隊分散活動。指導員高鵬帶領女同志和小戰(zhàn)士到偏僻山村隱蔽。過了幾天,高指導員急切地對二姑說:“我們和師部失去了聯(lián)系,你去找大部隊吧!”這是十七歲的二姑單獨執(zhí)行任務。是在敵人圍困的險惡環(huán)境中,是在山高谷深的荒涼峻嶺中,一個從封建大家庭走出來的柔弱少女,背上步槍,跨上戰(zhàn)馬,在漆黑的深夜勇敢地出發(fā)了。她向東北方向前進,四周是黑黝黝的山峰,她有些害怕。進入一片樹林時,一只山鷹突然撲棱一聲驚飛出來,二姑一陣驚慌。但她很快鎮(zhèn)定下來,她想起了花木蘭從軍的故事,她鼓起勇氣策馬飛奔。越山崗,穿峽谷,她終于找到了大部隊,勝利地完成了任務。
二姑說,她聽過劉少奇和陳毅作報告。那是1941年夏天,她剛在濱海演完《雷雨》,突然接到命令,要她馬上參加“華中慰問團”,去蘇北慰問“皖南事變”后突圍的新四軍。二姑打起背包,跟著隊伍就走。從蛟龍灣出發(fā),越過幾道封鎖線,急行軍半天一夜走一百八十四里,趕到新四軍獨立旅。稍事休息,立即登臺,參演了話劇《第五縱隊》、《下關東》和《馬縣長》,歌劇《歸隊》、《親家母頂嘴》,還有歌曲《在太行山上》、《八路軍軍歌》等等。剛從血火中突圍出來的戰(zhàn)士們聽到軍歌嘹亮,激動得熱淚盈眶,新四軍和八路軍緊緊地握手擁抱!
在新四軍部隊巡回演出后,陳毅軍長親切地接見大家。他風趣地說:“我們是老游擊隊,八路軍是老大哥?!蓖A艘幌拢砬閲烂C起來,他講了皖南事變的經(jīng)過后,沉痛地說:“葉挺軍長被扣押了!新四軍損失大啊!”他夸獎了慰問團的戰(zhàn)斗作風。他說,他很喜歡文藝工作,但毛主席叫他指揮打仗,這是革命的需要。新四軍政委劉少奇作了形勢報告。他說,今后我們敵后的斗爭會更加艱苦,這是黎明前的黑暗,我們要咬緊牙關,再堅持兩年,就能迎接偉大的勝利。
在迎接勝利的同時,新四軍軍部給八路軍慰問團成員每人發(fā)了一套嶄新的棉軍裝,女戰(zhàn)士還多發(fā)一雙布鞋。二姑穿在身上,喜在心頭:這身軍裝,可為演戲派上大用場呢!
戰(zhàn)斗的烽火,培育了艷麗的姐妹花。
五、兄弟情深
我們郯城人把伯伯稱呼為“大爺”。我爸爸兄弟多,參加八路軍的包括他共有七個,其中有大大爺和四大爺,四個叔叔是七叔、八叔和大表叔、二表叔。叔叔們是一起入伍的,還有一個哥哥,他們開始時都在戰(zhàn)士劇社當宣傳隊員。這四兄弟和一個侄子兼外甥,雖是兩代人,但年齡都差不多,大哥高恒岳十二歲,比二表叔只小一歲。大表叔最大,也只有十六歲。
這些小八路在烽火硝煙的抗戰(zhàn)歲月里,稚嫩的肩上承受了太多和太沉重的負擔。他們還是少年兒童啊,他們宿營時說夢話磨牙齒還尿炕,軍號一響,背著背包扛起槍就行軍打仗!我從心底里欽佩和敬重我的叔叔和哥哥。小小少年,就懂得了吃苦耐勞,懂得了無私無畏,懂得了救國救民!
二表叔今年九十歲了,他對七十多年前的往事記憶猶新。
那時在沂蒙山區(qū)的抱犢崮,他和他的哥哥姐姐在戰(zhàn)士劇社二分隊,為歡迎教導五旅從魯西南回一一五師,晚上,羅榮桓政委請梁興初旅長和他的戰(zhàn)士們看演出。大汽燈照得如同白晝,管弦樂和打擊樂似潮似雷,如泣如訴,更有歌聲舞姿,大戲小曲,看得梁興初如癡如醉,他拉著羅榮桓的手不放:“我的宣傳隊不行。你有兩個隊,給我一個!”
羅政委拗不過他:“好,好,二隊你帶走吧?!?/p>
這是1940年下半年,表叔兵毅、兵克和表姑徐步和恒岳哥哥成了梁興初教五旅的宣傳隊員。出發(fā)前每人發(fā)二斤羊毛御寒,洗好曬干鋪進夾衣夾褲,走著走著都往下掉。走了三天到蒼山。第一天晚上宿營,大饅頭管吃飽。第二天過河,騎兵連把馬匹讓給小孩和女同志騎。
不久,國民黨發(fā)動皖南事變,教五旅奉命從山東趕赴江蘇洪澤湖,接應一部分新四軍北上。從蒼山到洪澤湖要過鐵路,鬼子布置了嚴密的封鎖線。雖有夜幕掩護,但據(jù)點里的日本兵還是發(fā)現(xiàn)了我軍的行動,用火力掃射之后又瘋狂追擊。十四團被沖垮,十五團過不了鐵路線,部隊遭受不小的損失。三個團只過來一半人馬,只有十三團是完整的。他們一口氣趕到洪澤湖后,馬上整編為新四軍獨立旅,八路軍的臂章?lián)Q成了“N4A”。
這是抗日戰(zhàn)爭最艱苦的階段,蘇北的敵偽頑聯(lián)合圍剿新四軍。為鞏固和擴大抗日根據(jù)地,陳毅軍長發(fā)起了一個又一個戰(zhàn)役。1941年10月13日,陳毅召開干部會研究攻打陳道口的作戰(zhàn)方案,敵人是國民黨頑軍第七旅旅長王光夏。十四日發(fā)起攻擊。大表叔和二表叔都參加了這次戰(zhàn)斗,他們的獨立旅攻打東圩子。三師十九團二十團打西圩子??赡苁怯捎趶纳絽^(qū)到平原地形不適應,獨立旅進攻受阻。梁興初旅長急忙召開連以上干部會,陳毅親自作戰(zhàn)斗動員:抓住團長有賞!抓住營長有獎!打不下來撤職!貪生怕死槍斃!
天剛亮,一個主攻團長垂頭喪氣地下來了,后面跟著一個牽馬的警衛(wèi)員。二表叔說,他被撤職了。第二天,東圩子終于攻克。這一仗消滅敵人八百多,王光夏來不及帶走小老婆,自己帶著一百多人跑了。
表叔說他們緊跟攻擊的隊伍沖進圩子收繳戰(zhàn)利品,大把大把地搶電線。電線是架設電話的緊缺物資。一邊收繳戰(zhàn)利品,一邊抬傷員去醫(yī)院救治護理。七叔是負責戰(zhàn)地喊話的,八叔給傷員喂小米稀飯。表叔表姑給傷員包扎換藥,擦洗喂湯。天寒地凍,缺衣少被,傷員身上蓋著稻草。二表叔剛給一個頭上纏著紗布的戰(zhàn)士喂好雞湯,對方因為小腿被打斷流血過多,他昏過去了。表叔又用熱毛巾給他擦臉時,那戰(zhàn)士突然坐了起來,大喊:“沖?。 边@時,大表叔剛好進來,兩人扶著他輕輕躺下。很快,這位傷員閉上眼,停止了呼吸。
在蘇北新四軍里戰(zhàn)斗了兩年之后,1942年底,獨立旅奉命撤回山東,恢復了八路軍一一五師教五旅的番號,又回到沂河畔的故鄉(xiāng)了,可是部隊往北越走越遠了,千里奔襲,奔到了日照、諸城。
南征北戰(zhàn),為的是集中兵力,全殲敵人。為了打通濱海與膠東根據(jù)地的聯(lián)系,八路軍一一五師決定收復甲子山。代師長陳光指揮部隊組成四路縱隊迂回包圍,教導五旅是主力部隊,擔負了中心突擊的攻擊任務。各部一路沖鋒,占領了部分據(jù)點,敵人憑借堅固的工事頑強抵抗。激戰(zhàn)三天,敵人固守核心陣地,頑抗待援。我軍久攻不下,轉入休整。三天后,我軍用坑道作業(yè)發(fā)起強攻,頑軍彈盡糧絕,待援無望,只得乘夜色撤退。但一路上遭八路軍截擊,斃傷一萬多人,被俘一千余。我軍也傷亡六百四十多人。
這場相持一星期的戰(zhàn)事相當慘烈,陣亡者的尸體漫山遍野。代師長陳光命令:政治部宣傳隊負責打掃戰(zhàn)場。
寒風呼號,烏鴉盤旋慘叫,野狗成群結隊地撕咬。山谷中全是手腳不全的尸體,有的僅存血肉模糊的斷臂斷腿,還有被野狗吃剩的白骨。有的緊抱在一起難解難分。打掃戰(zhàn)場的都是副排以上的干部。比較完整的尸體用門板抬。大表叔和二表叔二人抬一只柳條筐,將被炮彈炸碎的尸塊及白骨撿在筐中。因為沒有手套,他們只能光著手去撿,兩手沾滿了鮮血,又腥又臭,心里還很害怕,害怕哪一個尸體爬起來。一筐又一筐,抬到挖好的大土坑里掩埋。然后堆成一個大墓,用木板立一塊碑。
有一個勇士屹立在山崖上,他靠巖石挺立著,手中握著槍,他犧牲了,他沒有倒下。二表叔慢墁爬上去,他把他拖下來。他和大表叔把不倒的烈士抬倒墓地。這時候,他沒有恐懼,他的心中,只有崇敬。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打掃六天戰(zhàn)場,埋了六天烈士。那年,大表叔十八歲,二表叔十五。他們的青春年華,是生與死,是血與火,是無畏和勇敢,是打日本、救中國!
1944年11月的莒城戰(zhàn)役,前線記者團和宣傳隊員隨同突擊部隊并肩作戰(zhàn),七叔和二表叔也參加了戰(zhàn)斗。肖華主任和陳士渠參謀長親臨前線指揮。戰(zhàn)斗異常激烈,敵人依據(jù)堅固的工事頑強堅守,在攻克城墻和外壕后,碉堡群和戰(zhàn)壕、鐵絲網(wǎng)、地雷陣組成密集的火力防線。沖上去的勇士一批批倒下,每天傷亡一百多人!每當攻擊部隊拉響炸藥包爆破后,肖華主任高喊:“快,沖進去!”
沖鋒中,記者團負責干部曹秉衡被日軍的槍彈打中頭部,光榮犧牲。和二表叔一起沖鋒的二胡演奏員王黎明身負重傷后也犧牲了,臨終時他的雙眼還看著大家。戲劇演員那沙被敵人的炮彈擊中了腿部。和七叔一起執(zhí)行采訪任務的《民兵報》記者鄭堅也負了重傷。這一仗,宣傳隊員有八人傷亡!延安《解放日報》發(fā)表頌揚文章:《文化戰(zhàn)線與軍事戰(zhàn)線結合,前線記者英勇參戰(zhàn),曹秉衡、宋文禮、王黎明三同志光榮犧牲》。
十二歲參加八路軍的二表叔年紀小個子也小,可他常欺負比他小一歲的外甥大漢。行軍時,大漢走著走著就睡著了。他有邊走邊睡的本事,他跟著二表叔,二表叔前面是馱道具的馬。表叔常捉弄他,在沒有溝坎的地方,表叔用力一跳,大漢以為有溝,也閉著眼睛一跳。引得大家一陣哄笑。還有,走著走著,表叔突然往路邊一閃身,我大哥一下子臉撞到了馬屁股。他睜開惺忪的眼睛,知道是表叔戲弄他,他也沒辦法,于是,又引起大家的哄笑。
二表叔樂觀而調皮,他在舞臺上男扮女裝,且演什么像什么,因為扮演《雪地里的孩子》主角小寶惟妙惟肖,梁興初師長就叫他“小寶”了。最出名的是他在《日出》中扮演的“小東西”,深受大家喜愛。下部隊時,戰(zhàn)士們都喊他“小東西”,有繳獲的好東西也會送給他。下河洗澡時,戰(zhàn)士們追著他玩,要扒他的衣服看看他有沒有“小東西”,看看他是男還是女。
梁興初旅長喜歡二表叔的聰明好學和勇敢機智。有一次,劇社在濱海北的村莊搞宣傳。突然旅長的通訊員飛馬傳令:“小寶,旅長找你!”二表叔縱身一躍,坐到了通訊員背后。山路顛得屁股疼,表叔雙手在通訊員肩上一撐,突然在馬屁股上站了起來!飛奔的馬背上站著一個人,路邊的老鄉(xiāng)都驚嘆道:老八路馱著個小八路,小八路站在馬背上!
到了旅部,旅長向二表叔交代任務:“偽軍旅長張步云準備起義,派他的參謀長來聯(lián)系。你去當他的勤務員,注意觀察他的情緒變化,宣傳科李科長會和你聯(lián)系?!眳⒅\長住小院的堂屋,二表叔住西屋。他給參謀長送飯端水,陪他說話。有空時,自己就讀書看報。參謀長對梁興初旅長說:“八路軍了不得,十三歲的勤務員給我講團結抗日,懂這么多道理。”
二表叔從小就當文工團員,會唱歌,會跳舞,會演戲,會說快板,會演說唱,會敲鑼鼓,會拉二胡,會彈三弦,會彈吉他。自然,最突出的強項是舞蹈創(chuàng)作。在新中國的軍旅舞蹈史上,二表叔是當之無愧的前輩和名人,他是帷幕背后的明星。他編導和指導的《保衛(wèi)和平》、《戰(zhàn)士的心》、《江南三月》、《希望》、《繁綺》以及《天山大兵》、《再見吧,媽媽》、《紅旗頌》和《一條大河》等等光耀舞臺的作品,不僅獲得全軍、全國乃至世界的獎項,在舞蹈創(chuàng)新和人才培養(yǎng)上貢獻卓著。他探索從傳統(tǒng)手法到現(xiàn)代風格的舞蹈語匯,培養(yǎng)了華超、王勇、蘇時進、陳惠芬和尉遲劍明等一批全國知名的舞蹈編導和演員,二表叔的藝術成就,已列《中國當代藝術家名人錄》和《中國藝術家詞典》。
二表叔和大表叔這對親兄弟同時參加革命,同在戰(zhàn)士劇社,并肩戰(zhàn)斗,形影相隨。但很多時候,反而是小個子的二表叔照顧大他三歲的哥哥。1938年夏天,沂河發(fā)大水,兄弟倆從青救團訓練班回家,大表叔的腳被尖角的高梁茬子刺穿腳板,鮮血直流。二表叔撕下衣襟包扎好,背著哥哥回家。次年冬,一一五師的魯迅藝術訓練班結束,正要出發(fā)去沂蒙山,大表叔患了白喉病。我爺爺用中藥給他醫(yī)治,讓他吐出一口一口灰色的假膜,二表叔不怕臟,端著小碗接著,病愈后一起投奔八路軍。1940年大表叔發(fā)瘧疾,忽冷忽熱打擺子。我爸爸開了張藥方,二表叔煎藥喂湯,病很快好了。1942年,在江蘇淮陰時,大表叔得重病,發(fā)高燒,頭腫得很大,腫得眼睛都睜不開了。送到后方醫(yī)院不收,安排到老鄉(xiāng)的打場屋里,滿頭滿臉涂上黑乎乎的藥膏。二表叔來了,他給大表叔喂開水,換藥膏,侍候了幾天,使其臉上的腫消了一些,但還在發(fā)燒。這時候,部隊要北上攻打甲子山,怎么辦?大表叔說:“我跟你走?!倍硎逭f:“我架你走?!?/p>
白天大表叔一手抓著馬尾巴,一手靠在二表叔的肩膀上,艱難地行軍。晚上宿營,二表叔把大表叔的腳抱在懷里,輕輕地揉著。從淮陰到莒南幾百里地,兄弟倆攙扶著,一步一步地前進。
1943年整編,教導五旅改為十三團,四五十人的宣傳隊只剩十幾個了。大表姑、大表叔和我大哥都從部隊下來了,分配到濱海地委二專區(qū)工作。大表姑任專區(qū)巡視員,大表叔任專區(qū)公安局偵察股長兼審訊股長,我大哥年齡小,到濱海中學上學去了。
在當時,部隊和地方的任務都是抗日救國,地方黨也有武裝,也要打仗,軍隊地方互相支援,不分彼此。地方干部要組織武工隊,帶民兵打游擊,還要收集情報,鬼子來了轉移群眾,為部隊籌糧等等。
大表叔工作很忙,他一上任就接收了一百多個漢奸特務嫌疑人,都要一一調查審訊。有一個軍統(tǒng)局的站長為日軍提供情報,他交代了組織分布和聯(lián)絡方法,經(jīng)行署批準,這個漢奸被槍斃了。
這是抗日斗爭的另一條戰(zhàn)線。從此,大表叔就在公安戰(zhàn)線上辛勤工作。從山東根據(jù)地到國家公安部,為保衛(wèi)國家安全和人民的幸福,他獻出了青春和忠誠。
親兄弟同時參加革命,同在戰(zhàn)士劇社的,還有我的七叔和八叔。父母和哥哥壯烈殉國后,這一對孤兒兄弟滿懷家仇國恨,小小年紀就加入了八路軍的行列。他們用稚嫩的童聲和瘦弱的身軀,謳歌革命,號召抗敵。1939年,才十二歲的八叔為戰(zhàn)士們獻歌獻舞四年后,整編時分配到濱海中學學習。正當他在革命的大家庭中健康成長的時候,誰都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1944年除夕的深夜,八叔因突發(fā)心臟病,在睡夢中去世了!他安息在臨沂烈士陵園的蒼松翠柏中。
得知弟弟去世的消息,七叔大哭了三天!自從1938年五月四日父母遇難,兄弟倆就相依為命。為了縫補弟弟的鞋面,十四歲的哥哥第一次拿起針線,手指上的鮮血染紅了布鞋。入伍后行軍,七叔把八叔的被子打進自己的背包,讓弟弟只背小包袱。睡覺時,兄弟倆總是把對方冰涼的腳抱在自己懷里。弟弟尿了床,哥哥把他推到干燥的一邊,自己躺在濕床單上把它焐干。八叔到濱海中學去上學時,他哭了,他說離不開哥哥。七叔勸了他好一陣。后來七叔去看過他一次,八叔緊緊抱著哥哥,興高采烈地帶他看宿舍和教室。七叔把剛發(fā)的兩元津貼費給了弟弟,讓他買點學習用品。弟弟一直把哥哥送到村外。誰知這是兄弟倆的最后一面。
七叔把悲痛和仇恨化作力量。他十六歲就入了黨。在艱苦的反掃蕩戰(zhàn)中,他執(zhí)行陣前喊話、火線鼓動、救護傷員、敵區(qū)宣傳等任務。演出之余,他讀書看報。夜晚在油燈下寫日記。他還寫詩歌、通訊在報刊上發(fā)表。戰(zhàn)士劇社的人稱他是“大秀才”。
1944年5月,七叔調任濱海軍區(qū)《民兵報》記者,他深入連隊,面向戰(zhàn)士,采寫了《血泊里的人》、《老沂河沸騰了》、《災難深重的費北》、《有一次,在冬天》等許多優(yōu)秀的新聞特寫。這些名篇,都被收入在《濱海八年》的抗日史書中。
作為軍事記者,七叔多次隨同戰(zhàn)士一起參加戰(zhàn)斗,沖鋒陷陣。1945年8月,攻打臨沂的命令一下,七叔作為前線記者和突擊連一起,涉過兩丈寬的城壕,攀云梯爬上兩丈高的城墻,冒著槍林彈雨,奮勇前進。七叔緊跟突擊隊展開一次又一次的沖鋒反沖鋒,經(jīng)過二十六天激烈爭奪,打退了敵人幾十次反撲,奪取了殲滅偽軍三千余人的勝利。七叔以英勇頑強的經(jīng)歷和滿懷豪氣的筆觸,書寫了人民戰(zhàn)士前仆后繼的英雄氣概和有我無敵的犧牲精神。
他的筆,是射向敵人的槍彈。他用筆,為殉國的父母雪恨。
這支筆,伴隨了他的一生。
六、兒女英雄
和七叔一樣以筆作槍的,還有我的爸爸高培剛。在跟著大大爺辦了一段時間的《動員報》后,1940年9月,八路軍一一五師調他到政治部《戰(zhàn)士報》當記者。部隊散駐在奇峰深谷的沂蒙山區(qū),爸爸經(jīng)常背著背包,翻山越嶺,深入連隊采訪。他和指戰(zhàn)員交朋友,了解大家的思想情緒,因而寫的文章很有針對性,也適合戰(zhàn)士的口味。有一次,他和戰(zhàn)士聊天,一個姓王的小戰(zhàn)士聽說美國有原子彈,他害怕地說“那怎么辦?老美扔一個下來,我們往哪里跑?”后來聽指導員上課,他知道了地下工事可以防原子彈,指導員還講奪取最后勝利還是要靠人。小王聽了后打消了思想顧慮。爸爸采訪到這個故事,寫了一篇題為《小王笑了》的稿子發(fā)表在《戰(zhàn)士報》上,使不少戰(zhàn)士放下了思想包袱。羅榮桓政委夸獎《戰(zhàn)士報》“一個鉛字比一顆子彈還重要?!?/p>
我爸爸見過漢斯·希伯。對方是德國的記者,為報道中國的抗戰(zhàn),他來到一一五師采訪,并隨同戰(zhàn)地記者一起,參加了臨沂突圍。他歌頌八路軍神勇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寫了一篇《無聲的戰(zhàn)斗》發(fā)表在《戰(zhàn)士報》上。爸爸把這篇報道讀了好幾遍,他要學習外國記者的視角和筆法。爸爸有兩樣心愛的東西:一支綠色的派克鋼筆和一架德國的蔡司相機,這兩樣東西伴隨了他的報人生涯和漫漫征途。他用派克鋼筆寫戰(zhàn)地報道,他用蔡司相機拍攝槍林彈雨。發(fā)黃的小照片,記錄了抗戰(zhàn)烽火和千里進軍。南北轉戰(zhàn)六十年,爸爸舍不得丟棄的還有一頂皺巴巴的狗皮帽和一個褪色了的馬褡子,這是從日軍手里繳獲的戰(zhàn)利品,他珍藏著,這是一個老兵對抗戰(zhàn)歲月的紀念。爸爸引以為榮的,是他見過朱德總司令。爸爸后來到國防科工委的雷達研究所任職時,朱總司令親臨視察,高興地聽取了我爸爸的工作匯報。
爸爸是一個忠誠的革命者。他是離別了新婚的妻子去沂蒙山的,后來又叫我媽媽和剛出生的姐姐也去山里。拖著小孩,媽媽到被服廠做軍裝、釘紐扣。生活異常艱難,十天半月見不到爸爸的面。姐姐得了瘧疾,媽媽急得哭,虧得爺爺托人送來了一小瓶羚羊角粉,和著水服了幾天終于轉危為安。我剛出生就得了百日咳,沒有藥,生命垂危。爸爸在前線,醫(yī)生說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試一試,就是抽我媽媽的血給我。媽媽不愛說話,她卷起衣袖就要醫(yī)生快抽血。抽了一個月,我的病好了,瘦弱的媽媽病倒了。
四大爺也把四大娘和他的女兒送到沂蒙山來了。四大爺是從延安抗大回來的,他擔任了抗大一分校財政股副股長。他寫了一封信,請他哥哥即我的大大爺轉給家里。離別三年沒有音訊了,看完信,四大娘立即準備行裝。因為家里住著偽軍,她避開維持會的注意,領著七歲的女兒高恒桂,由大大爺派人把她們送到了革命根據(jù)地。
四大娘參加了抗大的女生隊學習訓練,年幼的女兒送到被服廠請女工照看,聰明的姐姐很乖巧,還學會了在軍衣上鎖扣眼。這時,四大爺一家都改了名,四大爺叫高磐九,四大娘叫徐康,姐姐改名高健。
1942年春天,日軍對沂蒙山鐵壁合圍,采取瘋狂的三光政策。部隊要轉移,姐姐就寄養(yǎng)在一戶老鄉(xiāng)家里。老鄉(xiāng)家也有一個女兒,我姐姐和她一起采酸棗、拾柴火,還幫大娘下地干活。姐姐叫大娘干娘,干娘疼愛我姐姐,自己吃苞谷面,給姐姐吃白面和雞蛋。有一天,四大娘來看女兒,正巧鬼子進村掃蕩。干娘馬上把四大娘藏在門后,自己若無其事地坐在門口納鞋底。鬼子抓著姐姐的辮子,將她甩倒在地,兇狠地問:“八格牙魯?”姐姐倒在地上一動不動。那個漢奸端著槍四處搜查,也找不出值錢的東西,無奈地走了。
戰(zhàn)爭教育人,也鍛煉人。有一次,鬼子包圍了村莊。四大娘和另一位女同志被堵在村中。她朝四周一看,馬上叫那位女同志和我姐姐鉆進麥草垛,自己鉆進另一個草垛里。敵人四下搜索,他們發(fā)現(xiàn)了草垛外的一個衣角。于是,閃亮的刺刀橫在四大娘前面。鬼子拖著姐姐和另一個女同志從另一個草垛中出來了。三個鬼子把槍對著她們厲聲地問:“干什么的?”四大娘不慌不忙:“來看孩子她姨?!惫碜右豢炊际寝r(nóng)婦打扮,疑慮消了大半。這時,一個偽軍突然發(fā)現(xiàn)不遠的河溝中有人,邊喊邊追了過去。
無數(shù)次臨危不懼,無數(shù)次轉危為安。在鬼子掃蕩最瘋狂的時候,她們日夜躲在山洞里,天黑后靠老鄉(xiāng)送水送飯。白天,鬼子的皮鞋聲在頭上響,敵人的刺刀從草叢中穿到眼前,漢奸們大喊:“出來吧!我都看到你了,不出來就扔手榴彈了!”其實這是詐喊,他們虛張聲勢,我們沉著應對。我真佩服我的姐姐,八九歲的一個小女孩在鬼子面前不哭不慌。姐姐說:“我跟媽媽學的?!?
1942年冬天,抗大一分校從沂蒙山區(qū)向膠東根據(jù)地轉移。四大娘和高健姐姐跟隨被服廠和鞋廠搬遷,布匹、棉花、鞋料,還有縫紉機,人扛馬馱。千里夜行軍,趟冰河、越鐵路、躲碉堡,克服重重艱難險阻。手拉手,肩并肩,沒有燈火,沒有聲響,在敵人的眼皮下奔襲,連馬匹都不喘粗氣??績芍昏F腳板走,每天一百多里的跋涉,小腳的四大娘咬著牙齒跟著大家走,十歲的姐姐坐在騾子的馱架上。怕小孩打瞌睡掉下來,叔叔們用布帶把她綁在騾子上,棗紅色的大騾子把物資和我姐姐馱到膠東后,倒在地上累死了。
因為路上發(fā)瘧疾,可能奎寧吃多了,姐姐的頭上長了兩個大膿瘡,痛得整夜哭,必須去十多里外的衛(wèi)生所開刀。四大爺這時已在北海銀行煙臺分行當行長了,工作繁忙。四大娘在被服廠工作脫不開身,開刀沒有麻藥,醫(yī)生用手狠命地擠,姐姐狠命地叫疼,衣服上滿是膿血,她獨自去獨自回。但姐姐很開心,因為她能幫銀行做校對了。新印出來的北海幣,要一張張檢驗是否合格,她幫著叔叔阿姨校對。后來她上學了,她十一歲才背起書包。
我們家參加革命的小八路中,年齡最小的是我的二哥高衡陽。他九歲那年即1941年秋天,就在濱海根據(jù)地穿上了為他定做的小軍裝,臂膀上有“八路”字樣的臂章,成為大大爺領導的抗敵自衛(wèi)軍的宣傳隊員。大大爺參加革命后也不用他的名,而改為“高贊非”了。這個名字在百度的搜索條目中有長篇的介紹,并給予極高的評介,稱他是“當代著名儒家學者”。他于1939年擔任共產(chǎn)黨領導的郯城縣動員委員會主任及參加魯南總動員委員會工作后,就隨地方黨在臨沂、邳縣根據(jù)地開展活動了。因為他社會關系多,在地方上有一定的聲望,適合做統(tǒng)戰(zhàn)工作,所以,上層人物的一些事,都由他出面協(xié)調,這樣有利于團結抗日,后來他又擔任濱海區(qū)參議會參議長。
為了鞏固和擴大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1939年底,中共山東分局書記對魯南動員委員會和抗敵協(xié)會指示“要組織、要群眾、要武裝”的要求,作為魯南動員委員會成員,大大爺和其他同志一起,組織了自己的武裝“抗敵自衛(wèi)軍”,由八路軍山東縱隊統(tǒng)一指揮。二哥記得,那時大大爺一改文質彬彬的書生樣,他扎著武裝帶,腰上佩有手槍,身邊有警衛(wèi)員和勤務員,還有兩匹馬。有一天,日偽軍包圍了根據(jù)地,大大爺率領部隊突圍,大大娘摟著小弟騎一匹馬,一起策馬飛奔。在過河時,大大娘駕馭不了馬匹,一下翻落水中。水深流急,虧得戰(zhàn)士們沖下河及時拉出水,才避免了危險。
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危險隨時都有。1943年11月26日早晨,日偽軍偷襲蘇魯邊界的贛榆縣馬旦頭村。這里是濱海軍區(qū)機關所在地,軍區(qū)政委符竹庭身先士卒帶頭迎敵,不幸身負重傷,英勇犧牲,年僅三十一歲。這位經(jīng)過長征的老紅軍身經(jīng)百戰(zhàn)、軍政兼優(yōu)。肖華、羅榮桓等首長紛紛題詞哀悼。
身為濱海區(qū)參議會參議長的大大爺,以十分沉痛的心情,和專員謝輝一起,合寫了一篇挽詞:“竹庭同志為國家為民族為全世界勞苦大眾解放事業(yè)鞠躬盡瘁堅決英勇,領導著我們向狂暴的敵人作殘酷斗爭,開辟濱海區(qū)局面,奠定勝利基礎,代表了共產(chǎn)黨員一切最優(yōu)秀的品質。惜乎于一九四三年贛榆戰(zhàn)役壯烈犧牲。遺任我輩哀悼之余誓繼竹庭同志斗爭到底。謹題數(shù)詞以昭千古”。寫于七十三年前的祭文刻成石碑,陳列在贛榆的抗日山上。
其實,大大爺和符竹庭政委除了組織上的上下級關系之外,他們之間的私人關系也很好。就在這一年春天,一一五師肖華主任對我大大爺說,符政委三十多歲了,還沒結婚。大大爺沒反應過來,肖華主任親自出馬了,他請我二姑吃飯,要把二姑介紹給符竹庭政委。他說,符政委是老紅軍,是濱海軍區(qū)政委,是很優(yōu)秀的指揮員。
二姑低著頭。她想,嫁給這樣的人,有警衛(wèi)員、有馬騎,當官太太,我不干。吃飯了,三個人都沒話說,二姑覺得很別扭?;貋砗?,她對大大爺說:“肖主任介紹我和符政委結婚,他文化低,我不愿意。”大大爺這時才如夢初醒,他覺得為難。他尊重妹妹的選擇,但也很同情符政委的孤單。
畢竟兄妹情深,了解了二姑的心愿,大大爺說:“省文協(xié)書記劉導生三十歲了,還沒對象。你歲數(shù)也不小了,和他認識認識吧?!眲俏幕耍瑐€子高高的,文質彬彬,蘇北豐縣人。他北大法律系畢業(yè),參加過一二·九學生運動,是1935年的老黨員,當時在山東根據(jù)地領導文化救亡工作。見面后,雙方印象都很好。
大大爺急于促成這樁婚事,他通知我爸爸說:“你去把高勵叫來,今天給他們訂婚?!卑职终业蕉谜f:“大哥叫你和劉導生訂婚?!倍糜悬c為難,她說:“家里的那個還沒解除關系呢?!倍眯r訂過娃娃親,男方是我的舅舅任兆良。這兩人長大后也不來往,現(xiàn)在都參加了革命。爸爸認為小舅子那邊沒有問題,就說:“你們從不來往,我和他說一聲就完了。”
爸爸和二姑到了文協(xié)院子,這是莒南縣石門澗的一個小村莊。大大爺早把山東分局和一一五師的幾位領導請來了,他當場宣布:“今天劉導生和高勵訂婚!”院子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因為戰(zhàn)事緊張,直到第二年他們才結婚。這時劉導生已當濱海中學校長,為了照顧他們的關系,二姑調到了濱海中學工作。脫下軍裝,二姑哭了,她留戀舞臺,她舍不得這身軍裝。
也是1944年,也是高梁紅了的秋天,三姑也收獲了愛情。三姑父是臨沭縣委的宣傳部長,叫石少培,他儒雅清秀,是蘇北邳縣人。石部長在一次參軍動員會上見過我三姑,當時三姑在會上教唱抗戰(zhàn)歌曲,對她一見鐘情。石部長借到大興區(qū)檢查工作的機會,向三姑介紹如何做宣傳工作,如何發(fā)動群眾,以及做婦女工作,還送給三姑幾本油印的關于組織、宣傳、統(tǒng)戰(zhàn)方面的小冊子。
憨厚的三姑根本沒有想到這是愛情攻勢,石部長只得捅破這層窗戶紙了。會散了,過了一會他又回來了。三姑問:“你怎么又回來了?”石部長不知如何說才好,他急得直拍大腿:“你是個傻蛋?”他轉過了身,雙手叉著腰生氣了。三姑還沒醒悟,她以為這句話惹他生氣了,便膽怯地說:“我怎么成傻蛋了?有話你就說嘛,干嘛發(fā)脾氣?”石部長不好意思轉過身來,便揮了揮手說:“以后再說吧?!彼^也不回地走了。
魯南的夏季,青紗帳像一片碧綠的大海。石部長隨縣大隊執(zhí)行完任務,又來找三姑了。他約她去沭河邊走走。三姑不去,她此時已經(jīng)明白了石部長的意思。因為縣委有一個女大學生曾經(jīng)來找過三姑,問她和石部長什么關系,還責罵了三姑,三姑很生氣。
區(qū)委的同志勸她去河邊走走,三姑勉強地在后面跟著。望著被晚霞映紅的河水,石部長開口了:“你覺得我對你怎樣?”三姑明白這話的含義。她猶豫了一下,說:“很好,工作上對我?guī)椭艽??!笔块L笑了:“你還是個傻蛋?!薄拔揖褪莻€傻蛋嘛,你有話直說?!比谜f。
宣傳部長不知所措了。他憋了半天,還是那句話:“你覺得我對你怎樣?”三姑也是原先說的話:“很好?!笔块L大笑起來,一把將三姑摟在懷里。這年九月,他們終成眷屬。
說來真是有緣,也是1944年,我大表姑徐步喜得貴子,他的愛人原是臨郯縣委書記王永福。他是山東東平人,1936年在濟南鄉(xiāng)村師范學校時入黨,曾在郯城馬頭領導地方黨的武裝活動,后任臨沭縣委書記。王書記的愛人因生孩子時得了急病,產(chǎn)后八天就去世了。這時,我大表姑徐步己轉業(yè)在臨沭的鄉(xiāng)村小學教書,王書記在辦訓練班時見過她,他到學校去找我大表姑求婚。
當時,俊秀的大表姑正在上課。下課后,得知他的來意,她說:“等一等”。大表姑找了她在部隊時的老領導羅華生了解情況。軍分區(qū)羅司令是老紅軍,他支持大表姑和王永福的婚事。可是姑奶奶不同意,她說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商量。但已經(jīng)晚了,姑奶奶一家從馬頭坐著馬車到濱海根據(jù)地時,大表姑已經(jīng)懷孕在身。懷抱小外孫的姑奶奶,還不知道正是她未見面的大女婿、身為臨沭縣委書記的王永福,派人把她一家從敵占區(qū)接到根據(jù)地來的。
這一年,我多了三個姑父,我們家多了三個八路軍。真是喜事連著喜事,這是勝利的預兆:艱苦卓絕的抗戰(zhàn),已經(jīng)度過了最艱苦的歲月。
七、長夜晨星
隨著抗日斗爭的節(jié)節(jié)勝利,魯南根據(jù)地不斷擴大。到1944年,北至膠濟鐵路,東至黃海,西到沂河的七萬多平方公里的濱海區(qū)南北已連成一片,星星之火點燃了燎原烈焰!
這一切,是千千萬萬人民用熱血和生命換來的,他們的仇恨與苦難,如蒙山,似沂水!
自從八路軍進入沂蒙山,馬頭及郯城等地立即被日偽軍占領,沂河邊建起了炮樓,到處有鬼子的據(jù)點和崗哨,通往根據(jù)地的路上,敵人設置了一道又一道的封鎖線。
我們家里也住了偽軍。媽媽說,偽軍要吃要喝,本想給小孩吃的一點白面被搶去了,連雞蛋、咸菜也搶,弄得我們只能吃包谷面、地瓜干。后來連包谷面也吃不上了。除了搶吃搶喝,偽軍還時時威脅你。偽軍排長坐在媽媽對面說:“你家男人是受共產(chǎn)黨欺騙,才參加了八路軍,你去把他叫回來,免得你一個女人家?guī)е⒆邮芸?。”媽媽說:“俺不知道他在哪里?!?/p>
讓媽媽更揪心的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任兆英。我的姥爺也是有二三百畝地的地主,姥姥生病死后,姥爺連娶兩房,大房當家,但不會生育,她嫉妒二房生了我小姨和小舅。我媽媽嫁到高家后,特別是偽軍住到我姥爺家后,大房加緊迫害二房,而我姥爺是個老實巴交的人,對大房的飛揚跋扈只能搖頭嘆氣。
兇惡的大房使出了毒計,她利用游擊區(qū)拉鋸的形勢,在八路軍來馬頭時,誣陷二房和偽軍的一個排長有私情,企圖借刀殺人??谷照闊o實據(jù),只好不了了之。大房不依不饒,她把小姨的媽媽用鐵鏈關進柴房,不給吃喝。二房饑渴難忍,十三歲的小姨趴在窗口哭喊著叫“媽媽”。她媽說“我要喝水”。大房惡狠狠地說:“要喝水?喝鹽鹵!”
二房只得點點頭。大房果然拿來一碗鹽鹵遞進窗里,二房接過鹽鹵,大口便喝。喝完就在柴火堆上倒下了,一個年青的女子就這樣離去了。
媽媽任兆溪得知這個消息,哭了好幾天。她牽掛她的十三歲的妹妹,也為苦命的女人傷悲。媽媽把這個不幸的消息轉告爸爸。笫二年開春,爸爸牽了一頭小毛驢回馬頭,把小姨接到根據(jù)地的濱海中學讀書。十四歲的小姨勤奮學習,后來到山東大眾電臺任譯電員,再后來成長為新華社記者,采訪過毛主席和周恩來。時代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
我爺爺也在變。他戒了大煙,他的心掛念著兒子、女兒、孫子和外甥,他的兒孫們都參加八路軍去了,這叫他寢食不安。他心里明白,這是同仇敵愾,這是英雄正氣,可兒孫們在山里缺吃少穿,風雨無阻,貧病交迫,生死不知。他牽掛他們,他把他的愛奉獻給了革命,粟裕和肖華等首長來馬頭,曾住過我們家,爺爺傾其所有,好菜好酒接待。因為,兒女在他們手下,敬重他們就是關愛兒女。
靜下來的時候,他的心里全是思念,他從兒子想到孫子,從女兒想到妹妹。大漢才十一歲啊,十一歲的孫子怎能沒有父母照顧呢?妹妹拖兒帶女去部隊,怎能沒有一個幫手?十幾個兒孫,他一個個想,一個個愁。
更害怕的是維持會和偽軍三天兩頭來要錢要糧。稍有不滿,便威脅說要去日本人那里告發(fā)爺爺,因為他的兒子女兒都是八路軍。爺爺被逼得無路可走,只好躲到鄉(xiāng)下避難。他悄悄地住到一個叫宋家莊的小山村。這里離根據(jù)地不遠,他知道八路軍缺醫(yī)少藥。他讓伙計德俊化裝后,把從縣城買來的退燒止痛消炎的西藥,還有紗布藏進棉袍、塞進褲腰,送到馬蘭山的老中醫(yī)劉先生那里,然后由部隊的交通員來拿。他年紀大了,他沒法親自去山里,維持會關照過他,二鬼子有崗哨,給八路軍送藥是要治罪的。他只能背地里做這些事,也算是對兒女的幫助。
說來也巧。老六團打下郯城后,把兩個神父帶到了根據(jù)地。盤查了一番沒有大問題,便派大表叔徐兵毅送回郯城。這時,馬頭淪陷了,姑奶奶正帶著孩子藏在教堂的難民區(qū)里。神父說:“你放心,我們會保護你家人的?!被爻痰穆飞?,已是偵察股長的大表叔到馬蘭山轉了轉,他走進劉醫(yī)師家,查問這里有沒有馬頭人。劉醫(yī)師一見是八路軍,便說馬頭的云嵐先生派人來過。表叔一聽,說:“那是我大舅,他現(xiàn)在住哪?”
“在宋家莊,我?guī)闳?。”劉醫(yī)師說。大表叔立馬脫下軍裝,換上長袍馬褂,頭戴禮帽,兩人過崗哨,越據(jù)點,在高梁地間穿行。我爺爺見到大表叔這個打扮時很吃驚,忙問:“大外甥,你從哪里來?”
表叔講了經(jīng)過,也講了兄弟姐妹在部隊的情況,他要爺爺放心。末了,他說想看看媽媽和弟妹。爺爺說:“你千萬不能去,日本人查得很嚴。你在這里等著,我派人叫你媽媽來?!睜敔斪尰镉嬐ㄖ媚棠?,姑奶奶聽說大兒子在宋家莊,立馬帶著兒女來了。她左看右看,左問右問。她說:“郯城不能住了,八路軍走了以后,很多人來找我麻煩,知道我的兒子女兒干八路。神父回來也說,你兒子在部隊很好,要叫我放心。我怎么能放心呢?”
過了幾天,縣大隊的同志搞了一輛馬車,在一個漆黑的夜里,幫姑奶奶和她的孩子們撤離了敵占區(qū),經(jīng)過封鎖線,經(jīng)過鬼子的炮樓,安全地到了濱海根據(jù)地。
聽說鬼子第二天要下鄉(xiāng)掃蕩,三爺爺領著十二歲的兒子佩玖給我爺爺送信,囑咐他千萬不能回家。天色已晚,在回家的路上,日偽軍的崗哨查得很嚴,拿著良民證也要再三盤問,不鞠躬或者看不順眼,便抓進去吊打。鬼子掃蕩時中了八路軍的埋伏,死了兩個鬼子、傷了好幾個偽軍,氣急敗壞的漢奸硬說是三爺爺高毓峒給八路軍通風報信,派了四個偽軍把三爺爺抓走了。
九叔他們四處打聽,最后維持會長黃甫濤說:“在鎮(zhèn)公所關著,不能見?!彼麄儑佬炭酱蛉隣敔?,要他交出高家的八路軍。三爺爺咬著牙說:“女兒高惠寧是逃婚跑了,不知下落。侄子侄女當八路我不知道。”關了兩個多月,日偽軍見問不出什么,再加上三爺爺家人借了五百塊大洋買通維持會長作擔保,又賣了一頭母驢和一頭小驢,還有兩大筐清朝景德鎮(zhèn)瓷器,才把三爺爺保出來。
三爺爺一介書生,膽小軟弱,但他剛正不阿,有一次縣黨部召集開會,主持人說“我們都是國民黨員”時,三爺爺站起來就走。他說:“我不是國民黨員,沒有我的事。”把主持人說得下不了臺。老人家被日偽軍折磨得皮包骨頭,氣息奄奄。胡子三四寸長,黑瘦的臉上布滿疤痕,破衣爛衫遮不住渾身傷疤。一家人哭成一團。三爺爺大病一場,躺了四十多天才勉強起床。
禍不單行。過了沒多久,二大爺高佩紳又被日本鬼子抓走了,說他私通八路,還要叫他把在濱海區(qū)當參議長的大哥從八路軍中叫回來,揚言不交出來就要槍斃。二大爺沒有辦法,只好草草地寫了一張紙條給大大娘,要她勸大大爺回家??墒菍懥思垪l仍然不讓回家,我奶奶和二大娘哭得死去活來,二大爺是高家的長子長孫,爺爺被迫回家變賣家產(chǎn)和三十畝地,又到處托人求情,還聯(lián)合了郯城縣的鄉(xiāng)紳官員聯(lián)合作保,才把皮開肉綻的二大爺?;丶?。
二大爺是我爸爸同父異母的哥哥。他和爸爸一起在爺爺?shù)乃幍戤斶^學徒,并傳承了高家的中醫(yī)祖業(yè)??箲?zhàn)興起,他聯(lián)合郯城縣的醫(yī)藥界人士支持抗日,1941年任郯城縣醫(yī)藥救國會會長。有段時間,他離開郯城到了蘇北的新安鎮(zhèn),以高仲書的名字開了一爿糧行。他以買賣糧食作掩護,暗地里為八路軍購買布匹和藥品,后來不慎暴露,只好逃回了家鄉(xiāng),并以中醫(yī)為畢生事業(yè),在治療傷寒癥方面有獨特醫(yī)術,被山東省衛(wèi)生廳認定為“名老中醫(yī)”,有《傷寒論講義》、《傷寒類方述意》出版,曾任郯城縣和濟南市連續(xù)五屆的人民代表。這是后話。
漢奸們拿著二大爺寫的紙條,來到大大娘帶著兩個兒子避難的娘家小埠。把大大娘用繩子捆綁著押到馬頭,關進一間黑咕隆咚的小屋。和大大娘關在一起的還有三個婦女,其中一個是和大大爺一起在參議會工作的鄧月樓的老母親。偽軍在院子里挖了一個大坑,他們把槍栓拉得嘩啦嘩啦響,威脅她們把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從八路軍中叫回來,向皇軍投降?!敖胁换貋淼模y(tǒng)統(tǒng)槍斃!”漢奸大聲吼道。
四個婦女受盡折磨。在關押了三十六天后,漢奸們見實在沒有辦法,便使出了假釋的新招。大大娘回到小埠,當夜就帶著兩個兒子,在向導帶領下,跋涉鄉(xiāng)間小路,匆忙中在大樹下發(fā)現(xiàn)一條盤成一團的大蟒蛇。兩個小哥哥嚇得驚叫,向導說:“這叫龍?zhí)ь^,好兆頭??!”果然,天剛亮,大大娘他們就到了根據(jù)地,大大爺趕來迎接時,一家人悲喜交并,又哭又笑。
三大娘劉建英是最苦命的人。自從三大爺自盡殉國后,她一個小腳婦女,沒有生活來源,還要撫養(yǎng)一兒一女兩個孩子。冷落破敗的大宅院里,只有他們一家三人居住。孤兒寡母饑寒交迫,還擔驚受怕。維持會翻箱倒柜來催交公糧。因為交不出糧食,他們一家三口被抓去關進黑屋,只得賣了鄉(xiāng)下的地。凄苦的三大娘天天憂愁,想起三大爺就哭個不停。為了解愁,她弄來了一根長竹煙管,煙斗上塞一些碎煙葉,大概是心中郁悶,她狠命地抽,以至于日夜咳個不停。
為了哺育孩子成長,也為了三大爺?shù)钠谕竽锿腥苏伊艘环莓斝W老師的工作。學校在沂河對岸,離馬頭有六七里地,她一雙小腳,一步步往前挪,還要來回上船下船,起早落夜,風雨無阻,賺得的每月三四十斤糧用來三人糊口。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那年夏天,半夜一陣巨響,嚇得三大娘翻身起床,恒霞姐和衡亮哥驚哭了。原來連日下雨,床外面的一堵墻倒了,屋頂塌了一角,風雨交加,無法再睡,幸虧沒有砸到人。修墻沒錢,三大娘咬了咬牙,將院子中的一棵大槐樹賣了十八元錢,請人修墻,這才度過難關。沒有了大槐樹,三大娘既后悔又慚愧,她覺得對不起種樹的先輩,她在祖宗的神位前乞求原諒。童年的恒霞姐曾在大樹下和兄弟姐妹玩耍,聽父母講文天祥和岳飛的《滿江紅》,可是,這一切都沒有了,看著被鋸下的大樹樁,姐姐覺得心一陣陣痛。
姐姐病了,她頭疼發(fā)燒,吃不下飯,肚子鼓鼓的。三大娘背著她到十字路口的張醫(yī)師那里求診。醫(yī)生一看,是脾腫大,俗稱大肚子病。說要打針,針很貴,每針八個銀元,最少要打六七針。醫(yī)生說,孩子這病很重,要快治。三大娘一聽要這么多錢,先是嚇了一跳,但她又鎮(zhèn)定了下來,說:“我去想辦法?!?/p>
真是祖宗保佑。前幾天,衡亮哥在院子里挖泥土玩,忽然間在花池里挖出了一個青花瓷罐。打開一看,全是白花花的銀元。數(shù)了一數(shù),竟有六十五塊!這筆飛來的橫財正好用來給恒霞姐治病。三大娘背著我姐姐,兩天打一針,一共打了八針,燒退了,肚小了,病全好了。三大娘感慨萬分地說:“這一定是太奶奶埋藏下來的,她怕盜賊偷搶,也備有個急用,不想真的救了我們后代的命!”
姐姐的病好了,可她很苦悶。因為她上的南大街小學有日語課,她恨那個日本老師,他嘰哩哇啦的日本話她聽不懂,不想聽。她想:這是人話嗎?老師教的日語單詞她背不出,日語歌曲她不唱,雖然大個子翻譯官一遍遍翻譯,但她仍然講中國話,她從心里恨日本人。有一天,她和弟弟在門口玩,忽然間遠處來了一隊日本兵。姐姐連忙把她弟弟拉進屋里,還關上了門。衡亮哥哥趴在門縫中朝外看,日本兵的皮靴在馬路上踏得咯咯響,衡亮哥握著小拳頭,他要出去打日本鬼子,姐姐把他拉住了,勸他說:“等你長大了,參加八路軍,和叔叔哥哥一起打鬼子!”
離開了家的叔叔姑姑牽掛著三大娘和她的兒女。三姑在臨沭縣當婦救會長時,有一次來到郯城。因為馬頭有日偽軍駐守,她請人捎信說在馬頭東面的一個村莊,希望能見三嫂一面。當夜,爺爺派伙計用自行車馱著三大娘去見三姑。訴說不完的離情別緒,表達不盡的姑嫂親情,直到三更雞叫,兩人才互道珍重,依依惜別。二姑也從濱海根據(jù)地兩次寫信來,要三大娘克服困難,堅定信心,說日本鬼子馬上要完蛋,勝利的日子不遠了。
苦難中的三大娘也思念在八路軍中的親人,特別是兩個年幼的小叔。有一次,她接到七叔的一封信,說部隊糧食緊張,吃玉米稈磨的面。三大娘一夜睡不好覺,她疼愛他們。得知八叔去世的消息,三大娘大哭了一場,恒霞姐姐和衡亮哥哥也為失去了八叔而失聲痛哭。
流不盡苦難的淚,望不斷無盡的夜。漆黑的天空中閃爍著耀眼的晨星,天快要亮了。
八、曙光在前
六月,玉米抽穗,高梁揚花,書聲瑯瑯,歌聲嘹亮,濱海根據(jù)地一片繁榮景象。
聽說日偽軍要下鄉(xiāng)大掃蕩的消息之后,我爺爺連忙收拾物品,從游擊區(qū)轉移到濱海根據(jù)地,來到“平民醫(yī)院”為部隊和群眾治病。奶奶裹著小腳行動不便,躲到鄉(xiāng)下娘家去了。她家離馬頭十多里地,門口有一棵大銀杏樹。據(jù)說,她有一個侄子因為當了漢奸被人處死,一家人都抬不起頭。
馬頭被敵人占領后,姑奶奶拖兒攜女逃到根據(jù)地后住在馬蓮山村,她一面當婦救會長支前抗戰(zhàn),一面幫人洗衣縫補吃糠咽菜養(yǎng)育兒女成人。每當其中一個孩子長到十二三歲時,就被姑奶奶送去當八路軍。一九四五年春天,她把剛滿十二歲的小女兒送到八路軍醫(yī)院當護理,給傷病員送水喂飯、端屎端尿。姑奶奶說:“這工作雖苦,但和你哥哥姐姐一樣,也是為打日本出力。”抗戰(zhàn)八年中,姑奶奶把丈夫和子女都送進了八路軍的隊伍。從一個大家閨秀到勞動婦女,她把一切都獻給了抗戰(zhàn)!姑奶奶是一個深明大義、滿門忠烈的抗戰(zhàn)家屬,是一個吃苦耐勞、勇敢剛強的子弟兵母親!
這年除夕,大大爺高贊非召集在濱海根據(jù)地的高家族人團聚,男女老少,濟濟一堂。二姑數(shù)了數(shù),共有二十二人!我爺爺當年已六十二歲,年事最高。下面大大爺一家三個,四大爺一家三個,我們家也有三個,還有二姑三姑大表姑,大表叔二表叔七叔,再有姑奶奶和她的兩個小兒子秉皓秉軍、兩個小女兒秉瑩秉渠,加上她手里抱著的小外孫濱南。馬頭的大宅院衰落了,抗日根據(jù)地里,革命的大家庭人丁興旺。
大大爺高興地說:“日本鬼子把咱們家鬧得家破人亡;今天在共產(chǎn)黨的根據(jù)地里,我們一家大團圓。應該寫個戲啊!”
爺爺笑著說:“今天還缺我的一個妹夫、三個女婿。”
姑奶奶說:“大哥,敬村改名敬軍了,他從延安來信說,抗戰(zhàn)快勝利了,勝利后就回家!”
大表姑說:“再忙我也會帶著永福來看望大大爺!”
二姑說:“導生就在學校,明天我?guī)麃砜茨??!?/p>
三姑說:“石少培在臨沭,有空我陪他來看你這個老丈人!”
為適應新的斗爭形勢,濱海中學已改名“建國學院”,為培養(yǎng)未來的干部儲備人才,我的兩個哥哥恒岳和恒陽都在這里上學,大大娘也上了會計隊。二姑父劉導生任校長,二姑在校部工作。姑奶奶在根據(jù)地的八一幼兒園任教,她的四個兒女都上了濱南中學和抗屬小學。
抗屬小學的周旋校長推薦衡陽哥哥到建國學院電話隊學習通訊技能。畢業(yè)后衡陽哥分配到濱海軍區(qū)司令部電話班當電話員,他最先從電臺里聽到了蘇聯(lián)出兵東北,毛澤東主席發(fā)布《對日寇的最后一戰(zhàn)》,毛主席說:“對日戰(zhàn)爭已處在最后階段,最后戰(zhàn)勝日本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的時間已經(jīng)到來了!”毛主席號召各地的八路軍、新四軍和民兵開展對日偽軍大反攻,爭取抗戰(zhàn)的最后勝利。
衡陽哥哥立即把這個好消息報告給謝輝專員。
濱海沸騰了!山東沸騰了!全中國沸騰了!
在莒南、在日照、在諸城,衡陽哥和文工團一起慶??箲?zhàn)勝利,鞭炮鑼鼓聲中,跳了十天的秧歌舞!
爸爸欣喜地采寫勝利的喜訊。套紅的《戰(zhàn)士報》似勝利的紅旗。
四大爺?shù)竭_膠東,他負責接管日偽的煙臺銀行。
二表叔調到了山東軍區(qū)戰(zhàn)士劇團,準備向東北進軍。就在行軍的隊伍中,他見到了剛入伍的弟弟秉皓。秉皓表叔說:“秉瑩和秉渠妹妹在部隊醫(yī)院當看護了?!?/p>
拖兒帶女到根據(jù)地的姑奶奶,這時滿懷欣喜地領著八歲的小兒子回馬頭老家了!她找來了她家的佃農(nóng)和雇工,大聲宣布:“我們家革命了,抗戰(zhàn)勝利了,我們不做地主了,凡租我們地的,今后土地歸你們了!給我們家做工的,住房給你們了!”
三姑隨同三姑父率領的北上干部大隊,和三萬多黨政軍干部一起,乘坐木帆船橫渡渤海灣,浩浩蕩蕩挺進東北!
1945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投降。飄搖在中國土地上刺人眼目的旭日旗墜落了!
這是血與火的八年。
征途漫漫。人生漫漫。
蒙山高,沂水長……
附:《解放軍文藝》原編輯部主任陶泰忠對《沂水長》的讀后感
志耕:
《沂水長》讀罷。
沒想到你和夫人去年的沂蒙之行會有這樣一份意外收獲。
我是博山人,與萊蕪臨界,對沂蒙山區(qū)有一份天然的親近。另,四十年前因了《解放軍文藝》約稿,我曾陪同趙驁前輩有過一次沂蒙采風。所以,讀《沂水長》會讀出文字背后的若干有形無形的鄉(xiāng)情、鄉(xiāng)思、鄉(xiāng)愁來。
我想為這篇文章點贊,之所以點贊,是因為當下的文學寫作,在其樣式、形式、主題的分類上原本可以更加寬泛、豐富、多種多樣——比如基于家族記憶而生發(fā)出來的《沂水長》。遺憾的是,自延安以來,愈來愈囿于革命主題藩籬,若偏離了革命則難以成文,久而久之,唯有頌文縱橫天下。
若時下作家,都能如你們夫妻這般,去重拾家族記憶,為鄉(xiāng)梓寫作,為鄉(xiāng)土寫作,為鄉(xiāng)間人物、家族人物立傳,至少,這會有益于地方文化傳承、家族精神廣大。而舊時文人,如民國文人還是具有服務鄉(xiāng)梓這種自覺的,而不是延安以來被訓導的,非得去寫大革命、大主題,所謂主旋律等等,以致于文學的路愈走愈窄。
向你們的家族記憶寫作致敬。
泰忠
2016.1.31
責任編輯/周武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