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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老牛

2016-11-05 00:31修祥明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16年7期
關(guān)鍵詞:伙計老牛老爹

修祥明

因為心頭壓著不愿意拆掉祖屋和扒掉村莊這個解不開的疙瘩,已經(jīng)有許多日子,世木老爹沒像今晚上這樣困個囫圇的長覺了,現(xiàn)在,他醒過來睜開眼朝天井里看了看,天已經(jīng)有七八成亮了。

屋外,滿世界是白茫茫的大霧。厚厚的霧遮住了一切,連南屋這么近的地方,看不到屋頂上的一片瓦,看不到墻上的一塊磚,看不到指甲蓋大小的一點點墻皮——除了霧還是霧。村里靜得聽不見一聲狗叫,聽不到一句驢們粗聲大嗓的吆喝,連雞打鳴的聲音也沒有一絲一息。這個只有八十幾戶人家的小小村莊,像周圍幾十個村莊一樣,過些日子都要拆掉——這里要建一個好大好大的汽車城,中國人在這里造汽車,也把洋人請來造汽車。拆了村莊,每家每戶能在鎮(zhèn)上分到至少一套新蓋的樓房,這一方的莊戶人從此將改變身份變成城里人,不再是莊戶孫了。這幾十個村莊的大人孩子,拿著今年的土地租賃費和拆遷安置費,去城里租了房子過上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出門有車坐的舒服日子,就等著政府給他們分下新的樓房搬到鎮(zhèn)上去??!

要不是因為家里有一頭不舍得賣掉的老牛,他世木老爹也已經(jīng)跟著三個兒子搬到城里去住了。人可以進(jìn)城,牛卻不能搬到城里,牛是不可能住在樓里面的。

所以,這個小小的村莊,現(xiàn)在除了三兩個村干部留下來辦理拆遷的事情,再就是剩下世木老爹和他的這頭老牛。

今日是陰歷十一月初八,正是天最冷的時候,有句老話講,三九四九,凍得伸不出手,五九六九,棍打不走,今日是在五九上,這工夫最冷不出意外。雖然隔著一層窗戶紙,身下鋪著褥子,身上蓋著被子和棉褲棉襖,世木老爹還是感覺到屋外這濃濃的大霧,把這個世界凍得冰涼冰涼,凍得透透的。

世木老爹看著天井里無邊無岸的大霧,這工夫上,大門呱嗒地響了一聲。

可是,世木老爹豎起耳朵再聽,門沒再響。天井里除了塞滿了霧,再沒一點別的動靜。世木老爹想,剛才聽到的大門呱嗒的響聲,也許是錯覺吧。這么早,誰會跑來敲門呢?親戚都是些遠(yuǎn)親戚,離著這里近的也有四五十里地,他們不會這么早跑來敲門,敲門也會跟著吆喝上幾聲。村干部更不會這么早來敲門,村干部如果有事的話,會在喇叭里大聲吆喝著把事情說個明白。政府的人從前來村里辦事,每次都是在半頭晌以后。

世木老爹看著一天井白霧搖了搖頭,他覺得剛才聽到的大門的響聲肯定是自己的錯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人老了,有的先老腿,走路半天挪不了幾步。有的先老眼,一開始的時候看東西花花嗒嗒,過個一兩年有個人站在他的身前都不覺得,像個睜眼瞎似的。有的人先老耳朵,你大聲和他說話,他什么都聽不見。不過,他世木老爹耳朵聾歸聾,但還沒有那么嚴(yán)重,要是沒有別的雜音,在這靜靜的早晨,不用說有人敲門,就是有個人在天井里輕聲地咳嗽,他豎著耳朵仔細(xì)聽,準(zhǔn)能聽得到。所以,世木老爹知道,剛才他聽到的敲門聲,十之八九是錯覺,是自己孤單極了經(jīng)不住寂寞,心里頭巴望著有個人來敲門。人老了,最經(jīng)不住的就是孤單!

世木老爹蹙著眉頭這樣想著,大門這時又呱嗒地響了一聲。

這次,世木老爹聽清楚了,聽實落了,沒錯,確實是有人在敲門。他不再躺著,起身穿上衣裳,偎下炕來。他穿上擱在靠炕邊下的棉靴子,沒顧得上穿線襪子,穿線襪子浪費工夫。這么冷的早晨,得趕緊去開門,不能讓來人站在門外挨凍,說不定來人在大門外等了好久了呢!

世木老爹一邊系好褲腰帶,一邊急急忙忙地走到屋門口打開門,然后朝大門口一腳腳地量來。這么早就來敲門,會是誰呢?叩著腦門想,扳著指頭想,想來想去,世木老爹覺得,最有可能來敲門的是搬到城里去住的三個兒子其中的一個。這些日子,三個兒打回來的電話越來越密,一是問問他的身體怎么樣,二是問問政府最近來沒來人,說沒說什么時候拆房子,什么時候分樓和拿鑰匙?世木老爹覺得,這工夫上,除了三個兒子回來敲門,回來看看他,給他送點好東西吃,給他買身新衣裳穿,除此之外,不會是別人,更不會是政府的人。這么冷的天,這么大的霧,這么早的工夫,政府的人跑到一個要拆掉的、寂靜的、荒涼得只剩下幾個村干部、一個老人和一頭老牛的村里來干啥呢?來找凍挨?政府里不會有這么傻的人!

霧像冰水一樣涼。霧,灌進(jìn)世木老爹沒穿襪子的兩只靴子里,霧,像一把把錐子往世木老爹臉上的肉里扎。

世木老爹凍得一會兒捂著兩臉,一會兒再捂著兩個耳朵,他在心里怪:這是哪個兒子不動腦子這么早就跑回來,就不能等天亮以后,出來日頭再回來嗎?等天完全亮了,日頭出來了,這霧就不會這么涼了,天不會這么冷了,這么早回來讓我給你們開門,就不怕凍著您爹?是,您爹身子還中用,但畢竟是八十多歲的人了,人越老越經(jīng)不起凍啊。

走過天井,拐進(jìn)過道,世木老爹抬頭朝大門口一看,他一下子驚呆了!

原來,不是哪個兒子在門外敲門,而是家里的那頭老牛在門里面用一只角著急地?fù)苤T閂。

世木老爹心中一酸,他加快了步子走到老牛的身邊,一手摸著老牛撥門閂的這只角,一手伸向它的額頭。

這頭老牛,在他世木老爹家里干了二十多年的活了。這頭牛已經(jīng)二十三的歲數(shù)了。二十三歲的牛,和八十多歲的世木老爹一樣,已經(jīng)到了生命最后的歲月,離咽氣的那一天不太遠(yuǎn)了。有句老話是這樣說的:二三十歲的牛,七八十歲的人。這頭老牛,初秋的時候干活就不中用了。那天,世木老爹和老牛一起去坡里耕地,耕起地來,準(zhǔn)備種麥子。像往常一樣,他扶著犁,牛在前面拉犁,可是,只耕了三個來回趟,本來就喘氣吃力的老牛,一下子癱在了地上,在那里趴了好久爬不起來。世木老爹把老牛扶起來,讓它歇了一會兒,才繼續(xù)耕地。但老牛往前走了沒有幾步,又癱在了地上。世木老爹這才覺得,往后,不能再讓它干活了,把一頭老牛累死在莊稼地里,在世木老爹看來,這不近人情,這是傷天害理的事情。人老了,該閑下來享受幾年,一頭牛老了,它干了二十多年的活了,也該讓它閑下來享受幾年。當(dāng)天過晌,老牛發(fā)起了高燒,燒得燙手。世木老爹牽著老牛去東疃給它看畜類醫(yī)生。畜類醫(yī)生給老牛量了體溫,打了退燒針,還給開了退燒藥片,世木老爹要回的時候,畜類醫(yī)生瞅著老牛嘆了口氣,搖頭對世木老爹說,伙計,你得心里有數(shù),這頭老??觳恍辛耍敹嘁簿褪腔钊齼赡甑氖虑?,也許就是一年半載的光景。世木老爹牽著老牛往家走,一路不停地傷心掉淚,他巴望老牛多活幾年,它不能干活,但可以和他做個伴兒,要不一個人這樣住著太孤單了;再說,如果老牛死了,兒孫們肯定會立馬逼著他搬到城里去住。老牛在一天,他就有在這個舍不得離開的村莊待下去的理由。還好,過了兩天,老牛的燒退了。從此,世木老爹白天把老牛牽到街上曬陽陽,讓它呼吸點新鮮空氣,也讓它看看街景,身子癢癢了,它可以在街墻上面蹭蹭身子,一直憋在低矮的廂屋里面,它會悶得慌。傍黑的時候,世木老爹拿著竹條掃帚給老牛一下一下地輕輕地掃掃身上,把它身上的灰土和一撮撮褪下的毛掃去,讓它舒服舒服,享受享受,然后把它用一根草繩拴在東廂屋里的石槽子跟前。有時候老牛會用它的角蹭蹭他的腿或是脊梁,那是感激地給他撓癢,給他個回應(yīng)。他會把槽子里放滿鍘好的花生蔓或是地瓜蔓,再拌上一點地瓜面、苞米面,抑或是豆餅,他也會放半筲水在槽子旁邊,撒上一些麩子,讓老牛一晚上不缺吃,不缺喝。他每天都給老牛站著和趴下困覺的地方把濕土鏟走,再墊上一筐子在日頭底下曬得干干爽爽的細(xì)土,讓它不僅吃喝得舒服,也讓它站著和趴下的時候腳底和身下也舒服一些。要回炕上困覺的時候,世木老爹會輕輕地拍著老牛的肩膀?qū)λ蛘泻粽f,伙計,我回炕上困覺去,你也困吧,你好好地活,多活幾年,最好是我死在你的前頭,因為這輩子我不想離開老祖給選的這個村莊、給蓋的這棟房子。這之后老牛又發(fā)過幾次燒,每次發(fā)燒,世木老爹趕快和老牛一起去東疃看畜類醫(yī)生,該吃藥就吃藥,該打針就打針,花多少錢他都不心疼。老牛不僅辛辛苦苦給他世木老爹出了二十多年的力,他世木老爹還欠它一個情。那年,家里賣了一頭豬,平平常常的一頭豬,都是二百斤上下。世木老爹賣的這頭豬三百八十斤,差不多有兩頭豬的重量了。豬又長了一身好膘,收豬的人就給打了個特等,一斤一塊錢。把三百八十塊錢用小手巾包起來,回到家,他歡喜得走里走外,一直沒有把錢放下,這輩子他是第一次一下子有了三百八十塊錢,歡喜得到坡里耕地時還把這根小手巾掖在褲腰帶上,過一會兒拿下來看一眼,稀罕一陣。天晌的時候,他扛著犁急急地往家走,急著走,他是想回家后去小賣部用這賣豬的錢買壺酒喝??伤叱霭牍?jié)地回頭看,牛站在地頭上不動,沒有往家走的意思。他向牛招手,牛不動,他揚(yáng)著胳膊大聲吆喝,這遭,牛不僅不動,竟然趴到了地上。他覺得??赡苁悄_上踏上了蒺藜,或者是抽了筋腿疼走不動了,就擱下犁回到牛的身旁。原來,不是牛身上出了問題,而是他身上出了問題——掖在腰帶上的包著三百八十塊錢的那根小手巾不小心掉在了地頭上。要不是這頭牛的提醒,把這筆錢掉了,會把他疼個半死!從那以后,他拿著牛就像自己的家人一樣,從沒累著它,從沒餓著它,也從沒讓它身上不舒服過。人是一條命,牛也是一條命,牛通人性,人也該通牛性。

伙計,天還沒亮透,你為什么跑到大門口撥門閂呢?這么大的霧,這么冷的天,你要去哪里?世木老爹的手一靠著老牛的額頭,像觸電般抖動了起來,身子也跟著一抖。老牛原來是發(fā)燒了,它以前幾次發(fā)燒從沒燒得像現(xiàn)時這么厲害,身上簡直像塊燒熱的烙鐵似的。世木老爹難受地在心里道:伙計,伙計,怪不得你扯斷繩子急著跑來撥門閂,原來燒成了這個可怕的樣子,要是人燒成這樣,起都起不來啊,站都站不住啊!人遭罪,人難受,可以說出來,可以吆喝出來,你不會說話,不會吆喝,遭罪和難受就這么挨著、這么忍著——伙計,我知道了,天不亮你扯斷繩子跑來撥門閂,一定是燒得受不了了,急著要去東疃看畜類醫(yī)生,走,伙計,咱這就去,這么個燒法,真能把你燒出毛病來,把你燒得爬不起來!走,伙計,趕快走,越快越好!不用說現(xiàn)時下大霧,就是下冰雹,就是天底下凍成一個冰坨,就是下刀子,我也要帶你去東疃給你看醫(yī)生!

世木老爹顧不得回屋穿上襪子,他拉開門閂,敞開門走出來,讓老牛也走出門來。他關(guān)上門,就這么光著腳,讓涼涼的霧浸著他的雙腳,空穿著靴子,一步步走出胡同,走到街上來。身上沒帶錢,世木老爹覺得不要緊,畜類醫(yī)生是個好心腸的人,也是個心寬的人,不帶錢他不會怪,他知道他世木老爹瞎不了他的錢,過后會立馬給他送去。

胡同里和街上空無一人,許多墻倒了,沒人再去壘,有幾戶人家的屋破了,也沒修飾起來,大家知道壘不壘墻,修不修飾屋,政府都會給房子。政府不看你的屋新還是屋舊,不看你的墻倒了還是沒倒,政府是看你家的地盤的大小給你樓。這廢棄的、荒涼的、破敗的、寂靜的、幾乎跑凈了人的村莊,是莊戶人好日子的開始!但是,想到過幾年以后,這一片村莊再也看不見,想到八十多歲的自己也將變成城里人住在樓里,世木老爹的心里是一種難舍難離的苦澀滋味。他寧愿死在這片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上,埋在這塊熟悉的土地里。從長遠(yuǎn)看,為后輩著想,他更不愿意住到城里或是鎮(zhèn)上。且不說住在城里或者鎮(zhèn)上從管子里接碗水喝都要花錢,給了你一套樓房,或是兩套樓房,如果遇上個不爭氣的敗家子兒,沒有錢花逼急了把樓賣了,從此家產(chǎn)就一無所有。可是,如果有這棟祖宅守著,你再敗家,祖宅永遠(yuǎn)是你的,再窮,總還有個地方住著,給子孫一輩輩傳下去。村莊沒了,房子沒了,你的家鄉(xiāng)在哪里?許多事情眼下瞅著是個餅,過幾年回過頭看看其實是個坑。可是,不管他愿不愿意,這都是沒法改變的事情,何況,除了他,這一片村莊的大人孩子,包括他的子孫,十之八九都為能在鎮(zhèn)上分到新的樓房,都為能變成城里人不再是莊戶孫高興得一天到晚咧著嘴笑,見人就說趕上了千載難逢的好機(jī)會了,好像從此過上了無憂無慮的天堂的日子!

喝碗溫開水的工夫,世木老爹和老牛走到了村東頭。

村東頭這里,是個平坦的丁字路口。直著往前走,是去東疃的畜類醫(yī)生家。

往左走,是去坡里。

老牛心急,一直走在世木老爹的身前。世木老爹知道,老牛不會走錯路。第一次去看畜類醫(yī)生的時候,是世木老爹在前頭牽著老牛去的。第二次去,老牛就記住了路。老牛在前頭走,世木老爹在后面跟著。起初,他有些擔(dān)心,怕它走錯了路,因為去東疃畜類醫(yī)生家,要經(jīng)過四個丁字路口,三個十字路口,一個路口一個臉目??墒牵吓R粋€路口也沒走錯,頂多就是在某個路口停下琢磨一下,然后一口氣直直地來到了畜類醫(yī)生家。以后幾次去看醫(yī)生,也都是老牛在前面走,世木老爹在后面跟著。他在心里暗暗地夸老牛:伙計,伙計,沒想到你干活好,腦子也好,不僅能記住上坡的路,去看醫(yī)生,一次你就把路記住了。在一個空空的、要拆掉的、破爛的、空寂的村子里,能和一頭干活好、記性也好、又通人性的老牛一天到晚相依為伴,和它念叨幾句,和它對著眼瞅一霎兒,世木老爹感到開心,感到一百個滿意,也不再覺得心酸和孤獨。

世木老爹這樣想著,老牛已經(jīng)走到了路口上來。

就要往東疃走了,可是,老牛卻掉頭往左走。

世木老爹急了,他加快腳步,走上前去,扯著耷拉在老牛脖子下面的半截草繩,牽著老牛往東疃的方向走。世木老爹搖著頭對老牛說:伙計,咱這是去東疃給你看醫(yī)生,不是上坡,你怎么糊涂了呢,伙計!他伸手又試了試?yán)吓5念~頭,老牛的額頭比先前更燙手了,他心里難受地說:伙計,你看,都把你燒迷糊了,燒得你都忘記去看醫(yī)生的路該怎么走了,不過,這不能怪你,人有時候發(fā)高燒,也能燒迷糊了,甚至燒糊涂了,一個勁地說胡話,甚至把今日是個什么日子都忘記了。走,伙計,你迷糊了記不住路不要緊,那你跟著我走就是了!

但是,老牛掙脫掉世木老爹手里的繩子,堅定地邁著大步急急地往坡里走。

看著老牛一步步往坡里邁,世木老爹忽然明白了過來,原來老牛沒燒糊涂,它早早地跑到大門口去撥門閂,不是要去看醫(yī)生,而是急著要到坡里去。

不過,世木老爹覺得奇怪,天這么冷,下著這么大的霧,老牛又發(fā)著這樣高的燒,它為什么不去看醫(yī)生,而是要急著到坡里去?坡里的每一塊地凍得干干巴巴的,就連青青的麥苗都變了顏色,凍得發(fā)紫了?;镉?,你到坡里,到底是要干什么呢?你知道我不舍得讓你干活了??!這輩子你出的力已經(jīng)夠多的了!

既然老牛要去坡里,世木老爹只能隨它的心意,他跟在老牛的身后,在滿天大霧中一步步往坡里走。

過了吃一袋煙的工夫,老牛把世木老爹領(lǐng)到了他家山前的這塊地頭上來。村里的每塊地,差不多都是南北著長,東西著短,只有這塊地卻是東西著長,而且是正東正西,平平坦坦,一點也不偏不斜,所以這塊地叫東西地。這塊地現(xiàn)時空著,什么莊稼也沒種。汽車城說不定哪天就要開工。但是,世木老爹還是抱著一種僥幸的心理,推著小車往這塊地里送來了十多車子糞,開了春,如果汽車城還沒開建,他就種上黍子或是谷子。反正他也不能干別的活,閑著也是閑著。汽車城如果開建的話,頂多浪費了他的一些工夫,浪費幾十斤的種子而已??墒?,如果收一茬莊稼的話,收一兩千斤糧食,那就是白賺的。但是,不管自己出多少力,世木老爹是不想讓這頭老牛幫著自己干活了。自己到了躺下的那一天,可以有兒孫們一天三頓飯端到身前伺候著,這頭老牛到死都不能讓它再干一時一霎的活了,家里的這幾塊地,已經(jīng)流滿了老牛辛苦的汗水,印滿了它奔忙和勞累的蹄印。人活世上,不管是對人,還是對畜類,你都得問心無愧,都得對得起良心!

老牛站在地頭上一動不動,只有尾巴在慢慢地攪。天快亮了。霧在翻滾。透過濃霧,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幾十步遠(yuǎn)的地方。凍透的大地仍然散發(fā)出泥土的清香,也能聞到遠(yuǎn)處凍僵了的麥苗、枯敗的野菜、茅草和野棘子等摻在一起帶些苦頭、也帶點甜頭的混合味兒。這片平展展的、肥沃的、種什么長什么的難得的土地,千百年來,年年、季季栽種各色莊稼養(yǎng)育著一茬茬人,往后,這里將蓋上房子造汽車了。春天,這里將不再見到一片片青青的麥苗、黍苗、谷苗……夏天,這里將見不到密壓壓的金黃色的麥穗和一塊塊綠油油的地瓜地……到了秋天,這里將見不到數(shù)不過來的一個個耷拉著紫纓、飽滿成實的苞米棒子,見不到蓋滿大地的白花花的花生果兒……這里將不再有韭菜花、黃瓜花、芹菜花和一片片被蝴蝶和蜜蜂簇?fù)碇挠筒嘶ㄊ㈤_——這里將蓋起一棟棟數(shù)不過來、模樣不相上下的造汽車的房子。不用過幾輩,子孫們就找不到他們的祖宗曾經(jīng)繁衍生息的地方,找不著他們曾經(jīng)的家鄉(xiāng)了。老牛的目光從東看到西,又從西看到東,它不停地眨著眼睛,好像在尋找什么,在回憶什么。就是在這塊地頭上,是老牛的提醒,他世木老爹才沒把那三百八十塊錢掉了。

世木老爹清楚地記得,二十三年前,老牛它娘在這塊地里耕地的時候,生下了它,它娘親得不停地舔著它,它仰著嘴吃它娘的奶,站不住,它一次次跪下,一次次吃力地站起來,哞哞地叫著。不到第三年,它就能拉犁了。它第一次犁地,是和它娘一起拉犁。耕的也是這塊地。他給它套上套子,它擺好姿勢,賣力地往前拱,沒過多大的時候,身上就冒出了汗來。但是,它不會用力,用力也不均勻,一扯一扯的,像是拔河,就把犁給拉歪了??墒?,他沒有用鞭子抽它,也沒有呵斥它,他覺得它用力拉犁,是想讓它娘輕松一些,也是想讓他知道,它能干活了,而且它愿意干活!一看他就知道,這個勤快的樣子,等它再長大些,干活一定不會錯了。到了地頭,他蹲下來抱著它的頭,嘿嘿地笑著,先親了親它的兩個腮,又和它頂了頂頭,它擺著尾巴會意地用一只角輕輕地蹭著他的肩膀,然后,它走過去站到犁前,心急地等著拉犁……

看完了這塊地,老牛掉轉(zhuǎn)頭向東走,不多時候,它領(lǐng)著世木老爹來到了阡北。

霧還沒有消退的跡象。這個早晨,天下是迷蒙蒙的霧的天下,世界是無邊無岸的霧的世界。這年月賺錢的人不種地,種地的人不賺錢。農(nóng)忙的時候,坡里都見不著幾個人,如今,十之八九的人去了城里,在這個下著大霧的凍人的早晨,坡里只有世木老爹和他的這頭老牛。

阡北這塊地,是世木老爹家里最肥的、也是最大的一塊地。老牛頭一回自己拉犁,就是從這塊地開始的。那時候,它渾身是勁,但它還是不會用力,拖著犁跑,他不跟趟,犁就脫了手,它不知道,還是拉著犁往前快走。是給麥子追肥,結(jié)果把不少麥子犁斷了根,麥根上滲出白白的、像奶水一樣新鮮的汁液。心疼這些被鏟斷了根的麥子的幼苗,氣得他揮著鞭子狠狠地抽了它一頓,把它的身上抽下了很多毛,抽起了一條條粗粗的杠子,每一條杠子都冒著血絲。但它沒有躲避,心甘情愿地站在那里讓他打,就像犯了錯的孩子表示認(rèn)錯,愿意接受懲罰,讓他打個夠兒。還好,它悟性強(qiáng),挨了這一頓打,以后干活知道怎樣使勁了,漸漸地拉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拉犁均勻著使勁,干什么活都像模像樣,誰見了誰夸這是一頭好牛。想想當(dāng)初從一頭站不住的小牛犢兒,到如今變成一頭老得不中用了、走路有些搖晃的老牛,世木老爹心中對它充滿感激之情,也后悔曾經(jīng)那么狠心地打過它。

村里的喇叭吱啦地響了一聲,接著,主任在喇叭里喊:明天開始到鎮(zhèn)上看房子,選樓層,九點就要到,別去晚了,看好了就簽協(xié)議。世木老爹想,自己不會看房,也不會選樓層?;丶乙院?,得給三個兒打個電話,讓他們明天早早去鎮(zhèn)上看房選房。他知道孩子們得知這個消息,一定會高興地咧開嘴笑,高興得全家人大半個晚上困不著覺。當(dāng)然,世木老爹知道,分下房子來,離拆屋和扒村那一天也就不遠(yuǎn)了。旁人最開心的時候,就是他世木老爹心里最難受和傷感的時刻。

看完阡北,老牛又急急忙忙地來到了團(tuán)塊子。這塊地之所以叫團(tuán)塊子,是它說圓不圓,說方不方,所以,老祖?zhèn)兙徒o它起了個怪怪的名叫團(tuán)塊子。團(tuán)塊子這塊地,從前也是他世木老爹家的。他的爹娘大半輩子不舍得吃,不舍得喝,不舍得穿,用了六十大甕麥子才把這塊地置到自己的名下。用他娘的話說,冒著尖的一大斗麥子才能換一塊斗口大小的地方。他爹說,為了置這塊地,累得身上褪了好幾層皮,累得得少活好幾年。新中國成立后,上面一句話土地都?xì)w了集體,他家的這塊地也不能例外。這塊地歸了集體的當(dāng)天晚上,他爹天黑后好久還不回家,蹲在地頭上害疼和傷心地流淚,淚水把兩眼都淹紅了,也把身前的地面濕透了一片,誰勸他也不回家。小半夜的時候,他娘見他爹還沒回家,來到地頭一看,他爹眼含淚花,一手攥著一把土躺在地里,掛著滿臉委屈,呼呼地困過去了……

霧似乎要慢慢地消退了。隨著日光的明了,一些霧開始變成水,世木老爹和老牛的身上,都變得濕漉漉的,就像下上了一層雨水。

老牛最后一次干活,就是在這塊地里,它累得躺下,起來再躺下。世木老爹牽著它要離開這里回家,它不舍得似的看著這塊地,看著從它身上卸下的套子,好像覺得就這樣不能再干活了,心里很不情愿,也很不甘心。最后,老牛也看了一眼世木老爹,似是覺得自己不能干活了,以后讓他自己刨地,覺得怪對不起他,覺得心里有愧。

老??戳丝凑麄€一塊地,最后,它低下頭,用鼻子聞聞地,再用兩個蹄子刨刨地,一個勁地攪著尾巴,眼里閃著渾濁的淚光。

世木老爹用棉襖袖子把老牛額頭上的霧水擦去,他試了試?yán)吓5念~頭,真的是太燙人了,得馬上領(lǐng)著它去看醫(yī)生,不能再耽誤工夫了,再耽誤下去,會出事的。

世木老爹正要牽著老牛走,這工夫上,老牛身子先是一顫,接著是兩條前腿一顫,然后一頭歪倒在地上。

老牛蹬了蹬四個蹄子,它想爬起來,可是它已經(jīng)沒有爬起來的力氣。它想打個滾兒,借著打滾的勁站立起來,可是,它也沒有打滾的力氣。它想抬起頭,竟然連抬頭的力氣也沒有了,躺在那里無奈地翻動著兩眼。

還沒等世木老爹反應(yīng)過來,老牛閉上眼睛,身子一動不動,直挺挺地死過去了。

世木老爹又驚又慌又心疼,他蹲下來,撫著身子越來越硬的老牛,傷心地嗚咽了起來。

一邊用手掌抹著兩眼淚水,世木老爹一邊念叨:伙計,伙計,原來,你是知道自己不行了,要在死前來看看你一生耕過的這幾塊地,伙計,要死了,你還記著來看看你一輩子干過活的這幾塊地啊,沒想到你比大人孩子還惦記著這片土地,伙計……

世木老爹淚流滿面。

這工夫上,老牛的兩眼各滾出一顆豌豆粒大的淚水。

世木老爹想起了自己家祖祖輩輩養(yǎng)過的那些老牛。明末清初,天下大亂,戰(zhàn)爭把原來的家鄉(xiāng)摧殘,男女兩個老祖,一個用小推車推著家當(dāng),一個用擔(dān)杖挑著鋪蓋和糧食去尋找新的家鄉(xiāng)。車把上拴著一頭在身后跟著走的黃牛。走了七八十里路,也沒能找到個落腳的地方。不是人家不讓落腳,就是自己覺得不遂心意。走到這個村頭上時,牛先是停下不走,后來干脆趴到了地上一動不動。兩個老祖覺得,牛不走了,是看好了這個地方,是想在這里住下。進(jìn)到村來,一個好心人先是讓他們住在自己家的廂屋里面,后來幫著蓋了三間土坯屋,從此在這里扎下根來。在以前的家鄉(xiāng),雖然輩輩都生個男孩,但全是單傳,在這里兩個老祖一口氣生下了三個男孩和兩個閨女,往后是輩輩人丁旺盛,子孫成群。老祖留下話說,只要不是戰(zhàn)爭把這個村莊毀滅,只要不是瘟疫讓這一方的人丁滅絕,只要不是強(qiáng)盜惡霸把人逼走,就要祖祖輩輩在這里住下去,因為老祖覺得,是那頭神靈的黃牛選的村莊給這個家?guī)砹撕眠\(yùn),所以老祖一年到頭把那頭牛像客一樣待著。那頭?;盍藗€大壽,活到了三十二歲,死的時候,老牛的臉上掛著滿足的笑意。往后的日子里,家里一輩輩養(yǎng)的牛,從不殺掉,也不賣了,都養(yǎng)它們到終了,而且,每頭牛死的時候臉上都堆著笑,也就是說,每頭牛都是滿意地笑著死過去的。

可是,這頭牛卻是含著淚水死的,它是哭著離開了這片活了二十三年的土地!流淚就是心里難過,它難過什么?想想祖祖輩輩住的這個村莊不久就要像這頭老牛一樣消失,祖宅就要被拆掉——牛是一條命,人是一條命,一墩麥子、一棵樹、一朵花是一條命,一顆星星、一座山、一道梁、一疙瘩嶺是一條命,同理兒,一個古老的村莊和一棟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祖宅,它也是一條命??!把一個古老的村莊扒了,把一棟代代相傳的祖宅拆了,就是把一條命奪了!就是對生命的摧殘!想到這里,世木老爹心頭一酸,胸口一陣劇疼。他身子一晃,感到一陣暈眩。他有些害怕,害怕自己也像這頭老牛一樣,在這個大霧的早晨歪倒在地頭上死去——他不是怕死,而是想在死前知道上面要讓他們把祖墳遷到哪里去;他也想知道,往后這些搬到鎮(zhèn)上住的莊戶人遷個祖墳,人死了埋掉,是不是也要像城里人那樣花許多錢買塊地方?

世木老爹撫著疼痛難忍的心窩,淚眼兒望著四野和周圍幾十個寂靜無聲的村莊,可是,除了能看到身前的這頭含淚死去的老牛,余下的他什么也看不到,滿世界仍是一片翻滾著的、無邊無岸的白茫茫的大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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