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繼平

房子

我的房子漸漸縮小

它正準(zhǔn)備旅行

它露出剛毛

還有農(nóng)靴。

我已經(jīng)聽見一只麻袋被拖往河邊的聲音，

我已經(jīng)看見一條細(xì)得幾近無形面粉的痕跡。

奇怪，

那肯定是那些

被碾磨成粉末的

無瑕之床呈現(xiàn)的潔白，

那肯定來自

廚房的餐桌

為了種植它的刀子

而在泥土中挖洞。

沒有答案……一艘沉沒的大帆船船頭。

在它的水手心中，這幢老房子對著風(fēng)而干杯。

可然后，一些人到來說：

到屠宰它的時候了。

冬天正在來臨。

它的肉需要在煙里熏干。

軀體

這最后的大陸

依然有待被發(fā)現(xiàn)。

我的手在做夢，在建造

它的船。它把一袋骨頭

當(dāng)成船員，把一個盛滿血的

啤酒瓶當(dāng)成食物。

它熟悉吹向北方的氣息。

每一夜，它都會隨著

西方吹來的氣息而駛向東方。

你的軀體睡眠時散發(fā)的芳香

就是在大海上目擊到的陸棲鳥。

我的提示在最高的桅桿上。

凌晨四點(diǎn)，它懇求

在世界的邊緣

點(diǎn)亮一盞風(fēng)燈。

綠色燈罩

所有書里的所有書頁

都是空白。

這是天大的秘密。

對此，讀者相互之間

并沒說什么。

在我的街區(qū)

每幢房子都是圖書館。

有一盞盞燈。

到深夜

嚴(yán)肅的女人們

強(qiáng)制實(shí)行徹底的沉默。

我不停地閱讀，讀得太多

讀得眼睛酸痛。

那是一本天文學(xué)書，

或許是關(guān)于監(jiān)獄建筑的

書。

對面，

那個自由思想家在飛快地

做筆記。

出口處，

我的父親正在登記

借走一本與《日課經(jīng)》①

大小相同的小冊子。

我知道我比他年老得多。

我的頭發(fā)花白，

大衣破舊，

在我翻開

下一頁之前

都要舔濕我的食指。

①羅馬天主教會中神職人員使用的禱告用書或祈禱書。

S寄來的明信片

迄今，我在這里遇見了兩個荷馬和一個維吉爾。

這就像一卷活生生的古典文學(xué)選集，

每天下午幾乎都有雷霆閃電。

當(dāng)鄰居們相遇，他們就拍打

對方額頭上的蒼蠅，紅著臉離開。

燃燒的谷倉邊，我躺在吊床上

觀看院落中的一棵樺樹。

它一會兒跟風(fēng)和煙霧角力，

一會兒又揚(yáng)起拳頭來詛咒眾神。

對于剛剛乘坐消防車到達(dá)的希臘人

這當(dāng)然讓這棵樺樹成了特洛伊人。

贊美詩

1

老人們在一邊。

如果有裁縫，那就讓他

雙腿交叉席地而坐。

我的禮服一會兒就到了。

所有牧師都進(jìn)入老鼠洞。

所有商人都進(jìn)入生鐵錠。以后我們會割斷他們的喉嚨。

把呵欠給予乞丐，

我們會看見他們將如何爬到呵欠里面。

把一磅要剝皮的洋蔥給予思慮的人，

給予介于是與否之間的人。

如果瘋子還需要，就把冠冕給予瘋子。

把教士兵變成跳蚤的手冊給予士兵。

沒人去觸摸兒童。

沒人去鏟走做夢的人。

2

我是騎驢的約瑟①的約瑟的約瑟。

星星的舌頭上哼唱的風(fēng)車。

哥倫布本人被鏈條捆在椅子上，

我是任何一個尋找掃帚貯藏室的人。

3

你必須理解我在夜里寫這首詩，

他們的睡眠如海洋一樣包圍我。

她的名字叫瑪麗，在所有名字中最神秘。

她是一片森林，佇立在時間的初始。

我是躺在森林中的人。這光線是我們的精液。

這片森林老了，比睡眠還老。

比我吟唱到最后的這首贊美詩還老。

①《圣經(jīng)·舊約》中雅各和拉結(jié)的較年長的兒子，是以色列人一支部落的先祖。

勘誤表

所謂雪

應(yīng)該讀作處女的齒印

所謂刀子應(yīng)該讀作

你像一聲警笛

穿過我的骨頭

所謂桌子應(yīng)該讀作馬

所謂馬應(yīng)該讀作我移民的包袱

蘋果應(yīng)該還是蘋果

每當(dāng)一頂帽子出現(xiàn)

就想起艾薩克·牛頓

正在讀《舊約》

去掉所有句號吧

它們是我無法下決心

說出的話所帶來的傷疤

把一根手指放在每一場日出上面

否則它會讓你失明

那該死的螞蟻還在忙碌

會留有時間去列出

所有錯誤來取代

所有的手、槍炮、貓頭鷹、盤子

所有的雪茄、水塘、樹林并抵達(dá)

那個啤酒瓶，我最大的錯誤

就是在我本該呼喊

她的名字的時候

我卻獲許寫下來的那個詞語

查爾斯·西密克

查爾斯·西密克是一個句子。

一個有頭有尾的句子。

他是簡單句還是復(fù)合句？

這取決于天氣，

這取決于天上的星星。

這個句子的主語是什么？

主語就是你們所愛的查爾斯·西密克。

這個句子中有多少個動詞？

吃飯、睡覺和性交就是其中的幾個動詞。

這個句子的賓語是什么？

小朋友們，賓語嘛，

還沒看見呢。

誰在寫這個難看的句子？

一個敲詐者，一個戀愛中的少女，

和一個求職者。

他們要用句號還是問號來結(jié)束呢？

他們要用驚嘆號和墨水點(diǎn)來結(jié)束。

查爾斯·西密克的進(jìn)一步冒險

我們的查爾斯·西密克怕死嗎？

是的，查爾斯·西密克怕死。

他跪下來祈求永生嗎？

不，他忙著用蠟筆涂繪情人節(jié)問候卡。

蒼白得就像一塊剛剛剁下的洋蔥，

他仔細(xì)檢查自己犯過的錯誤。

他的良心讓他心神不寧嗎？

只有當(dāng)他在夜里躺下休息的時候。

他感覺到地獄之火在他上面合攏嗎？

不，但他聽到獵犬的吠叫。

他在寬恕中謙恭地抬起目光嗎？

她的愛是他的法官，她的憤怒是他的陪審團(tuán)。

某個漆黑的夜晚，朝上蒼禱告，

他自己的舌頭會割開他的喉嚨。

《不盡的布魯斯》（1986）

為了阿米莉婭的利益

在一個飽受內(nèi)戰(zhàn)蹂躪的國度，

管理著一家矗立在懸崖邊上的旅館。

我的心是它唯一的侍者。

我的大腦是它的中國廚師。

這是一個頹敗的海邊之地

前面停著一排被掏空了設(shè)備的豪華轎車，

大舞廳里，有猴子和好斗的公雞，

盆栽的棕櫚樹瘋長到了天花板。

黃昏時分，遠(yuǎn)處開闊的大海，

漫長而空寂的海灘，潮汐閃爍的微光，

阿米莉婭被求愛者和算命者團(tuán)團(tuán)圍住，

她把眼睫和嘴唇涂成藍(lán)色……

她懇求我去核對賬目，

找出列寧是否曾在此住過，

巴斯特·基頓①、納撒尼爾·霍桑②、

克萊伏的圣伯納③，究竟誰寫過愛情？

一家你把探戈跳到沉寂的旅館

呈現(xiàn)出無聲電影里的柏樹外觀的旅館……

兒童們對想象中的朋友傾訴的旅館……

一封重要信件的紙頁飛翔的旅館……

可現(xiàn)在，鏡子套房中傳來嗡嗡聲。

阿米莉婭赤身裸體，黑棉搭在眼上。

在她情人的鷹鉤鼻尖上面

似乎有一只蒼蠅。

遙遠(yuǎn)的槍炮聲之夜，遙遠(yuǎn)而舒適。

我端著放有蒼蠅拍的銀托盤走來。

啊，土耳其軟糖！

悲劇的面具遮住她的陰毛。

①美國著名電影導(dǎo)演、編劇和演員（1895-1966）。

②19世紀(jì)美國著名小說家（1804-1864），代表作有《紅字》等。

③中世紀(jì)天主教圣徒。

怎樣圣歌化

1. 詩人

當(dāng)別人睡覺，有人醒著，

當(dāng)別人醒著，他在熟睡。

一個給萬物畫上“×”的文盲。

一個即將開著玩笑被絞死的人。

2.詩

詩就是夜賊為了

轉(zhuǎn)移看家犬的注意力

而攜帶的一塊肉。

拿剪刀奔跑的孩子

在因?yàn)閻酆涂謶侄偪竦穆曇糁?/p>

有人呼喊他的名字，

窗戶打開。

早晨的暑熱中，院落中的樹

過得緩慢而無聊。

床頭柜上，有

一只停了的鐘，

一只裝著冰水的大罐，

一只蜘蛛在罐里奮力拍打。

我的心跳得太快。

重歸的寧靜中，我能聽見

鄰居的草坪上

灑水龍頭

在左右轉(zhuǎn)動。

《神祇與魔鬼之書》（1990）

代詞

很多人說

“它”

其他很多人沒有

進(jìn)一步

鑒別它就回答“它”

某只動物或某件東西

它們想得非常周到

我清楚

這個世界充滿了那么多

陌生事物，把我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

世界

我仿佛是一棵巨大的遮陰樹

佇立在那有一家小咖啡館的側(cè)街上。

霓虹啤酒招牌閃耀著“冰鎮(zhèn)”一詞。

夏日黃昏。

那孤獨(dú)的顧客，貌似我的父親，

俯身閱讀一本印著小字的書

并未察覺那年輕侍者

正要給他端來一杯黑咖啡。

我有數(shù)不清的葉片，

卻沒有一片在移動。

我想，這是因?yàn)槲覀內(nèi)朊粤恕?/p>

我們在世上無憂無慮。

天堂

在一個曾經(jīng)叫做“地獄廚房”的街坊上

有一個乞丐聲稱在拉奏尼祿①的小提琴，

此時，城市在仲夏的暑熱中燃燒；

有一個自稱“克婁巴特拉”②的女理發(fā)師

在我的頭上揮舞命運(yùn)的剪刀

威脅要剪掉我的耳朵和鼻子；

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赤裸著

走在黎明時黑暗的側(cè)街上。

我告訴自己，我肯定是在做夢。

這就像遇見一對斯芬克斯。

我期待他們長著翅膀和獅身：

他的胸膛刺著雜亂的花紋；

她的胸膛懸晃著碩大的乳房。

這發(fā)生得那么迅速，發(fā)生在那么久之前！

你知道就在破曉之前，一個人

渴望置身于拉上遮簾的房間

躺在涼爽的床單上的那個時辰嗎？

并肩躺在太平間里的

美麗的自殺者，起身走進(jìn)

外面第一縷光芒的那個時辰。

廉價旅館的窗簾像海鷗

飛出窗口，而其他一切都寂靜……

從地鐵格柵里升起的蒸氣……

閃爍著汗水的身體……

瘋狂，你甚至可能會說，天堂！

①古羅馬帝國皇帝、暴君（公元37-68）。

②古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最后一任法老，即“埃及艷后”。

在圖書館給奧克塔維奧

有一本書叫做

《天使詞典》。

我知道，五十年來都沒人

把它翻開，因?yàn)槲乙环_

那封面就吱嘎作響，書頁

就粉碎。在書里，我發(fā)現(xiàn)

天使們一度眾多

如同蒼蠅種類。

他們密密麻麻

擠滿了黃昏的天空。

你不得不揮舞雙臂

去擋開他們。

現(xiàn)在，太陽穿過

高大的窗戶照射進(jìn)來。

圖書館是靜地。

天使和眾神都蜷縮在

未曾翻開的黑暗之書里。

那個巨大的秘密就在

瓊斯小姐每天都要一遍遍

巡視路過的某個書架上面。

她很高挑，因此她傾斜著

腦袋，仿佛在傾聽什么。

那些書在低語。

我什么也沒聽見，而她卻聽得很真切。

稻草人

上帝被駁倒，魔鬼卻沒被駁倒。

這一年的西紅柿有看頭。

瑪莎，就像你咬熟蘋果那樣

咬一咬西紅柿吧。

每次咬過之后，都加上一點(diǎn)鹽。

假如果汁順著你的面頰

流淌到你赤裸的乳房上，

那就在廚房水槽上俯身吧。

從那里，你能看見你的丈夫

在一個最無望的念頭進(jìn)入他的腦海前

他猛然在空曠的田野上停下，

像稻草人一樣展開雙臂。

第十四街的詩

給德雷納

那大喊自己是

愛之女神維納斯的

拾荒女人

缺了兩顆門牙。

這是一個漫長的街區(qū)，

深受世界末日預(yù)言家

流浪街頭的盲音樂家

舔著自己身上掛鎖的狗的青睞。

失蹤兒童的照片

看著我們相遇又分離：

我，深深地鞠躬；她

把一根手指放在唇上

讓它成為“我們的”秘密。

《失眠旅館》（1992）

傍晚對弈

在我父親憤怒的手中

那黑色皇后高高揚(yáng)起

失眠癥患者代表大會

圣母瑪利亞，每個人都受到邀請：

耽于幻想的秘魯牧羊人，

紐約人行道上的老人。

還有你，那睜著眼睛

在沉睡的孩子身邊聽雨的玩偶。

一個四周嵌滿鏡子的旅館大舞廳。

當(dāng)你躺在黑暗中，就想一想它吧。

它那裝飾華麗的天花板上的天使，

那肯定置身于天堂的裸體仙女。

有一個舞臺，一個誦經(jīng)臺，

一個拿著手電筒的引座員。

然而，有人會從他那布滿釘子的床上

向這場聚會致辭。

失眠就像玄學(xué)。

在那里。

傍晚散步

樹呵，你們裝出一副

傾聽我的想法的樣子，

在我散步的這條路上俯身

此刻，你們都是陡峭的樓梯

夜晚從你們上面慢慢走下來。

高高的葉片就像我母親的嘴唇

永遠(yuǎn)顫抖著，無法決定，

因?yàn)橛幸稽c(diǎn)風(fēng)，

這就像聽見嗓音，

或一張壓抑笑聲的嘴，

我們都可以適合于置身其中

突然被手捂住的黑暗的巨嘴。

萬籟俱寂。別的

某個傍晚之光在前面漫游，

很久以前的絲裙的傍晚，

赤腳、散發(fā)的傍晚。

幸福的心，當(dāng)你在陰影中追隨它們

你邁出的腳步就多么沉重。

道路盡頭，天空無云，蔚藍(lán)。

夜鳥就像那些

不愿回家吃晚餐的孩子。

漸暗的林中迷路的孩子。

椅子

這把椅子曾經(jīng)是歐幾里得①的學(xué)生。

他的定律之書就放在那椅子座位上。

校舍窗戶打開，

吹來的風(fēng)翻動書頁，

低語那些輝煌的證明。

太陽越過金色屋頂落下來。

影子們到處拉長，

可是歐幾里得對此保持沉默。

①約公元前3世紀(jì)的古希臘數(shù)學(xué)家。

真正的歷史

這不便談及——

就像在旅行社職員的窗口中

世界地圖上的一只蒼蠅。

午后的酷暑中，那條街空寂

只有我年邁的父親

為了更好地觀察她

而把頭靠在玻璃上

看見她把自己那個磨舊了的影子

從紐約吃力地拖到上海。

他不清楚是否要讓自己的朋友警覺，

隔壁，那個理發(fā)師

把一條床單搭在頭上，正在打盹。

《地獄中的婚禮》（1994）

奇跡玻璃公司

被搬過街道的

沉重的鏡子，

我向你

和在你的里面短暫出現(xiàn)

并且

再也不相同的萬物鞠躬：

這條街有粉紅的天空，

一排排灰色的廉價公寓，

一只孤獨(dú)的狗，

穿溜冰鞋的孩子，

買花的女人，

某個表情迷茫的人。

甚至被那我所看不見的人

搬過街道的金框鏡子，

在你的里面

我也對他鞠躬。

天堂汽車旅館

千百萬人死了，每個人都無辜。

我待在我的房間里?？偨y(tǒng)

把戰(zhàn)爭說成是一劑魔幻的春藥。

我驚愕地睜開眼睛。

鏡子中，我的臉在我看起來

就像是一張被郵戵蓋銷過兩次的郵票。

我生活得很好，然而生活可怕。

那一天，有那么多士兵，

那么多擁擠在路上的難民。

他們?nèi)甲匀坏?/p>

隨著手之一觸而消失。

歷史舔著它那血淋淋的嘴角。

收費(fèi)頻道上，一對男女

在交換饑渴之吻，相互扯掉

對方的衣服，同時我關(guān)掉聲音

繼續(xù)觀看，除了這顯出

過多的紅色和粉紅色的

電視屏幕，房間里漆黑一片。

死者的鐘

一天夜里，我與鐘作伴。

時過子夜，它發(fā)出高昂的滴答聲

仿佛害怕得不同尋常。

我解釋說，那就像掠過墓園的

哨音。

無論怎樣，我也告訴它說我明白。

在美國的每一個廚房里

曾經(jīng)都有那樣的鐘。

如今工廠的窗戶全都破碎。

上夜班的老人在卡戎①的渡船上。

我對鐘說，你停止的那一天

他們備用的小輪子

將四散著滾進(jìn)

很多難以發(fā)現(xiàn)的地方。

就想想它吧，我忘了給鐘擰緊發(fā)條。

我們在黑暗中醒來。

我說：城市多么寂靜。

我的妻子回答：就像死者的鐘。

墻上的古董鐘，

我聽見了你童年的雪

開始飄落。

①希臘神話中直冥河上將亡魂渡到陰界去的冥府渡神。

閱讀快感

我的父親臨終時

閱讀卡薩諾瓦①自傳。

我看著夜幕降臨，

街對面的一些窗口亮起燈光。

一個窗口靠近玻璃處

有一個年輕女人在讀書。

即使黑暗降臨

她也久久不曾抬頭。

余暉將盡的時候，

我希望她能抬起頭來

那樣我才能看見她的臉

她那張讓我無限遐想的臉，

可是她的書肯定充滿了懸念，

此外，四周安靜得

每當(dāng)她翻動一頁書，

我都能聽見我的父親也翻動一頁，

仿佛他們在讀同一本書。

①卡薩諾瓦（1725-1798）意大利冒險家，以所寫的包括其許多風(fēng)流韻事的《自傳》而著稱。

因?yàn)闅埲潭簧窕娜藗?/p>

暴君們果真長著長長的手指？

在變成博物館的陰暗的宮殿中

他們果真把自己的陷阱

設(shè)置在圣母畫像下面？

我們都喜愛圣母望著天空的興奮的目光。

我們也都喜愛裸體的維納斯。

她面帶笑容，于凌亂的床上

手放在胯部，望著我們。

她能看見這房子的主人潛藏在我們背后。

他老了，死尸一般蒼白，打扮成

博物館保安，戴著灰手套——

那當(dāng)然是因?yàn)樗氖终礉M了殷紅的血。

重大掩飾

世界擠滿了業(yè)余偵探

致力于偵破懸案。

當(dāng)我們的耳目閉上，他們的耳目就張開。

隱匿著很多刑事重罪的街道

在早晨的陽光下顯得多么美麗。

犯罪很古老，日子卻很新。

有人對著桌上的槍低語：

你很美麗。

夜間的野獸，那是他嗎？

他在門上抓搔，請求使用電話。

十年后他仍在這里，

在廚房中洗滌她的碟子。

太陽照耀。線索通往

一些生活在你鄰居的后院中

那輛生銹的靈車?yán)锏碾u。

它們的蛋呈現(xiàn)的白色確實(shí)陰險。

就在同一天，郵差承認(rèn)

他跟一個富有的交際花訂了婚

在鎮(zhèn)上跟她度過了瘋狂的一夜。

還有那一點(diǎn)：神圣的正義。

一個有著全球商業(yè)利益的偏執(zhí)狂大亨

對待員工就像對待囚犯

可是偶爾也喜歡表現(xiàn)得

像身穿初次圣禮①衣裙的羞怯的小女孩。

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嗎？

①羅馬天主教的一種儀式，一般是七八歲的兒童初次領(lǐng)食圣餐，表示正式被羅馬天主教接受。

電視的黑屏

這個日子之惡的記憶

就像落滿蒼蠅的肉攤。

靈魂——穿過開啟的窗口飛翔。

心，咀嚼起來也像狗的玩具球。

猶如在兒童的書里

一只靴子在我們大家上面抬起：

一只布滿飾釘?shù)能娧?/p>

螞蟻在下面匆匆逃離。

哦，考狄利婭①，我叫李爾，我叫

普里莫·列維②。我赤裸地坐在

開啟的窗戶和電視的黑屏之間，

我的手和陽具沐浴在傍晚之火里。

①莎士比亞名劇《李爾王》中主人公李爾的小女兒，她溫柔、善良、孝順，是完美和正義的化身。

②20世紀(jì)意大利猶太作家（1919-1987）。

《遛黑貓》（1996）

艾米莉的主題

我親愛的樹，在冬天之光里

我再也認(rèn)不出你們。

你們給我一個我可以不用的提示：

世界很老，始終衰老，

這個下午，世界上沒有什么新東西。

花園可能是被勒令關(guān)閉的當(dāng)鋪窗口

而我正在里面

研究每一件積滿灰塵的物品。

我的每一個念頭都被匿名作者

捉刀代寫下來。每當(dāng)他們敲擊

布滿蛛網(wǎng)的打字機(jī)鍵盤，我都戰(zhàn)栗。

幸好今天黑暗迅速降臨。

很快，鄰居們就在焚燒樹葉，

也許還有其他一些東西。

后來，我看見孩子們圍繞火堆奔跑，

火光中，他們的臉露出惡魔般的神色。

我祖母還是少女時

吉普賽人告訴她的事情

戰(zhàn)爭、疾病和饑荒，會讓你成為它們最寵愛的孫女。

你會像看無聲電影的盲人。

你會把洋蔥和你的心一同剁碎

放進(jìn)同一口灼熱的煮鍋。

你的孩子會睡在系著繩子的衣箱里。

你的丈夫每一夜都會親吻你的乳房

仿佛你的雙乳是兩塊墓碑。

烏鴉早已在為你和你的人而梳理自己。

你的長子會躺下，蒼蠅落在嘴唇上，沒有笑容，也沒抬手。

你會嫉妒你在一生中遇見的每一只螞蟻，每一棵路邊的野草。

你的靈與肉會各自屈從地坐著，咀嚼同一塊口香糖。

魔鬼會說：小美人兒，你有待出售嗎？

殯儀業(yè)者會給你的孫子買一件玩具。

即使在臨終時，你的頭腦也會是馬蜂窩。

你會對上帝祈禱，而上帝會掛出他不愿被打擾的牌子。

沒有更多的問題了，那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

水溝里的沉思

難以描述的事物！

難以形容的事物！

夏夜的氣味。

武弗雷白葡萄酒①制成的兔頭，

安第斯山的長笛。

紫光中的樹頂。

黃昏時，街道漸漸空寂下去

如同帶著黃金一刻的隱退的記憶。

人群留下的最后一個人

正匆匆離開

他舉著雙手

仿佛在試圖摸索那些

也系著他的精巧之線。

我倚著郵箱而坐，

多年前我把一封情書投進(jìn)這郵箱

它依然在里面對我低語，

時而又沉默不語。

一個陽光照亮的寂靜角落，僅僅

因?yàn)橐恢徽┰降暮谪埗占拧?/p>

一種依然有待發(fā)生的生活的空氣，

顏色暗淡又心不在焉的空氣。

①法國出產(chǎn)的一種白葡萄酒。

征服的英雄累了

我常常在你的窗口

連續(xù)坐上幾個小時，看你打盹。

你可能在醫(yī)科學(xué)校

鋸著尸體。

你可能穿著法衣引導(dǎo)人們

進(jìn)入戰(zhàn)爭，

發(fā)明一種新的土豆刨刀，等等，

你把臉轉(zhuǎn)向墻壁

來接受我善意的警告，

我善意的規(guī)勸。

藍(lán)色的黃昏和夜晚的幽暗

是你真正的密友。

在時間遺忘的街上，火災(zāi)受損物品的

拍賣傳單四處飛翔，十歲的刺客

快速轉(zhuǎn)動手槍，貓躲到

生銹的小車下面。

你懇求：看在基督的份上，關(guān)掉燈吧！

恐怕這不可能。

明亮的陽光，藍(lán)天，

窗臺上啁啾著跳動的小鳥

都完全合法。

蒙眼捉迷藏

死神是一個早起者。

你真的不得不

從他在街上伸向你的手臂下

迅速溜過去。

當(dāng)他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動，

他的指甲擦你而過，

你睜大了眼睛，

把自己緊貼在墻上，

在早已擠滿了

學(xué)童的人行道上，

他戴著白色眼罩，

手臂像荷蘭風(fēng)車，

或者像巨大的剪刀。

廚房幫工

我是你的砧板，

你的煎鍋，

你切碎洋蔥

和割傷

指頭的刀子。

花園中，樹葉

猶如小小的獵鳥

四處飛翔。

你沉醉的客人

舉著酒杯

參加最后的晚餐，

把持桌子

還大聲抱怨，

天空降臨下來。

聰明的廚師，讓我

把你的眼鏡竊取一會兒

以便去窺視鍋里——

那里面，幸福的原因

帶著很多只有你

才知道名字的秘密配料

和調(diào)料

冒著泡溢出來。

屠宰場的蒼蠅

傍晚，它們血淋淋的腳

跑過我課本的書頁。

我閉著眼睛仍能聽見

我們街上的樹

抑郁地對夏天道別，

有人在家里回想

疲倦的老牛，它們躊躇，

就在刀鋒落在自己身上的時候

終于開始產(chǎn)生懷疑。

夜總會的午夜

你是破舊的夜總會唯一的主人嗎？

你是它唯一的顧客，唯一的調(diào)酒師，

在空桌附近巡游的唯一侍者嗎？

在凌晨時分，你跟黑白電影中的已故影星

一起上演的裸女表演秀嗎？

你的辦公室位于樓上的霓虹燈上面，

還是深深地位于潮濕的老鼠地窖下面？

大胡子俄羅斯思想家是你的隱名合伙人嗎？

你有一個叫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看門人嗎？

今夜傅滿洲①要來嗎？

艾米莉·狄金森小姐要來嗎？

你恰好有一顆不朽的靈魂嗎？

你暗中懷疑你沒有不朽的靈魂嗎？

那就是在這下流場所關(guān)閉很久以后

你在黑暗中投擲一對白色骰子的原因嗎？

①英國小說家薩克斯·羅默創(chuàng)作的系列小說中的虛構(gòu)人物，號稱史上最邪惡的亞洲人。

《稻草人》（1999）

服裝史

大禮帽和雙排扣黑色禮服，

你們用手杖

指著世界地圖，

把我的命運(yùn)永遠(yuǎn)固定在一個圓點(diǎn)上。

就在接下來的一頁，我已經(jīng)

看見了我的白色水手服

殘存在一座遭到轟炸而濃煙滾滾的

大樓廢墟的衣架上搖晃。

那濃煙猶如一條長裙

側(cè)邊被撕裂，賦予大腿

在1944頁上的舞廳鏡子中間

跳起探戈時移動的自由。

偵探

我對書桌上的詞典說，現(xiàn)在

我的職責(zé)就是要在沒有線索之處

找到線索。我的窗口那邊的世界

已經(jīng)模糊難辨，

墻上的鐘也如此。

我可以劃亮火柴來確定自己的方向

與此同時，那顆停止跳動的

心，靜息得猶如騰空的

大樓，電梯停止運(yùn)行，

一粒粒塵埃留在原地。

沉寂的偵探時刻

在圣母面前手持拖把

沿著長長的走廊曳行

試圖扭動門柄，扭動我的門柄。

我會說，那就是有點(diǎn)年邁的我

坐在顧客的椅子上流汗。

不要打探此事。

我要到他休息時才靠近。

北美常見昆蟲

大黃蜂，刺兵蝽，摩門蟋蟀，

它們似乎都在那外面

某處的觀眾席中，

在喬的車庫后面，在河貍池塘畔

馴蛇人的教堂邊

高大的野草叢中。

弗州蛺蝶赤著腳，斜倚著。

暗影眼蝶一直在觀光

還感染了寒顫。書蠹

正在閱讀葛底斯堡戰(zhàn)役①。

大刀螳螂再度祈禱。

現(xiàn)在，那只鼠蚤感到多情，

金龜子選擇了在林中

柔聲輕奏。黑寡婦蜻蜓

在走向可怕的死亡之前

把腿分開，可以戴上一副

定制的迷你小蜘蛛太陽鏡。

①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南部一城鎮(zhèn)。美國內(nèi)戰(zhàn)期間，南北雙方軍隊(duì)在此血戰(zhàn)，最終以北方軍隊(duì)獲勝。后來林肯總統(tǒng)著名的《葛底斯堡演講》也在此處發(fā)表。

在美發(fā)學(xué)院修面

在我那就像流鼻血時揚(yáng)起的頭顱中

當(dāng)然有十幾個

我自己的復(fù)制人物，

他們縮小了很多，戴著萬圣節(jié)面具。

他們坐在同一張長桌邊

以一副陰謀家的樣子爭論

我那令人困惑的真實(shí)身份，

那矛盾的證據(jù)

像一疊迅速搓洗的骯臟的明信片：

在這里，他把某個人的粉紅色短襯褲

掛在墓碑上，在阿馬里洛①的酒吧里

抽雪茄，在夜間讀哲學(xué)，

向劊子手詢問電椅的操作方式……

我大叫，這他媽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學(xué)徒美發(fā)師聞聲匆匆跑過來

把一條熱騰騰的毛巾扔在我的眼睛上面。

①美國得克薩斯州城市。

性欲之書

所有書上的書頁都一片空白。

鎮(zhèn)上圖書館里的深夜讀者

對此并無抱怨。

他們僅僅獨(dú)自抬起頭

查閱那支配沉默的預(yù)兆，

在他們舔濕指頭之前

顯得狡黠，似乎在打瞌睡，

因?yàn)樵诜瓌映恋榈榈臅摰耐瑫r

他們也小心翼翼地

捏著紙頁的一角。

燈罩翠綠的臺燈下

就著一汪黃色的光芒，

在我赤裸的雙臂捧著翻開的

那本厚重的天文圖集里，

星圖成了一派白色。

在借書登記臺，年輕的參宿四①

把我汗涔岑的額頭當(dāng)作鏡子

正在涂紅她的嘴唇。

她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舌頭

是夜空中長長的彗尾。

①一顆處于獵戶座的紅超巨星，距地球572光年。

愚人船

我是烏鴉巢里的偷渡者。

我的舊情書是一片片揚(yáng)起的帆。

一封情書說：“今天啜泣了很久。”

船長的桌子上，一個圓臉修女

吃著一只金甲蟲。

一群白襯衣正飛向

非洲的一根晾衣繩。

船長一言不發(fā)地捻弄著小胡子。

波浪上面，我看見賣花人

在鯊魚的脊背上

把粉紅色玫瑰投遞給那修女。

情詩

羽毛撣子。

低語編織的鳥籠。

黑貓的尾巴。

我是手持張開的剪刀

奔跑的孩子。

我的眼睛被蒙住。

你是一顆在黑林中

劇跳的心。

摩天輪發(fā)出的尖叫。

就這樣，雙手叉腰

又跺腳的

女巫。

集市之夜。

木管樂隊(duì)。

人群中兩個盲目的扒手。

空想家學(xué)校

老師閉眼而坐。

當(dāng)你獨(dú)自下棋，移動棋子的始終是你。

我在最后一排，手掌上有一只螢火蟲。

那紅色發(fā)辮的少女，誰見過那紅色發(fā)辮的少女？

你相信那比真理還真的事情嗎？

即使當(dāng)你很清楚沒人要來，你也豎起耳朵嗎？

那說明你額頭上線條的原因嗎？

你無形的朋友，她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疾風(fēng)滑行，停下來傾聽。

囚犯翻開那放在膝上的大部頭詞典。

地板冰冷，他赤裸雙腳。

眾神咀嚼的玩具，那是他嗎？

你盯著又盯著每一塊黑色的窗玻璃

仿佛那就是你面無笑容的父母的照片？

你想念那紙牌房子嗎？

那在深夜里悲傷的咳嗽，是你發(fā)出的嗎？

《夜間的野餐》（2001）

三道門

盡管這道門被踢踹

被眾多指紋弄臟

它也保持著自己的尊嚴(yán)。

有人想進(jìn)入

真糟。

現(xiàn)在整個街坊都看得見

昨天深夜和前天深夜

發(fā)生的事情。

兩只攥緊的拳頭

高高舉起

錘擊又錘擊，

請求上帝

作證。

我懷疑，

這道門的鉸鏈

因?yàn)榭匆娞嗟哪_卡在里面

而發(fā)出一種

令人厭惡的尖叫。

僅僅在一分鐘前

某個家伙

一臉應(yīng)該小心謹(jǐn)慎的表情

漸漸隱退。

一個孩子的尖叫，

一只遭到踢踹的狗的吠叫

和瘋狂的笑語

追隨他。

我聽見鄰居的紗門

在黎明時吱嘎打開

讓貓進(jìn)來

發(fā)出那猶如舞臺低語的聲音

進(jìn)入依然黑暗的廚房。

我能感覺到那只黑貓

用光禿的腿摩擦身體

然后用粗糙的紅舌頭

第一次舔食

碟子中發(fā)光的冷牛奶。

看不見的手

紀(jì)念比爾·馬修斯

它干自己的事情，

捕捉蒼蠅，

高興時就放走它們。

我們什么也沒干。

我們僅僅注意誰失蹤了。

面包從餐桌上消失了

那年邁的意大利侍者

給我們又端來一瓶葡萄酒，

他的那只白色小狗

到處跟隨他。

陽光燦爛的日子被偷走了

那漫長而幸福的一年

仿佛是拋撒在一個少女

頭發(fā)上的五彩紙屑，

也同樣有人偷竊。

他們在街上所稱呼的

是在商店順手牽羊，

這個在最后一攫之前

短暫的喘息者。

《我無聲的隨從》（2005）

對丟失之物的描述

它從來就沒有名字，

我也記不起我是怎樣找到它的。

我把它像一顆丟失的紐扣

攜帶在衣兜里

除非它不是紐扣。

吸血鬼電影，

通宵營業(yè)的自助餐廳，

黑暗的酒吧間

和彈子房，

在雨水沖洗光滑的街上。

它就像夢中的影子，

釘在別針上的天使，

過著一種安靜而尋常的生活，

然后我把它丟失了。

歲月隨著自己的

一排無名車站而經(jīng)過，

直到有人告訴我這就是它。

我真傻啊，

我下到一個空蕩蕩的站臺

卻不見鎮(zhèn)子的蹤影。

著色練習(xí)

這條街可以使用一點(diǎn)陰影

這也同樣適用于那個在太陽下

獨(dú)自玩耍的小男孩

在他身后，一個影子猶如黑色小貓疾馳。

他的父母坐在拉上簾子的屋里。

通往地窖的樓梯

除了偶爾來往的覓食者

幾乎再也沒有使用過。

傍晚的影子來臨，就像一群化妝演出

《哈姆萊特》的流動劇團(tuán)演員。

它們藏在舊法院大樓外面的

樹林中，度過了白天。

現(xiàn)在艱難的職責(zé)來臨：

怎么處理墓園中的墓碑？

太陽不在乎模糊

可我在乎。我打開門讓它們進(jìn)來。

二手服裝店

在一大堆過去的

生活中，你到處翻尋

一件合身的衣服，

洗得干凈，剛剛熨過，

可是衣領(lǐng)磨破。

身穿黑衣的人體模型

站在門前向你致意。

他的眼睛不會讓你離開。

他的小胡子似乎是用

滅掉的雪茄煙頭畫上去的。

當(dāng)你轉(zhuǎn)身逃逸，

疊成塔狀的褲子堆在傾斜，

一大摞疊成塔狀的帽子在倒塌——

那就像被迅疾的手

捂住的瘋狂叫喊。

二手書店

在從未翻開的長篇小說中，情侶們牽手。

印有黃瓜湯食譜的那一頁失蹤了。

一個死人寫到他在農(nóng)場上的幸福童年，

或者乘坐熱氣球飄過伊利湖①。

一陣氣流驟然合上他那本捧在我手中的書，

同時，一個哲學(xué)家詢問怎樣才有可能

維護(hù)那正統(tǒng)的神學(xué)教義

去永遠(yuǎn)懲罰被詛咒者？

讓我們想想。埃及旅行指南的書頁間

可能有沙子，甚至還有一只曾經(jīng)咬過

一個神秘侍女屁股的死跳蚤——

那侍女，用目光的鉛筆挑逗性地涂寫下自己的名字。

①北美五大湖之一，為加拿大和美國共有。

失眠的蟋蟀

我要把你放進(jìn)我枕頭上的小籠。

沉寂加深的時候

你將陪伴我

時時警告我。

我的父親在浴室里過夜

思考他生活的意義。

我們?nèi)煌浟怂?/p>

到早晨才發(fā)現(xiàn)他熟睡在那里。

哦，緘默的墻，天花板

還有黑暗中的鏡子，

我聽見他的懷表在他的墳?zāi)股系蔚未鸫稹?/p>

要不然那就是一只蟋蟀？

同樣高大的草叢中

幾只孤獨(dú)的螢火蟲

在他黑色的外衣尾部

創(chuàng)造著永恒。

電臺聽眾熱線節(jié)目

“當(dāng)外星人綁架我

我僥幸?guī)е槐尽妒ソ?jīng)》……”

我對著收音機(jī)大叫：美利堅(jiān)，

即使在凌晨兩點(diǎn)，你也是個瘋?cè)嗽海?/p>

不，我收回這句話！

你是墓園里的石頭天使

聆聽著天上的大雁

你的眼睛被積雪蒙蔽。

輪到我自白

一只狗試圖寫一首關(guān)于它為何吠叫的詩，

親愛的讀者，那就是我！

他們即將把我踢出圖書館

可是我警告他們，

我的主人無形而全能。

可他們還是拉著我的尾巴把我拽了出去。

公園中，鳥兒們自由地講述自己的煩惱。

我看見一個老婦在長椅上

一邊看著小鏡，一邊用想象的剪刀

剪著自己的白色卷發(fā)。

然后我什么也沒說，

可是那天夜里，我耷拉著躺在地板上，

咀嚼這支鉛筆，

時時發(fā)出嘆息，

還低聲怒吼——怒吼那外面

我無法鼓起勇氣去命名的東西。

人人都失去了時間的線索

一座教堂大開的門。

一只輪胎泄氣的靈車。

老祖母在人行道上

倚著拐杖側(cè)耳傾聽。

那沒人見過的寄宿者，

在她樓上的浴室中放水。

小男孩爬上屋頂

與云朵作伴。

一個老人拿著一把椅子

和一根繩子走進(jìn)后院

似乎打算上吊自盡，

然后坐下來，失去了時間的線索。

雪意之晨的憂郁

翻譯家是忠實(shí)于原文的讀者

他戴著厚厚的眼鏡

凝望窗外的

雪地和灌叢——

那猶如一張白紙

用一種他并不認(rèn)識其任何詞語

就熟知的語言

而迅速寫滿了潦草筆跡。

如今，如此安靜的就只有

那目光洞悉和心靈憑直覺知曉

其成語的東西，甚至毫無

在那沒有詞語的白色詞典中

翻動書頁的微弱的沙沙聲——

那里，在降臨的黑暗中

無論有什么詞語漸漸模糊之前

都讓翻譯家用來幫助自己。

《那小小的東西》（2008）

蟑螂旅館的夜班店員

我是秘密巡視員，巡視那燈光幽暗的走廊，

檢查壞燈泡和出口的紅色標(biāo)志，

還有那顯示出有人無數(shù)次

試圖暴力闖入的痕跡的門，

那是女服務(wù)員在午夜鋪床的聲音？

婚禮套房中傳來的

數(shù)點(diǎn)偽鈔的沙沙聲？

細(xì)齒梳子梳過花白頭發(fā)的聲音？

“永恒是鏡子和蛛網(wǎng)”，

有人用口紅在電梯里涂寫。

我最好拿到總鑰匙，親自去看看。

我最好還帶上一盒火柴。

戲劇之夜

你輪流做你自己，

做別人，

對鏡子致辭，對魚缸里的金魚

吐露自己的委屈。

你的皇后格特魯?shù)潞蛫W菲麗婭

打著鼾聲越過鎮(zhèn)子。

你父親的幽靈在浴室里

閱讀《修女的秘密生活》，

而你來回踱步

攥緊或松開拳頭，

仿佛在籌劃一場謀殺，

或更像是籌劃你在十字架上的受難。

要不然，你就凍僵似地直立

仿佛一個如此明顯，如此宏大的念頭

進(jìn)入了你的腦海

而且特別讓你無言。

你注意到外面開始下雪了。

你把發(fā)燒的額頭

貼在冰冷的窗玻璃上

觀看雪花一次一片

倦怠地飄落到

喂鳥的破食槽和老狗的墳?zāi)股稀?/p>

酷似者

我年輕時，女人們常常把我拉到一邊

告訴我說我讓她們想起了

死去的兄長、叔父、已故的情侶。

他們有些人蓄著大胡子。

我的一個酷似者躺在浴缸里割腕。

另一個酷似者出去散步

卻再也沒從林中回來。

那是傍晚，當(dāng)然是在很久以前。

一個人優(yōu)雅地彈奏鋼琴

因此陌生人來敲他的門。

另一個人乘坐熱氣球去旅行。

人們最后一次看見我活著：

我要么戴著墨鏡

在地鐵上讀《圣經(jīng)》，

要么橫越街道，對自己大笑。

燈光到處亮著

千萬不要告訴皇帝夜幕正在降臨。

他的軍隊(duì)正在追逐影子，

逮捕夜鷹和隱夜鶇

對鎮(zhèn)子和村莊放火。

都城中，他們走來走去

沒收鐘表，焚燒異教徒，

在屋頂上繪畫日出

如此我們才能互道早安。

被抓來的公雞在囚禁中啼叫。

園子里的花朵被迫保持開放，

然而，塊塊黑斑依然鋪展在宮殿地板上

無論怎樣擦洗，都無法擦掉。

秘史

我房間里的燈光：

它的情緒搖擺，

幽暗的早晨陰沉下來，

夏天入迷。

墻上的蜘蛛，

遲遲亮起的燈盞，

留在床邊的鞋，

我是你們卑微的抄寫員。

一團(tuán)團(tuán)塵埃，角落里

簡樸的靈魂交換意見。

她丟失的珍珠耳環(huán)，

依然有待被發(fā)現(xiàn)。

飄雪的沉寂，

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夜晚，

卻不料還會歸來。

我是你們卑微的抄寫員。

永恒的孤兒

一天夜里，你和我散步。

月亮如此皎潔

我們看得見樹下的小路。

然后，云層遮住了月亮，

我們不得不摸索前行

直到我們赤腳踏上沙子，

聽見猛然沖擊的波濤。

你還記得你告訴我

“這一刻之外的一切都是謊言”？

黑暗中，我們

就在水邊脫衣，

那時我沒有任何回應(yīng)，

只是從手腕上悄悄脫下手表，

扔進(jìn)了大海。

《偽裝大師》（2010）

黑暗中潦草寫成

街上傳來一聲呼喊。

有人與他的魔鬼沖突，相持不下。

然后恢復(fù)了平靜。

風(fēng)吹來，攪亂葉片。

巢中之鳥

希望在搖籃中重新入睡。

夜晚變得涼爽。

水溝里的一縷縷血

等待日出。

老人

一天，我退到一個黑暗的角落，

我發(fā)現(xiàn)一個男孩

被老師和同學(xué)遺忘在那里，

他的肩頭無力地下垂，

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

我說，朋友，

當(dāng)你站在這里面壁的時候，

他們射殺了一個總統(tǒng)，

某個家伙在月球上行走，

多莉，一個我們大家都喜歡的女孩，

在圣莫尼卡①的一個旅館房間

吞服了太多的安眠藥，死了。

我偶爾想起你，

傾聽粉筆在黑板上

吱吱發(fā)出的聲音，

埋頭做功課的

不知名的孩子的

嘆息和竊竊私語，

在夜里奔跑的耗子。

無法形容的可愛幻景

肯定在你的痛苦中對你出現(xiàn)：

漫長的六月傍晚無云的天空，

我們果園中結(jié)滿櫻桃的樹，

讓你渴望，想跟我在一起，

在紐約城里駕駛計(jì)程車。

①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城市。

南?！ず?/p>

祖母在臨終之床上大笑。

永恒——這個安靜者在監(jiān)聽。

我們就像圍繞油燈的飛蛾。

就像被塞到閣樓上的破布娃娃。

一只貓銜著一口羽毛走進(jìn)來。

（那又怎樣？）

一個鄉(xiāng)間小店，擠滿掘墓人的孩子，在買糖果。

（那就是我們在那一夜的外表。）

正在泵入天然氣的年輕人說到他的朋友：云。

這是多么悲傷的故事，讓每個人都大笑。

一只鳥在樹上鳴叫，卻沒有得到回應(yīng)。

那個最后時刻的美

就像日落時海灣上的紅帆，

或者像擺脫車身的車輪

獨(dú)自去漫游世界。

黑暗的是夜晚

崩潰于世界末日的標(biāo)志下面，

你在街上漫游

深信那一天會來臨

你會遇見上帝

當(dāng)人群推擠著

走向地鐵入口

他的臉就短暫顯現(xiàn)。

夜晚降臨，你帶著

你破爛的雨衣，

你花白的胡子和飄揚(yáng)的頭發(fā)，

還有你那塊警告說上帝不滿的

自制標(biāo)牌而消失。

以前，我沒有更多事情可干，

我遵循你通常的路線，

朝著門口和貧民們

喜愛的小巷里面窺視，

疑惑你在世上有一個朋友，

還是孤孤單單？

像烏鴉一樣堅(jiān)持下去

是誰授權(quán)你為這些

沒有葉片的樹木說話？

你能解釋

風(fēng)想跟掛在晾衣繩上的

男式襯衣和女式睡衣

干什么嗎？

對于烏云你知道些什么呢？

飄滿落葉的水塘呢？

車道上生銹的舊汽車模型呢？

是誰允許你

看著扔進(jìn)水溝的啤酒罐？

路邊的白色十字架？

安置在寡婦院落里的秋千？

問問你自己吧，話語是否充分，

或者你是否最好離去

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

像烏鴉一樣堅(jiān)持下去？

空缺的人

有人遲遲回家

窗口中留給他的燈盞

破曉時還亮著，

會亮到好幾個月以后。

夜里，我們的小街漆黑一片。

鳥籠早早就被罩上。

魚缸里，金魚幾乎不動。

就連門廊上的燈也熄了，

只有他的窗口還亮著，

讓蛾子去致以敬意，

直到天氣變冷

屋頂上鋪滿皚皚的白雪。

孤獨(dú)

你曾經(jīng)擁有的家

小于一只火柴盒——

要不然就遼闊得如同綴滿群星的天空——

你是那里面的唯一房客

對讓你抓撓的跳蚤心懷謝意

正當(dāng)你坐著回憶夜晚

有人敲響了你的門。

你害怕開門，可當(dāng)你開門，

她站在外面向你借蠟燭。

你告訴她你沒有蠟燭。

你們倆面對面佇立

相互轉(zhuǎn)身之前

絲毫想不起要說的事情。

木偶制作者

他害怕孤獨(dú)，于是制造了我們。

他害怕永恒，于是給了我們時間。

我聽見他的白色拐杖

在走廊上來回重重落下的聲音。

我期待鄰居們抱怨，但鴉雀無聲。

那哭泣的小女孩

當(dāng)她的爸爸上床挨著她

才安靜下來。

現(xiàn)在是差一刻到兩點(diǎn)。

在這條轉(zhuǎn)暗的當(dāng)鋪、福利旅館

和廉價公寓的街上，

一兩個衣衫襤褸的木偶無眠。

墓邊演說

我們故去的朋友憎恨藍(lán)天，

引用《圣經(jīng)》的布道者，

親吻嬰兒的政客，

無比可愛的女人。

他喜歡教堂中的醉漢，

玩排球的裸體主義者，

交朋友的迷途之狗，

一邊排糞一邊歌唱好天氣的鳥。

暗淡的棋盤

因?yàn)橐股呀?jīng)降臨，

在公園的小桌前

很難看見誰在下棋，

誰在觀看這場博弈，

他們一言不發(fā)

全神貫注思考下一步棋。

他們的晚餐正在變涼。

他們的妻子站在后面

擔(dān)心他們生病

而在這里，他們猶豫不決

警惕著最后看見的白色皇后

攫取一個黑色兵卒。

先生，你是誰？

我只是支支吾吾的老人，

為一個從不曾

對我

說話的神表演口技。

那個神長著一對山羊眼

在漫長的夏日黃昏

在某一片高山草甸

獨(dú)自吃草。

《瘋子》（2015）

今日菜單

先生，我們擁有的一切

只是一只空碗和一把勺子

給你去

大口大口啜食虛無，

讓那種聲音聽起來就像

你在喝一種濃稠、暗黑的湯，

騰騰的熱氣

從那空碗中冒出來。

瘋子

一下午

同一片雪花

從灰白的天空不停地飄落，

飄落又飄落

為了再度飄落

而從地上

爬起來，

但是，當(dāng)夜晚溜達(dá)過來

查看有何事之際

它現(xiàn)在卻更為隱秘

更為小心謹(jǐn)慎地飄落。

永恒

小店，你出售的

只是蛛網(wǎng)和影子？

我在你的內(nèi)部

看見我那蒼白的反影

就像紳士一般的夜賊

無法決定究竟是拿走

一條珍珠項(xiàng)鏈

還是墻上的古董掛鐘。

雨水模糊了其余的東西，

自玻璃涓涓流下

我把額頭貼在玻璃上

仿佛要冷卻發(fā)熱的頭腦。

詞典

也許其中的某處有一個詞

來描繪這個早晨的世界，

這個詞樂于以晨曦的方式

把黑暗逐出

商店櫥窗和門道。

而另一個詞，則以晨曦的方式

逗留在一副金絲眼鏡上面——

昨夜有人將它掉在了人行道上

他責(zé)備自己或突然放聲歌唱

盲目地?fù)u搖晃晃地離開。

白色的迷宮

在每一張白紙上面

都有一個迷宮在等你。

因此，提防那頭怪物吧——

它守護(hù)著迷宮

沖向你的生活會隱形，

而你僅僅以一支筆為武器。

提防那個少女吧

她將趕來，用敏慧

和一團(tuán)線援救你，

然后牽著你的鼻子

從一個迷宮走向另一個迷宮。

禿樹

在十一月下午隱退的光芒中

它們是恐怖片中的鐵桿粉絲，

對于它們，池塘灰白的表面

看起來就像是銀幕。

反映在銀幕上的搖曳的枝條

就像盲人的手指

摸索著，以便觸及某個人的臉

在頭上飛翔的大雁聲中，

在一支孤獨(dú)的獵槍聲中，

在拖車外面的狗吠中

那個人大聲呼喚著走向它們

因?yàn)橛腥艘s緊放他進(jìn)去。

夜間的音樂

流過我房子的小溪，

我喜歡夜幕降臨時

只有我們倆醒著時

你對自己哼唱的那種曲調(diào)。

你以我為伴

因此我無懼

那包圍我床鋪的黑暗

和我腦海里

那些在老教堂和墓地之間

蝙蝠一般彎曲地飛翔的念頭。

水手辛巴達(dá)①

在黑暗鄉(xiāng)間的冬夜，

窮人和老人在家里

僅僅點(diǎn)亮一盞燈，

那光芒虛弱，不容易看見，

就像有人在看不見陸地的地方

劃動過小船，

并放下船槳

來休息，點(diǎn)燃一支煙

四周環(huán)繞著靜悄悄的大?！?/p>

要不然它們就會成為

被飄雪壓抑得寂靜的黑暗田野？

①阿拉伯民間故事集《一千零一夜》中記載的著名的航海家，他游遍七海，其間有無數(shù)的歷險和奇遇。

我們的游戲室

我們在行兇的

謀殺者的陰影中玩游戲，

用泥巴捏出士兵，

當(dāng)我們玩夠了

就踩在它們上面。

走在街上的少女

拿來面包讓我們果腹。

夜里，當(dāng)我們蜷縮在門口

一只跛腳的老狗

就讓我們?nèi)∨?/p>

我的朋友，我的玩伴，

在我們聽見槍聲

并迅速縮下腦袋之后

我們從來沒有看見死者，

只看見鳥兒飛散。

傍晚的墮落

這是光與影在角落

聯(lián)姻的方式，

此時，夜晚擁擠

在我們背后觀看，

也許僅僅用一根燃燒的火柴棍

就讓我們驚訝不已，

它留在某個忘記了

為何把它劃燃的人的手里，

除非是為那迷失的狗劃燃

讓它穿過雜草叢生的土地

掠過涂脂抹粉的女人

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