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春
趙五伯
周建春
漢水臨襄陽,花開大堤暖。
漢江流經(jīng)襄陽的時候,把這個城市分為南北兩個城區(qū),襄城和樊城遙相呼應(yīng)。因漢江的穿城而過,也使得襄陽的人文與自然景觀相映成輝。
襄陽人將這段走經(jīng)襄陽的漢江叫做襄江。放眼望去,但見江水湯湯,漁船弋弋。
趙五伯終年住在襄江里的漁船里。烏棚的小木船是他的家,一只半人高的大黃狗是終日陪他的伴兒。
在襄江兩岸,說起趙五伯沒有人不知道的,買他的魚、坐他的漁船、聽他的漁歌、逗他的大黃毛……在人們的眼里,趙五伯就是這漢江襄陽段不可或缺的風景,而在以打魚為生的漢江漁民眼里,已經(jīng)六十五歲的趙五伯是他們的頭兒,無論秉性為人、打魚技術(shù)、駕船本事都是他們的頭兒,說牛氣一點應(yīng)是他們的“精神領(lǐng)袖”。
凡風和日麗的天氣,人們來到襄江邊,會聽到一陣陣粗獷渾厚的歌聲,游魚般穿梭在天空。很多人都知道,那是趙五伯在唱歌。是啊,除了趙五伯,襄江邊還會有誰的嗓子能驚起江心沙洲蘆葦蕩里的白鷺呢?趙五伯是快樂的,黝黑的方臉上總掛著暖暖的笑容,兩排白白的牙齒被黝黑的臉龐映襯得格外顯眼。他常年赤裸的上身也是黝黑黝黑的,鼓脹著滿滿的腱子肉,搖起船兒又輕又快,仿佛在水浪里跳舞一般,任誰看著也不像是六十五歲的老人。
趙五伯無兒無女無老伴。
據(jù)趙五伯經(jīng)常去沽酒的北街那家酒店的老板老宋說,趙五伯本來和其他漁家一樣有著幸福的家庭,有美貌貼心的媳婦兒,有乖巧調(diào)皮的兒子。后來在一次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中,他蓋在江洲上面的三間小土屋及一家三口眨眼間被洪水吞沒,只有趙五伯憑著老熟的水性幸免于難。
“五伯是把這襄江當做家呢,每天在家里陪著老婆和兒子。”老宋對著問話的人幽幽地低聲說道,“他樂和著呢,他用心跟他們過著日子呢。”大家都覺得他說的不可信,經(jīng)歷過家破人亡的慘劇的人,絕不會是五伯那樣樂呵呵的人。但趙五伯沒有家室,也幾乎沒見他離開過船,酒店老板老宋的話或許是真的吧。
其實呢,趙五伯隔兩天都會上一次岸的。干啥呢?打酒啊。傍晚時分,夕陽把江面裝點得金光閃閃的時候,趙五伯就會拎著一只泛紅的酒葫蘆,中氣十足地說一聲:“黃毛,打酒去!”話音未落,黃毛就搖著粗壯的尾巴蹦跳在身前了。趙五伯也就邁開八字步,哼著他平時喜歡唱的漁歌踏上青石條砌起來的碼頭。不知是在船上呆久了、慣了,還是趙五伯喜歡那個舒坦的味兒,他走在襄城北街的青石板路上也一步三搖。黃毛撒著歡兒,一會兒蹦在他身前,一會兒跳在他身后,一人一狗仿佛在洶涌的波濤中沖浪。
黃毛是酒店老板老宋送給趙五伯的。送的時間黃毛剛滿月,現(xiàn)在有10歲了,在狗族里,黃毛應(yīng)該是快到老年了。許是跟趙五伯生活久了,趙五伯看不出年齡,雖到老年的黃毛也如同壯年的狀態(tài),寬厚平整的背,除了腹部和四蹄雪白,其他一色棕黃無雜的毛,厚實油亮,有著狗族里少見的藍色眼睛。猛一看去,黃毛就像是一只棕黃色的大熊。
當年,趙五伯去老宋的酒店打酒,看見這個小家伙毛茸茸地站在柜臺上看著他,兩只藍色的眼睛像初生的嬰兒的眼睛一樣干凈,趙五伯一眼看去就上心了。那雙眼睛真是跟他兒子小時候的眼睛一樣樣的啊!他定定地看著小家伙,心兒像被一雙綿軟無比、溫暖無比的小手輕輕地撫了一下,幾乎要流出水來。老宋看趙五伯的神情,知道趙五伯喜歡這個小家伙,就說:“你要喜歡就抱走吧?!壁w五伯聽了,從柜臺上雙手捧起狗兒就往回走,連酒葫蘆都忘了拎。由于狗兒一身黃毛,趙五伯就給它起了個黃毛的名字。趙五伯用奶白奶白的魚湯泡飯喂大了黃毛,有時候自己不吃飯也會給黃毛準備一大碗魚湯泡飯。
遇到熟識的人,趙五伯老遠就扯開嗓門打招呼,黃毛就跟著“嗷”一聲,像小孩兒撒嬌叫自己的長輩一樣。被打招呼的人一邊禮貌地應(yīng)和趙五伯,一邊拿手輕輕地拍一下黃毛的頭。
“哦——五伯啊,又打酒呀?”
“是啊,水上夜里寒,沒酒透骨涼啊?!?/p>
“喲——五伯,那你老人家可要當心身子骨呀!”
“硬實著呢!一頓兩斤魚三兩酒,這襄江的水養(yǎng)人吶,能治百??!呵呵……”
笑聲沒落完,人已經(jīng)消失在金光燦爛的北街的老巷盡頭。
一江碧水穿城過,十里青山半入城。
每年從三月開始,江邊就很是熱鬧。襄江兩岸的樹抽條了,草發(fā)芽了,各種野花把綠毯似的江岸點綴得光鮮艷麗、欣欣向榮。蘆葦蕩也適時地搖擺出成片成片的綠,如煙如霧,把江心雪白的沙洲映襯得仿佛蓬萊仙境一般。游玩踏青的人多了,船老大們的生意也紅火起來。
每年的三月下旬到六月下旬是漢江休漁期,漁村的船老大們都不打魚了,他們把目光放在去江心沙洲游玩的游客身上。游客需要在沙洲與江岸之間來回,或者要在漢江里漂游,船老大們就做起了擺渡的生意。賺錢的同時,船老大們也收獲著游客的快樂。
船老大們知道,設(shè)置禁漁期的目的在于維護襄江水產(chǎn)生態(tài)平衡,漁村的人個個都擁護,都支持。這樣,在禁漁期,船老大們就把過剩的精力和熱情用來招攬游客,吆喝聲、搖槳聲熱辣辣地響成一片,響得襄陽段的漢江一派活色生香。
每年的這個時節(jié),趙五伯也在船頭掛上一塊小木板,上面工工整整寫著幾個粉筆字“江心沙洲游玩往返2元”。趙五伯雖然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上過學(xué)堂,但他解放后進過政府辦的文化補習班。補習班就在北街的一座大戶人家騰出來的祠堂里。
那北街就躺在襄江邊的襄陽古城里。街道一色兒青石板鋪就,兩千余年里被無數(shù)的人走來走去,踩得流光锃亮。兩邊店鋪林立,多是青磚木窗的老屋,吃、喝、穿、玩都有,人來人往,摩肩接踵,好不熱鬧。趙五伯那時可顧不得賣眼睛看,背著他娘給他縫的小布包踩著溜光的青石板往補習班跑。
臨出門,娘會塞給趙五伯一個金剛酥。黃燦燦的金剛酥,又脆又酥又香,咬一口滿嘴渣,滿嘴香。那金剛酥都是在回船的路上吃完的,在課堂上,趙五伯可顧不得吃,他要聽老師講課呢,他要把老師教的每個字和每句話都記在心里。有時生怕漏聽老師一個字,他聽得大氣兒都不敢出。
其中,老師教的一首詩,趙五伯到現(xiàn)在還能溜溜順地背出來,那是大詩人李白歌詠漢江的名詩《大堤曲》:
漢水臨襄陽,花開大堤暖。
佳期大堤下,淚向南云滿。
春風無復(fù)情,吹我夢魂散。
不見眼中人,天長音信斷。
心情好的時候,趙五伯會將這首詩當歌一樣唱。不過,唱的最多的只是詩的前兩句:漢水臨襄陽,花開大堤暖。
這會兒,趙五伯靜坐在船頭,笑瞇瞇地逗弄著黃毛,一下一下?lián)崦S毛油光水滑的棕黃色的毛,間或不緊不慢地喝著茶,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有客人上船來,他便微微欠欠身,咧開厚厚的嘴唇,暖暖地一笑。江邊的船多數(shù)換成了鐵殼柴油機動船,“嘟嘟嘟”跑得飛快,像趙五伯這樣的小木船已經(jīng)不多見了。但是人們覺得這個老頭兒價格公道,況且游玩要的就是情調(diào),趙五伯的小木船剛好有那個情調(diào),就有不少人喜歡叫趙五伯的船,所以趙五伯的生意也并不比別人差。每次開船前,趙五伯總要交代一聲:“大家可莫往水里扔垃圾喲,你們的座位旁邊有個垃圾袋,有垃圾往袋里面扔。”交代完,他才脫掉上衣,光著膀子洪亮地大喊一聲:“開船嘍——”
木槳吱呀吱呀的節(jié)奏里,跳蕩著趙五伯高亢渾厚的漁歌:
襄江水清魚跳舞,峴山峰綠鳥唱歌;
銀魚煮面營養(yǎng)好,斑鳩下酒味難得;
襄江沙洲割韭菜,硯山峰前捉花蛤;
捉到花蛤比缸大,外婆看了笑哈哈……
正當人們聽得津津有味的時候,歌聲戛然而止。大家拿眼一看,卻發(fā)現(xiàn)趙五伯正趴在船沿,用一個長桿網(wǎng)撈水里飄的塑料袋。
“人養(yǎng)水,水才養(yǎng)人哪!”他舉著臟兮兮的塑料袋,慨嘆道。全船的人都不禁為這個皮膚黝黑、頭發(fā)花白的老頭所折服。遇到長桿網(wǎng)撈不起來的垃圾,趙五伯就用手一指,叫一聲:“黃毛!”黃毛就“撲通”一聲跳進江里,用嘴叼起趙五伯指的垃圾游回來,趙五伯取下垃圾,說聲:“乖黃毛——上來!”黃毛就兩只前爪抓住船舷,身子一弓上了船,然后站在船頭猛一擺身子,甩下一陣水珠。
每每這時,趙五伯就拍一下黃毛,嗔怪一句:“潑皮的黃毛!”黃毛就“嗷”一聲叫,逗得游客一陣笑。
春去春又來,轉(zhuǎn)眼又是一年的三月。
在這個休漁期里,大家依舊熱熱鬧鬧,漢江依舊活色生香。卻沒看到趙五伯的身影,也沒聽到他快活的歌聲。
明媚的春光里仿佛少了點啥。
趙五伯的小木船泊在碼頭,卻倉門緊鎖,只有大黃狗無精打采地趴在船頭。
傍晚時分,有人才看到趙五伯半睜著紅腫的眼睛,搖搖晃晃地去打酒。人們猜測著,五伯是咋的了?生病了嗎?
果然,趙五伯住院了。
漁村的人們?nèi)齼蓛扇メt(yī)院探望,卻發(fā)現(xiàn)五伯不是生病,而是受傷了。原來,幾個二混子看著休漁期里襄江的魚越來越走俏,想發(fā)橫財,就買了船,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用布“迷魂陣”和放電網(wǎng)的方式打魚。他們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沒瞞過終年生活在船上的趙五伯。
布“迷魂陣”就是在江洼魚多的地方用絲網(wǎng)、流網(wǎng)、拖網(wǎng)、地籠網(wǎng)等圈出一塊江面,上面漂浮著廢棄飲料瓶和塑料桶,下面全部連著各種漁網(wǎng)。這種叫“迷魂陣”的布網(wǎng)方式,大魚小魚只要游進了這個圈住的江面就難以脫身。
趙五伯記得很清楚,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襄江邊的漁民可以捕獲到70多種魚,鯉魚、鯽魚、鱖魚、銅魚、草魚、青魚、馬口魚、沙丁魚、銀飄魚、武昌魚、長春鳊、蒙古紅鲌、赤眼鱒,等等。說起這些魚的名字,趙五伯如數(shù)家珍。遺憾的是,如今的襄江魚類只剩下不到40種了,許多品種的魚是一年難得見到一次。即使這樣,還有在休漁期用布“迷魂陣”和放電網(wǎng)的方式打魚的人,這讓趙五伯恨得咬牙切齒。
趙五伯認為,電捕魚的泛濫,給襄江漁業(yè)資源造成了極大的破壞,有些珍貴的魚種已經(jīng)滅絕。
“你們是找不到,這幫龜孫子,一電網(wǎng)下去,魚苗兒白花花地翻起來一層,真是造孽??!”說到這里,趙五伯把牙齒咬得咯咯響。這襄江里哪個江洼魚多,哪個江洼魚少,他了如指掌。于是,趙五伯就白天睡覺,晚上通宵在江面上巡邏,遇到偷漁的駁船就大聲喝問,看到魚群就用船槳攪開。
見被人擋了“財”路,那幾個紅了眼的二混子哪肯罷休?四月初的一個深夜,九個二混子分乘兩只漁船,在江洼與趙五伯對峙。二混子的兩只漁船上的人留下兩人駕船,其他七人一起撲向趙五伯。一時間棍棒齊下,趙五伯仗著身強體健,打倒了兩個,卻被一棒打中了腿。幸好有黃毛在一旁又咬又吼,幫著趙五伯,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幾個二混子看趙五伯腿被打傷,怕出人命,乘著船逃了。
“哼——這幫畜生,要是年輕的時候,哼——”趙五伯翹著花白的胡子輕蔑地哼哼著。探望之后,人們都揣著滿懷的羞愧回來了。其實二混子放電網(wǎng)打魚的事情船老大們都知道,雖然氣憤卻只能裝糊涂,誰愿意去惹這群混混呢?
漁村人將這個事情告到了漁政部門,漁政部門加強了襄江的漁業(yè)管理,派出執(zhí)法船開始全天候24小時巡邏。
漁村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趙五伯康復(fù)了,回到了他的小船。人們本以為又能聽到他的歌聲,但他回來以后卻很少唱歌了。他時常坐在船頭,望著上游發(fā)呆。
襄江上游去年新建了兩家企業(yè),其中一家是造紙廠,一家是醫(yī)藥化工廠。讓人氣憤的是,兩家企業(yè)在漁村人的一致反對聲中竟然順利通過環(huán)保評估,然后順利投產(chǎn)。兩家企業(yè)投產(chǎn)一年多來,江水明顯受到污染。
漁村的人找到兩家企業(yè)討說法,不想兩家企業(yè)的老板好像約好了似的,都是把討說法的漁村人帶到自己企業(yè)修建的污水處理池參觀。漁村的人親眼看見黑乎乎的工業(yè)廢水經(jīng)過污水處理池處理后變成了清亮亮的水。大家不說話了。
趙五伯卻很納悶。既然兩家企業(yè)的工業(yè)廢水經(jīng)過處理后都變成了清亮亮的水,那江里的污水是哪里來的呢?
趙五伯曉得事情不會這樣簡單。
趙五伯清楚地記得,早先的幾年,他們除了在江里游泳、捕魚,渴了就舀起一瓢江水喝。如今的江水,漁村的人是不敢舀起來就喝的。
上游每天排出的污水像巫師的毒咒一樣悄無聲息地侵蝕著江水,清澈的江水變綠變黃,幾塊江洼里還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鳥兒不見了蹤影,不時有魚兒翻著灰白的肚皮漂在江面上,被蕩漾的水波推到泛著黑泡沫的岸邊。漁民們氣急,個個忿忿不平,一次又一次地去上訪,卻一次又一次垂頭喪氣地回來。
“沒魚打了,沒有游客來,我們吃啥?”
“是啊,這幫王八蛋,把江搞成這樣子,還認為是我們無理取鬧!”
“算球了,明天把船賣了,去別處討生活去。”
“對!都走吧,沒辦法活了……”
漁民們激烈地議論著,似乎要把滿腔的憤恨砸進說出的話里。趙五伯鐵青著臉一聲不吭,雪白的須發(fā)無風自動。
自打那家造紙廠和那家醫(yī)藥化工廠圈地建廠,兩家企業(yè)的大煙囪豎起來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造紙廠老板滿面油光的胖臉,還有那副官味十足的腔調(diào):“鄉(xiāng)親們哪,你們說江水污染了,說沒有魚打了,你們的難處我們也知道。但我們企業(yè)也需要發(fā)展,我們的污水排放是符合國家標準的。社會在發(fā)展,城市也需要發(fā)展嘛!發(fā)展總是需要有代價的,不要斤斤計較個人得失,大家的目光要高些、遠些,要往前看??!”趙五伯當時聽了,恨不得沖那張胖臉狠狠來一拳。但是,那樣又有啥子用呢?他悲哀地想,默默轉(zhuǎn)身進了船艙。
夜里,岸上的人們被一陣奇怪的聲音驚醒了,從江里傳來的,似哭似嚎,伴隨著江水的嗚咽聲,愈顯撕心裂肺……后來大家知道,那是趙五伯在哭。
第二天一大早,趙五伯把黃毛托付給老宋,背起鋪蓋卷走了。人們既詫異又擔心地望著趙五伯,不知曉趙五伯是咋的了:從沒有離開過船,無親無故,年紀又大,他這是去哪兒???大家也不好問,都默默站著,目送趙五伯埋著頭弓著腰往前走,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灰瓦的青石街道。
三個月過去了,正當漁村的人們規(guī)劃著各自出路的時候,趙五伯卻突然回來了。他又黑又瘦,滿頭的白發(fā)凌亂地支楞著,但是神情爽朗,嘴里還哼著他平時喜歡唱的漁歌:
襄江水清魚跳舞,峴山峰綠鳥唱歌;
銀魚煮面營養(yǎng)好,斑鳩下酒味難得;
襄江沙洲割韭菜,峴山峰前捉花蛤;
捉到花蛤比缸大,外婆看了笑哈哈……
被趙五伯從老宋家領(lǐng)回的黃毛在趙五伯身邊蹭來跳去,間或如小娃子抑制不住興奮而撒著一兩聲人來瘋似的嗷叫??粗w五伯仿佛揀到寶般的快活模樣,大家都很奇怪,圍著趙五伯旁敲側(cè)擊,想問出點啥。怎奈趙五伯像逗大家似的,光呵呵笑著,就是不說大家想知道的所以然。越是這樣,大家越是想從趙五伯嘴里掏點啥出來。被大伙逼得沒辦法,末了,趙五伯才說了一句:“說啥子唦,大家很快就曉得了。”
過了沒多久,造紙廠和醫(yī)藥化工廠的兩個大煙囪先后停止了冒煙,接著兩個廠子被同時勒令停產(chǎn)……
一個星期后,省里派來一個專家組指導(dǎo)治理漢江。
一天,一個滿頭白發(fā)、提著一個黑色手提袋的老人來漁村找趙五伯。這個老人是專家組的組長、河流治理專家。老專家是專門來看望趙五伯的。在趙五伯新購置的小漁船上,老專家的一雙手緊緊地握住趙五伯的兩只黑瘦的手,重而緩慢地搖了兩下,然后滿含感情地說:“辛苦了,老兄弟……”
聽老專家這樣說,趙五伯的眼睛紅了,他的胡子顫顫著,喉結(jié)顫顫著,想要說話,卻一時說不出來……
老專家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個棕色革面的小本子。常見的記事本那種小本子。這個小本子,趙五伯可認得,那是他專門花了七八塊錢買的。當時買的時候,有紙面的、革面的,紙面的比革面的便宜一半的錢。節(jié)省的趙五伯卻買了革面的,他怕紙面的天天摸來摸去的容易破損。那上面可是滿滿地記錄著他那三個月里的風餐露宿、艱難困苦和驚心動魄。那密密麻麻的字,是他一個一個寫出來的,那些方位圖形是他一筆一劃畫出來的。
他記得其中有好幾頁還粘有血跡。是他去找那兩家廠子的排污出口摔了一跤擦破了手而粘上的血跡。那兩家廠子為了不讓人發(fā)現(xiàn),專等夜里人靜時排污。為了取得他們排污的實證,趙五伯夜里守在排污口。那排污口做的很隱秘,管子埋在土里,從廠里伸到江邊的水里,不細看不易發(fā)現(xiàn)。而排污水又是夜深人靜時,更不易發(fā)現(xiàn)。趙五伯在廠子背后的江邊細細尋找了半個月才找到排污口。
那個晚上下著雨。路滑。趙五伯摔了一跤,頭碰到了一塊石頭,襲來一陣悶痛。他一個踉蹌,倒下地。他想站起來,卻沒能起身。趙五伯心里著急,怕事情未做完,人先倒了。又試著起身,還是未能起身。趙五伯又疼又急,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趙五伯被一種熱突突、濕漉漉、軟綿綿的東西撫醒了。
是黃毛!黃毛正守在身邊,伸著嘴巴湊近他的鼻子,一下一下,用舌頭輕輕地添他的鼻子。
“這個小潑皮,竟然找到這兒來了!”趙五伯一把將黃毛抱在懷里,將頭埋在黃毛濃厚的毛里。他一陣感慨,流下淚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平靜下來,抬起頭,用手一下一下?lián)崦S毛油光水滑的毛,說:“黃毛,我曉得事情是咋回事了,我快揪到狐貍的尾巴了。黃毛,我們快到一起了。”
趙五伯說完,放下黃毛,站起身,又說:“黃毛,你快回去,我將事情做好了就回去接你。”
黃毛站在那里,不動?;璋档奶旃庵校S毛的眼神如倔強的孩子一樣執(zhí)拗。趙五伯揚起右手佯裝打它,它還是不動。趙五伯輕輕地,說:“黃毛,乖,聽話。我在做正經(jīng)事,顧不得你,你在身邊我不利索。”
黃毛站在那里,還是不動。趙五伯又這樣說了一遍,黃毛還是不動。趙五伯又這樣說,一連說了五遍,黃毛像是聽懂了趙五伯的話,嗚嗚的地低叫了兩聲,慢慢的轉(zhuǎn)過身,一步一回頭,一步一回頭,走了。
夜里行動,摔跤是常事。那次摔跤最重,趙五伯的頭碰破了一道口子,兩只手也擦破了皮。拿小本子記錄排污情況時,手上傷口滲出的血粘花了小本子。
“怎么到他手里了?”趙五伯一時納悶,又隨即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心里說,“哦、哦——他是省里派來的治河專家,一定是省領(lǐng)導(dǎo)給他的?!?/p>
老專家說:“老兄弟,這個本子,我留著了?!?/p>
趙五伯一邊忙著給老專家讓座,一邊連聲說好。
兩人坐下后,嘮起家常來。確切地說是,專家說,趙五伯聽。老專家告訴趙五伯,他也是在襄江邊長大的,家便在北街的一處老屋里。解放前教私塾的父親特別愛吃襄江里的魚,常常到臨漢門那個碼頭的漁船里買魚。興致好的時候,父親會買兩斤鯽魚、草魚、銀魚等魚讓船老大收拾了,便在船頭就著小煤球爐燒著的鐵鍋煮了來吃。船老大按父親的交代,將收拾干凈的魚用鹽腌后瀝干水分,鍋里放豆油、姜、蔥爆出香味,放魚稍煎,然后放滿開水,武火煮開,再文火慢燉。待鍋里飄出的燉魚的濃香隨剪剪的江風四散開來時,父親便坐在船頭,吃一坨魚,呷一口酒,喝一勺湯,氣定神閑地享用起來。那魚鮮香嫩滑,不碎不散,味醇無腥;那魚湯濃稠、奶白,好一個“美”字了得。
其時,風輕江靜,水碧無瑕。碼頭祥和,漁船翔集。兩岸炊煙裊裊,一城人聲沸沸。吃得興起,父親張口吟出四句韻文:“一江碧水穿城過,十里青山半入城。襄江邊上韻景在,北街食客舟頭哼?!?/p>
“……那個景致啊,常?;隊繅衾@……”老專家如癡如醉地說。
“是啊,那個景好著咧,好著咧……”聽得如癡如醉的趙五伯說,“我們家祖祖輩輩的都在這老襄陽的襄江邊打魚為生,打我記事起,我就在江上的船里住,隔十天半月的隨我老爹上岸去北街的商店買見天用的家什。在北街,我老爹會買兩碗牛肉面,兩碗黃酒,我一碗面一碗酒,他一碗面一碗酒。那牛肉面那個麻啊、那個辣啊、那個鮮啊,真是沒法子說。兩口下去,就鼻尖冒汗了;就喝黃酒,一口涼沁沁的黃酒下肚,那個爽啊,真是沒法子說。我老爹吃面時還要抓一把紫皮的蒜瓣,當手剝了皮就扔進嘴哼哼地嚼……吃得那個歡彈啊,真是沒法子說。我老爹吃完面,將碗一推,嘴一抹,說:‘牛肉面好吃是好吃,可不能天天吃,天天吃,辣不過,老子下口受不了。比不得老子在船里煮的雜魚鍋子,魚吃得,湯喝得,天天吃、頓頓吃都順口、都順肚?!?,呵,我老爹……”
兩位老人笑了。黃毛也助興似的嗷叫。
這真是一個美好的時刻。在老襄陽的襄江邊的一只嶄新的木質(zhì)小漁船的船頭上,滿頭白發(fā)的治河專家和滿頭白發(fā)的漁民趙五伯笑了,爽朗的笑聲隨著江風,漸傳漸遠。
末了,老專家從帶來的黑色手提袋提出兩瓶酒,鄭重地遞向趙五伯,說:“老兄弟,這酒你拿著,一點心意,不成敬意,你可要收下!”
趙五伯看見那樸拙的白色瓷瓶上面貼著:貴州茅臺,1990年。趙五伯雖然沒喝過茅臺酒,可他知道茅臺酒是國酒。1990年出產(chǎn),那是啥概念啊?多少錢一瓶???
在人們艷羨和崇敬的目光中,一個故事傳開來:變賣了船只的趙五伯開始在造紙廠和醫(yī)藥化工廠周圍撿破爛。三個月后,趙五伯終于摸清了造紙廠和醫(yī)藥化工廠偷偷排污的事實和排污口的位置,還專門買了一個棕色革面的記事本用來標注排污口的具體位置,然后向省、市人大和省、市環(huán)保部門遞交了舉報材料。省、市人大立即責令環(huán)保部門立案查處。
大家默默聽著,眼睛濕潤了……
老宋聽完趙五伯的故事,“哦”了一聲,對著趙五伯慢慢地豎起左手的大拇指,慢慢地說:“有搞啊,老伙計!明兒里打酒,我不收你酒錢了?!?/p>
大家聽了,樂了。
“真的啊,宋老板可不許反悔啊!”
“也不能讓人家趙老板一個吃虧,以后五伯的酒錢我來給?!?/p>
“五伯是我們大家的功臣,五伯以后的酒我們包了!”
“對對對,我們包了!”
又一年的春天來臨。
江水清了,江岸綠了,魚群又回來了,鳥兒也回來了。新生的江邊又活色生香起來,彌漫著歡歌笑語。
一個陽光燦爛的周六上午,趙五伯像往年的休漁期一樣,坐在船頭上喝茶、逗黃毛、等游客。突然,趙五伯看見大堤上出現(xiàn)一副紅底白字的橫幅,上面寫著:保衛(wèi)母親河,造福子孫后人。再一看,橫幅是被兩個青年人拉著的。在他們身后是一群青年和學(xué)生,他們一手拿塑料袋,一手拿火鉗,往江邊走,邊走邊撿地上的垃圾。
趙五伯一下子站了起來,肚里像喝了一碗烈酒似的哄哄地熱著,喃喃著:“呃,呃——這真是好啊,好,好,好!”
趙五伯一連說了三個“好”,興奮的語氣使得懂他的黃毛也跟著歡彈起來,嗷叫了三聲。
此時,風輕江靜,水碧無瑕。正是“漢水臨襄陽,花開大堤暖”的好時候。趙五伯的喉嚨一時又癢,便展喉放歌。渾厚高亢的漁歌,穿透天際,在水碧無瑕的江面上蕩起一圈圈的漣漪——
襄江水清魚跳舞,峴山峰綠鳥唱歌。
銀魚煮面營養(yǎng)好,斑鳩下酒味難得。
襄江沙洲割韭菜,峴山峰前捉花蛤。
捉到花蛤比缸大,外婆看到笑哈哈。
周建春,男,1970年生于湖北???。襄陽晚報副刊編輯、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襄陽市小說學(xué)會副會長、襄陽市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先后在《少年文學(xué)報》《湖北日報》《光明日報》《農(nóng)民日報》《山東文學(xué)》《長江叢刊》等報刊雜志發(fā)表小說、詩歌、散文等作品。多篇文學(xué)作品獲得中國作家協(xié)會、中國地市報研究會、湖北省記者協(xié)會等部門頒發(fā)的特等、一等、二等、三等獎項;與人合著有《??登嗄暝娺x》《傳奇堯治河》《品讀襄陽》;有作品被選入多種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