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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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律設(shè)大法,理順人情”
——《儒林外史》注釋瑣談
·陳美林·
摘要湯奉所云“律設(shè)大法,理順人情”,建文諭誥中便有此語,注釋中補出此節(jié),可使作品的現(xiàn)實感更為突出,并借此例說明注釋確是“水磨工夫”。
關(guān)鍵詞注釋法情建文
一
《新批儒林外史》(下稱“新批本”)于1989年12月由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前后印行七次。經(jīng)過修訂,于2002年1月由北京新世界出版社出版了第二次批評本,更名為《清涼布褐批評儒林外史》(下稱“清批本”),將“新批”發(fā)稿前夕被總編撤下的注釋經(jīng)補充修改后全部納入,對夾批、回評也做了修訂,重新撰寫了前言。當(dāng)時有人建議做成一個定本,起初筆者也有此意,但在此后的翻閱中發(fā)現(xiàn)仍有可更進一步完善的空間,便繼續(xù)修訂,于2009年2月出版了第三次批評本(下稱“清增本”),在后記中乃寫道:“對一部作品的理解和詮釋,是離不開讀者(批評者)的人生閱歷和審美意識的,而閱歷的豐富,眼識的提高,都有一個漸進的過程”,因而“對一部作品的詮釋和評說畢竟不能畢其功于一役”。這就出現(xiàn)了既往的批評者曾多次批評同一部作品的現(xiàn)象,即以《儒林外史》而論,不但有數(shù)家批評過,而且天目山樵(張文虎)一生就批評過四次。因之,“清增本”見書后,筆者也不時予以修訂,終于在2014年8月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了第四次批評本《陳批儒林外史》(下稱“陳批本”)套色本。歷經(jīng)四分之一世紀(jì),筆者前后也批評了四次。但對該書的批評是否就此終止?社會在發(fā)展,學(xué)術(shù)在進步,即使已屆“老?!敝?,精力不濟,也自會有人繼續(xù),一代有一代之作者,一代有一代的批評者。因此,筆者也絕不敢以“陳批本”為“定本”,在不時檢閱中,也發(fā)現(xiàn)種種不足,例如全書插圖,“清批本”由責(zé)編請當(dāng)代畫家為之;“清增本”責(zé)編則刪去;“陳批本”又由責(zé)編不辭辛苦地從北京圖書館所藏上海受古書店石印本中移來,但未能在書中有所說明。此外,文字校對也偶有不到之處,注釋亦間有可進一步完善的條目,現(xiàn)僅以一條注釋為例予以說明,蓋此條補充之內(nèi)容,可供讀者更為深入地了解作品的內(nèi)容、作者的史識。
二
《儒林外史》第六回“鄉(xiāng)紳發(fā)病鬧船家,寡婦含冤控大伯”中,敘寫到廣東高要縣鄉(xiāng)紳、貢生嚴大位攔人的豬,訛人的錢,劣跡斑斑,甚至對其親弟監(jiān)生嚴大育的遺產(chǎn)也巧取豪奪,占去大半。弟婦趙氏由妾扶正,在其獨子夭折后,便欲立大伯嚴貢生的幼子為嗣子,大位不從,反趁其長子完婚之際,公然奪占親弟房產(chǎn),趙氏乃狀訴到縣里,知縣湯奉原就厭惡嚴貢生欺凌鄉(xiāng)里之種種惡行,便判道:“‘律設(shè)大法,理順人情’,這貢生也忒多事了……如嚴貢生不愿將兒子承繼,聽趙氏自行揀擇,立賢立愛可也”。
“律設(shè)大法,理順人情”,建國后出版的幾個注本,如張慧劍本、南京師院本、李漢秋與杜維沫合作本等,均未出注。筆者之“清批本”中有注,云:
意謂雖有律令規(guī)定,但實際處理也要合乎人情。又作“禮順人情”?!逗鬂h書·卓茂傳》:“人曰:‘茍如此,律何故禁之?’(卓)茂笑曰:‘律設(shè)大法,禮順人情。’今我以禮教汝,汝必?zé)o怨惡;以律治汝,何所措其手足乎?一門之內(nèi),小者可論,大者可殺也。且歸念之?!?/p>
盡管“新批本”出版后有書評三十余篇,但無涉及注釋者,因其本中并無注釋?!扒迮尽币姇?,亦有二、三十篇書評,頗有涉及對該本注釋之品評,甚至有專門針對注釋而撰寫的評論,如《用詳盡的今注詮釋明清文化》(《中國圖書評論》2002年10期),該文先比較了幾個注本的注釋條目數(shù)量,張慧劍本942條,南京師院本1098條,李漢秋、杜維沫本824條,而“清批本”則為1987條。進而評說“清批本”評者“廣搜博采,從詳下注,不僅將每一條目字面上的意義闡釋清楚,還不時旁及與該條目有密切聯(lián)系的有關(guān)知識,注釋與小說正文渾然一體,使《儒林外史》這部百科全書式的小說涵容的文化信息更為豐實,更為密集”。有的書評則全面評述了“清批本”的前言、夾批、回評,以至跋語,其中也有專門涉及注釋的段落,如《偉大也要有人懂》(《中華讀書報》2002.3.27)就評說,“小說中的成語、方言、俗諺、庾詞,舊時的制度、名物、掌故等,都作了精當(dāng)?shù)脑忈專?jīng)據(jù)典出語源、示例證。這都很費心力,前人稱之為‘水磨工夫’……這個評本注釋的精善,在近幾十年出版的幾部長篇小說經(jīng)典版本中,也是很見功力的”。
三
雖然“清批本”注釋獲此好評,但筆者仍在不斷完善。即以“律設(shè)大法,理順人情”一條而言,前兩年為撰寫《為吳敬梓“讓襲”說“尋根”小議》(《尋根》2012年5期,但有錯行,收入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12月出版的拙作《獨斷與考索》中,已為更正)時,再次細研有關(guān)史籍,頗有所得,并見明季文獻中有此語,但“讓襲”文中無必要引入,乃另書一紙,夾在“清批本”中,但在修訂“陳批本”時一時忘卻,未曾補入,及至“陳批本”見書后,尋出此紙條,為此只得寫此短文補敘。
明季建文帝的諭誥中有此語,《儒林外史》情節(jié)托為明朝故事,而吳敬梓又引此語入小說中。在“清批本”中引用《后漢書·卓茂傳》中此語之后,如再加引建文所言,對于更深入的理解小說的內(nèi)涵和作者的思想當(dāng)更有助益。
朱元璋經(jīng)過多年的戎馬生涯,“武功告成,天下歸一”(《大明孝陵神功圣德碑》),建立明朝,年號“洪武”,而繼之登皇位者為皇孫朱允炆,定年號為“建文”。這正體現(xiàn)了“文王以文治,武王以武功”(《禮記·祭法》)的儒家傳統(tǒng)思想,如同陸賈對“馬上”得天下的劉邦所言“文武并用,長久之術(shù)也”(《漢書·陸賈傳》)。
朱元璋即位之初,認為“紀(jì)綱法度,為治之本”(《明太祖實錄》卷21),于吳元年(1367)即命中書省定律令,幾經(jīng)修改,直到洪武三十年(1397)正式頒布《大明律》,又“采輯官民過犯,條為《大誥》”(《明史·刑法志一》),一時刑用重典,以之為長治久安的統(tǒng)治之需。朱允炆即位后,便諭刑官曰:“《大明律》,皇祖所親定,命朕細閱,較前代往往加重。蓋刑亂國之典,非百世通行之道也。朕前所改定,皇祖已命施行。然罪可矜疑者,尚不止此。夫律設(shè)大法,禮順人情,齊民以刑,不若以禮。其諭天下有司,務(wù)崇禮教,赦疑獄,稱朕嘉與萬方之意?!?《明史·刑法志一》)可見其在施法之際,也考慮到人道、倫理、道德等因素。
朱允炆也確實如此施政,“即皇帝位”便“大赦天下”,于建文元年春正月“詔告天下,舉遺賢,賜民高年米肉絮帛,鰥寡孤獨廢疾者官為牧養(yǎng)。重農(nóng)桑,興學(xué)校,考察官吏,振罹災(zāi)貧民,旌節(jié)孝,瘞暴骨,蠲荒田租。衛(wèi)所軍戶絕者除勿勾”(《明史·恭閔帝》)。即以賦稅而言,朱元璋對“蘇、松、嘉、湖,怒其為張士誠守”乃“增其稅”,以致“浙西官民視他方田倍”。朱允炆認為皇祖所定“特以懲一時頑民,豈可為定則,以重困一方,宜悉與減免”。但朱棣奪得皇位后,“盡革建文政,浙西之賦復(fù)重”(《明史·食貨志二》)。朱允炆在位僅短短四年,但亦有不少善政。而所有文獻記載,大半被朱棣所毀,甚至取消“建文”年號,而將“洪武”延至三十五年,次年即緊接為“永樂”,直到萬歷朝方恢復(fù)“建文”紀(jì)年。
鑒于上述史實,在托為明代故事之小說《儒林外史》中,補出明朝第二代皇帝建文上諭中已有“律設(shè)大法,理順人情”之語,便可增強小說的現(xiàn)實感。
四
再檢視《儒林外史》之內(nèi)容,對永樂帝頗有微詞,如第九回看墳人鄒吉甫述乃父所言,“在洪武爺手里過日子,各樣都好,二斗米做酒,足有二十斤酒娘子。后來永樂爺掌了江山,不知怎樣的,事事都改變了,二斗米只做出十五、六斤酒來”。他還學(xué)著楊執(zhí)中所言,“我聽見人說,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樣好的,就為出了個永樂爺,就弄壞了”。中堂之子婁琫、婁瓚聽得鄒吉甫所轉(zhuǎn)述的鹽店管帳楊執(zhí)中此言,會心一笑,顯然引為同調(diào)。
《儒林外史》中此種描寫,與其移家南京之初所創(chuàng)作的《移家賦》中所言“遠祖以永樂時從龍”所顯示的感情色彩顯然不一。蟄居全椒小縣之吳敬梓,自幼便聞知這段“家史”,不免以此為榮。但移家南京后,接交之人多為有見識的學(xué)者,從而也開闊了眼界,增進了識見。其摯友程廷祚為其《文木山房集》作序時就說:“金陵大都會,人文之盛,自昔艷稱之??贾诠?,顧陸謝王,皆自他郡徙居,所謂‘避地衣冠盡向南’者,其所致良有由哉。全椒吳子敏軒慨然卜筑而居……余新安產(chǎn),而流寓金陵者久。思稍振拔,以追往昔之流風(fēng)余韻,固大有人在”云云??梢妳?、程均自皖入蘇,都受到南京高度繁榮、進步的人文薰染。吳敬梓更在小說中借婁煥文之口對杜少卿說:“南京是個大都,你的才情,到那里去,或者遇著個知己,做出些事業(yè)來?!北憧梢妳蔷磋餮圩R的增進不是無由的。的確,南京學(xué)者對建文、永樂的更迭也有所評述,如明季南京著名學(xué)者顧起元所著《客座贅語》中就有記載,在卷一“革除”中有云:“父老嘗言:建文四年之中,值太祖朝紀(jì)法修明之后,朝廷又一切以惇大行之,治化幾等于三代。一時士大夫崇尚禮義,百姓樂利而重犯法,家給人足,外戶不闔,有得遺鈔于地,置屋檐而去者。及燕師至日,哭聲震天,而諸臣或死或遁,幾空朝署。蓋自古不幸失國之君,未有得臣民之心若此者矣?!鳖櫰鹪?,江寧(南京)人,萬歷探花,天啟二年任纂修《實錄》副總裁,生平著述頗多?!犊妥樥Z》序中說,其所記多采自“客自常在座者”所言,可見非作者一人之聞見,因而極富史料價值。由此亦可推證《儒林外史》中之描寫并非是敬梓自行編撰,而自有淵源。由此亦可見吳敬梓之見解也在不斷進步中,否則也無以成就《儒林外史》之價值。
五
從“律設(shè)大法,理順人情”之語注釋之經(jīng)過,可見這項工作確是“水磨工夫”。不妨再舉一例說明。
《儒林外史》八回有云“與其出一個斫削元氣的進士,不如出一個培養(yǎng)陰騭的通儒”。筆者在“清批本”中除釋義外,還引用錢泳《履園叢話》卷十三所記:“子孫有一才人,不如有一長者,與其出一喪元氣的進士,不如出一能明理的秀才”?!堵膱@叢話》所記頗多清初史料,盡管它成書于道光年間??梢姶苏Z在當(dāng)時社會一定范圍流行。早于錢泳所記即有類似話語出現(xiàn),而說者其人又正是吳敬梓高祖吳沛。吳沛乃明末人,卒于崇禎四年。其子吳國器在《先君逸稿跋言》中記乃父教導(dǎo)他們兄弟時說:“若輩姿好不一,能讀書固善,不然做一積德平民,勝做一喪元氣進士?!贝搜栽谧咀鳌秴蔷磋髟u傳》(1990年12月出版)二章五節(jié)中已曾引用,但“清批本”中卻未曾敘及,直到“清增本”中方行補入,前后也幾近二十年。
注釋《儒林外史》是“水磨工夫”,而注釋其詩詞文賦更是“水磨工夫”。筆者研究其詩詞文賦也始于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與研討其小說同時進行。上海陳汝衡先生于1978年1月17日曾有信給我,說他聽魏紹昌說起,筆者有《移家賦》注等作,盼能借他一閱。筆者所作的注釋,起初是為撰寫理論研究著作而為之,在《吳敬梓評傳》中就大量存在,主編《儒林外史辭典》(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4年1月)時,只要撰稿人提出,便盡量供他們參閱。至于將這些注釋匯集、補充合成為一完整的注本,原擬在完成批評本、評傳、人物論、研究專著、研究史等系列著作后進行。前幾年見到中華書局出版了《吳敬梓集系年校注》(2011年11月,下稱“校注”)也頗為高興,筆者未完成的工作,已有人做,學(xué)問本為公器,任何人都可為之。因曾做過同樣工作,檢讀該書既有興趣又感熟悉,終于在39頁《移家賦》注[一四二]條中見到不佞名字,注文云:“,陳美林先生根據(jù)金文考證為‘君’字。延陵子,即吳季札……”二句之間,沒有任何過渡文字,讀者必以為“子”即“吳季札”為拙見。其實筆者正不同意此說,為此早在《吳敬梓家世雜考》一文中就寫有“羨延陵之子”一節(jié)。為辨明“”究為何字,曾反復(fù)向章、黃門人諸祖耿、徐復(fù)等先生請教,又多次與杭州大學(xué)著名語言學(xué)者蔣禮鴻先生通訊研究,蔣先生在1977年11月4日信中說:“美林兄:‘羨延陵之子,擅海內(nèi)之文章’字必有誤,釋為‘季’,無非是吳公子季札又稱延陵季子,但此處未可能說是季札或者他的小兒子,故此說不甚可信?!笔Y先生又據(jù)《說文》、《爾雅》,認為“我疑吳賦的‘子’為‘子’之誤……依劉逵注就是后代”。筆者又反復(fù)檢閱《甲骨文編》、《金文編》、《金石索》等,判定為“君”字。在得到諸、徐等先生認可后,再給蔣先生寫信申說己見,蔣先生又于11月17日來信,坦陳一己之見“誤耳”,贊同拙說。此節(jié)文字不過千,費時就近一年,同樣說明注釋確為“水磨工夫”。
《吳敬梓身世雜考》原不準(zhǔn)備提前發(fā)表,擬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所約《吳敬梓研究》一書中。因有人通過徐復(fù)先生借閱,久久不還,徐先生乃建議筆者盡快發(fā)表,乃刊于《安徽師大學(xué)報》1980年2期,而《吳敬梓研究》于1984年8月方始見書,近年出版的拙作《獨斷與考索》一書(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12月版),亦收入此文。而“校注”作者在引用拙作時,既不出篇名,又不注刊于何處。對如此做法應(yīng)該如何評說,“大家都知道的”,我就不說了。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xué)
責(zé)任編輯:胡蓮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