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基寧
清乾隆十九年(1754)十二月十一日,江蘇揚州。一個酒醉后沉沉酣睡的老秀才突然痰涌氣促,在床上急促地喘息起來,沒等床邊的小兒子反應過來,他竟已沒了氣息,轉瞬之間與世長辭。
這場意外過世,除至親好友痛惜哀悼之外,在時人的嘴里,嘲諷多于憐惜:他說來也是官宦之后,一生卻未考取功名。年輕時沾染了“性耽揮霍”的紈绔習氣,繼承巨額家業(yè)后更是變本加厲,以致田廬盡賣,等到家產敗光,繼續(xù)到處借錢縱飲,終于宿醉后客死他鄉(xiāng),儼然一個敗家子潦倒而死警示世人的典型。
此人名叫吳敬梓,對于但凡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國人來說,這個名字并不陌生。學到《范進中舉》這篇課文時,可能所有的孩子都曾笑到捧腹。然而,就是這位文筆無比風趣幽默,字字樂天情懷的吳敬梓先生,他的真實人生何止是離世之凄涼。他在那54年的人生里,可謂富貴榮華盡享、世態(tài)炎涼盡嘗。究竟是怎樣的契機讓他最終看透“功名”的呢?“家聲科第從來美”
近代學者胡適曾在《吳敬梓傳》一文的開篇這樣介紹他:安徽第一個大文豪,不是方苞,不是劉大櫆,也不是姚鼐,是全椒縣的吳敬梓?!?/p>
然而,吳敬梓在世時,全椒吳氏從未以他為榮。
吳氏家族在全椒乃至整個安徽,都算得上是鐘鼎之家、名門望族。尤其從吳敬梓曾祖父那一輩起,可謂“一時名公巨卿,多出其門”。吳敬梓的曾祖父吳國對,一共兄弟五人,其中有四人考中進士。而吳國對本人,更是于清順治十五年(1658)一舉奪得了探花,而這一年距離吳敬梓出生僅有43年。吳國對仕途一帆風順,多次出任鄉(xiāng)試主考官,門生遍天下;最高職位為國子監(jiān)司業(yè)、提督順天學政,地位與巡撫(從二品)平級。
吳敬梓的祖父吳旦為家中嫡長子,雖然是個監(jiān)生,但大樹底下好乘涼,仕途上一直做到從六品的州同知。吳敬梓之父吳霖起為家中獨子,拔貢(由地方貢入國子監(jiān)的生員之一種)出身,最高職位為贛榆縣的教諭,相當于今天的縣教育局局長。
從這四代人的科舉乃至為官狀況看下來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從高中“探花郎”的曾祖父開始,一路走低,科舉不濟直接導致仕途不入品。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曾祖父吳國對的孿生兄弟吳國龍,其子孫后代的表現(xiàn)非常出色。吳國龍本身是進士,其子吳晟、吳昺皆進士及第,吳昺更是高中康熙三十年(1691)的榜眼,一舉超過吳國對,成為全椒吳家科舉的最高名次。其后家門鼎盛,吳昺的孫子吳檠(僅比吳敬梓大5歲的堂兄)也是進士。
在《儒林外史》中,所謂的杜家“一門三鼎甲,三代六尚書”的原型就是吳敬梓家族的“一門兩鼎甲,兩代六進士”??梢哉f,吳敬梓年少時也曾熱衷于科舉考試,更以科舉世家而驕傲,所謂“家聲科第從來美”。
家族的榮耀源自科舉,同樣地,家族內的壓力一樣來自科舉。到了吳敬梓父親這一代,長房在家族內的影響力已大不如前。因此,吳敬梓作為長子長孫,從小接受儒家正統(tǒng)教育,身負父親教導的“考取功名,振興家族”的重任,真可謂壓力巨大。
爭產家難令其狂
關于吳敬梓的身世,有一點特別之處,即他在1701年出生后不久,便以吳雯延的親生之子出嗣給長房吳霖起為嗣子,這樣,吳敬梓就獲得了“宗子”(大宗的嫡長子)身份。根據(jù)傳統(tǒng)的宗法制度,宗子在分配財產時可多得一份,于是,過繼的吳敬梓本身就是族人嫉妒的對象。因而后來吳敬梓變賣祖產時,便成為家族發(fā)難大打出手的爆發(fā)點。
1723年,嗣父吳霖起逝世,巨大的喪父之痛襲來,加上這一年第一次鄉(xiāng)試失敗,吳敬梓開始大肆揮霍錢財。父母相繼逝世后,23歲的吳敬梓已是一家之主,再也沒有人可以約束他的生活。在那些“豪奴狎客”式朋友的引誘下,他聲色犬馬、狂飲豪賭、嫖娼狎優(yōu)甚至狎弄孌童……可以說,此時他的生活荒唐糜爛至極。
1729年前,吳敬梓已經開始變賣家族田產。和吳敬梓關系較好的堂兄吳檠所作的《為敏軒三十初度作》中就寫道:“去年賣田今賣宅,長老苦口譏喃喃?!倍凑铡栋不胀ㄖ靖濉蔷磋鱾鳌防锏恼f法:“襲父祖業(yè)有金二萬余,素不習治生,性復豪上,遇貧即施,與文士輩往還,飲酒歌呼窮日夜,不數(shù)年而產盡?!?/p>
“泥沙一擲金一擔。”吳敬梓幾年就揮霍了兩萬多兩白銀(乾隆年間,一個普通人維持一年的日常生活僅需十幾兩銀子)。之后,他開始賣房賣田了。長輩苦口婆心地勸阻他,他還以“放蕩不羈”的姿態(tài)宣稱:“男兒快意貧亦好”,豈能學那剛出嫁三天的新娘子,瑟瑟縮縮、斤斤計較地過日子?
在一系列變賣田產的過程中,吳敬梓和家族里的人發(fā)生了不少矛盾。因為他繼承的這些遺產有很多都是曾祖輩、祖輩的產業(yè),曾祖父就有三子,再加上曾祖輩五兄弟的房子都是連在一起的,很多產業(yè)本身缺乏明顯的界限。于是,遺產之爭隨之爆發(fā):近房中有人率領打手,沖入?yún)蔷磋鞯募覔寠Z財產;更有甚者,為謀財奪產,口出惡言,直指其只是過繼的“宗子”,不應分得這么多。
以吳敬梓的性格,在分產過程中,最終落在弱勢的一方。后來他曾多次在詩文中表明自己對分家奪產的態(tài)度:比如他在《移家賦》中所述,全椒吳氏奉仲雍為祖先,而泰伯、仲雍、季札讓國,吳鳳讓爵,吳家本有“三讓”遺風,所以自己讓產順理成章。再比如,他還在詩中運用“王家曇首”的典故(《南史卷二十二·列傳第十二》中記載:兄弟分財,曇首唯取圖書而已?!保?,說的是王曇首在兄弟族人爭家產時,只拿走了書,其它視為糞土。同樣也是在表明自己的取舍。
但無論如何,這場變故對吳敬梓的刺激很大。在激烈的分家爭斗中,他深刻體會到“世情看冷暖,人面迎高低”的悲涼滋味,更厭惡族中某些人的卑劣行徑和丑惡靈魂,因而變得更加偏激。他開始將其佯狂抗世的姿態(tài)發(fā)揮到極至:他對錢的態(tài)度已不能用“揮霍”來形容,或者說變得跟錢有仇似的,常常無故施予窮人大量錢財。族人愈是眼紅他的家產,他就愈不把錢財放在眼里。
很快,吳敬梓成了全椒縣響當當?shù)臄〖易?,以至“鄉(xiāng)里傳為子弟戒”。他有事去找人,常常得不到通報。1731年,吳敬梓與族人的糾紛加劇,他受夠了家鄉(xiāng)人的白眼和冷遇,干脆變賣剩余的家產,攜全家遷到南京,徹底斷絕與族人的聯(lián)系。
“文章大好人大怪”
若沒有這場族人爭奪財產的“家難”,吳敬梓即使科名上沒有成功,萬一到中年“浪子回頭”,至少家鄉(xiāng)還有退路。但反過來說,吳敬梓但凡科舉上能有所寸進,家族一旦以他為榮,那所謂的家難也不可能發(fā)生。一切悲劇的根源依舊是科舉。
吳敬梓從小就聰穎過人,讀書過目能誦,是遠近聞名的神童。5歲時他入私塾讀書,14歲時開始跟隨父親吳霖起學習,18歲時順利考取秀才,但此后一直困于科場,心頭的陰影一年比一年重。
1723年,23歲的吳敬梓第一次赴安慶參加鄉(xiāng)試,滿懷信心而去,卻鎩羽而歸。三年后,再次赴安慶參加鄉(xiāng)試,又是無功而返。又過3年,這將是他人生中的第三次鄉(xiāng)試。此時吳敬梓29歲了,即將步入而立之年,因此頗有畢其功于一役的架勢。
本次鄉(xiāng)試前,提督安徽學政的李鳳翥在滁州主持了一次預考。赴考期間,吳敬梓在酒館里與文友聚會,酒過三巡,他將懷才不遇的牢騷和對丑陋權貴的鄙夷一吐為快,卻很快被小人傳到了主考耳中。按清朝律令,士子不得結黨、議論時政,果真是禍從口出。
事情發(fā)生后,吳敬梓害怕一旦被黜影響進取。為消除考官的惡劣印象,更為保全鄉(xiāng)試資格,平時心高氣傲的吳敬梓求見了李鳳翥。為表誠意,他向對方行跪拜之禮,乞求原諒。所謂“匍匐乞求遭虠甝”,可見此時他的功名心之強。李鳳翥倒是一點情面不留,狠狠訓斥了他一頓,讓他萬分羞辱,顏面喪盡。
意外的是,考試結果出來,他居然得了第一名。原來,李鳳翥閱卷后,頗欣賞他的才氣,按才情給予了公正評分,但留下了一句“文章大好人大怪”的評語。同去的考生們聞訊慶賀,但吳敬梓心情復雜,考官翻手為云的手腕令他百感交集。
倘若李鳳翥能繼續(xù)主持鄉(xiāng)試,吳敬梓大概率能高中。同行的秀才們都如此認為,吳敬梓必中,哪有預試第一名鄉(xiāng)試不中之理呢?但此時,另一個意外發(fā)生了。是年八月,在安慶舉行的鄉(xiāng)試,新上任的提督安徽學政變成了王蘭生,這位雍正皇帝親自任命的主考官比前任古板嚴苛。他對于上次預試的事早有耳聞,對吳敬梓頗為厭惡。
于是,吳敬梓再次名落孫山,始終未能搏得一個舉人。這使吳敬梓痛感有愧于家族和祖先,這一年除夕,他羞于面對親友族人,獨自前往南京游玩。與友人痛飲后,孤獨地回到寓所,回想受過的屈辱和怨氣,即興創(chuàng)作了《減字木蘭花·庚戌除夕客中》詞八首,回顧了自考取秀才以后,數(shù)次考試皆墨的經歷。如今只能“弓冶箕裘,手捧遺經血淚流”,不能完成父親的遺志。而家族的親友都是“康了惟聞毷氉聲”,落第了,冷冰冰的家族里,很少有安慰與鼓勵,只能聽見親友們的挖苦和勸誡聲。
此時,吳敬梓對科舉之路開始有了越來越多的懷疑,但還不是完全失望,只是有了“欲往從之行路難”的感慨。
博學鴻詞休功名
乾隆元年(1736),吳敬梓36歲。這一年,命運先給了他最大的希望,然后又將之徹底澆滅。因為這一年,清廷重開博學鴻詞科。
清代由皇帝特詔舉行的博學鴻詞科一共只有兩次。一次在己未年即康熙十八年(1679),稱己未詞科,參加考試的共143人。計錄取一等20人,二等30人,俱授為翰林官。其中李因篤、朱彝尊、潘耒、嚴繩孫等以布衣入選,稱“四布衣”。這次考試,網(wǎng)羅了大量“奇才碩彥”,影響深遠。而另一次就是在丙辰年即乾隆元年(1736),稱丙辰詞科,參加考試的共202人,錄取的僅19人,一些著名學者如桑調元、顧棟高、程廷祚,著名文人如厲鶚、沈德潛、劉大櫆、袁枚均鎩羽而歸。丙辰詞科選拔的人才也遠比己未詞科遜色。
對于吳敬梓這樣的名士派文人來說,特科本就是加入主流的最后機會。事實上,他是參加了丙辰詞科的,當時江寧府學訓導唐時琳將吳敬梓推薦給上江督學鄭江,后由鄭江推薦給安徽巡撫趙國麟。而趙國麟正式薦舉他入京應“博學鴻詞”的廷試。偏偏在這節(jié)骨眼上,
吳敬梓的消渴癥(糖尿?。┌l(fā)作,不能成行。至今沒有明確的資料可證明,他是真的因為疾病原因去不了,還是因為看破名利場,托病不往。但從一些材料中可以判斷,更傾向于前者。至少他曾以被特薦為榮——在《金陵景物圖詩》中題自己的“身份”時,他首列“乾隆丙辰薦舉博學鴻詞”,若他真的無所謂,就不會有一種秀才被特薦,頗為自得的心理了。另外在這年年底,他還作了《丙辰除夕述懷》詩,感慨自己因病不能赴試,有如網(wǎng)中的鳥失去了奮飛的可能。
此事之后直至逝世,吳敬梓拒絕了一切和科舉相關的考試。當然,對于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來說,放棄富貴容易,放棄功名難?!熬蛹矝]世而名不稱”的功名心,是孔子以降的所有讀書人難以擺脫的心結。
接下來數(shù)年,吳敬梓的思想幾度反復,但終究從“功名”的世界中解脫出來了,《文木山房集》的最后一篇《生日·內家嬌》作于39歲,文中如此概括:“壯不如人,難求富貴;老之將至,羞夢公卿?!苯Y尾更是石破天驚:“休說功名?!?/p>
這一年,他“休說功名”的決心已下;也是這一年,他正式開始寫《儒林外史》。
“人生只合揚州死”
最早推薦吳敬梓參加博學鴻詞科考試的江寧府學訓導唐時琳,在為《文木山房集》作序時安慰吳敬梓說:“竊恐廟堂珥筆之君子,有不及子著名者矣?!碧频陌参恐?,依據(jù)是吳敬梓“學優(yōu)才”,研究六經之文必有傳世的價值,會勝過八股文章僅有“一日之知”??梢姰敃r,吳敬梓的知音甚至包括他自己,都不會想到,他會因為一部小說而名留青史。以至于他的好友程晉芳在《懷人詩十八首》中發(fā)出嗟嘆:“吾為斯人悲,竟以稗說傳?!?/p>
是的,吳敬梓的藝術氣質讓他成就了一部流傳千古的小說,同樣也是這種藝術氣質讓他成為一個真名士。他的行為和做派,用“真名士自風流”來形容再合適不過。早年間,他揮金如土,“傾酒歡呼窮日夜”;41歲以后,以賣文為生,窮困異常,甚至常常無米下鍋。
事實上,吳敬梓最終陷入赤貧是因為一次捐款。遷居南京后,他結交了一批文人雅士,經常談詩飲酒,更一起捐修了文廟“先賢祠”,舉辦了盛大的泰伯大祭。這段故事在《儒林外史》第三十三回中有清楚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