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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亮

2016-11-14 02:49董桂萍
鴨綠江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釘子芍藥月亮

董桂萍

1

我爹見到傳說中紅得發(fā)紫的冰城第一窯姐——“白芍藥”,是在新中國成立不久頒發(fā)的震驚了世界的主席令后的第二天夜里。毛澤東一句“新中國絕不允許娼妓遍地,黑道橫行”,一夜之間就端掉了全國數(shù)不清的“天上人間”,廢除了中國幾千年的娼妓制。

那是一個令我爹今生難以忘卻的夜晚,他和一批臨時被緊急抽調(diào)至冰城的年輕公安戰(zhàn)士,比智取威虎山時還緊張十倍地封了當(dāng)時酒綠燈紅、粉濃脂香的冰城第一大妓院——“遣春樓”。

我爹的運(yùn)氣不知是上乘還是霉背,第一次“逛窯子”就遭遇了坊間傳聞杜麗娘第二的“白芍藥”。身為紈绔子弟也不敢越雷池半步的我爹,一見那絲光炫目、曖昧滋生,不知掩藏了多少愛恨情仇、孽債糾葛的粉緞軟簾,一時竟有了十二歲第一次進(jìn)伊莊私塾時的怯懦。在留聲機(jī)紅酒一樣緩緩傾注的《何日君再來》的音符里,我爹抖了手扯下軟簾,就見一襲白軟緞裹身,芳齡正好、容顏正佳的若水女子,正風(fēng)情萬種地與冰城第一糖廠的公子在無盡地纏綿。

“笑貧不笑娼?!贝羲泳従彽剜ūM高腳杯底最后一滴深紫葡萄酒,在明白了懵懂闖進(jìn)的年輕警員的來意后,不失風(fēng)情地吐出五個字,似乎像吐出紅唇外幾個瓜子皮那樣不屑。

“這不是針對哪個人,人民政府堅決保護(hù)新中國婦女的地位和權(quán)利,堅決取締妓院,把受壓迫受剝削的廣大妓女解放出來,讓所有的人都過上平安幸福的生活 ……”我爹背昨晚緊急會議的綱要。

“幸福生活?”白芍藥眼里瞬間噙滿淚,“除了賣笑,青樓女子還會做什么?”

“人民政府對每一個因取締妓院的姐妹都做了妥善的轉(zhuǎn)業(yè)安排,去工廠做工,或去學(xué)習(xí)一些新技術(shù),愿意返鄉(xiāng)的,政府提供路費(fèi)……”

“返鄉(xiāng)?家在哪里?”白芍藥不再譏誚,凄然道,“放我走,好么?”沉默良久的白芍藥風(fēng)擺楊柳地?fù)u曳至緊張得冒汗的年輕警員身邊,輕啟紅唇,楚楚可憐,“兄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一個風(fēng)塵女子,又不是什么達(dá)官貴人,放我到一個無人的地方自消自滅吧!省得人民政府還要管我飯吃!”說著,從綢衣下掏出幾塊大洋,硬往我爹口袋里塞。

“收起它!”我爹厲聲制止。

白芍藥假裝揣起大洋,卻猛地撞了下我爹,奪門而逃。

我爹追上去,一把扯落了她的白綢衫。美人兒上身只著一紅綾抹胸,酥白的肌膚晃得我爹睜不開眼睛。眼看逃不脫,白芍藥順勢軟在我爹身上。這一幕恰好被趕來增援的幾個警員看到。我爹忙跳到一邊,用衣袖擦抹一頭熱汗……

稍通人事后,每當(dāng)我和母親一樣糾纏往事講到我爹的這時,我清水般的眸子里,便碎步輕曳出一妖嬈嫵媚的絕代佳人,既擅風(fēng)情,又解人意,一幅好看的畫似的。只是貼錯了地兒,蛛網(wǎng)塵埃都想給它做衣裳,似乎一點(diǎn)點(diǎn)的陽光就會使它皴裂成一捧濁塵。我似乎看到她面如傅粉,唇紅齒白;眉毛、嘴角、眼睛曉月般細(xì)彎,鼻骨、腰身、骨骼又是蔥管似的直溜。一痕朱砂痣嫣紅點(diǎn)子似的涂抹在右額角,仿佛是對逝去的風(fēng)華歲月深深懷悼的一枚戳子,死死地印上去,摳也摳不掉。

白芍藥姓氏為白,乳名月亮,大號白月亮,坊間綽號牡丹胞妹——白芍藥,出生在一個頗富聲望的染坊世家。五歲時被敗了家的狠心父親用幾兩煙土價,賣給了一個戲班子,小月亮的童年是在板子和哭聲中度過的。十七歲剛要挑大梁為班主賺金掙銀,一天午夜,卸了妝的少女眉眼帶著還沒洗凈的油彩,竟與唱小生的琴師的兒子私奔了。還沒跑到七臺河,就被暴怒的班主人馬堵截了。班主怕多年的心血打了水漂,陰險地把她天價賣給冰城第一大妓院——“遣春樓”。那一年芍藥花開五月天,少帥手下一少壯派,搜索刺殺少帥的日本浪人至“遣春樓”,就像蔡鍔青樓邂逅小鳳仙,月亮姑娘不再是濁水污泥里的螺螄,什么爪子都敢摸索了。真真的一輪皓月,升上了青年英俊的天空。從不逛窯子、吃花酒的青年軍官,自見了那連額角的朱砂痣都會唱歌的月亮姑娘,竟頻頻出入“遣春樓”。為這他差點(diǎn)被少帥關(guān)了禁閉,好在少帥亦是風(fēng)流士,自解其中撓心抓肺苦,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權(quán)且沒看見。

天生有顆神瑛侍者護(hù)花心的青年英俊,變賣了祖屋,動用了槍桿,更是搬出了《孫子兵法》、“三十六計”……與一群達(dá)官貴人拼得火星四濺,最終救贖了深陷泥沼的白月亮。烏云盡散,白月亮變成了紅月亮。青年英俊在奉天中街最好的地段置下金屋,收藏了白芍藥,過著“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的神仙眷侶的日子。西安事變時,張學(xué)良被扣南京后,東北軍內(nèi)部就如何營救張產(chǎn)生分歧,孫銘久等少壯派由于不滿王以哲等東北軍高級將領(lǐng)以和談手段營救張學(xué)良的主張,刺殺了王以哲。隨后,王以哲所屬東北軍高級將領(lǐng)對少壯派或予看押,或予驅(qū)逐,或聽任自行逃跑,大批激進(jìn)的少壯派被處分或清洗??蓢@周郎命短,英年早掛。既未報國,又未護(hù)花永長,二十七歲的青年英俊便黃土壟頭掩白骨,留下舊人獨(dú)嗚咽……身懷有孕的白月亮驚悉噩耗,一頭跌下樓梯,仨月大的兒子也棄了可憐的娘,追隨爹的腳步去了。紅月亮再次輪回為慘白的月亮……

死不成的苦痛經(jīng)歷,把她挫磨得就像梳妝臺上那面銅鏡——孤傲、清冷,反射出一道不知來自地獄還是天堂的光,長夜里自己給自己照著亮,摸索著前行……說什么驚艷傾城,說什么藝技超群……既想茍且偷生,就得歸于風(fēng)折雨凌?;钪?,對于她,不過是一種別無選擇的無奈。重新淪落煙花巷陌,任憑香消玉隕,是她能抓得住的命運(yùn)的唯一契機(jī)。

就連潛伏的特務(wù)一會兒老叟、一會兒老嫗地千變?nèi)f化地偽裝著,都被我爹擒拿搞得定,可是勸誡白芍藥從良這樁粉紅色的公案,卻把我爹做了幾年東北第X野戰(zhàn)軍女政委向榮的通訊員那兒學(xué)來的所有招數(shù)耗失殆盡,亦動搖不了美人半點(diǎn)癡心。同事私下揶揄我爹是不是被白芍藥魅惑了,要不咋在她花房里滯得太久、太久……好脾氣的我爹鮮少地摔了帽子:“你們愛誰去誰去,我不干了!我去鄉(xiāng)下抓特務(wù)!”

“遣春樓”被貼了人民政府封條的那個黃昏,白芍藥倚著被扯去了粉緞門簾的花房門框,遲遲地不肯離開她賴以生存的家??ㄜ嚿纤慕忝脗円宦曇宦暤睾魡荆潘瓢拙右诐£柦^夜送客時邂逅的那個“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雨打的殘荷樣,跌跌撞撞移出“遣春樓”。在卡車剛要發(fā)動時,她突然對我爹說要小解,匆匆跑回“遣春樓”……

斜陽西下,幾只寒鴉凄泣,白月亮似乎被昏黃黃的落日勾引去了。我爹一行警員把“遣春樓”的耗子洞都搜了個遍,也沒覓到“白芍藥”一枝半葉。為這事,我爹受到了嚴(yán)厲批評,直接從組長降為組員。氣得正要提拔他的局長指著我爹的鼻子罵:“董云程,你個混蛋!潛伏特務(wù)你都擒得住,卻讓個婊子跑了!你知道這給縣局帶來多大惡劣影響嗎?”

“白芍藥”害苦了我爹。每當(dāng)有同事再拿她與我爹開玩笑,我爹都怒發(fā)沖冠,大聲罵娘。一次酒后,竟對同事拔出了匣子槍,氣得局長令人關(guān)了他兩天禁閉。

不久,我爹在一次夜間巡邏時,在黑咕隆咚的巷子里,喜獲正在做暗娼交易的白芍藥,抓到她比抓到個潛伏特務(wù)更讓我爹有成就感。“為什么放著光明大道你不走,偏要骯臟道上闖到黑?”我爹厲聲里糅雜著幾許欣喜。

“你又不是我情郎,干啥總纏著我不放?”白芍藥捉到了那絲欣喜,譏笑并挑逗著我爹,粉臉差點(diǎn)貼了我爹的面頰。

“啪!”一個大巴掌,掌摑在我爹看來那張厚顏無恥,卻依舊艷如夏花的臉蛋上。發(fā)麻的手掌沾上了過多的脂粉,讓年輕的警員頓時手足無措起來。許是積壓在心頭的怨恨太多,我爹平生第一次打女人,打得如此響亮。他知道自己犯了紀(jì)律,都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再說,對一個女人動武,算什么英雄?我爹松了松緊抓在她柔弱臂膀上的手指。

“打呀!”白芍藥不惱反喜,觍上臉來媚笑道,“我白芍藥早習(xí)慣了挨巴掌,我這張厚臉皮挨得巴掌比被爺們兒親的嘴兒還要多。”

月黑頭,夜未央。我爹二十三歲曾經(jīng)過無數(shù)個黑夜,今夜卻是唯一一次有女人相伴。那女人不是我媽,而是曾經(jīng)艷冠群芳、如今落魄凋零的一個煙花女。我爹感到腳下的路從未有過的磕絆、漫長。漸漸地,他感到身邊的白芍藥不再拖曳、別扭,乖乖地隨在身后,便放松緊緊抓住她綢衣袖的手。

身邊挎匣子槍的年輕警員的凜凜英氣,令今夜,或好長一段時間備感孤凄的“遣春樓”曾經(jīng)的一姐,驀然想起她已命喪黃泉的夫君,如果九泉之下有靈,他定會看到一朵飄零的白芍藥,在夜晚的泥濘的黑土地上踉蹌。早已不會流淚的白月亮頓時淚雨紛紛,滴到腳面上,腳下的路更加泥濘。

“昨天,我去糖廠見到了你的那些姐妹們,她們都挺快樂,埋怨我放走了你,不然在一起做工,該有多好?!蔽业妥⌒宰樱駥ξ倚」媚菢优c她對話,這回可不能再把她放跑了。

白月亮已三天無米果腹,剛遇到個老馬車夫,拿塊“裂巴”(俄式面包)就要做成皮肉生意,不想又撞上了攪局的我爹。在路邊一個挑子前,喝下我爹給她買的三碗她這一生再也無法忘卻的餛飩后,懷里冰坨樣的心開始一點(diǎn)點(diǎn)地融化。今夜她注定無家可歸,與其齷齪地混跡于老馬車夫餿味難聞的鋪蓋上,不如隨了英氣凜凜的年輕警員去局子里過夜。

“不是我賣笑有癮,嫌棄做工,自小學(xué)的是唱戲,成人時又賣了春,連捻根針都不會,何來能耐去做工?”“白芍藥”漸漸褪去青樓女的煙花味,鄰家女似的與我爹搭話。

“現(xiàn)在不是流行這樣一句話么,‘抹去鉛華面,著我舊時裳,唱戲那么難都學(xué)得會,我不信洗個甜菜疙瘩,就難得讓你……”

“生就的骨頭,閑散的肉,說穿了還不是好逸惡勞?!卑咨炙幍钟|情緒漸漸消了,跟著挎匣子槍的年輕警員行走在夜路上,她感到多日為躲避政府人員、還有散落于民間的土匪、地痞、流浪漢的惶惑的心踏實多了,那些東藏西躲的暗娼日子,已經(jīng)使她緊張的神經(jīng)就要崩潰了,她早已有了去工廠做工的念頭。

第二天,在公安局收容所的學(xué)習(xí)班上,我爹見到洗去一臉鉛華、剪去如瀑長長卷發(fā)的良家婦女白月亮,著了一身干凈棉布制服,感激地沖我爹道了個深深的萬福,轉(zhuǎn)身隨人群匆匆爬上院里的汽車,到黑龍縣的糖廠做工去了。堵在我爹心頭的石頭終于落地,他一身輕松赴冰城警校培訓(xùn)去了。幾個月后返家,他卻看到一幕做夢都夢不到的事情。

2

白芍藥和釘子叔結(jié)婚啦!

回到縣局,我爹趕上局里的慶功會。局長高興地舉杯為這群維護(hù)社會治安做出不菲功績的警員們祝賀。輪到和我爹碰杯時,局長意味深長地說:“小董工作最出色,不但擒拿了潛伏的特務(wù),還捉住了逃跑的白芍藥,把工作做到家了?!?/p>

局長還沒說完,底下一片笑聲。我爹覺得局長話里有話,戰(zhàn)友們的笑聲里夾雜了一種說不出的戲謔味道。他弄不明白他不在家的這幾個月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悶悶地喝了一肚子高粱燒,本該次日回鄉(xiāng),卻郁悶地借了殘月微光,騎著自行車跟頭把式地返回伊莊。

我爹記不得是怎樣被我媽從門前的雪窟窿里拖到熱炕頭上的,第二天頭疼腦漲地醒來時,見對面的北炕上掛了厚厚的紅棉綾幔子。南北炕,是地處嚴(yán)寒的北方人發(fā)明的一種最大限度取暖的蝸居結(jié)構(gòu)。南炕大伯子的鼾聲剛響起,北炕新婚的小叔子和弟媳就啪啪啪起來。其實,大伯子是裝睡,他什么都聽得見?!澳媳笨?,頭對頭。白天喜,晚上愁?!毙『⒆硬恢O世事,玩時一遍一遍念著流傳在鄉(xiāng)間的順口溜,聽得成年人的心怦怦地跳。

我爹撩開幔子下地找鞋想上茅廁,就見了鬼似的看到北炕紅棉綾幔子一動,一個曾經(jīng)讓他飽受非議的女子,擺動著有別于一般女性的柔曼肢體,婀娜地閃出舞臺幕布似的炕幔?!鞍咨炙?!”我爹下意識沖口高喊,迅速回身從枕頭下摸出匣子槍。

“哥,你醒啦?昨晚頭遍雞叫時,我起夜看見你倒在雪窟窿里,咋喝那么多?”白芍藥低眉順眼,輕聲細(xì)語,一副良家婦女好婦道的樣子。

我爹驚得一肚子變成了黃尿的高粱燒,差點(diǎn)都尿到了褲子里?!霸趺椿厥??”我爹一個箭步?jīng)_進(jìn)廚房,一把拎起灶下板凳上燒火的我媽,好像是她引狼入室。

“小點(diǎn)聲?!蔽覌寷_爺奶住的東屋努努嘴,“釘子兄弟秋天上糖廠送甜菜,一來二去,倆人就好上了,冬至那天結(jié)的婚?!?/p>

“這樣大的事,咋不等我回來商量來著?”我爹埋怨起我媽來。

“眼瞅著出了懷,再不娶進(jìn)門,就寒磣了?!?/p>

“都是些什么事!”我爹想起局長的話里話,戰(zhàn)友們意味深長的笑聲,他惱怒地沖出門外,就見一只寒鴉瑟縮在墻頭上沖他哇哇地哭喪。我爹抬手扣機(jī),寒鴉應(yīng)聲落入院外。嚇得我媽死死地往屋里拽我爹,生怕他又一槍崩了誰。

我爹一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倉房里不出來,爺爺釀的高粱酒被他用葫蘆瓢痛快地舀著喝。天黑時,我媽沒命地敲開了門,就見我爹低頭給匣子槍上子彈?!俺燥埌桑覔{的寬心面,咸茄子丁鹵,都是你愛吃的?!蔽覌尯搴⒆铀频膶ξ业f。

“我要崩了她!”我爹抬起手,眼睛血紅。那是我爹人生第一次酗酒,至此,便做下了病根,一喝酒便醉,一醉便磨磨嘰嘰地不肯躺下睡覺,瞬間從一個大好人變成一個大煩人,并且種下了一不順心就酗酒的惡習(xí),這是好人我爹身上一個不可饒恕的劣行。在酒精飄搖搖的天地里,他找到了一個憋屈男人釋放情懷的火山口,滾燙的巖漿把他涼颼颼的心炭火般炙烤起來,最后焙成一撮灰燼。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有了……

我媽一時少了智慧撲上去奪槍,她以為那匣子槍是剪鞋樣的剪刀。

我爹被撲上來奪槍的我媽刺激了,酒精讓他的靈魂附體到李逵或李鬼身上,剎那間,重墜黑龍鄉(xiāng)那個月黑風(fēng)高夜,眼前再現(xiàn)那個扮成老嫗的國民黨潛伏下來的特務(wù)——挽著籃子,蹣跚地挪到一戶農(nóng)舍牛圈邊,正在點(diǎn)火欲燒死耕牛時,蹲坑多日的董警員,一個老鷂飛身撲倒了假老婦,冰涼的槍捅子死死地抵在那個曾受過嚴(yán)格訓(xùn)練的家伙的太陽穴上,在他還沒回過神時,用東北第X野戰(zhàn)軍女政委向榮親授他的“梅花扣”,系鞋帶似的用繩子把他捆成了個大粽子。那是我爹這一生在我媽面前最像個爺們兒的一回,目光炯炯,英氣威威,李向陽那般飛腳踹翻我爺董喜櫓子的高粱酒壇,在咆哮的紅高粱酒里,咔咔上了子彈,如雷貫耳地沖我媽一聲高喝:“舉起手來,繳槍不殺!”

我爹也是遇上了對手,自小賽跑便無小伙伴攆得上的我媽,驚弓鷂子一樣,嗖地一下躍出門外,撒丫子跑開去。那是我爹此生唯一一次打母親,用的不是巴掌,也不是笤帚疙瘩,而是一把槍,一把能讓活人變成死人、罪人化為塵埃的冰冷的匣子槍?。《嗵澪覌寗傉Q下大姐,卸了輜重;多虧我媽生性敏捷,自小就占據(jù)我爹上風(fēng)頭;多虧、多虧……那粒不長眼睛的子彈,劃破冬日最后那抹余暉,唱著雄壯的歌謠,在我爹的獰笑聲中,追逐得我媽狼狽不堪、倉皇逃竄。子彈在飛,我媽也在飛……于其后的我爹,就是王成、李向陽、狼牙山一壯士……說時遲那時快,當(dāng)不長眼睛的子彈帶著嘯音直奔我媽后心去時,暮色中仿佛有只神奇的手輕輕一托,我媽就風(fēng)中一片雞毛那樣飄起來。那粒不長眼睛的黃銅子彈,只穿透了我媽新上腳的帶絆布鞋的后跟……

我爹酒醒后,在我媽無聲或有聲的責(zé)怪中,默默地找來鞋拐子,給被子彈洞穿的鞋跟釘馬掌樣釘了塊厚膠皮。我媽穿上后,頓時高了幾厘米。那是我媽此生唯一的一雙高跟鞋。

釘子叔黝黑瘦小緘默,就像門框上掛門簾子的那枚生冷的釘子。有算命的瞎子說是他的名字太過硬氣妨死了父母,五歲時他知道了這個說法,從此笑容再無,嘴巴似乎被釘子釘死了。自從做了把牲口當(dāng)人待,把人當(dāng)牲口使的舅舅、舅媽家的長工后,更是牛馬樣只知干活。也許,這枚釘子具有不可知的人格魅力,不然不起眼的拉甜菜的車?yán)习?,咋就把天鵝一樣的白芍藥用板車?yán)亓艘燎f??上耄偃鐬楦徊蝗?、吃花酒、為紅粉舍得擲豪金的伊老爺還在的話,他會把在他眼里連螞蟻不如的釘子叔剝紅狐貍皮那樣剝了,抽了腳筋,砸了腦漿,淺淺地埋在院子里頭日日踐踏著……

當(dāng)年,遜了青年英俊的伊莊財主伊老爺,常常混跡于冰城紅燈區(qū),卻從未闖得進(jìn)芍藥園里賞名花、賦艷詞、撒金銀……急得“遣春樓”的媽媽率滿堂花枝招展的姑娘們,盡施千嬌百媚,窮盡風(fēng)情萬種,怎奈都哄不出伊老爺?shù)男δ?,掏不出他腰上的銀兩。那年秋日,在得到千年修行的稀世之寶紅狐貍皮后,覺得這回勝券在握了。揣著尚存千年精靈體溫皮毛的伊老爺氣喘吁吁跑到“遣春樓”,讓媽媽轉(zhuǎn)送給閉門不見他的白芍藥。媽媽一轉(zhuǎn)身,白芍藥就把那條裹滿了恩怨情仇的紅狐貍皮拋到了紅樓下。恰逢一只路過的叫春的男貍貓,以為天上掉下個女貓仙,喵嗚喵嗚歡叫著把它拖到墻洞里,做一些風(fēng)花雪月的事情去了。

平庸的釘子叔,被白芍藥青年英俊般地眷戀著。他們也許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為了他們的愛情,我爺爺五谷豐登的倉房里,曾上演過一場我爹和我媽兩個人的戰(zhàn)爭。為了一朵從良的白芍藥,我爹我媽也是付出了血的代價。

白芍藥除了會把世上那些好聽的曲兒唱得婉轉(zhuǎn)動聽,把胭脂粉兒恰到好處地淡妝濃抹在那張月亮臉上;擅風(fēng)情,秉月貌;偏偏不會染指女人該做的家計。但是,“抹去鉛華面,著我舊時裝”的白月亮,對眼前的嶄新生活充滿了熱望。她驕傲地挺著孕肚子,緊緊地跟在我媽身邊,從掏灰、摘菜,到蒸黏豆包……如學(xué)戲那樣一招一式不敢有半點(diǎn)馬虎。因有我媽替她遮掩著,她又極賦表演天分,在爺奶面前半點(diǎn)破綻不漏,竟博得了好外甥媳婦的美譽(yù)。

釘子叔和釘子嬸的兒子白云軒(釘子叔和釘子嬸同姓,也是緣分)橫著出生,是姥姥相幫了這對冤家。奶奶后來從鄉(xiāng)鄰嘴里聽到釘子嬸的身世、臉越拉越長的那些日子,是我媽一生中最難熬的歲月。她既要孝順婆婆,又要佑著可憐無辜的弟媳。眼瞅著奶奶把碟碗摔得愈加響亮起來,機(jī)智的我媽在爺爺面前獻(xiàn)上一計,說不如讓他們搬到現(xiàn)空著不住的老宅青瓦屋住去,出院不出活,即清凈了耳根,又看管了房舍。爺奶一聽,甚是劃算,就撥了一些糧草讓他們一家三口去生活了,順便把牲口牽過去飼養(yǎng)。

釘子嬸感激我媽的相幫,寧肯去做佃戶婆,也不做遭白眼的富家少奶奶。曾經(jīng)滄海的白芍藥,骨子里有的是江河湖海的俠義氣?!爸x哥哥姐姐搭救之恩!白月亮今生今世都不會忘記你們的好……”釘子嬸雙膝跪地,給我媽叩了響頭。

頓時,惹得我媽一臉長淚,忙拉起她:“妹子,你咋外道了?”

“姐姐,不哭,該笑??!您瞧這黑小子,越長越像他爹,就是一個小釘子!”釘子嬸眼里沒有半滴淚,右額角那粒朱砂痣嫣紅、灼目,仿佛炙透了的炭火,就要燃燒起來?!敖憬?,你知道我愛過的男子幾馬車,但是現(xiàn)在我心里只裝著你釘子弟弟他一個。我是死死地稀罕著他呀!因為這么多年來只有他才能給我一個安穩(wěn)的家,那是我一直找都找不到的東西。你看啊姐姐,這黑小子!他就是和他爹一起為白芍藥洗刷埋汰過往的大掃帚,它能拍死那些嚼舌根的爛嘴巴。你說姐姐,我該不該喜盈?”

“該喜盈,該喜盈!”我媽抱住她娘倆,喜極而泣。

“姐姐,我和大釘子、小釘子終于有個自己的家啦!這么多年,我白芍藥尋尋覓覓的那個人,原來竟是他呀?!贬斪計鹦友垡涣?,說詞變成了唱腔,她把孩子塞進(jìn)我媽懷里,腰身一軟,蹺起已粗糙不已的蘭花指,輕悄、歡愉地為我媽和小釘子清歌一曲:

“見紅日出東方天晴氣暖,迎和風(fēng)踏晨露去把菜剜。貧窮人自冬至翹首企盼,屈指算屈指算驚蟄到九盡春還……迎春花待蜂采爭芳斗艷,寶釧我寶釧我不如花鳥春暖心寒……”

咣啷一聲,外屋我奶使勁把掏火耙摜在灶坑下,唬得我媽和釘子嬸忙噤了聲。

“人人都說我是朵插在牛糞上的鮮花?!贬斪計饡r常在我媽又偷了一圍裙兜黏豆包送至青瓦屋,姐倆坐在熱炕頭上嘮貼心嗑時咯咯笑著調(diào)侃,“才不是的呢!你釘子哥是個糞叉子……哈哈哈……”

如果是奶奶出了遠(yuǎn)門,釘子嬸就抱了小云軒上門與我媽相會。我媽就會撈塊咸肉燉干豆角、燜黃米飯蘸白糖給娘倆吃。這邊大姐和小云軒玩得正好,那邊我媽和釘子嬸嘮也嘮不完的心里話。末了,釘子嬸姣好的面容總是閃過一絲不易捕捉的凄然,輕嘆一聲,對母親說:“姐,有女不送煙花巷,有子莫做薄情郎!”

釘子嬸來時,我媽總是攆大姐和小云軒出去玩,小小年紀(jì)的大姐,似乎被二嬸嬸身上那股狐媚味給蠱惑了,總盼著二嬸嬸來。她的談笑風(fēng)生,她的那些愛恨情仇、九曲回腸的故事,比她帶來的那些噴香的炒黃豆要媚惑得多了。在白芍藥竹筒倒豆子似的傾吐往昔歲月逸情軼事時,我媽細(xì)細(xì)地為她卷一支支修長的紙煙卷,不多插嘴,傾聽,還是傾聽……講訴者悲戚時陪著落淚,欣然時又跟著喜上眉梢。那一吐胸臆的傾訴者,恨不得把腸子、肚子都掏出來給她看。極少看到釘子嬸落淚,她的淚都灌溉給曾經(jīng)的芍藥圃子去了。說到酸楚處,剛啜泣了下,立馬咽回去,好笑似的爆出一陣悅耳的笑聲……你聽,釘子嬸訴到情深處,又要長歌了!這回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不,是魂牽夢繞的《牡丹亭》: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悅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露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韶光殘……”

釘子嬸的高明處在從不掩飾自己卑賤的出身。往往是一句嬉笑謔罵,就噎得那些想嚼舌根的嘴巴,遭襲的河蚌樣速疾閉口。倒是小戶鄉(xiāng)人覺得白月亮從大地方來,見多識廣,為人豁亮,是個有身份的人;加上釘子叔為人敦厚,倒是平添了幾許敬重。歷次運(yùn)動中都良家婦女一樣把自己保全得囫囫圇圇。平民俗日子過得跟鄉(xiāng)里土著們一樣,麻鞋布衣,吃糠咽菜……一樣都沒少。青瓦屋門遮下的蔭涼里,一掃先前的冷清氣兒,常聚人堆兒。那個天生卷發(fā)、細(xì)白面皮的不俗女子,總是人堆里的主角。嬉笑諧罵、談笑風(fēng)生,旱煙圈里有著與眾鄉(xiāng)婆迥異的吸引力。門遮上那幾株羊草,都被她惹眼的魅力熏染得躁動、喧嘩,風(fēng)情萬種起來。

我三舅那時好歹也是個伊莊農(nóng)會主席,在鄉(xiāng)間大小是個被敬重的官兒。每次路過青瓦屋,白面皮、卷發(fā)的俏娘們兒,總是撇下身邊一襲眾“捧哏”們,斜過身子,根本不把我三舅當(dāng)回事地笑罵著:“吉老三,你大眼鏡戴著,又找茬開哪個倒霉蛋的批斗會?”隨即吐出一口煙,就像《西游記》盤絲洞中裊裊升起的那綹妖霧,籠罩其中的那張粉臉?biāo)查g妖媚百變起來。

煙霧中,我三舅還算端正的步伐一下子凌亂了。

“口袋有漠河老葉兒么?給二姐卷袋抽!”

如果不是太忙,三舅總是穿過被虞美人擠得只剩一條縫隙的狹窄毛道,湊過去,掏出口袋里所有的煙末。一場不遜本山訓(xùn)練營的視覺盛宴,又掀起了一個新高潮。我三舅心下明白:白月亮精明,把他當(dāng)親戚待,順便也靠靠他這棵在伊莊有些許蔭涼的大樹,為她當(dāng)當(dāng)保護(hù)傘。那年趕上運(yùn)動,白月亮被劃進(jìn)了“四類分子”之列。得知這一消息,白月亮把正吃奶的女兒月牙兒塞給炕旮旯吧嗒悶煙的釘子叔,一邊急急地系著藍(lán)陰丹士林小褂布紐扣,一邊風(fēng)一樣刮到進(jìn)駐在我爺家的區(qū)工作組的辦公室,沖著正在研究晚上批斗大會的工作人員,高聲笑道:

“‘四類分子白月亮來了啦!想批想斗要趁早。晚上爺們找妻、孩子找娘,哭哭啼啼還不攪了局?”還沒等屋里人反應(yīng)過來,她竹筒倒豆子似的發(fā)話,“我白月亮五歲被賣進(jìn)了戲班子,十七又被賣給了窯子,是人民政府把我從火坑里救出,讓我過上了人的日子,白月亮今生今世也感恩不盡!如果有一個人說從了良的白月亮還像從前那樣齷齪下作,今晚我就去站臺子挨批挨斗;但是,如果有一個人說重新做人的白月亮清清白白,你們就沒理兒把我劃進(jìn)‘四類!”看著白月亮當(dāng)著笑話來說的話里,其實“逼宮”意味極濃,“吉老三,咱們一個街坊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我白月亮清白不清白?”

“清白!”我三舅敞亮人,隨著白月亮話音剛落地,便立馬接話頭。本來莊里都是一類人,偏要劃“四類”,耿直的三舅難了幾晝夜,不想憑空飄來一朵白芍藥,替他舒了口郁悶氣,頓時心結(jié)化了。大爽!大爽!

白月亮一席笑談,不但把自己成功地歸類為良家婦女,也把伊莊人歸為了一類。看似不斂天性,實則小心翼翼地擅著她的風(fēng)情,秉著她的月貌。只要能興得了她那個來之不易的家,她就力所能及做她能做的。

麥子熟黃時,空氣中無處不飄散著麥餅的香氣,釘子嬸常常挽了個涂了紅綠油漆的竹籃子,上我媽那換孵雞、鴨、鵝崽的種蛋。奶奶的院子里,成年悠哉著高冠巍峨、踱著方步的鵝們,呱呱鼓噪、紅羽綠翼的鴨們,護(hù)花使者、妻妾成群的公雞及繁衍不息的母雞們。天賦具通資本運(yùn)作的奶奶,一生最擅理財,家禽屁股上都不放過商機(jī)。三個處子蛋,換兩個受精蛋。雞鴨鵝們,在陽光下隨便拉屎,恣意戀愛,繁衍生命的節(jié)奏時時刻刻都在緊鑼密鼓地行進(jìn)著。只是孩子們懵懂,不解風(fēng)情,不知世道還有陰陽公母之說??吹揭辉鹤拥摹肮瘛眰?,在得意忘形地欺壓比它們小了圈的“母民”們,孩子們純凈得眼里容不得沙子,拿著秫秸一頓亂抽,打得鴛鴦各一方。來換種蛋的釘子嬸,一次進(jìn)院時看到滿院的陰陽大互動,脧眼見奶奶從后門上山薅地的遠(yuǎn)去背影,嘎嘎大笑,對著我媽戲言:“你婆婆真是塊鴇兒媽的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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