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萍

飛機終于平安降落在北京機場。

安心急忙打開手機，給女兒打電話。

可是，這死手機，半天打不開。那么慢，像蝸牛一樣。本來，安心早該換新手機了。新手機，速度就快。無奈她不能。女兒剛剛參加工作，微薄的工資，還養(yǎng)活不了自己，要靠安心貼補。安心得像前些年一樣，省吃儉用。熬過這兩三年，等女兒站穩(wěn)腳跟，她的好日子也就來了。

安心舉起右手，使勁上下甩來甩去。仿佛她一甩，手機就會突然打開。只是，手機沒開，右手腕卻疼了。一個月前，她摔斷了右手腕，剛出院。對這突如其來的不幸，她還沒有經(jīng)驗，不知道隨時保護受過傷的右手。遇什么事，總習(xí)慣伸出右手去做，直到疼痛襲擊全身，她才意識到右手受傷，不能做事，要好好靜養(yǎng)了。

果然，手機被她“甩”開了。她趕緊撥出女兒號碼，響了九聲后，女兒沒接。再撥，還是沒接。

她一陣失望。心里咕嘟著這孩子干嘛去了，媽媽的電話也不接，邊急匆匆走下飛機，趕緊去拿托運的行李，好不耽擱，第一時間跟女兒見面。

已經(jīng)有三年多沒見過女兒了。四年前，女兒來到北京讀大學(xué)。安心看不見女兒，想得哭，但她舍不得花錢去看。去一趟北京，來回要兩三千元的機票錢啊，夠女兒兩三個月的生活費了。女兒也懂事，大一暑假放假回家后，就不再回來了，去打工掙錢，減輕媽媽的負(fù)擔(dān)。

女兒三歲時，安心離了婚，沒再嫁，一人撫養(yǎng)女兒，單靠自己的工資，得處處節(jié)省?？粗鴦e的女同事買漂亮衣服，用高檔化妝品，安心很羨慕。她想象著那些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化妝品擦在自己臉上的樣子，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瞬間，她明白這只是個幻想，自己穿不起，也擦不起，笑容就從臉上消失了。但愁眉苦臉從來不會長久占據(jù)她的臉龐，她永遠(yuǎn)笑瞇瞇的。這樣迷人的笑容來自父母，父母一生下她，就給了她這無價之寶。剛離婚那兩年，她的笑容不見了。有一天，她讀到一句話：“笑要讓全世界聽到，哭只能一人躲著哭。”如夢初醒，明白了苦難是自己的，與別人無關(guān)。就是整天苦瓜臉，世界欠你幾千幾億錢的樣子，別人也不會同情自己，反而會心生厭惡。蕓蕓眾生，茫茫人世，誰都有難處，不快樂。要是大家都把苦難掛在臉上，放在嘴里，人生就成一片汪洋苦海了。沒有誰愿意生活在苦海中，沒有誰愿意與成天苦大仇深的人做朋友。從此，她調(diào)整心態(tài)，久違了的笑容，又自然而然地浮現(xiàn)在臉上。

最讓安心高興的，是女兒。女兒從小乖巧懂事學(xué)習(xí)好，是她苦難日子里的唯一念想。有時候，她苦了，累了，受委屈了，只要想到女兒，或者聽到女兒一聲甜甜的“媽媽”，所有的不快，都會減輕一半，甚至煙消云散。有時候，她又會忍不住，把在外邊受的氣、受的累，撒在女兒身上，罵女兒，打女兒。女兒哭，她也哭?？捱^后，她好恨自己，覺得對女兒的虧欠更多了。女兒睡著時，她守在床邊，看著女兒濕濕的眼睫毛，腫腫的眼睛，她哭得更厲害，又怕吵醒女兒，使勁用手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來。或者，就使勁咬緊牙齒，不讓淚水掉下來。每每這時，她就暗下決心，一定要讓女兒過上幸福生活，絕不能因為是單親家庭，讓她吃不如人，穿不如人。她還產(chǎn)生了更遙遠(yuǎn)的想象，女兒談戀愛時，一定要替她嚴(yán)格把關(guān)，絕不能讓她走自己的老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兩三個月，就嫁給她爹，種下了禍根。

三個月前，女兒終于大學(xué)畢業(yè)。這下可以回家了，她打掃好了女兒的閨房，準(zhǔn)備了好多女兒愛吃的食物，盼星星盼月亮盼女兒回來。可是臨了，女兒說她在北京找好的公司讓她去上班，不能回家了。安心一下子癱坐在沙發(fā)上，沮喪極了，女兒安慰她，“媽媽你再熬熬，等國慶節(jié)來北京玩吧，我領(lǐng)你好好玩玩，我很想你！”

之后每打電話，女兒都念叨怎么還不到國慶節(jié)啊？快點到吧，媽媽我想你，你快來北京吧！

2

好不容易熬到國慶節(jié)放假，安心迫不及待地飛來了北京。

說好女兒來接機的。

她再打女兒電話。

這回不是通了沒人接，是直接打不通，關(guān)機。

“這鬼丫頭，咋了？以前從來沒有不接電話嘛！更別說突然關(guān)機了！是不是出意外了？”安心著急起來。這年頭，到處是意外。不是今天某處聚會踩死人，就是明天大樓失火燒死人。想到這些，安心汗毛都直了。她很害怕，生怕女兒有什么閃失。

可是，容不得她焦急。傳送帶已經(jīng)把行李一件一件傳送出來了。安心急忙把眼睛投向行李，希望自己的黑色旅行箱趕緊出來，她好提著去跟女兒會合。她已經(jīng)“看見”女兒在出口等著她了。

旅行箱轉(zhuǎn)了一圈。沒人領(lǐng)的，又轉(zhuǎn)了進(jìn)去，再轉(zhuǎn)出來。安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直到它再轉(zhuǎn)進(jìn)去，再出來，光光的，什么都沒有了，安心還沒看見自己的箱子。她腦袋“嗡”的大了。以前聽說過機場丟失旅行箱的事，莫非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了？挨千刀的！千萬丟不得哦！旅行箱里有自己專門為來北京攢錢買的新衣服，有女兒愛吃的干木耳、土蜂蜜、云南特有的鮮花餅。要是丟了，女兒就吃不到這些好東西了，也丟了自己辛苦攢下的值錢的家當(dāng)了！

她急忙跑去問服務(wù)員，服務(wù)小姐仔細(xì)詢問她，打了兩個電話，禮貌地跟她道歉，“對不起，您的旅行箱確實沒在這趟班機上，我們會盡力尋找，盡快交還給您?！?/p>

安心急了，罵了幾句。服務(wù)員靜靜聽她罵完，面無表情地又重復(fù)道，“對不起，我們找到，會第一時間打電話通知您，請您耐心等待?！?/p>

安心只好蔫癟癟地來到出口。她神思恍惚，不知所措，只想見到女兒。只要看見女兒，她丟失旅行箱的著急和不安就會減輕。她舉目四望，卻看不見女兒。她抬頭看看，沒錯，是三號門。起飛前，她向空姐問好并發(fā)微信告訴女兒在三號門接的。她再打女兒電話，還是關(guān)機。

她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從早上五點到現(xiàn)在，七八個小時的奔波、折騰，把她的手整得又疼了。剛才忙著見女兒，找行李，不覺得疼。現(xiàn)在閑下來，疼得拎不起胳膊來了。

突然，手機響了。是女兒的聲音，“媽媽對不起，”安心不等女兒說完，大聲說，“別說對不起，跟媽媽沒什么對不起的！你趕緊來接媽媽吧，媽媽……”不等她說完，女兒搶著說，“我剛才手機沒電了，也忙得忘了事先跟你說一聲，我不能來接你了。我們一個團隊在開會呢，今天的工作拿不出方案，誰也不準(zhǔn)走開，我加班到什么時候，說不準(zhǔn)了?！?

最后，女兒滿懷愧疚地說，“媽媽，只有你先去我的房間了。你別怕找不到，我編好線路后，微信發(fā)給你，你照著去找，很好找的?！?/p>

3

安心只好自己去找女兒的出租屋。

坐在機場大巴上，安心木然地望著窗外，呆呆地，像一棵不搖不動的老樹。

設(shè)想過千遍萬遍與女兒重逢的激動情景，一下子變成了自己孤零零一人，她心里空落落的，還有些害怕。

她怕獨自一人進(jìn)入北京城，怕在密密麻麻的北京城里，找不到女兒的蝸居。

二十六年前，她歡天喜地來過北京，與新婚的前夫唐一粒一起坐火車來度蜜月，到了王府井、西單、故宮。那時候，他們小夫妻多恩愛啊，手牽著手，逛啊，睡啊，一天到晚不吃飯，不喝水，也不覺得餓，不覺得渴。唐一粒還不顧不方便、占地方，硬擠出不多的錢，買了一把吉他，整天背著。安心挑選衣服時，看飾品時，唐一粒就傻乎乎地站在她身邊，彈響吉他，深情地唱歌給她聽。他唱得最多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我愛你有幾分

你去看一看

你去想一想

月亮代表我的心

……

路人都笑了，以為他們是賣唱的呢。

安心沉浸在幸福里，甜滋滋地經(jīng)營著她愛的小狗窩。直到有一天，朋友給她看了一張照片。照片上她、唐一粒、她的閨密，并排坐在石凳上，她幸福地靠著唐一粒的肩膀，唐一粒的左手，卻悄悄繞過她的腰，緊緊牽住了她閨密的右手。安心嚇一大跳，怎么也不相信，說朋友是修圖的，逗她玩的。朋友冷靜地問她，“你仔細(xì)看看，這個石凳，這個風(fēng)景，是不是你們某天去玩過的？”待明白了是事實后，安心氣得發(fā)抖，捶胸頓足，哭得死去活來。她想不通自己哪里做錯了，唐一粒要去找情人，還是自己的閨密。想不通自己哪里配不上唐一粒，唐一粒要背叛她。特別是唐一粒跟情人恩愛的情景，就像親眼所見似的，一幕幕出現(xiàn)在淚眼前，她越發(f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心一下比一下疼，一陣比一陣寒。唐一粒也哭。邊哭，邊拍胸脯保證，說只是一時出軌，以后絕不再犯，求安心給他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安心看著搖籃里的女兒，想自己要是離婚，女兒就失去了父親，就沒有了完整的家庭。絕不能讓寶貝女兒成長在一個殘缺的家庭里。她身邊有太多家庭破裂、兒女走上不歸路的例子。她不愿讓女兒重蹈他們的覆轍，她要給女兒世上最溫暖、最美好的家。再說，要是離了婚，別人怎么看自己??？還不笑話自己，欺負(fù)自己。最重要的，是自己還深深愛著唐一粒。她抹抹眼淚咽下了這口惡氣。

日子一天天過去。有一天，閨密找到她，拍著肚子說她已經(jīng)懷上唐一粒的孩子了，要安心成全她，把唐一粒讓給她。這次，安心沒哭。她在心里罵著唐一粒狗改不了吃屎，嘴上冷冷一笑，突然抽出右手，狠狠扇了閨密一巴掌，轉(zhuǎn)身離她而去。等估量著閨密看不見自己了，安心拐進(jìn)一個墻角，痛哭了一場。回到家，她平靜地跟唐一粒離了婚。

她知道再也拉不回唐一粒的心了。與其今后五個人一起痛苦，不如現(xiàn)在快刀斬亂麻，長痛不如短痛。

剛開始，她不習(xí)慣沒有唐一粒的生活。自從兩人認(rèn)識，唐一粒就把安心當(dāng)作手心里的寶，什么都不要她做。結(jié)婚后，更是里里外外一把手，說家里這小點家務(wù)，還不夠我背著一只手就做完的，你就好好閑著，享受生活吧。安心聽了，心里甜甜的，笑得很燦爛。突然日子大變，沒有了唐一粒，安心得重新拾掇起生活，靠自己一雙手，撫養(yǎng)年幼的女兒。這種一下子從幸福之巔跌落到孤苦無依的日子，沒少讓她哭過。漸漸地，她收起眼淚，堅強起來，沒再想過唐一粒。今天重新踏進(jìn)北京，跟唐一粒的往事，又清晰地回蕩在她腦海里，揪著她的心。她突然流下了眼淚。

很多年了，她沒流過淚。生活把她風(fēng)干得幾乎沒有了淚水。

但一個月前，她也流淚了。

她工作了三十年的水縣一中不要她了，差點讓她丟掉了飯碗。這大晴天突然滾滾而過的驚雷，擊打得她茫然不知所措。

4

破天荒的，水縣一中實行教育改革，由校長聘任任課教師，連安心在內(nèi)的六名教師落聘。落聘的教師得滾出縣城，去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應(yīng)聘。聽完決定，一名落聘的女老師，當(dāng)場就大哭大叫地跟校長吵架、廝打起來。

安心也想哭，也憋屈、憤怒。但她更多的，是羞愧！當(dāng)著全校一百多名教職工的面啊，她不能哭，不能丟人。她強忍著淚水，跑回家，躲起來，幾天不出門。

安心從小的理想，就是教書。讀小學(xué)時，老師叫寫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她寫來寫去，總是我的理想是當(dāng)老師，從來沒改變過。高考時，她填報的所有專業(yè)，都是師范類。實習(xí)時，第一次走上講臺，她激動得結(jié)結(jié)巴巴，逗得學(xué)生們偷偷笑。不久后，她就得心應(yīng)手，成了學(xué)生喜愛的好老師。

從前不分好班差班，機會均等，大家憑真本事吃飯，安心教的班，總能名列前茅。這些年明里暗里分了好班差班，她總是教差班，從來輪不到教好班。教好班的，肯定是優(yōu)秀教師。學(xué)校不敢拿聲譽開玩笑，把好班交到差老師手里，自毀前途。但一個年級六個班，只有一個尖子班，每科只能一個老師教。安心優(yōu)秀，卻爭不過跟她一樣優(yōu)秀的老師。人家有后臺，會捧會送，安心有什么呢？什么都沒有，只能教差班。差班難出成績，讓清華大學(xué)的老師來教，也未必見好。好班呢，都是精挑細(xì)選的，全是尖子，愛學(xué)習(xí)會學(xué)習(xí)，懂得珍惜，老師只要領(lǐng)領(lǐng)路就行了，又輕松，又出成果。偏偏學(xué)校評定老師的優(yōu)劣，只看教學(xué)成績。看你教的學(xué)生，有幾個考上了高中，特別是重點高中。更有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家長們，想方設(shè)法擠破了頭，都要往好班里鉆，仿佛幾十個老師的一中，只有那幾個教好班的老師活著，其他老師都死光了。所以，早幾年，安心連街都不愿意逛，除了上課，就是回家。她總覺得一出門，背后就有人指指戳戳，說自己不如人，不是好老師。

慢慢地，安心接受了這些傷害。她不得不認(rèn)命。不認(rèn)命又能如何？罷課？走人？不要工作？不可能。她安慰自己，人在江湖飄，哪有不挨刀。挨刀就挨刀了，好班學(xué)生是學(xué)生，差班學(xué)生也是學(xué)生，都是孩子，都要成長，都要老師教。人人教好班，差班誰教？差班學(xué)生雖然淘氣，卻最有人情味。過教師節(jié)了，會用一分錢的紙幣親手折條大船送給她，會買小水晶的葡萄飾品送她。她的心，被學(xué)生融化了。她逆來順受地接受著教差班的安排，一屆又一屆。

但這次，差班都沒得教了。

安心病倒了，睡在床上起不來。

5

矇眬中，安心聽見了敲門聲。她熟悉這敲門聲，是對門的王老師。王老師也是落聘的一人。十年前，他上語文課，妻子得了乳腺癌后，他主動找校長說不上課不當(dāng)班主任了，他要更多的時間來照顧妻子，請把他安排在圖書室?？墒撬弑M全力，沒能挽留住妻子的命，妻子撒手而去，他就一直未再娶。其實，他心有所屬，想跟安心組成新家庭。無奈安心拒人千里，與唐一粒的婚姻，給她打擊太大。后來，在別人的狂追濫炸中，她談過一個，好得都要結(jié)婚了，對方父母硬是嫌棄她女兒是拖油瓶，叫她在他們的兒子和自己的女兒之間做出選擇。安心痛哭過幾場后，跟男友斷絕了關(guān)系。從此安心撫養(yǎng)女兒，專心當(dāng)好老師。

她不想起來開門，不想讓王老師看見她眼睛紅腫披頭散發(fā)的丑樣。王老師卻如釘釘子一樣鍥而不舍，敲門聲一聲緊過一聲，還不停地喊她，“安老師，安老師，開門?！?/p>

她只好起來開門。再讓他敲下去，整幢樓都聽見了。都曉得單身王老師又來到了單身安心家。

她打開門，沒好氣地說，“你來干嗎？”說完，又倒在床上，拉過被子蒙住臉。

王老師把一碗熱氣騰騰的雞湯放在床頭柜上，說，“我給你燉了碗雞湯，你趕緊喝?！?/p>

安心不出聲。王老師嘆口氣，開導(dǎo)她說，“別生氣了，傷身體。身體好才是最大的好。你看我就不氣。”說到這里，王老師停住了。他哪里不氣？他今年五十七歲，再有三年就光榮退休了。一輩子都奉獻(xiàn)給了一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F(xiàn)在老了，一中不要了。不要了不算，還要自謀生路，自己去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應(yīng)聘，這張老臉往哪兒放？

可是他不能這樣說，再說，就把安心又往傷心處領(lǐng)。他話題一轉(zhuǎn)，“想想青青吧，青青才是你的驕傲呢！我們學(xué)校，就沒有哪家的孩子有你家青青有出息?！?/p>

王老師不說還好，一說，倒勾起了安心更大的傷悲。這幾年獨自一人帶女兒的艱難和不易，像雪花一樣，一片接一片密密麻麻地飛下來，冰冷了她的胸腔，板結(jié)得她喘不過氣來?，F(xiàn)在，自己遭遇了天大的傷悲，訴苦處都沒有。就是女兒，也不在跟前，聽她說話。

她突然悲上加悲，從被子里躍出來，一把勒住王老師的脖子，哭得凄凄艾艾。

王老師怔了怔，抱住安心，任她痛哭。

一行老淚，順著他的臉頰流了下來。

6

幾天后，安心和幾個落聘的老師去了離縣城八十多公里的狗街鎮(zhèn)，坐進(jìn)了鎮(zhèn)中學(xué)校長的辦公室。校長笑瞇瞇地說歡迎你們，只是教學(xué)崗位全部安排滿了，食堂有空缺，你們愿不愿意去？

安心聽完，驚奇得像突然停止了呼吸，比在一中聽到自己落聘還受打擊。本來，她滿懷希望，憑自己在一中三十年的教書經(jīng)歷，到了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算教學(xué)經(jīng)驗豐富的好老師了吧？總得教個好班了吧？她鐵了心，一定好好教，比在一中加倍努力地教，教出幾個好學(xué)生來，讓一中看看，讓那些看不起自己的家長看看，我安心不是孬種。可是，現(xiàn)在，連教書的機會都沒有了，只能煮飯。這簡直是奇恥大辱，斯文掃地，顏面丟盡！她堅決不干，不能干。既然一中不要她了，狗街中學(xué)只能當(dāng)伙夫，她就不要這個工作了。她要提前退休，從教師崗位上退休，保持住最后一點尊嚴(yán)。

她拎起包包，氣呼呼地走出了校門。

沒走幾步，安心膽怯了，她想到了女兒。女兒雖說上了班，拿了工資，卻不夠用，她還得從自己每月三千多元的工資里，拿出兩千給女兒，作為她的房租。

女兒堅決不干，犟著說，“媽媽，我工作了，不能再要你的錢，我能養(yǎng)活自己?！卑残恼f，“你怎么養(yǎng)活自己??？你那工資要吃飯，要穿衣，要應(yīng)酬，要租房子?！迸畠赫f，“那我回到水縣，回到你身邊，好好孝敬你！”安心說，“青青啊，水縣太小，容不下你，媽知道你是大鵬，你就去北京這種大天地翱翔吧?！迸畠河终f，“那我回昆明，昆明離水縣近，只有幾十公里，好照顧你，工資也高，不用你再辛苦供我?！卑残牟坏扰畠赫f完，發(fā)火了，“我千辛萬苦供你上北京的名牌大學(xué)，就是要你跳出小地方將來有出息。你在北京，能進(jìn)國際級公司，昆明有嗎？”女兒堅持說，“媽媽，你這輩子太難了，我不想你為了我，再這樣辛苦下去！”安心說，“傻女兒啊，媽媽哪里辛苦了？你看我不缺吃不缺穿，家里什么沒有？我們小縣城，生活水平不高，不像大北京，消費高。俗話都說了，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她又說，“媽媽相信你，三年后，你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就不再需要媽媽供你，是你給媽媽錢花了?！迸畠阂话褤ё∷?，母女倆的笑聲融化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傳得很遠(yuǎn)。

現(xiàn)在，她要是提前退休，就少了差不多兩千元錢，那可是拿走了女兒的救命錢??！安心不答應(yīng)。自己再苦再累，再吃糠咽菜，都能熬過來，委屈了女兒，不行！堅決不行！女兒從小跟著自己，就沒享受過完整家庭的天倫之樂，吃了很多同齡孩子吃不到的苦。小小年紀(jì)，就幫她分擔(dān)生活的不幸。

安心離婚后，女兒突然不像小孩子，變成了安心的頂梁柱。有一個夜晚，突然電閃雷鳴，轉(zhuǎn)瞬即過的慘白一陣接著一陣，炸響在她孤獨而漆黑的房間里。安心嚇得拉過被子蒙住頭，捂住耳朵，怕得發(fā)抖。她原來不怕扯閃打雷，跟唐一粒離婚后，這種自然的恐怖現(xiàn)象侵蝕了她的神經(jīng)，讓她每一次都怕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突然，她的耳邊傳來了稚嫩的呼喚聲，“媽媽，媽媽你害怕嗎？別怕，我來陪你了?！卑残膹谋桓C里露出眼睛，看見女兒穿著小短褲、小背心，抱著小枕頭，站在床頭邊，一雙小眼睛正深情地望著她。

可是，透過女兒飄忽不定的眼神，安心看出了她內(nèi)心的恐懼。女兒明明也害怕扯閃打雷啊，卻故作勇敢，從她的房間走到安心的房間，來陪安心。女兒做的事，應(yīng)該是安心這個當(dāng)媽的做的。想到這里，安心心疼極了，后悔不該跟女兒說起她害怕扯閃打雷。她記得她是無意中說起的，可是女兒記住了，并在這個她害怕的時刻，勇敢地站了出來，來當(dāng)媽媽的護花使者。安心忘記了害怕，一把抱住女兒。母女兩個在被窩里抱著，度過了一個難忘的夜晚。

那一年，女兒五歲。

回想起這些往事，安心在街上站住，轉(zhuǎn)著腦袋，左右看看。街上空空蕩蕩，小商店打著瞌睡，無人光顧，一輛舊貨車哐啷哐啷駛來，嚇得安心急忙閃開。她一跺腳，橫下心，折返往狗街中學(xué)的校長辦公室走去。她要去跟校長說，她愿意當(dāng)伙夫，去食堂煮飯。

迎面走來王老師。他握著拳，甩著臂，低頭邁著大步子，呼哧呼哧走著，好像要去打架。安心走到跟前，他才意識到差點撞人，趕緊抬起頭來，推一下已經(jīng)滑到鼻尖的眼鏡，看清楚是安心，問她：

“你去哪里？”

“去找狗街校長?！?/p>

“找他干嗎？”

“要工作，當(dāng)伙夫?！?/p>

王老師瞪大了眼睛。他跟安心一樣，也來狗街鎮(zhèn)中學(xué)找工作，聽見校長的安排，就氣得拔腿離開。他沒有安心文雅，剛才在校長辦公室，他把水杯狠狠砸在桌子上，大罵一陣才走。他不打算要這個工作，要提前退休了?，F(xiàn)在，看見心高氣傲的女人，他愛的安心老師，要折回去領(lǐng)工作，當(dāng)伙夫，他很吃驚，以為聽錯了，急忙小跑幾步，追上安心，氣喘吁吁地問：

“你要去當(dāng)伙夫？”

“是的！”

“為什么？”

“不為什么！”

安心說完，忍住眼淚朝前走去。留下王老師，在她背后大張著嘴。

7

狗街中學(xué)食堂里熱鬧極了。

五個女人一邊擇菜，一邊家長里短地說個不停，說到好玩處，咧開大嘴哈哈笑。正在煮飯的男人，攪動著大鍋鏟，轉(zhuǎn)過頭來，沖她們說幾句粗話，又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攪動鍋里的米。

就有女人接了男人的話，打情罵俏起來。還不解恨，趁端菜出門洗時，在男人屁股上踹上一腳，引來更放肆的笑聲。

安心也跟著笑。笑過幾次后，她再擠不出笑聲。這不是她喜歡的環(huán)境。她喜歡坐在辦公室里備課、改作業(yè)、跟學(xué)生交心談心。不過，不單她討厭這里，也有人不喜歡她在這里出現(xiàn)，吳小妹就是其中之一。她總指使安心做這樣，做那樣，“安老師，你去把大盆端過來，我們洗菜?！薄鞍怖蠋?，你去把水管扭開，我們淘米?！薄鞍怖蠋煟}巴沒有了，你趕緊上街買幾包來?！薄鞍⊙窖剑憧茨?，把油都炸我身上了！”安心總是忙不迭地去拿大盆，去撈腌菜，去買鹽巴，跟吳小妹道歉。她邊道歉，邊掏出餐巾紙，給吳小妹擦身上的油漬。

吳小妹厭惡地一甩手，把她推開，指著鍋里的菜說，“天啊，你看你，菜都炒煳了，還不趕緊翻。炒菜都不會，你來食堂干什么？你以為食堂是養(yǎng)嬌小姐的??？不會炒就讓開，我來炒。你去樓上提瓶油下來，油都快沒了，怎么炒下一個菜？真是的！”

安心確實不會炒菜。她會炒的，是家里小鍋小灶上兩三個人吃的菜。如今一下子要她掄動大鍋鏟，炒兩三百人的菜，她措手不及，不是忘了放鹽巴，就是炒不熟、炒煳了。

她上到二樓，打開倉庫門。一股倉庫特有的刺鼻霉腥味，撲進(jìn)她的鼻子。她捂住鼻子，本能地后退出來。片刻，她又走了進(jìn)去。她沒有價錢可講，再苦再難再不愿意，都得做。她現(xiàn)在是掉毛的鳳凰，比雞還難看。跟吳小妹幾個是一樣的身份，一樣的工種，什么活都得干。

她彎腰，想提起一瓶二十斤重的香油，使了使勁，提不動。再使勁，還是提不動。她心一橫，伸出兩只手，憋足勁，提起了油瓶。

她提著香油下樓梯。油瓶太大，擋住了她的腳尖，看不清路。油瓶太重，墜得她彎著腰，又得挺起胸脯往前看路。她一點一點試著往下挪。突然，一腳踩空，連人帶油瓶一起從樓梯上滾了下來。

幾個女人連忙丟下手里的活計，跑到她身邊，扶起她，嘰嘰喳喳道，“摔疼了沒有？摔傷了沒有？”

安心的右手腕摔得不能動彈了，她疼得說不出話來。大粒大粒的汗珠從頭上、臉上滴落，重重砸在衣襟上。

“右手?jǐn)嗔耍∮沂謹(jǐn)嗔?！”女人們七嘴八舌嚷著。就有聲音?zé)怪吳小妹，“我就說安老師沒干過重體力活，叫你不要使她拿那么重的東西你偏不聽！現(xiàn)在好了，右手?jǐn)嗔?，怎么辦！”

吳小妹小聲說，“誰知道她這么嬌嫩。我們天天拿，也沒見誰斷了手嘛！”

再有聲音說，“別相互埋怨了，趕緊把安老師送去醫(yī)院吧?！?/p>

幾個女人慌慌張張送安心去醫(yī)院，看了門診，再送到住院部，找到病床，輕輕扶她睡下。

打上吊針，安心說沒事了，一再叫她們回去休息。兩個女人囑咐她好好養(yǎng)病，走了。吳小妹任安心怎么攆，都不走，一直守著她打完吊針。

出院沒幾天，就到國慶節(jié)，安心的心空蕩蕩，買張機票，來北京看女兒了。

8

女兒發(fā)來微信，地址詳細(xì)，路線清楚，還幫她叫了一輛滴滴出租車，她很煩，大聲嚷幾句，堅決叫女兒把出租車退掉。安心恨女兒不來機場接自己，又心疼女兒忙得屁股不落地。北京這么大，鬧哄哄的，她心里直打鼓，擔(dān)心找不到女兒的家?？伤蚱痣娫挘焐蠀s言不由衷地安慰女兒，“沒事的，我沒事，你好好上班，上班是大事，看著微信，媽媽能找到你的住處?！?/p>

其實，安心多想說，“女兒啊，你快來接媽媽吧！媽媽行李丟了，手疼得舉不起來了！”但她沒說。女兒畢竟還是孩子，又獨在異鄉(xiāng)，手疼忍忍算了，不要說出來給女兒添亂。

她也沒跟女兒說自己被縣一中攆走，不得再教書，做了個煮飯婆。

從前，安心剛做母親時，懵懵懂懂，還沒從女兒身緩過神來，雖然生了女兒，還是姑娘心態(tài)。校長見到她，常笑著說，“你安心啊，娃娃領(lǐng)娃娃！”自從跟女兒說過她怕扯閃打雷，女兒冒充小男子漢、當(dāng)家人，在電閃雷鳴的夜晚來陪過安心，安心就頓悟，家里沒男人依靠，沒頂梁柱，自己不堅強，不頂住，這個家，就要垮掉。

所以，她一個人吞下了生活的苦酒。再苦，再累，再難，都獨自承擔(dān)。有幾次，她遇到難事，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嚎啕大哭?？纯幢?，女兒要放學(xué)回來了，她又擦干眼淚，裝作若無其事地給女兒做飯。

女兒在塔山市讀高中時，有一次趁開會，安心去看女兒?？赐昱畠夯氐劫e館，肚子疼得打滾。同事把她送進(jìn)醫(yī)院，醫(yī)生說是急性闌尾炎，必須馬上手術(shù)。天色已晚，同事拿出手機，要打電話叫女兒來陪她，安心拼命阻擋，不準(zhǔn)打。

那天晚上，她跟女兒同在一個城市，隔著三四站公交車路，她做手術(shù)躺在醫(yī)院病床上，女兒做完作業(yè)，安穩(wěn)地睡在學(xué)校宿舍里。女兒不知道媽媽一個人在醫(yī)院，孤獨地承受著開膛破肚之苦。

現(xiàn)在，女兒在哪里？北京不是她熟悉的塔山市，更不是她生活慣了的小縣城，沒有女兒領(lǐng)路，鬧哄哄的北京城，她認(rèn)不清路，找不到女兒的家。

但她的倔勁又來了。想自己堂堂人民教師，就不信找不到。照著女兒的微信按圖索驥還不會??？找不到不會問??？嘴長在自己臉上，腳長在自己身上。

她下了機場大巴，上了1號地鐵，又換了2號線，出地鐵走一段路，東問西問，左看右瞧。走過了兩個路口，折身返回，再問路。哈哈，還真讓她找到地方了，哈哈，北京也不算什么大地方，跟狗街鎮(zhèn)差不多，很好找。再走一段路，就找到了女兒說的思福小區(qū)。進(jìn)院子再問人，找到21幢，坐電梯上到11樓，敲1102的門。女兒說過的，合租房間里有人，敲門就行。

可是，再怎么敲，門還是不開。

她給女兒打去電話。女兒說，“媽媽你稍等，我給我室友打電話叫她給你開門?！?/p>

安心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累得不行了。

手也更疼了。

口也干得不得了。

她擰開手里的礦泉水，想喝口水潤潤嗓子。喂進(jìn)嘴里半天不出水，拿到眼前一看，才知早就沒有水了。她不知從何時，就一直捏著這個空瓶子。

肚子也叫了。下機場大巴到1號線的路程間，她買過一個山西大餅吃。一直到現(xiàn)在，天黑了，沒吃過任何東西。

門“吱呀”打開。一個頭發(fā)凌亂的女孩伸出腦袋望了望，沒看見人，正想關(guān)門。安心慢騰騰從地上站起來，要進(jìn)門。

女孩嚇一跳，伸出手?jǐn)r住她，“喂喂喂，你是干什么的？你要去哪里？”

“我是安青青的媽，我要去我女兒屋里。”

“安青青的媽？”女孩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安青青說過她媽是老師，眼前這個狼狽的女人，怎么看也不像老師，倒像打掃衛(wèi)生的大媽。

“不是安青青的媽是誰？是你媽?。俊?/p>

安心不知哪兒來的火氣，沖女孩大吼了一聲，徑直走了進(jìn)去。

女孩咕噥道“神經(jīng)病”，追著她走過來。見她走進(jìn)自己的屋里，連忙叫道，“錯了，錯了，是另外那間?！?/p>

一個男孩光著膀子，從床上支起身子，看看，又躺了下去。

她趕緊退出來，一臉惶恐和抱歉地看著女孩。

女孩把鑰匙丟給她，“拿著，安青青的鑰匙。”就走進(jìn)自己屋里，重重地關(guān)上了門。

9

安心跌跌撞撞走進(jìn)女兒房間，一頭倒在大床上。

不一會兒，她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有個人睡在身邊，她嚇一跳，一骨碌坐起來，揉揉眼睛才看清楚是女兒。她高興地伸手就去推。三年了，終于見到了女兒，她激動得手忙腳亂，心噗噗跳。從前想女兒，只能拿著女兒的照片翻來覆去看。如今，女兒就酣睡在她身邊啊，活生生的女兒！

女兒咕嘟著什么，翻個身，又睡去。

安心再推，女兒還是不醒。

她才意識到女兒太累，太缺少睡眠了。之前，女兒在電話、微信里說得最多的，就是忙、累、競爭太激烈，每天上班到晚上九點十點，午飯、晚飯，都是公司叫的盒飯。有時回家，地鐵都停開了，只好打車。安心一聽打車，急忙問，“那不太貴了？”女兒咯咯笑，說，“公司報銷?！卑残倪€不放心，幾天前，網(wǎng)上傳北京一名牌大學(xué)女研究生打車被殺的事。她馬上緊張得身子都收縮了起來，趕緊問女兒，“你是獨自打車嗎？”女兒說，“是呀?！卑残恼f，“約上同事一起打啊！”女兒笑笑說，“媽，同事跟我又不住一個方向，你以為北京跟小縣城一樣大??？打個車就可以東西南北地送過來？”安心被女兒逗笑，還是提心吊膽。

夜深人靜，大北京，水有多深？她不知道，女兒更不知道，她只知道夜晚一個大姑娘打車很不安全。現(xiàn)在亂得很，搶人、騙人、打人、殺人，真出了事，她就跟著完蛋。

她接著說，“你打車，要注意看車牌號，記住車牌號，用手機把它拍下來，傳回來給媽媽。還要記住司機的樣子，記住他擺在副駕駛座上的工作證號，輸在手機上，萬一……”女兒打斷她的話，“媽，我不是幼兒園的娃娃啦！你咋這么啰嗦？”安心還想說什么，女兒說，“媽媽別說了，我太累，想睡了?！辈挥煞终f，掛斷了電話。

安心眼里泛起了淚花，她能想象到女兒的艱難。一個小女娃娃家，沒有親戚，獨自一人在北京打拼，拼工作，應(yīng)酬各種人際關(guān)系，不容易啊。

女兒比自己難，難很多。

想著女兒的難，安心覺得自己的難不是難了。自己的委屈，也不是委屈了。

她就這樣，坐在床邊，心緒復(fù)雜地，看著女兒。

女兒醒來時，突然見一個人坐在床邊，嚇一大跳。等明白過來是自己的媽時，叫了一聲“媽媽”就撲在了安心懷里。

安心摸著女兒的頭發(fā)，埋怨道，“死閨女，回來也不叫醒媽媽?！?/p>

“我叫你了，叫不醒。然后，我也困了，倒頭就睡著了?！?/p>

女兒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又想睡去。

但她使勁睜開了眼睛，“不能再睡了，下午還要加班呢?！?/p>

“還要加班？”安心吃驚。

“是啊，媽，下午不能陪你了。我現(xiàn)在趕緊起來，梳洗一下，帶你出去吃飯?！?/p>

吃完飯，女兒去加班。安心一個人逛著逛著，來到王府井。她興奮起來?？烊隂]來過了，王府井都是高樓，各式各樣的大商店，貨物花花綠綠，晃眼睛。安心這家商店走走，那家商店逛逛，又空著手走出來。東西好看，愛不釋手，但貴，她舍不得買。她走到“老北京布鞋店”門口，停住了。

二十六年前，唐一粒在北京，給她買過一雙好看的繡花布鞋。

那雙布鞋，是她的最愛。她舍不得穿，直到跟唐一粒離婚，布鞋還是新的。

如今，看到老北京布鞋店，她的心怦然跳動，當(dāng)初它見證了自己的愛情，現(xiàn)在，那些已付諸東流。

安心看一眼，沒有進(jìn)店，向前走去。

逛到五點半，她給女兒打去電話，問女兒是否下班了。女兒說，“媽，今晚又得加班，你自己在外邊吃點東西，自己回家去哈。別忘了坐1號線，再轉(zhuǎn)2號線。媽媽對不起?！迸畠捍掖覓鞌嚯娫挘嗾f句話的時間都沒有。

10

一連幾天，都這樣，女兒總加班，剩下安心一個人，她不再出去逛，一個人瞎逛有什么意思？她來北京，不為逛街，是來看女兒，跟女兒說話，來散心的。她多想把一肚子苦水倒給女兒，跟她說說被一中攆走，去狗街鎮(zhèn)中學(xué)當(dāng)伙頭軍，在食堂煮飯，摔斷右手住院的事。

她被壓抑得受不了！再不吐出來，放松一下，整個人就要垮。女兒長大了，有工作，不是從前的小孩，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應(yīng)該能幫媽媽排憂解難。

可是，女兒在哪里？女兒每天晚上加班到九十點鐘回來，有時到十一二點才回來，說不上幾句話，就叫苦、叫累，倒在床上就睡。第二天睡到八九點鐘，起來梳梳洗洗，又去上班。像一陣風(fēng)，飄來飄去，落不在固定的某一處。

女兒不能陪她，她就整天泡在電視里。年輕時，她經(jīng)常讀書。慢慢地，書讀得少了，一天到晚備課和改作業(yè)，讀書的興趣沒有了。老師啊，是可憐一族。幾十年在校園里，從學(xué)校到家，從家到學(xué)校，兩點一線。從學(xué)生到家長，從家長到學(xué)生，單調(diào)乏味，接觸不到社會。自以為聰明，其實早變傻了，只會混時間，把學(xué)生送走了事。

被人趕走是活該！去食堂煮飯也是活該！活著受罪，死了活該！

到第四天，女兒終于不加班，一覺睡到中午，起來化化妝，拉著安心，往街上跑。母女兩人來到西單，這家商店進(jìn)，那家商店出。女兒指著一條藍(lán)底碎白花的連衣裙，非要買給她。安心連連擺手，趕緊往后躲。

十幾年來，她熬得沒了心情打扮自己，總是一身黑西服、運動裝?，F(xiàn)在，女兒說，“媽媽，你為我辛苦了一輩子，我畢業(yè)工作了，你就不用再辛苦，可以好好穿穿，打扮打扮自己了?！卑残倪€是躲，“老了，穿不出來了。”女兒說，“媽媽你不老，你正當(dāng)年，正是最具魅力的時候，再不穿，就真的老了?！卑残倪€是不要，女兒硬買了塞在她手里。

她們?nèi)チ碎L城、故宮、北海公園。安心忘記了煩惱，只要看見女兒，讓女兒陪在身邊，就什么憂愁都沒有了。她要女兒這樣跟自己天天在一起。

可是，女兒只休息一天，又加班去了。

安心一個人無聊地坐在出租小屋里發(fā)呆。

這天，她看著電視，被一個故事情節(jié)感動，勾起她被一中攆走的痛苦，不想再看，啪的一聲關(guān)掉電視。看窗外陽光很好，就起身出門。

她換上女兒買的連衣裙，在鏡子前照了又照。發(fā)現(xiàn)自己身材很好，該凸的凸，該凹的凹，連衣裙讓自己更漂亮了。

剛才，女兒打電話來，說今天回來得晚，不是加班，是同事過生日，要陪著去K歌。

安心一聽就火了。“你加班是正事，不能陪媽媽就算了。現(xiàn)在你去玩，把媽媽丟一邊不管，太沒孝心了！我白養(yǎng)你了！”安心氣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女兒沒法解釋，支吾幾句，掛斷了電話。

安心對著空氣哇哇吼。

女兒的電話又來了：“媽媽對不起，同事過生日要捧場，不去不好，媽媽對不起了！”

安心一下子心軟，笑著說，“去吧好好玩，我不會生氣，剛才吼幾句是逗你玩的?！?/p>

11

安心下樓，走在小區(qū)院子里，心里空空的。她沒有目的地，不知道去哪里，只想走幾步散散心。這幾天悶在屋子里，很憋屈，有幾次只想把腦門撞到墻上。

她坐地鐵玩，從這路地鐵換到那路地鐵。地鐵里人擠人，陌生人互不理睬，不會笑。不是直挺挺地呆站著，就是東倒西歪地睡覺。更多人拿著手機玩，面無表情。

有一對情侶，拉著吊環(huán)，摟著腰，不時把嘴貼在一起，旁若無人地親吻。安心裝作沒看見，卻想起了王老師。

那天，準(zhǔn)備出發(fā)來北京，王老師早早起床，開車送安心去機場。路上，他叮囑安心，到了北京，想吃什么就買點吃吃，想穿什么就買點穿穿，不要省，別怕沒錢，我已經(jīng)……說到這里，他咽下后邊的話。他想說我已經(jīng)在卡里打了一萬元錢，卡剛才悄悄放你包里了，密碼也寫好一起裝在信封里。

他沒說，一說，安心立馬就會把卡還他。王老師平時見安心辛苦，幾次開口要幫助她，都被安心拒絕。安心在食堂煮飯，王老師去看望，連連嘆氣，叫她別干了，辭職。安心搖搖頭，說沒什么。王老師再勸，她就說，“再干兩年，就退休了，光榮退休?！?/p>

勸阻安心無果，王老師有一陣沒來狗街鎮(zhèn)中學(xué)看她，她忽然有些心慌。真怕被王老師看不起，以后說話的人也沒有。

這王老師有什么用？他只是一個陪自己說話的人嗎？

有一段時間，在食堂忙累了，坐下來歇息，她會想起王老師，心里咕咚咕咚地跳。

來到北京，女兒見不著，幸好有王老師每天打來電話，安心感到奇怪，在家聽王老師說話，蠻無所謂，還心煩。在北京，跟王老師在電話里聊天，卻很快樂，手心和身子一陣陣發(fā)熱，馬上想起王老師種種的好，更想起王老師塞進(jìn)自己包里的那個信封，卡上有一萬塊錢哪，對王老師來說，一萬塊錢也不容易攢起來，她不會花王老師的錢，回去會把卡還他，但那個信封讓她發(fā)現(xiàn)了王老師的可靠。

也許，回去可以答應(yīng)王老師，嫁給他算了。

這樣一想，安心心驚，忽然不想再坐地鐵玩，她下車出站，走在街面上?？匆娐愤叺暮?，有國家大劇院的演出，演芭蕾舞劇《羅密歐與朱麗葉》，興奮地想看。年輕時安心也是文藝青年，變成媽媽，就只知道柴米油鹽了。

可是，走近看票價，嚇得她搖頭。

她伸手進(jìn)挎包，摸了摸王老師的信封，再搖頭，急忙走開了。

往前走幾十米，一家商家在搞活動。男主持人煽情地叫喊，送給圍觀的人一份份禮品。主持人沿著舞臺來來回回走，展示禮品，是很漂亮的碗和碟子。安心很想要，女兒的屋里，吃飯的碗碟也沒有幾件，她想免費得到一套碗碟，送給女兒。明天，是女兒二十三歲生日，不管她在不在家，安心都會做幾個菜，等她回來，有新的餐具就太好了，何況還是贈送，不要錢。

手機響了。安心掏出來，在嘈雜的人群里努力聽著。竟然是機場的通知，她那個丟失的旅行箱找到了。

哇！她驚喜得差點大叫！

這真是好運要來到的兆頭啊——主持人會送她免費的碗碟。

安心擠上去，賣力地回答主持人的提問。可是，主持人始終不理。她急得高揚起右手，大聲喊叫。很多只手像她的一樣高高舉起，晃來晃去，像極了風(fēng)中的狗尾巴草。瞬間，主持人奇怪地張大嘴巴，不叫，也不說話，像一扇門板，朝她撲下來。

臺子倒塌了。

她嚇得連滾帶爬地躲開。

一聲巨響，哭聲和尖叫聲四處飛躥。

包里的手機響了，安心沒聽見。

手機又響。

安心稍一怔，習(xí)慣性地伸出右手去拿，右手卻如磐石重，怎么也抬不起來，她突然明白在剛才的避讓中，未痊愈的右手腕又受傷了。還有一股鮮血，從擦破的手臂處，緩緩流下。

手機還在響。

她耷拉著右手，伸出左手哆嗦著打開挎包，拿出手機。手機舉起，是王老師的聲音，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王老師急急地問，“怎么啦？你怎么啦！你還好嗎？”

她還在哇哇地哭，不說一句話。

“回來吧，”王老師安靜地說，“看完女兒就回來，想你呢?！?/p>

什海

原名李世海。1970年生。陜西定邊縣人。曾在《芳草》《朔方》等雜志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