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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變

2016-11-15 05:09猴變
小說界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小鵬猴子妻子

猴變

我們一家三口在爬山。大過年的,山上的人還挺多。妻子說,早知道就不跟你回來了。我說,我們初六就回。妻子非要明天就回。我只能告訴她,這不可能。于是我們就吵了起來。周圍全是人,上山的人,下山的人。大年初一,人們要去山頂?shù)乃聫R燒香祈福,一對陌生夫妻的爭吵怎么可能令他們停下腳步呢。我們越吵越兇,甚至威脅對方要從半山腰跳下去。就在這時,我們發(fā)現(xiàn)兒子不見了。

半個月前,我們就為回誰家過年發(fā)生過爭執(zhí)。我和妻子結(jié)婚三年,第一年在我家過的年,第二年在她家過的,今年是第三年,按常規(guī)輪換應(yīng)該到我家了??善拮硬煌猓碛墒堑谝荒暝谖壹疫^年的時候她沒受到應(yīng)有的待遇。她說,我受不了你媽。

我贊同她的感受。不僅如此,我也不怎么受得了我媽。沒幾個人受得了她。作為其家族最受寵愛的小女兒,即便現(xiàn)在到了接近六十歲的年紀,我媽依然活得像個大小姐,一切以自我為中心,為人任性刻薄,不顧他人感受。我爸在二十年前就因為受不了她而選擇了離婚。我也因為受不了她遠赴他鄉(xiāng)求學(xué),再到更遠的北方就業(yè),娶妻,生子,扎根,只是偶爾幾個長途電話,問聲平安,匆匆掛斷。

但她得了肺癌。胸腔積水,抽了漲,漲了再抽,無法抑制,偶爾還會抽出血來。CT做完,有陰影。表姐偷偷給我打電話,說找的腫瘤醫(yī)生幾乎確診,就差做切片。切片一做,我媽就知道了。她那么驕傲,又脆弱,知道真相會崩潰。你最好回來,表姐聲音有點哽咽,這很可能是你媽在世過的最后一個年。

那還有什么好說的。于是,我們一家三口開著車從北京出發(fā),一路南下,馬不停蹄,趕在大年夜前一天到了老家。然后準備過年,買年貨,放鞭炮,吃年夜飯。老太太精神狀態(tài)很好,看不出什么毛病。妻子也忙里忙外心情愉悅。一切都很正常,直到我媽說了一句,你們是客,難得來一次,多吃點菜。

妻子足足愣了三秒鐘,臉上的光瞬間黯淡下去,一言不發(fā)地扒完了碗里的飯。后來,看春晚的時候,妻子始終沒有露出過笑臉(當(dāng)然跟春晚本身不好笑也有一定的關(guān)系),并且早早帶兒子洗漱上了床。

整個除夕夜我都悲慘地被擠在床的邊沿,好幾次差點掉下來。

大年初一,也就是今天,為了緩解這種不可緩解的婆媳矛盾,我?guī)拮觼砼郎?。除了讓她們不待在一起,我也想不出其他什么辦法了。我們一家三口先從山腳下坐索道到半山腰,再從半山腰往山頂爬,這才走了不到兩百米,就發(fā)生了意外。

兒子丟了。

直到現(xiàn)在,我才第一次認認真真提到我的兒子。對于他,我確實有點不知道從何說起。小鵬,三歲,男孩,身體發(fā)育正常,能走能跳,唯一的缺陷是,至今沒有開口說話。醫(yī)生的說法是,再等等。因為做過無數(shù)次檢查,各方面一點問題都沒有。他能自己吃飯,自己上衛(wèi)生間,能看懂《米奇妙妙屋》,甚至隔著老遠喊他名字(他知道自己叫小鵬)還能回頭。然而,當(dāng)我蹲下來和他面對面,張大嘴巴要他喊爸爸的時候,他只會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幅難以理解的抽象畫。

為了他,我和妻子不止一次地吵過哭過懺悔過。最終我們得出一個結(jié)論:這是天意。既然老天讓小鵬降臨在我們這個家庭里,一定有他的宿命,作為父母,我們能做的只有奉獻和感恩。我們不能把這看作是一種懲罰,只能當(dāng)成是恩賜,必須的,否則我們今生將生活在無休無止的痛苦之中。再者,小鵬現(xiàn)在才三歲,說不定真像醫(yī)生說的,再等等,沒準哪天他就開口了呢。

現(xiàn)在,這天遠還沒到來,他卻失蹤了。確切地說,是我們把他弄丟了。我們先是原地轉(zhuǎn)了三百六十度,上下左右石階上草叢里都沒有看到孩子的蹤影;接著開始大喊孩子的名字,小鵬,小鵬,你在哪里,毫無回應(yīng)(他是啞巴)。終于,妻子被嚇壞了(的確稍顯遲鈍),叫喊換成了嘶吼,手足無措,急急忙忙,腳底一滑,跌坐在石階上,摔了屁股,痛哭流涕。我則不顧一切地四顧搜索,像個瘋狂的運動員駕駛皮劃艇,雙手左右使勁撥開不斷上山的人潮,逆流而下,邊找邊叫,問路人有沒有看見一個這么高這么瘦的小男孩。

山道很窄,游人很多,被我這么一驚動,大家終于活了過來。很快,每個人都知道有人丟孩子的事情了。壞消息就像一陣風(fēng)瞬間傳遍山野。大過年的,發(fā)生這種人間慘劇,不伸出援手還算是人么。于是,整條山路,從山頂?shù)桨肷窖?,再從半山腰綿延到山腳下,行車路上,索道車上,寺廟里燒香的游客,端坐在殿上的菩薩,幾乎所有人和神都在幫我找孩子,都在喊小鵬的名字。

而小鵬,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半小時后,警察終于來了。但來了也沒什么卵用,人還是找不到。人們開始失去耐心,大過年的,可不能被這種事情敗了興致,何況他們已經(jīng)略盡綿力了。一切恢復(fù)了大年初一的常態(tài)。隨著天色漸晚,人們開始下山,話題已經(jīng)轉(zhuǎn)換成了如何消滅昨晚吃剩的扣肉和醬豬蹄。

我和妻子啞著嗓子、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繼續(xù)在山間搜索。我們沉默不語,腦子趨于麻木,就像兩具僵尸,肉體發(fā)硬,心里空蕩。我其實已經(jīng)絕望得想放棄了,但一種本能又驅(qū)使我繼續(xù)來回飄蕩。妻子的臉扭曲變形,看上去有點可怕,我知道她此刻正被一頭叫愧疚的怪獸撕咬內(nèi)心。

警察說大過年的,局里值班的人不多,最起碼也得等到明天才能增派人手過來搜山,勸我們先回去,明天再找。我們異口同聲拒絕了。我問警察借了手電,然后牽著妻子的手,再一次往山上走去。警察走得比來時快多了。天徹底暗了下來,我們打算做最后的努力。

這座山叫金山,但這里并不盛產(chǎn)金子,猴子倒是不少。在我小的時候,這里曾鬧過一次猴患。什么意思呢?就是說,由于長期沒有管束和治理,山上的猴子拼命繁殖(計劃生育政策沒有落實到猴族確實相當(dāng)遺憾),到了泛濫成災(zāi)的地步。猴子們對所有上山的人類進行騷擾,然后成群結(jié)隊下山糟蹋莊稼,襲擊牲畜,甚至鉆進村民的屋里翻箱倒柜,砸鍋撕被,囂張至極。村民們自然要反抗,但一兩只猴子還行,幾十上百只猴子同時出現(xiàn)根本難以招架,最后只好求助政府。人民政府為人民,人民現(xiàn)在有難,政府當(dāng)仁不讓,立即組織武裝力量,暴力滅猴。槍打、火燒、下毒、棒殺……猴子畢竟只是猴子,面對強力鎮(zhèn)壓,數(shù)量銳減,直至銷聲匿跡。

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相關(guān)部門對金山進行開發(fā),修了山路,裝了索道,還把山頂早已毀滅數(shù)十年的寺廟重新修建起來,“還山于民,造福一方”。由于山位置靠近城區(qū),成了城市居民周末節(jié)假日登高健身的好去處,而“金山”的名字寓意顯赫,山上的寺廟也成了方圓幾個縣市香火最旺的祈福之地。

說了這么多廢話,我就是想告訴大家,在這樣一個時刻、這樣一個地方、這樣一種環(huán)境下,一道黑影突然從我和妻子面前閃過去,我的內(nèi)心有多么害怕。再看妻子,她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明顯能感覺到她在劇烈發(fā)抖。

要不我們回去吧。她說。

我沒有說話。我確實和她一樣害怕,但這時候回去,意味著我們徹底放棄了小鵬。

都是我不好,她繼續(xù)說,小鵬是我害死的。

什么!我非常吃驚,小鵬只是失蹤了半天,她怎么能這么說?

你說,這是不是天意?

天意?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現(xiàn)在是一個孩子不見了,我們的親生兒子,我們要找到他,別神神叨叨個沒完,懂嗎?!

我這次真的生氣了,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

從現(xiàn)在開始,你給我閉嘴,一句話也不準說!不許抱怨,不許放棄,你要再敢說一個“死”,我對你不客氣!

妻子突然停止了抖動,抓緊我胳膊的手也松開了,挺直身子,一動不動看向黑暗。

濤。

還說?我不是讓你閉嘴……

快,看那邊。

看什么?我極不耐煩地把手電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照去。在光源的盡頭,有一堆灌木叢。

有什么呢?

你別動,等等。

我端著手電筒,一眨不眨地盯著灌木叢。一陣冷風(fēng)吹過,從我羽絨服的領(lǐng)口鉆了進去,使我不得不打了個冷戰(zhàn)。就在我打算伸手去拉高一把脖子上的拉鏈時,灌木叢猛烈晃動了一下。

我和妻子迅速對視了一眼,然后碎步朝灌木叢走去。我想喊小鵬的名字,但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喊為好。這世界上很多希望都是被一嗓子叫喊給弄破滅的。我拉著妻子的手,從灌木叢的左側(cè)緩緩繞轉(zhuǎn),手電的光線像蛇一樣朝目標游去。

我的心高高懸了起來。

是……是一只……猴!

在微弱的光線照耀下,一只半米高、毛發(fā)稀疏的小猴蜷成一團,低垂著頭,正在費勁地撕一個油膩的塑料袋。塑料袋里還剩半只未吃完的雞爪。

我的心放了下來,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剛想轉(zhuǎn)身離開,突然,妻子再次拉住了我的胳膊。

小鵬……她的聲音顫抖而驚悚。

我不以為然地又看了眼那猴,這一眼差點嚇沒了魂魄。那只小猴此刻已經(jīng)抬起了臉,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們。那張臉,毛絨絨的臉,分明就是小鵬!

月光皎潔,明晃,如同一面巨大的鏡子照耀著大地。

四周寂靜如洗。

一陣微風(fēng)吹過,樹葉沙沙搖擺。

叮叮鈴。手機暴響,嚇得小猴一竄,躲到了一棵樹后面,探出半個腦袋觀察我們。

我已經(jīng)恢復(fù)了心情,拿出手機,是我媽打來的。

媽。

這么晚了,你們怎么還沒回?

今天我們在同學(xué)家打麻將,可能很晚,就不回去睡了。

行吧。晚上冷,睡覺給小鵬多蓋點被子。

知道了,媽。

掛了電話,我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反而心情更加沉重了。我對妻子說,走吧。無論如何,今晚得找到小鵬。

妻子一動不動。

怎么了?

不找了。

什么?

小鵬就在我們面前。妻子說完,指著樹后面正在費勁啃雞爪的猴子。

你瘋啦,那是只猴子!

不對,就是小鵬。你看他的臉,和小鵬一模一樣。

一樣個屁!這猴子才小鵬一半大,渾身都是毛,動作,神態(tài),怎么看都是猴。走吧,小凡,別再耽誤時間了。

我不走。

不走也得走!我一把拉住妻子的手腕,用力拖拽,她一下就把手抽了回去。我又摟住她的肩膀,使出全力試圖將她抱走,但遭到了頑強抵抗。

走!走!

我也真是發(fā)了狠勁。一方面是對妻子生氣,另一方面真的擔(dān)心拖的時間太長,小鵬在這荒郊野外會有生命危險。

然而,妻子就像著了魔,不管我如何規(guī)勸、恐嚇、拉拽,她就是不肯挪動半步。我倆就像在進行一場沒有繩索的拔河比賽。

最終,我放棄了。理性告訴我,現(xiàn)在不是較勁的時候。我對妻子說,行吧,你就待在這兒,最好原地不動。我去找小鵬。

說完,我也不管妻子什么反應(yīng),拿上手電繼續(xù)找。

就這樣,我在山上一直轉(zhuǎn)悠,直到天亮,也沒找到小鵬。

等我再次回到妻子的地方,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坐在地上,靠著一棵樹睡著了。我心力交瘁,輕輕地走過去,想叫醒她,卻看見在她的懷抱里,躺著那只瘦小、孱弱的猴子。

回來的路上,我清楚明白地告訴妻子,雖然答應(yīng)了收養(yǎng)這只猴子,但孩子還得繼續(xù)找。妻子開心地笑了起來。

我們把猴子藏在車上,回到家,對媽媽如實相告孩子失蹤的消息。媽媽聞訊放聲大哭。小鵬出生后一直跟我們生活在北京,很少回來,與奶奶感情不深,但畢竟血濃于水,發(fā)生這等慘事怎能不悲慟。妻子一言不發(fā)地回到了房間,靜靜地關(guān)上了房門。

警方的搜山行動從大年初二開始,一直到大年初七,沒有任何線索。每天我都和警察一起山上山下,最后,疲憊不堪的警察告訴我,目前只剩下一種可能,孩子被人販子拐走了。雖然他們很同情我,但只能暫時停止搜索行動,將小鵬的名字照片錄入失蹤人口系統(tǒng)。

祝你好運。一個胖胖的警察拍了拍我的肩膀,就不再搭理我了。

經(jīng)過這些天的折騰,我已經(jīng)瀕臨崩潰的邊緣,同時也越來越?jīng)]有信心。更讓我感到無法理解的是,自從有了這只猴子以后,妻子似乎對尋子這件事已經(jīng)沒什么興趣了,整天去車上和小猴膩在一起,經(jīng)常給它買好吃的,帶它出去游玩。就在這個時候,公司老總給我打來電話,說有一單非常重要的賬務(wù)事關(guān)公司存亡,需要我趕緊回去處理,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我不趕緊回去就得滾蛋了。萬般無奈,我只好收拾行李,帶上妻子和她的猴子,開車回北京。

臨行之前,我對媽媽說,我不會放棄尋找小鵬,要不了多久,我就會回來。

從我老家開車去北京,路途將近兩千公里,也就是說,即便我開得再快,也得在中途歇息一晚。我把中途站設(shè)在了河北邯鄲。

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開過長途車。那是一個漫長、無聊且危險的過程,所以,通常妻子是坐在副駕駛的,保證在我疲憊瞌睡的時候,幫我看看導(dǎo)航,和我說說話。而小鵬則應(yīng)該被綁在兒童安全椅上。但現(xiàn)在情況變了。妻子的位置從副駕駛挪到了后排座位,理由是她想多陪陪“小華”。

小華,也就是那只猴子。自從把它從山上帶回來后,妻子一直試圖把它當(dāng)成小鵬,而這恰恰是我最無法接受的事情。我對妻子說,你可以養(yǎng)它,但一旦我發(fā)現(xiàn)你叫它小鵬,我立馬就把它給扔出去,說到做到。最終,妻子還是接受了小華這個名字,但偶爾我還是不經(jīng)意能聽到她叫它小鵬。

小華起初也像之前的小鵬一樣,坐在安全椅上,系著安全帶。但由于它體型太小,又瘦,安全帶無論怎么調(diào)節(jié),它只要兩腿一縮就能鉆出來。另外,它畢竟是只猴子,怎么可能安分被束縛,于是妻子干脆把它放在后座上,任憑它玩鬧。

這一下可苦了我,在高速上開車,必須要保持高度警惕,因此我期望坐在車上的所有生物(包括我)活動幅度不宜過大,以免影響駕駛??勺詮男∪A被松綁之后,我總有一種預(yù)感,它會猛然跳到我的方向盤上來,并且,隨著路上的大卡車越來越多,這種預(yù)感就愈發(fā)強烈。我只好降速拐進了一個服務(wù)區(qū)。

還是把它綁上吧。我將車停好,回頭對妻子說。小華正在咔嚓咔嚓地吃一包原味薯片。

沒事,我看著呢。

我不是信不過你,我是信不過它。高速上太危險了,萬一它跳到前面來,后果不堪設(shè)想。

它不會的。你看它多安靜。

它是只猴子,你見過一只安分守己的猴子嗎?

它不是猴子。

那它是什么?

妻子不說話了。她知道我最忌諱什么。

我嘆了口氣,打開車門,朝衛(wèi)生間走去。我上了個廁所,出來時在小賣部買了兩根臺灣烤腸。我回到車旁。

我看見那只猴子坐在駕駛座上,手握方向盤,正興奮地學(xué)我開車的樣子。

我拉開門,對準它就是一腳。這一腳正中它腰部,它“嗷”地一聲慘叫,往后一躥,躲進了妻子的懷里。

你干嗎!妻子朝我吼道。

我要再看見它跑前面來,我直接踢死它!我將兩根烤腸狠狠往地上一砸,砰地關(guān)上門,發(fā)動汽車。

后來,整整一天,妻子都沒有和我再說過一句話。

到邯鄲已經(jīng)是傍晚。我把車開進酒店的地下停車場,妻子則用大衣將她的猴崽子裹起來,抱在懷里,看上去像抱著嬰兒。在大堂前臺登記的時候,我注意到妻子左右搖晃,表情十分緊張。

前臺服務(wù)生說,天太冷,注意別凍著孩子。

我笑了笑,沒事,凍不死。

然后就到了房間。我真是累壞了,飯也顧不得吃,倒頭就睡。我特意要了一個雙床房。無論如何我也不想和一只猴子擠在一個被窩里。

醒來時屋內(nèi)一片漆黑??戳丝创差^的電子時鐘,晚上9點半。我坐起來,打開大燈,隔壁床上空蕩蕩的。我叫了兩聲“小凡”,沒有回應(yīng)。下地,踩著地毯,走向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的門虛掩著,里面有燈光和水聲。我推開門。

浴缸里注滿了水,猴子全身浸在水里,頭上頂了一朵泡沫,一臉無辜。妻子在給它洗澡。我愣了足足有十幾秒鐘,不知道說什么,只好退了出來。

我穿上衣服,拿上房卡,下樓找到餐廳,要了幾個菜和一瓶啤酒。啤酒被我喝完了,菜幾乎沒動。我胃里犯惡心,想吐。

回到房間,妻子和猴子已經(jīng)睡著了。妻子像個媽媽一樣抱著那只被洗得干干凈凈的猴子。我在另一張床上一夜未眠。

第二天下午,我們順利到了北京。一路上我?guī)缀鯚o話,對那只猴子的擔(dān)憂也蕩然無存。我想我可能有點接受了。不是接受它,而是接受眼前的這種現(xiàn)實,哪怕它跳到我的方向盤上來,用它小小的爪子給我臉撓一下,導(dǎo)致駕駛失控車毀人亡,我也接受。當(dāng)然,事實上是一路無事,連堵車都沒遇到。

回到北京后,我就忙得焦頭爛額。這么說的意思是,在北京,我一直都焦頭爛額。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來到北京,一待就是二十年,買了房,結(jié)了婚,生了子,年過四十卻依然望不到生活的盡頭。我被這座城市控制了。工作,房貸,孩子的優(yōu)質(zhì)教育,妻子的中產(chǎn)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壓迫著我不得不積極面對早就厭煩至極的工作。我在一家上市公司做財務(wù)高管,每天有無數(shù)的雜事破事來煩我,因此回到家我只想安靜會兒,哪怕就坐著一動不動也行,一句話也懶得說。我和妻子的關(guān)系正是在這種沉默中疏遠的。我把沉默帶到了家庭之中,遺傳給了我的兒子小鵬,最終報應(yīng)在了我的身上。

妻子對此倒是習(xí)慣了。她愛兒子早已勝過愛我。尤其是如今小鵬換成了一只猴子,非但沒有降低她生活的熱情,反而令她比以前更加充滿活力。她可以起個大早給小華做早餐,然后帶它去公園散步,午飯之后,陪它睡一會兒午覺,吃下午茶,晚上再做一頓豐盛的晚餐(對不起,我從不和那只猴子一起吃飯),給它洗個澡,舒舒服服坐一起看會兒黃金檔的電視劇,完了上床睡覺。每天如此,極有規(guī)律。

自從猴子來到我家之后,我和妻子已經(jīng)分房睡了。我一個人睡在主臥的雙人大床上,妻子和猴子則睡在小鵬的房間。我和妻子說話的時間越來越少,有時甚至一天也說不上一句話,給她發(fā)微信也不回,打家里電話也不接,讓我感覺既窩火又無奈。不僅如此,她基本斷絕了與外界的交流,不和朋友見面,對周圍的人也愛搭不理,再加上她本來就不工作,也沒有交際圈子,因此顯得更加獨立于世。

我也想過一些辦法來改變現(xiàn)狀。比如,有一天放假,我把幾個我和妻子曾經(jīng)共同的朋友請到家里來吃飯。我的想法是,通過其他人的側(cè)擊旁敲來讓妻子意識到自己所犯的錯誤——難道把一只猴子當(dāng)自己孩子養(yǎng)不是錯誤嗎?那天,我在她事先不知情的情況下,將朋友們約到了家里。朋友們來得非常早,并且?guī)砹诵迈r的食材準備在我家大干一場。妻子還沒起床。我跑過去敲門,隔著門告訴她朋友們光臨的事實。沒有回應(yīng)。等了大概五分鐘,我再次去敲門。突然,門被拉開了,妻子穿戴整齊,抱著小華,不顧大家的叫喊,低著頭沖出了門,等我反應(yīng)過來追到門口,她已上了一輛出租車,消失在大街的盡頭。

那天接下來的情況是,朋友們一直追問我妻子懷里為什么會抱著一只猴子。我沒法回答這個問題。我真的沒法回答。我告訴他們,我的兒子被我弄丟了,但我不能告訴他們,因為這個猴子長得像我兒子,所以我妻子把它帶了回來,當(dāng)作兒子養(yǎng)。她畢竟是我的妻子,我不想讓她被朋友們看作是瘋子。因此,面對大家的咄咄逼問,我只能閉口不語。保持沉默這種事情我實在是太擅長了。

到了后來,我終于被一個問題給激怒了。有個傻逼問我,你是不是放棄找孩子了?我一聽,抓起桌上的一個蘋果就朝他腦袋砸去,結(jié)果這傻逼正好張大嘴巴,蘋果不偏不倚塞進了他的口中,卡在了兩排牙齒之間。我說,這輩子就算到死,我也不會放棄找小鵬,誰要是再他媽提這事兒,咱們就絕交!

我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送走這幫所謂朋友的,只記得胃部極為難受,半夜起來趴在馬桶邊吐了兩次,又倒頭接著睡。就這樣,等我第三次醒來,天已經(jīng)大亮,我想起當(dāng)天公司還有重要會議,便匆匆洗了個澡,喝了一杯酸奶企圖鎮(zhèn)壓胃里依然存在的蠢蠢欲動。出門之前,我特意去小鵬的房間看了看,門從里面反鎖著。妻子昨晚回來了。

整個白天,我精神都有點恍惚。

雖然對待那個問題的態(tài)度我很堅決,但確實它困擾了我的內(nèi)心。我心愛的孩子丟了,而我依然坐在兩千公里外的北京的某座高樓里的某個巨大無比的會議室里心安理得地開會談話,這的確有點不可思議。我得回去,哪怕賣房賣車,哪怕丟掉這份看起來十分誘人的工作,放棄現(xiàn)在貌似成功的生活,我也得回去找孩子。一天找不到,就找一星期,一個月,一年,十年,一輩子。我必須得這么做,別無后路。

我在老板錯愕的表情下遞交了辭職信,挎上包,開車回家。路過一個集貿(mào)市場,我下車買了一包毒鼠強。店主拍著胸脯保證,這絕對是正品,劇毒無比。

老鼠不死,我死。他信誓旦旦地說道。

我沒告訴他我買這藥并不是為了毒老鼠,而是為了毒一只猴子。我想清楚了,讓妻子回心轉(zhuǎn)意和我一起去找孩子唯一的辦法只能是斷她念想,也就是殺死這只被她當(dāng)作小鵬的猴子。毒死猴子也不犯法,還能徹底解決問題。目前最大的困難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毒藥讓它服咽下去。

回到家,妻子對我提前下班有些吃驚,但很快恢復(fù)了平靜,繼續(xù)準備晚飯。我表示晚上想和她們一起吃飯,妻子不置可否。

我來到客廳,猴子正在看一部名為《猴子撈月》的動畫片。它眼睛盯著熒屏一動不動,看著自己的蠢貨同類們將一個水中的月亮倒影撈來撈去,最后一場空歡喜。這點它倒是和小鵬很像,看動畫片的時候非常入迷投入,盡顯可愛的一面。

老實說,要對這樣一個活生生的動物,我并沒有十足的把握能下得了手。從小到大,我膽小如鼠,屬于被大小孩欺負的那一類。像我這樣一個懦夫,怎么會想到下毒這么大尺度的事情呢?我摸著衣服口袋里裝毒鼠強的塑料袋,幾乎有了放棄的打算。

這時,我看見了地上的一堆東西。

一堆被撕碎的照片。

我走過去,撿起幾塊碎片,只一眼,心就破碎了。

我親愛的小鵬,照片里笑得那么天真爛漫的小鵬,被撕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而肇事者,那只猴子,正舒服地坐在沙發(fā)里,一本正經(jīng)地看《猴子撈月》。我操起手邊的玻璃煙灰缸,照著猴子的腦袋就準備砸下去,但剛舉到半空,我又忍住了。不,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我們“一家三口”一起吃了頓飯。這是我回北京后第一次和她們吃飯。我和妻子面對而坐,猴子坐在我們之間的兒童椅上。這個白色的塑料兒童椅一直陪伴小鵬到兩歲,直到他個子長大坐不進去,被我收起來放在了儲藏間。現(xiàn)在,它又被拿了出來,并派上了用場。

猴子當(dāng)然不會自己吃飯。妻子一勺一勺將夾斷的意大利面往它嘴里送。見鬼,猴子居然也吃意大利面。它偶爾忍不住想伸手去抓食物,被妻子及時制止住。她對它說,別用手,臟。

我的天,她竟然對一只猴子說,別用手,臟。她竟然真把它當(dāng)成人了。我恨不得一巴掌打在它的臉上,讓它乖乖滾回山里去。不,還不是時候。我必須一擊致命,而且不能太血腥,否則難以收場。

吃完飯,妻子先去浴缸里放水,然后洗碗。她對我說,你陪它一會兒。

她已經(jīng)很久沒和我說話了,真的,因此哪怕就這么短短一句,我都覺得很感動。我端出小鵬以前最愛的樂高玩具,倒在地板上,指指猴子,示意它過來玩。它穿著小鵬兩歲時的衣服,一臉木然,看起來蠢得不行。我迅速搭了一個房子,推到它面前。它拿起房子,好奇地看了看。我又拿起兩片積木,以最慢的速度作了個搭建示范。在我的鼓勵下,終于它模仿著也試著搭了起來。

我站起身,朝廚房看了一眼。妻子正在認真地洗碗。我朝衛(wèi)生間走去,開門,熱氣騰騰的水從浴缸里溢了出來,弄得滿地都是。我輕輕關(guān)上門,擰下反鎖鈕。咔噠。我關(guān)閉了水龍頭,水流的聲音停止了。我從口袋里掏出那包毒鼠強,小心翼翼地撕開一個小口,然后全部倒入了浴缸里。接著,我又倒進了小半瓶沐浴液,用拖把柄攪拌了幾下,產(chǎn)生泡沫,以此來掩蓋因為毒鼠強摻入而改變的水的顏色。我在水池邊認真洗了洗手。透過墻上的鏡子,我看見一個憔悴而丑陋的自己。

我跟妻子說想出去走走。沒有得到回應(yīng)。她已經(jīng)在給那只即將完蛋的猴子脫衣服了。我無法想象她親眼看著猴子被毒死是什么樣的驚訝表情,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要不了幾天,她將徹底醒悟,然后和我一起重新上路,去尋找我們真正的孩子。

我來到了街上。

華燈初上,北方的三月依然寒冷無常。也許是不再需要工作,也許是某些事情即將塵埃落定,我內(nèi)心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輕松愉悅。我去星巴克要了中杯美式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街上人來人往。有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頭牽著一只猴,在街上向人乞討。老頭讓猴子給一個小女孩表演翻跟斗,然后作揖恭喜,鼓勵女孩和猴子握手。小女孩的媽媽急忙將自己的女兒拉開了。

喝完咖啡,我去了這座商業(yè)綜合體的五樓,那里有家新開業(yè)的IMAX電影院。我打算今晚看通宵電影。為了不受干擾,我關(guān)掉了手機。

電影院里分散著坐了大概三分之一的觀眾。我們先看了一部國產(chǎn)喜劇片,然后看了一部美國科幻片,再后來又是一部國產(chǎn)喜劇片,一直到凌晨四點多,院方安排了另一部美國科幻片作為這個通宵之夜的壓軸大戲。所有人的狀態(tài)都出奇地相似,沒有歡笑,沒有驚呼,沒有哭泣,沒有吐槽。以我的觀察,大家也沒有睡覺,看得很認真,但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我現(xiàn)在終于知道世界上那些習(xí)慣沉默的人都藏在哪兒了。

在最后一部電影結(jié)束之前,趁著黑暗,我選擇了提前退場。我可不想場燈突然打亮后被大家看到我猥瑣不堪的臉。

現(xiàn)在是清晨六點一刻。寒風(fēng)刺骨。我將腦袋縮進衣服里,拉高衣領(lǐng),雙手插袋,走進一家麥當(dāng)勞。我要了一個火腿扒吐司和一杯咖啡。店里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了一些上班族和中學(xué)生。食物順著喉嚨來到了胃里,我感覺渾身暖和起來。過了一會兒,重新將手機開機。

隨后我就回家了。

在緩緩上升的電梯里,我下了一個決心。一會兒見到妻子,無論她怎么罵我打我都絕不還手。女人都是情緒的動物,等情緒一過,她自然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我甚至設(shè)想好了為那猴子安置后事。我會開車帶著它的尸體去郊外,找一個風(fēng)景秀美的地方(沒準還是山上)挖一個坑,將它埋進去,歸于大自然。

在家門口,我手機突然響了,嚇得我來不及開門,趕緊閃到幽暗的樓道里。是表姐打來的。

她說,終于找到你了。我一直在打你電話,打不通,你去哪兒了?家里也沒人接電話,打小凡手機也不接,你們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問,找我什么事?

她說,你快回來吧。你媽昨晚走了。

我內(nèi)心平靜無比,就像聽到了一個跟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消息。

她繼續(xù)說,你媽就你一個兒子,很多后事需要你來辦。

我說,知道了。

掛了電話。我重新回到了門口,掏出鑰匙,打開門。

屋里靜悄悄的。客廳里電視依然開著,但被調(diào)成了靜音。樂高積木撒了一地。廚房的燈亮著,里面沒人。兩個臥室的門都開著,里面沒人,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沒有睡過的痕跡。只剩衛(wèi)生間了。門關(guān)著,里面沒有任何響聲。

我緩緩擰開門把手,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將門推開。雖然我已經(jīng)做了最壞的打算,但沒想到結(jié)果會比最壞的還要壞得多。

妻子側(cè)身躺在冰涼的地磚上,雙目緊閉,滿臉慘白,嘴邊有一攤白沫的痕跡。

她死了。

我慢慢跪了下去,拉了拉她的手,痛不欲生。

我弄丟了自己的兒子,我拋棄了自己的母親,我毒死了自己的妻子。我犯下的罪三生三世也償還不完。

接著,我看見了它,那只猴子。它就蹲在馬桶蓋上,一臉平靜地看著我。

仇恨像核彈在我心中瞬間爆炸。

我站起來,幾乎是沖到了廚房,從刀架上抽出一把鋒利而沉重的斬骨刀。

我只用它斬過雞大腿,一刀見底。

我提著這把斬過雞大腿的刀回到了衛(wèi)生間。

我站在它面前,高高舉起刀,對著它的脖子,像個劊子手。

我聽到了一個聲音,在刀即將斬落的瞬間。

我終于崩潰了。

它說,爸爸。

張爽

北京平谷人,新銳小說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2010年后專事小說寫作,中短篇小說散見于《上海文學(xué)》《山花》《大家》等多種期刊,有小說入選《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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