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渦陽第四高級中學(xué) 王全安
學(xué)苑詩風(fēng)
鄉(xiāng)村紀事(七章)
安徽渦陽第四高級中學(xué) 王全安
燈熄滅后,鄉(xiāng)村的夜真靜:耳邊嗡嗡營營,好像萬千的蟬兒嘶鳴后的余音,又好像時光的微塵在飛舞,繚繞不絕。
睡不著,習(xí)慣了和父親說說話,其實主要是聽父親說。
父親以前關(guān)心國家大事,后來就很少說了。剛開始還是高興的居多,再后來,每年村里總有幾個孩子輟學(xué)打工,總有幾個鄉(xiāng)親得重病死去,父親的話題越來越沉重。父親總是嘆息,我也跟著嘆息。
這次又有新變化,父親先是長嘆一聲,然后說起親戚的不幸:舅舅被查出縱膈腫瘤,舅媽被摩托車甩下腰脊椎嚴重移位,至今還臥病在床;這些年,三姨、二姨、大姨依次離開這個世界。
我母親終于不再沉默,她“唉!”了一聲:“別說了,睡吧,藤明天還要回城。”
不說話了。想睡,可怎么也睡不著。
夜更加寂靜。
有頭有臉的人開始說她好,說她善良,勤勞,賢惠。也有人說她一生凄涼:丈夫早死,兒子常年在外打工,一個人那么大年紀還要干活,瘸著腿也不得休息,整日揀這拾那,屋子里塞滿了各種垃圾。
她一個人住在村后面一間小瓦房里,周圍都是莊稼地。平時沒有人來看過她,她像一個蓬頭垢面的野人。
有一次我見著她,高喊“大娘您好!”她怔了半天,瞅瞅周圍沒人,再瞅瞅我,還是沒有應(yīng)聲。
今天,幾乎整個村莊的人都來看她,關(guān)心她,為她送行——把她的棺材送到南邊的墳地。許多人看著被火燒黑的小屋,紛紛落淚??梢韵胍?,她臨死時多么痛苦,竟然沒有人聽見她的呼喊!
從墓地回來,大家開始聊起輕松的話題:
“人死如燈滅,活人要好好活著?!?/p>
“老表,你在哪里發(fā)財?我跟你混去。”
“我今晚還要趕火車,去上海?!?/p>
……
忽然,我感到莫大的悲涼:在這里,一個人的一生,似乎只是在死亡的那一刻才被關(guān)注,即便這樣的關(guān)注也轉(zhuǎn)瞬即逝,各自忙著奔赴自己的前程。
當我想為她寫首詩的時候,問了很多人,沒有人知道她叫什么。
老王72歲,至少有三種?。焊哐獕?,關(guān)節(jié)炎,骨質(zhì)增生。老伴去世后,他又得了一種新病:孤獨。
生活了一輩子的村莊越來越空。村里的老人要么疾病纏身,要么走到地下世界。出去走一圈,再也沒有以前那種熱鬧的氛圍。
回家吧。兒女們都進了城,老屋子也越來越空。
看看條幾上老伴的遺像,跟她說會話:“孩他娘,你在那邊可好,咋不把我也帶走?”說著,說著,老淚縱橫。
坐下來看電視,忽然覺得自己的耳朵也聽不清了。他把電視聲音開到最大。最喜歡看新聞,看到兒女們所在的城市,他就興奮,總覺得兒女們會出現(xiàn)在電視里。
夜深了,電視里的人還在說話,老王早就睡了。
有時候,聽見老王對著樹說話:“年青時,以為能吃飽飯就舒坦了,現(xiàn)在,胃是飽了,可心咋又空空的呢?”
那口井就在村莊的中央,青磚砌的井口圓圓的,爬滿了青苔。
大人說,“不要靠近,井里面有個老妖精,專門吸小孩的腦袋。”我們只能遠遠地觀望。
“撲通,撲通”,兩桶水被慢慢地提出井口,爹用一根竹竿做的寬扁擔挑著回家。水滿滿地晃悠著,“咯吱,咯吱”,撒了一地。
我跟在爹后面。一到家,爹用葫蘆做的瓢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咕嘟”,喝了三大口。我看見爹的喉結(jié)一上一下地蠕動。爹把瓢給了我,我也喝了三大口,清涼,甘甜,那是夏天最美的滋味!
越是敬畏越是渴望,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我們幾個孩子還是匍匐著爬到了那口井邊。我們一探頭,驚奇地發(fā)現(xiàn)有幾張臉在井里正看著我們。最后面一個圓臉,瞪著慘白的眼睛。
“老妖精!”,不知是誰最先喊的,大家撒腿就跑。
一晃多少年過去了,如今,汩汩之泉枯竭,故鄉(xiāng)的井成了一個凹陷的深坑。灌木,野草,蜘蛛,蛇,以及鬼魅,在枯井周圍繁衍生息。人們遠遠避之,惟恐不及,誰還記得井當年的恩澤?
日子慢慢斑駁凋零,孤獨,寂寞,寥落。
所有的往事與陰影,堆積,塵封,緘默。寒冷縮短白晝,許多人哆哆嗦嗦,腳步匆匆,鉆進自家的燈火。
唯有雪花,溫暖飄灑,擁抱著枯井的冷。
父親不識字,每年寫春聯(lián)都要求人。寫好了,還常把字貼倒,被人笑話。
后來,我成為村里第一個高中生,很多人找我寫春聯(lián),母親說:“以前求人寫春聯(lián),人家愛理不理的,咱可不能那樣。”
過年往往是最冷的時候,為了給鄉(xiāng)親按時寫好春聯(lián),常常寫到深夜,手都凍麻木。大年三十,看到許多家都貼著自己寫的春聯(lián),那種幸福感,無與倫比。父親可能比我更高興,一家一家串門,聽到的盡是鄉(xiāng)親們的贊嘆。
再后來,許多人都從街上買彩印春聯(lián),貼在大門上金碧輝煌,很氣派。
再也沒有人找我寫春聯(lián)了。去年回家,筆、墨、硯,都找不到了,一張寫好的“?!弊致錆M了灰塵。
她的腰佝僂成殘月。
她的臉滄桑成菊花。
她的手嶙峋成瘦骨。
她的目凹陷成枯井。
她捏著一個蛇皮袋子,在路邊撿拾麥穗。一穗、一穗地撿拾,一穗、一穗地裝進袋子。她想挺直腰,可是怎么也做不到了。她只好用手捶擂幾下,實在累了,坐下來歇歇,用混濁的目光看著老伴的墳。
我試圖聽到一聲嘆息,但她一直靜默著,像泥土一樣。
忽然,我想到一些城里的老人,他們退休后,白白胖胖的,讀讀書,呷呷茶,旅旅游,練練太極,聽聽音樂,或者,什么都不做,躺在藤椅上閉目養(yǎng)神,生活多么愜意!
耕牛被殺了,被吃了。鐵犁、鐵耙被當作破爛賣了。石磨、石磙、石槽被鎖在老屋里。老屋多年沒人住,夜晚能聽見哭泣聲。
村子中央的那口老井枯了,被封了。護鄉(xiāng)河干了,河床被填埋,蓋起了高樓。水泥路修到了村口,小轎車開進了村。破舊的小學(xué)校煥然一新,可是,教室里并沒有幾個學(xué)生。
很多院落無人居住,圍墻裂開了很大的縫,一只大黑貓自由出入。
二位老人蹲在老屋前曬太陽,陽光撫摸他們的皺紋,像撫摸一截舊土墻。他們小聲說著疾病與死亡,時不時夾雜著嘆息,但從來不說孤獨。
幾處破房子,悄無聲息地倒下。花草似乎更喜歡荒涼,你看,殘磚斷瓦處,春草蔥蘢,桃花怒放。
熟悉的人和物,不是進了墳?zāi)?,就是進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