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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2016-11-18 07:56王族
伊犁河 2016年5期
關鍵詞:匈奴士兵兔子

王族

很多年以后,頭曼仍忘不了十三歲那年,在提兜河邊經歷的一件事。

那天中午,頭曼像一只孤獨的羊,慢慢走向提兜河邊。他一邊走,一邊看著自己的影子,像是第一次發(fā)現自己有影子。他走得很慢,影子一會兒變大,一會兒又變小。不管他走得快還是慢,影子都跟著他。

頭曼苦笑,如果沒有影子陪伴我,我就比孤獨的羊還可憐。

他看著影子笑了笑,把目光轉向提兜河。從遠處看,流淌在東胡境內的提兜河,像一條白絲帶纏繞在草原上,只有走近,才能看清它是一條河。頭曼走到河邊,河面正一圈圈擴散著漣漪,間或閃出幾縷光芒。頭曼在河邊坐下,又想心事。

十三歲的頭曼只有一個心事,他想回到匈奴中去。

頭曼是匈奴攣鞮部的首領束拘的兒子,在三年前失蹤。與他一起失蹤的還有一個老匈奴,那個老匈奴不愛說話,見了誰也不看一眼,好像他和匈奴沒有關系。他是攣鞮部年齡最大的老人,他的年齡到底有多大,連他也說不清楚。匈奴不識數,嬰兒出生的日子常常用春天青草發(fā)芽,夏天進牧場,秋天獵捕,或冬天下雪這樣的日子記錄。匈奴們記得那個老匈奴說過,他是在百合花盛開時出生的,至于他活了多少個百合花盛開的年份,他不知道,匈奴們更是無從知曉。

他的行為更古怪,匈奴中發(fā)生好事他會笑,發(fā)生不好的事他會哭。他笑起來歡天喜地,好像能讓枯草返綠;他哭起來地動山搖,好像能讓河水倒流。匈奴們覺得他身上有邪氣,從不和他來往。

頭曼失蹤的那天早晨,老匈奴對頭曼說,我?guī)闳ミh處看一些在匈奴中看不到的事情,頭曼問他,在匈奴中看不到的事情是什么事情?他說,看了你就知道了,你要長大,不看一些在匈奴中看不到的事情,怎么長大?頭曼好奇,便跟老匈奴出了攣鞮部的駐牧地。

他們二人像河里流走的水,說不見了就不見了。起初,匈奴們以為他們喂了狼,后來又覺得他們會餓死在外面,一個八歲的孩子和一個那么老的老人,在外面沒有挏馬酒(馬奶酒)、羊肉和奶茶,怎么能活?

頭曼和老匈奴流落到了東胡中,東胡人認出他們是匈奴人,但他們瘦弱的樣子,像吃不上草的羊,跑不動的馬,東胡人便把他們留了下來。老匈奴還是不說話,頭曼問他,你讓我看的事情呢,在哪里?老匈奴只是動了動瞇著的眼皮,說了一個字,等。這一等,等了三年。前兩年,頭曼該吃時吃,該睡時睡,沒有煩惱。到了今年,他聽到東胡的兩件事后,突然就不平靜了。

第一件事與駱駝有關,東胡的駱駝善跑,耐力強,在西域很有名。一隊東胡士兵騎著駱駝去東胡邊界的沙漠巡邏,遇到沙塵暴,丟了一峰駱駝。他們找不到它,只好返回駐牧地。幾個月后,他們又去巡邏,在一個沙梁上發(fā)現了它的尸體,它兩條前腿努力向前,一副要爬回東胡的樣子。它在沙塵暴中誤入丁零國,在臨死前仍想回到東胡。

一個東胡人說,他記得那天出去巡邏時,那峰駱駝看了太陽和山峰,它記得回來的路。老匈奴聽到這件事時,臉上浮出一絲笑,看了一眼頭曼。老匈奴這一眼把頭曼看醒了,他產生了回匈奴中的想法。

第二件事與一個十三歲的勇士有關。東胡的少年在十歲時就能上戰(zhàn)場,在十歲這一年,每個少年都有死和活兩種可能,要么在十歲戰(zhàn)死,要么成為勇敢的戰(zhàn)士。那個十三歲的少年在戰(zhàn)場上殺了七個敵人,提著七個頭蓋骨回來,獻給東胡中有地位的人做酒器喝酒。頭曼看見他和自己一般高,心里涌起復雜的滋味。

幾天后,頭曼在吃羊肉,那少年經過頭曼的穹廬,頭曼請他吃羊肉,他輕蔑地一笑說,吃自己的羊肉,是你這樣的小孩子的事情,我只吃搶來的羊肉,我有那么多搶來的羊肉,吃一年都吃不完。說完,怪笑幾聲走了。老匈奴恰巧在一旁,也怪笑。頭曼嘴里的羊肉沒有了滋味,臉一陣紅一陣白。

頭曼幾天都沒有再吃羊肉,那少年的話像釘子,釘得他頭疼。他覺得前兩年的他在沉睡,到了十三歲突然醒了,知道了很多事情,尤為迫切的是,他想回到匈奴中去。他把這個想法說給老匈奴,老匈奴笑了笑,一句話也不說。

頭曼有些生氣,想對老匈奴說,你把我?guī)С鰜?,卻不管我,如果你突然死了,我連個明白話也聽不到。但他看到老匈奴一臉鎮(zhèn)定,便把話咽了下去。

頭曼心煩,便到提兜河邊來散心。河水發(fā)出舒緩的流淌聲,他苦悶,覺得流水聲變成拳頭,在擊打他的心。

頭曼看見遠處的雪山,便覺得他回匈奴的路,像雪山一樣遙遠。他沮喪地低下頭,一片白光從漣漪上反射過來,刺入他的眼睛,他皺眉,手顫了一下。

很快,他握緊拳頭,眉頭舒展開來。

漣漪仍在動。

他看著漣漪說,頭曼啊,水的反光又不是刀子,你怕了嗎?

說完,他把頭扭向一邊,自己回答自己,頭曼沒有害怕,他是匈奴,會怕什么呢?

他笑了,現在有意思的事情,就是自己回答自己。

很快,他又覺得無聊。人不能聽自己說話,聽多了,耳朵會出問題,會變得像孤獨的羊。他想讓自己高興一點,但沒有好事情,怎么能高興起來?他心里像是有兩只手,一只是高興,另一只是不高興,它們打來打去分不出勝負,他更難受。

他含糊不清地嘟嚕一句,意思是什么,自己也沒聽清。他生氣了,索性把心里話喊了出來,頭曼啊,你怕了嗎?什么事情難住了你?

他的喊叫聲剛落,身后有人應了一聲,頭曼,你是匈奴,不會怕什么,但是不應該走神。

頭曼回過頭,看見一個東胡老人向他走來。頭曼要起身,老人示意他別起來。待老人在他身邊坐下,他才看清老人很瘦,渾身的骨頭像要撐破皮戳出來。老人的臉蒼白,像不足一歲的小羊羔的羊皮。頭曼覺得好像見過他,想了好一會兒,卻一點印象也沒有。老人發(fā)現頭曼眼中有疑惑,便笑笑說,你這樣看著我,我身上有你想看到的東西嗎?

頭曼趕緊說,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

我見過你很多次,但每次都因為離得遠,你沒看見我。你要說見過我,那就是在夢里。

頭曼點頭。

老人說,你不知道,人如果走神,比害怕還不好。

頭曼的臉紅了,在心里想,頭曼啊,你還是沒被馴過的馬駒。心里這樣想,但他嘴上卻不如實說,而是誠懇地問老人,那怎樣才能不走神,把不好變成好?

老人不回答,卻問起另一件事,你的徑路刀呢?

丟了。頭曼的臉變得更紅。

找了嗎?

找了,一直沒找到。

你已經十三歲了,不能沒有徑路刀。

頭曼覺得臉很燙,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臉,才知道心里的東西跑到了臉上。他咬咬嘴唇,把臉上很燙的東西咽回心里。臉上不燙了,腦子便清醒過來,頭曼問老人,你也知道我們匈奴的徑路刀?

我知道你的很多事情,包括你是怎樣從匈奴來東胡的,我都知道。

頭曼的嘴張了張,沒有說出話。

老人說,頭曼,你聽我說,你已經十三歲了,你不能留在東胡,應該回到匈奴中去,你是匈奴將來的大單于,有很多事情等著你去做。

頭曼一驚,想說什么,但又什么也沒說。

老人見頭曼不做聲,便又問,怎么啦,你邁不動回匈奴的一步嗎?你是缺力氣,還是缺勇氣?

我咋回去?

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回去,就把雙腳交給腳下的路,任何一條路都能帶領你回去。

頭曼好像聽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他想說出自己的不解,聽老人為自己解惑,但老人冷冷地看著他,他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他在心里嘆息,頭曼,你這是怎么啦,心里連幾句話也裝不住,別人看你幾眼,你的心就像裂開的奶桶一樣,什么也留不住嗎?

老人眼睛里面有冷冷的光,但并沒有壓到頭曼身上,倏忽一閃便消失。少頃,老人說出了又讓頭曼臉紅的話,你唯一缺的是一把徑路刀。

我有徑路刀……是我父親束拘在我六歲那年給我的。

但是你把它弄丟了。

我能把它找回來。

有這個決心就好,我相信你。說完,老人笑了,他蒼白的臉變得像春天的百合花,頭曼努力回憶在哪里見過他,卻死活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見過。頭曼試探著問老人,以后我找你,在哪里找你?

老人不接他的話,笑笑說,今天的見面就夠了,以后沒有必要再見面。

為什么?

剛才我給你說什么了?

頭曼反應過來,老人剛才說了,我是匈奴將來的大單于,而且已經十三歲,應該回到匈奴中去。我這一走,以后怎么能見到老人呢?頭曼想和老人好好說說話,今天碰到他,真是太好了,是他提醒我,我是匈奴將來的大單于,就這一句話,就讓我渾身有了力量。我苦惱了這么多天,今天終于知道了腳下的路。這樣想著,他笑了。

明白了吧?老人問。

明白了。頭曼把疑惑死死壓到心底,再也不讓它跑到臉上。

這時,一團影子閃到頭曼和老人身邊。影子太快,直至停下,他們才看清是一名東胡土兵。他看著頭曼和老人,眼睛里像是要噴出火。頭曼和老人坐著不動,他們知道人眼睛里噴不出真火,這只是一種神情,順著這神情看進去,能看清人的心。

很快,頭曼和老人都看出,東胡士兵心里有怒火。不要緊,人的心同樣噴不出真火,但心里有怒火的人,會讓拳腳變得像火焰,會用殺人的方式讓火焰燃燒干凈。

東胡士兵眼睛里的火退了,但牙齒咬得咯咯響。

頭曼和老人仍不動,東胡士兵心里有怒火,一會兒在眼睛里,一會兒在牙齒上,怒火不熄,他平靜不下來。所以他們不動,不說話。

東胡士兵的牙齒不再響,手伸向腰間的彎刀。他不能咬碎牙齒,怒火從他的牙齒跑到了手上,他要出刀,要變成一只狼。但他卻突然怪笑起來,笑過幾聲,怪聲怪氣地說,你們剛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你們兩個人有麻煩了。

頭曼的呼吸粗了,手伸向腿邊的石頭。老人用腳碰了頭曼一下,示意他不要動。頭曼明白了老人的意思,東胡士兵突然從狼變成了狐貍,等一等,看他要干什么。

東胡士兵并未抽出刀,只是拍了拍刀鞘,那刀便傳出脆響。他的意思很明顯,他隨時可出刀。

老人看著東胡士兵說,你是東胡人嗎?東胡有偷聽別人說話的人嗎?

東胡士兵臉上浮起窘色,但很快從眼睛里又噴出怒火,把那層窘色壓了下去。他瞪圓眼睛,盯著老人說,你剛才為這個小匈奴出主意了,你還算東胡人嗎?

老人不說話。

東胡士兵又盯著頭曼,大聲說,我們東胡留了你,給你吃了三年東胡的羊肉,喝了三年東胡的馬奶子,你竟然要到匈奴中去。你回去干什么,帶匈奴來打我們東胡嗎?

頭曼也不說話。

東胡士兵氣呼呼地叫起來,即使我們東胡的大汗知道了這件事,也不會怪罪我,因為我做了對東胡有好處的事情。

老人皺起眉頭。

東胡士兵看見老人身上的狐貍皮背心,眼里閃出一絲驚異。他對老人說,這件事我也可以不報告大汗,不給任何人說,但是你得滿足我的要求。

什么要求?老人問。

把你穹廬里所有的東西,還有所有的牛羊,還有這件背心,全部給我。說完,他嘖了一下嘴。

老人舒展開了眉頭。這個東胡士兵不是狼,也不是狐貍,而是貪婪的兔子。他對東胡士兵說,我答應你,但你要說話算數。

我說話算數,我保證我說的話像石頭一樣重,不像水一樣輕。

老人說,好吧,我所有的東西都是你的。

東胡士兵示意老人脫背心,老人脫下了背心。東胡士兵唇角浮出滿足感,走到老人身邊,伸手去拿背心。老人看了一眼頭曼,頭曼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熱意,手一伸就抓起了那塊石頭。老人眼睛里閃出光,頭曼胳膊一揚,石頭砸在了東胡士兵的頭上。東胡士兵一聲悶叫,倒了下去。

殺了他。老人的聲音冷冷的。

頭曼猶豫,老人也是東胡人,為什么讓他殺一個東胡士兵?頭曼握緊了石頭,卻不知道往東胡士兵頭上砸。

用他的刀,殺了他。老人的聲音在一瞬間由冷變熱,像火一樣噴過來,頭曼感到渾身一陣燙。但他沒殺過人,仍猶豫著不動。

要殺你的人,你不殺他,到最后你只能被他殺掉。老人吼了起來。

頭曼扔下石頭,從東胡士兵腰間抽出刀,手起刀落,東胡士兵的頭滾到了一邊,噴出的血在地上變得像一朵紅花。

老人說,把刀插回刀鞘,這把刀沒有罪。老人的語氣平和了很多,讓頭曼想起父親束拘。他聽從老人的話,把刀插回刀鞘。

提兜河中的漣漪仍在泛著光,頭曼盯著漣漪,再也不覺得那閃光是刀子。這么快,一切都不一樣了,他知道自己是匈奴將來的大單于后,身體里突然有了力氣,再大的沙漠,再遠的路,他都不怕。

這樣想著,他笑了。

但是他一轉頭,卻發(fā)現老人不見了。

老人是什么時候走的,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fā)出?

突然,頭曼看見老人坐過的地方,有一把徑路刀。他認出是自己的徑路刀,接著又想起他就是在這兒丟了徑路刀。他一陣欣喜,撿起徑路刀,掛在腰間。我找到了丟失已久的徑路刀,這多么像夢,夢醒了,我有了徑路刀,是老人像夢一樣讓我找到了徑路刀。

今天真奇怪。

回到東胡駐地的穹廬里,頭曼向老匈奴說起那位老人,老匈奴一臉驚訝,盯著頭曼看了好一陣子,才對頭曼說,你說的那位老人,在幾年前就已經死了。

當天晚上,頭曼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在夢中,一只白鹿走到他跟前,叫了一聲。他想弄清楚白鹿為什么叫,便去看它的眼睛。白鹿身子一扭,撒開四蹄跑了。他追白鹿,白鹿跑得快,他亦加快速度,眼看要追上了,它卻一閃不見了影子。他像醒著一樣清醒,堅信白鹿藏了起來,他要找到它。

往前走出一段路,頭曼看見山岡在上升,一聳就到了天上,河水也在往天上飄,泛出一片片白光。他伸出手,卻不知道自己要抓住什么。雖然在夢中,他還是想起父親束拘說過的話:握住徑路刀的手,能握住今生和來世。他下意識地看了看手,又摸了摸腰帶,手垂了下去。

噢,我沒有徑路刀,什么也握不住。

他嘆息一聲,甚至為自己在夢中嘆息而納悶。

山岡還在上升,河水還在往天上飄。太奇怪了,頭曼想讓夢結束,但夢不聽他的,他急得團團轉。這時又傳來白鹿的叫聲,他側耳聽,那叫聲持續(xù)了一會兒,變成了人的聲音。他睜大眼睛,沒有人,也沒有白鹿,為什么有鹿叫,還有人在說話?

很快,傳來更清晰的聲音,在叫他的名字。他本能地要應一聲,但回聲在嘴邊戛然而止,他意識到夢要醒了,便想讓夢持續(xù)下去。

夢果然仍在持續(xù)。那聲音又傳了過來,仍在叫他名字。他應了一聲,聲音很大,像是把壓在心上的石頭拽了出來。

天還沒有亮,鹿叫仍在持續(xù),頭曼突然發(fā)現上升的山岡又回到了低處,飄到半空的河水也回到了河里。夢好像在搖晃,變得光滑,讓他站立不穩(wěn)。鹿叫聲突然變大,夢豎立起來,頭曼一跟頭栽倒,一股涼風刮到他臉上,他醒了。在醒來的一瞬,他又聽見鹿叫聲,一驚,便從狼皮褥子上爬起來。

他意識到自己在穹廬中,鹿叫聲在穹廬外。

穹廬的羊皮門簾一晃,閃出一片晨光。頭曼揉揉眼睛,門簾卻已垂下,穹廬內又暗下來。那叫聲又傳來,震得他頭暈,但很快又弱下去。頭曼盯著羊皮門簾,像面對可怕的人,或者要砸過來的拳頭。

穹廬里很靜,頭曼的呼吸變粗,心也在跳。匈奴把氈房叫穹廬,頭曼到了東胡后,一直認為東胡人的氈房也是穹廬。他嘴上不說,心里卻一直這樣想。

鹿叫聲又響起。

頭曼穿上羊皮衣服,老匈奴還在睡,他要走,卻聽見老匈奴在叫他的名字。頭曼低頭看老匈奴,他躺在羊皮褥子上,一副酣睡的樣子。頭曼湊近老匈奴輕喚一聲,老匈奴突然開口說,走吧。

頭曼一驚,問老匈奴,你不走嗎?

我還不到走的時候。

那你什么時候回去?

到了該回去的時候,我就回去了,到時候你一定能看見我。老匈奴說完,側過身去,不讓頭曼看他的臉。

頭曼走到穹廬門口,掀起羊皮門簾,又回頭看了一眼,老匈奴像是又睡了過去,他便一步邁了出去。

頭曼循著鹿叫聲往前走。

鹿叫聲像在移動,頭曼越往前,它越遠。他加快步子,像夢里一樣要弄清楚鹿到底在哪里。很快,他斷定穹廬外沒有鹿。接著,他又斷定那叫聲不是狐貍的聲音,接著又斷定不是野山羊,再接著斷定不是哈熊(狗熊)。

聽來聽去,頭曼聽得頭疼,仍不能得出結果。

腳下有一塊石頭,頭曼一腳把它踢飛,旁邊的柵欄發(fā)出一聲響。柵欄旁有一匹馬,受到驚嚇,發(fā)出幾聲響鼻。頭曼愣了愣,仍覺得那聲音是鹿發(fā)出的。

鹿來找我了,鹿不會輕易讓人看見,所以才這樣叫。

頭曼的呼吸變粗,老匈奴曾給他說過,每一個匈奴,遲早會與鹿相遇。當時他不明白,老匈奴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只有鹿,會讓匈奴強大起來。他仍不明白,便只能猜,但他最終還是不明白,鹿會如何讓匈奴強大?

那么,現在就是老匈奴說的“到時候”了?

頭曼跟著那聲音越走越遠。他越是不能斷定那聲音是鹿發(fā)出的,便越相信就是鹿在叫。

頭曼走遠了,起初,東胡人的穹廬在他身后變得模糊,后來便隱在霧中,直到穹廬后面的山也模糊了,頭曼都沒有停。那聲音響起時非常像鹿叫,落下去變弱時,又不像。他的眼睛大睜,那聲音像大手拉著他,他已無法擺脫。

走了一上午,頭曼餓了。他停下,這才發(fā)現那叫聲消失了。如果那叫聲是鹿發(fā)出的,那么鹿現在又躲了起來,它不叫,嘴一定緊緊閉著,像巖石一樣硬。

頭曼大叫一聲,咑!

頭曼在去年學會了說“咑”。他想起匈奴說這個字時,像從嘴里蹦出石頭,刀砍下來,箭射過來,都不眨眼,只是用身體往上迎。他很高興,學會說“咑”,還有什么能難住我?

頭曼又大叫一聲,咑,然后往前走。

他一腳下去,感到腳底松軟,才發(fā)現自己踏進了沙漠。他很高興,攣鞮部的駐牧地在沙漠里,進了沙漠,會越走越近。

頭曼不知道匈奴們已忘了他,他慢慢在沙漠中走,覺得四周的沙丘,還有不遠處的那棵胡桐樹(胡楊)很熟悉。他的腳踩進沙坑,身體趔趄了一下,他站穩(wěn),覺得渾身有勁。三年前我從這兒去了東胡,現在從這兒走回去,我已經不是那個小匈奴,我的頭頂能夠到馬肚子了,我長成了大匈奴。

頭曼口渴,看見不遠處有一條河,河邊還有樹,便想走到河邊去喝水,但他很快發(fā)現那不是河,也沒有樹,只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

頭曼揉揉眼睛,以為海市蜃樓會消失,但是不行,明明海市蜃樓是假的,但他越看卻越覺得是真的。噢,沙漠太寂寞,便讓地氣幻化出河流和樹,自己讓自己高興。

頭曼一點也不高興。

走到這么奇怪的地方,頭曼心里有了失落感。他嘖了嘖嘴,反而更渴,嘴唇還一陣痛。他用手摸嘴唇,立刻叫起來,嘴唇不知在什么時候裂了。他在昨天下午喝過挏馬酒和奶茶,但一晚上過去了,今天上午又走了這么多路,能不渴嗎?人渴了就得喝水,只有水能把身體里的火壓住,如果壓不住,火就竄上來,會把人燒壞。他用舌頭舔舔嘴唇,還是疼,便不敢再動。

一陣風起,海市蜃樓中的“河流”和“樹”開始搖晃,像是“河流”要流到撐撐(天空)中去,而“樹”要鉆入地底下。

頭曼緊盯著海市蜃樓,他不知道它是怎樣出現的,但他想看到它怎樣消失。

風很快就停了,那“河流”和“樹”模糊起來,倒是一塊大石頭從海市蜃樓中掉出,清晰地偃臥在遠處。頭曼以為它是幻影,仔細看過后發(fā)現是真的,旁邊還有草。它比東胡人駐地的石頭大,讓他覺得是一座山。

頭曼向大石頭走去。

他遠遠地盯著大石頭旁的草,他走過去就是為了草。他在七歲時聽匈奴說過,沙漠中長草的地方,底下必然有水,如果底下沒有水,在沙漠這樣的地方就不會長草。他摸了一下腰間的徑路刀,當時父親對他說,從此這把徑路刀就在你身上了,你往大長,它也長;你在,它就在。有一天你就會知道它的用處。

現在,到了用它的時候。

頭曼要用徑路刀把那一小片草地劃開,然后向下挖,直至找到水。他渴壞了,不喝水會死。

費了很大勁,頭曼挖出了水。水很少,但驚得他笑。他趴在沙坑中,把嘴湊向那一小汪水。嘴里很快有了濕潤的舒適感,他繼續(xù)往嘴里吸。水很快沒了,他把嘴往沙子深處伸,用力吸。又喝到一點水,但沙子進了嘴里,他舍不得把水吐出,便用力咽下。水進了肚子,沙子也咽了下去。他又笑,餓得不行了,用沙子撐撐肚子,會好受一些。

直到再也吸不出一絲濕意,他才從沙坑中爬出,背靠石頭歇息。

太累了,他不想動,便閉上眼睛養(yǎng)神。其實他靜不下心,他喝了水,喘了氣,歇了腳,還得回到匈奴駐牧地去,三年了,父親束拘和母親興庫一定急壞了,讓他們看到自己,他們會非常高興。匈奴沒有姓名,所謂的名字是孩子出生后,父母隨便起一個稱呼就用一輩子,所以匈奴不忌諱直呼父母的名字,頭曼從小把父親叫束拘,把母親叫興庫,三年沒見他們也忘不了。

那聲音又隱隱響起,頭曼起身,皺著眉頭,用雙手捂住耳朵上路。

那聲音卻像從頭曼手指縫里鉆了過去,在他耳邊仍響著。他的眉頭皺得更緊,捂耳朵的雙手落了下去。咋回事,那聲音怎么還在?我到了這里,它還跟著我。他側耳聽了聽,便笑了。好吧,你把我?guī)У搅诉@里,你還得送我往前走。

頭曼的雙腳邁得快了起來。

到了傍晚,頭曼才發(fā)現他迷失了方向。他本以為向著攣鞮部駐牧地的方向在走,但方向一錯,便不知朝著哪里走了半天。半天走過的路不少,我把自己走丟了。

頭曼扶住一棵胡桐樹,無力再邁出一步。不是他雙腿無力,是他心里沒有了力氣,人的心里一旦無力,身體就會發(fā)軟,手腳也不聽使喚。

天邊的云彩已變成黛色,過不了多久,天就黑了。頭曼嘆息,天一黑,就是一個晚上,我咋熬過去?

頭曼無奈地靠在胡桐樹上,想歇息一下。但他只是輕輕一靠,粗壯的胡桐樹卻動了,樹上的枝葉嘩啦響,樹下還閃出一團影子。頭曼驚異,我軟得一步也邁不出,怎么會讓樹晃動?

頭曼正詫異著,那團影子移到了他腳下,他才看清是一只兔子。兔子躲在樹下,受他驚嚇便亂躥。噢,兔子,我嚇著你了。頭曼的話未落,樹上又傳出響聲。頭曼抬起頭,便看見樹上有一只鷹,在盯著兔子。

噢,不是我嚇著了兔子,是鷹。頭曼覺得難堪,想苦笑,但他沒有笑的力氣。

兔子躥到頭曼腳下,想借他躲避災難。頭曼想幫它,握緊了拳頭。

鷹從樹上俯飛而下,撲向兔子。兔子反應快,覺得頭曼幫不了它,跳起來躥走。鷹看見兔子要跑,像樹葉一樣一旋,向兔子飛去。

頭曼無奈地松開拳頭。

鷹叫著飛過去,兔子向旁邊的樹林跑去,它只要跑進樹林,樹枝會擋住鷹,它便可逃走。鷹識破了兔子的意圖,飛到兔子頭頂撲下,一爪子下去,便抓在了兔子的屁股上。鷹用的是老辦法,它抓兔子的屁股,兔子疼痛難忍會回頭,它便抓瞎兔子雙眼,然后把兔子的腰扭斷。但鷹今天遇到的是老練的兔子,雖然它的屁股被鷹的尖爪抓得很疼,但它卻不回頭。鷹在撲騰,兔子在掙扎,一股塵灰被攪起,把它們遮裹得一團模糊。

頭曼不知該如何是好。

頭曼沒辦法,但富有逃生經驗的兔子卻有辦法,它用力爬起來,拖著獵鷹向不遠處的蒺藜叢鉆去。鷹爪在兔子的屁股上抓得太深,無法甩開兔子,被兔子拖得失去平衡,被拖進了蒺藜叢里。鷹發(fā)出慘叫,但兔子仍拖著鷹往前跑,一根粗刺“噗”的一聲,扎進了鷹的胸部。鷹慘叫,兔子身上也流著血,慢慢地都沒有了動靜。

頭曼吃驚地看著,鷹和兔子都死了。

它們死了,命沒了,但身上的肉還在。頭曼欣喜,掙扎著挪向那只兔子。他雖然渾身發(fā)軟,但他知道兔子會讓他增加力氣,每往前挪一步,就離希望近一步。他雙眼緊盯那只兔子,心里熱了。人的心熱就是有了力氣,心里有了力氣,雙腿也就能邁開了。他深呼一口氣,向兔子走去。

終于走到了血肉模糊的兔子跟前,頭曼抖著手,提起兔子,喃喃一句模糊的話,用徑路刀割開兔子胸膛。一股復雜涌入心頭,他覺得害死兔子的不是鷹,而是他,但他顧不了那么多,張開嘴開始撕咬兔子。

很快,他的嘴變紅,喉嚨快速蠕動。

吃了兔子,頭曼有了力氣,一口氣走出很遠。

天很快就黑了,但頭曼沒有停,一直在往前走。黑夜是張著大嘴的巨獸,山岡被吞沒,沙漠被吞沒,但它吞不了頭曼,雖然越往前走天越黑,但他不怕,也不累。

偶爾,頭曼會愣一下,那聲音什么時候消失了?它像一個人,一直在送他,送到這里,覺得他已經踏上正道,便悄悄離去。頭曼想起那位東胡老人,雖然他已經死去多年,但頭曼堅信在提兜河邊遇到的是活著的東胡老人,東胡老人也是為了送他,才出現的。

我一定要回到匈奴中去。這樣想著,頭曼的雙腳更有勁了。

天亮后,頭曼走到了一條河邊。

他聞到一股熟悉的氣息,不光是鼻子,整個身體都變得很舒適。對,這是攣鞮部駐牧地的氣息,他從出生聞到八歲,忘不了。

快到家了。

頭曼往河里看了看,水很深。但他不怕,他五歲就會游泳,這條河難不住他。再說了,走到這里多不容易,再難都得過河。

頭曼緊了緊腰帶,準備下水。

停下。一個聲音從他身后傳來,頭曼回過頭,便看見一個東胡人站在身后,詫異地看著他。東胡人身邊有一片蘆葦,他是從蘆葦里出來的。一陣風刮起,蘆葦動,東胡人的衣角便飄蕩,讓頭曼覺得他的衣服是蘆葦做的。東胡人發(fā)現頭曼在看他的衣服,瞪了一眼頭曼,頭曼便把目光從他衣服上移開。

河水的流淌聲驟然大起來,本來流水聲很小,這個東胡人出現后,就突然大了,震得頭曼的耳朵疼。

頭曼想起在提兜河邊被他殺死的東胡士兵,斷定這個東胡人會攔他,手便伸向腰間的徑路刀。握住徑路刀把后,他聽見手關節(jié)響了一下。

東胡人從身邊抓起一支船槳,做防衛(wèi)狀。

頭曼斷定,這個東胡人是這條河上的船夫,他手上有船槳,附近就一定有船。

東胡人看一眼頭曼握徑路刀的手,放下船槳,向頭曼走來。到了頭曼跟前,他上上下下看了頭曼一陣子,用大人對小孩說話的口氣對頭曼說,你想過河嗎?

頭曼不作聲,他不認識東胡人,為什么說出自己的秘密。

東胡人生氣了,吼聲像雷聲般響起,你想過河,為什么不給我打招呼?

我沒看見你。

你不會好好用眼睛,我早就看見了你,你卻看不見我。

頭曼發(fā)現他并無惡意,加之自己確實沒有發(fā)現他,便有些不好意思,他已經十三歲了,卻不會好好用眼睛,真不應該。他想對東胡人說話,但忍了忍沒出聲,他想再等等,觀察一下東胡人再說。

東胡人笑了一下,問頭曼,你為什么要過河?

我是匈奴人,我們的駐牧地在河那邊,我要過河,要回家去。

我見過你,你來東胡已經三年了,你剛來的時候這么高。他用手比劃了一下,那是頭曼三年前的身高?,F在,你這么高。他說著,把手往高抬,又比劃一下。

頭曼心頭涌起一股酸意,說不出話,只是點了點頭。

東胡人說,你在東胡三年了,東胡的羊肉和馬奶,讓你長高了個頭,變聰明了,但最后還是沒有把你喂養(yǎng)成一個東胡人。說完,他嘆息一聲。

頭曼打消了戒備,對東胡人說,我是匈奴人,這一點什么也改變不了。

你們匈奴人都是這樣,活著時活的是匈奴的樣子,死了也要死出匈奴的樣子。

你知道我們匈奴?

不是知道,是了解。你們匈奴的很多事情,我都了解。所以,你遠遠地走過來,我就知道你要過河。

是的,我一定要過河,我是匈奴將來的大單于,不回到匈奴中去,怎么在將來當大單于。頭曼對東胡人有了好感,索性把心事說了出來。

東胡人很吃驚,盯著頭曼看。慢慢地,他臉上的驚駭消失,浮出一層迷惘。他嘆息一聲,對頭曼說,你是匈奴將來的大單于,這是大秘密,你不能隨便說出來,就是死,也不能說出一個字。

頭曼點頭。

東胡人說,你放心,雖然我知道了你的大秘密,但我為你保密,對誰都不說。

頭曼說,我相信你。

東胡人笑笑,但很快又變得愁眉苦臉,連連嘆息說,哎,我不能用船把你運到對岸去,我是東胡人。哎,如果我把一個匈奴人送出東胡,就干出了辱沒東胡人靈魂的事情。哎……東胡人會一刀一刀割我,割上三天,才會把我割死。

頭曼不想為難東胡人,便說,你不要為難,我游過去。

你游不過去,水太深。這么多年了,從來沒有人能游過去。再說了,我明明看見你要過河,怎么能不管?

那怎么辦?頭曼沒了主意。

東胡人皺起眉,一片陽光照在他臉上,他的臉本來應該明亮,但卻一片烏青。他手里仍握著那支船槳,舉起又放下,反復幾次,最后舉起不再放下。他對頭曼說,上船,我送你過河。

你剛才說,你干了辱沒東胡人靈魂的事情,東胡人會一刀一刀割你……頭曼心里涌出一股悲愴。

聽我的,上船。東胡人不再猶豫,拉著頭曼上了船。

船輕盈地劃向對岸,頭曼的心卻沉重起來,東胡人送走了我,他怎么辦?船很快到了岸邊,東胡人說,上岸。頭曼還在愣怔,東胡人一推他,他便到了岸上。東胡人調轉船頭,往回劃。頭曼一陣惶惑,大聲向東胡人喊,你回去怎么辦?

你不用管我,我有我的辦法。你只管往前走,不,往高處飛,飛高了,讓我有看見你威風的機會。

可是你……頭曼說不出話。

放心,從現在開始,你的大秘密,只有你一個人知道。說完,東胡人跳入河中,河面騰起一片水花,他很快便沉了下去。

哎、你……頭曼伸出手,但他抓不住東胡人。河面慢慢平靜,泛起細微的漣漪。頭曼眼中涌出淚水,這漣漪很像提兜河在那天泛起的漣漪,但提兜河反射出的是光,這條河閃著光的是刀子,東胡人迎上去,自己殺死了自己。

頭曼含淚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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