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琨,1935年11月出生,天津人,1956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1961年調入中央廣播說唱團創(chuàng)作組任職,專門搞曲藝創(chuàng)作;當時我們在一個團工作,我倆是天津老鄉(xiāng),友情非常深厚。我唱過他兩個作品,一個是《財迷與縣官》,一個是傳統(tǒng)劇目《劫皇杠》。此外,他還在團里擔任文化教員的職務,教青年演員文化課。當時的說唱團群英薈萃,他從前輩身上學到很多,又善于琢磨;我與他關于曲藝的交流也比較多,有不懂的地方就向他請教。他跟我說:“你買本字典,就可以隨時學。”簡簡單單一句話,令我獲益匪淺。我唱《杜十娘》,他就翻資料給我看,告訴我作者是誰,并把其中的歷史故事及相關知識講給我聽,以便于我更好的理解。我性格開朗,在某些方面有了創(chuàng)新,他特別贊成:“對,你就得這么做!”我拜石慧儒(與馬增蕙同輩)先生時,他說:“你別管輩分,拜師拜的是藝術!”
薛寶琨特別尊重說唱團的老前輩,他崇拜侯寶林先生,曾在《薛寶琨曲藝文選》序言中寫道:記得五十多年前我剛從北京大學畢業(yè),分配至中央廣播說唱團創(chuàng)作組任職。在欣喜若狂略顯志滿意得之余,才一遇到相聲大師侯寶林,他就在熱情寒暄同時一本正經地告誡我:“別看你是中文系才子,干曲藝這行你還得從頭學起!”他的話如雷轟頂我始終銘記一生,成為我勵志圖強、不敢怠慢的動力和源頭。又是二十幾年與他同淪并落和親密合作,在他的指引下求索上下我們才在相聲理論的追溯上略有建樹。此外,薛寶琨還崇拜白鳳鳴團長和我父親馬連登等等,崇拜他們學識淵博,也崇拜他們的為人,他甚至把我父親看成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一樣敬重。
他身體一直不好,瘦瘦的,后來文革爆發(fā),他看不慣批斗的事,精神上也受到了刺激。耿直的薛寶琨一門心思認定,與 其違心地整人,不如安心地被整。雖然中央廣播事業(yè)局里還算好,但是也出現(xiàn)過打人、罵人的現(xiàn)象。我父親被打過,郭全寶被掛過牌子,我還被剃過陰陽頭,寶琨兄看不下去,就敢站出來,與革委會爭論:“毛主席說了,要文斗不要武斗,你們這樣做是違背毛主席的教導的?!?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11/25/quyi201604quyi20160411-1-l.jpg"/>
1969年,局里各單位抽人與說唱團演員一起下放到東北嫩江五七干校勞動改造,體力勞動結束后還要進行腦力勞動,每天開會,一事一議,斗私批修。那里氣候特別惡劣,零下50度,我們要自己花錢買衣服過冬,皮帽子、皮衣皮褲、皮靴穿起來,整個人都臃腫得變了形。天寒地凍,每間宿舍都要靠燒地火龍、燒熱炕取暖??皇谴笸ㄤ仯蠹抑姥氱眢w不好,體諒他,讓他睡在最暖和的炕頭上。每晚輪流值班,一宿一宿地燒炕,才能抵御嚴寒。有一天是郝愛民值班,他累困交加,到了后半夜打盹睡著了,出于慣性,他一邊打瞌睡一邊往炕里填柴火,導致柴火填得太多,把炕燒透了。有人起夜,聞到味道不對:“哎呦,不好,冒煙了!”他一喊,睡在炕頭的寶琨兄被燙醒了。一些沒經驗的人趕緊開窗放煙,一見風,火騰地燒了起來,大家又手忙腳亂地救火。平時夜里睡覺,大家都把衣服壓在棉被上保暖,火勢一大,寶琨兄的棉褲、棉襖都著了。連里緊急開會,現(xiàn)場參觀、教育大家防火的重要性。寶琨兄沒有衣服,只得裹著棉被,坐在炕頭上哆嗦,一副可憐相。由于干校位置偏僻,采購物資不方便,衣服現(xiàn)買根本來不及。我心疼他,把棉襖給他穿,臨時給他縫補,能洗的洗一洗、烘一烘,不夸張地說,冰涼的水扎的手指頭都凍成了關節(jié)炎。寶琨兄每每回憶起當時的情景都感動不已:“哎呀,增蕙呀,我永遠也忘不了??!”
后來,干校搬到了河南淮陽,溫度又變成了零上50度,在如此高溫下勞作,很多人都因暑熱而生病。馬季等人正在勞動著,突然就栽倒了,臉色煞白,渾身哆嗦,這屬于惡性中暑。從那時起,軍管才調整了勞動時間。很多老藝術家每天拖著病體勞動,寶琨兄實在看不下去,偷偷地勸:“您歇會兒吧,別干了……坐一會兒吧……您喝點水吧……”他一有機會就盡量照顧這些老藝術家??吹胶钕壬艿讲还拇?,他急得直掉眼淚,侯先生反而安慰他:“寶琨啊,你身體不好,我教你啊,你干什么事先用腰,別愣起來……你在腰上系一條布帶,護住肚臍,就不容易著涼……”這些生活中的小細節(jié)特別管用。薛寶琨身體不好,老師們都特別照顧他,到老玉米成熟的季節(jié)了,食堂里煮了些,分給大伙。大家知道他愛吃這口,都特別默契地分一半給他,寶琨兄心照不宣地一點頭,表示感謝。他舍不得吃,想留起一點慢慢吃,結果被班長發(fā)現(xiàn)了。晚上一事一議開會時批薛寶琨,“平時的憶苦思甜教育你都忘了嗎?!現(xiàn)在有了這么好的老玉米,你不愛吃你說話,大伙都吃完了,就你剩下,擱壞了呢?!這不是浪費嗎?!”批完后,他把玉米都給吃了,寶琨兄氣得說不出話來。
還有一件苦中作樂的事。大家每天上工、下工都要“稍息、立正、報數(shù)、背毛主席語錄”,完全軍事化管理。早上出工大家提著干農活用的鏟子集合,班長叫號:上工了,開始背毛主席語錄!那時大家背語錄都揀字少的背,萬一不小心說錯了,丟字落字背不全又得開會批斗、上綱上線……所以大家都找字少的背,比如“斗私批修”,“相信群眾、相信黨”……輪到寶琨兄,他脫口而出倆字“多思”。大家正準備齊步走去上工,班長叫了聲:“薛寶琨,你留下!你剛才背的什么語錄?這是毛主席的哪段語錄?”薛寶琨沒言語,扭頭直奔宿舍,“啪——”翻開《毛主席語錄》,擱班長手里頭,頭也不回地提著鏟子就走了!干完活收工,收工號一響,班長召集大伙集合,與上工程序一樣,也要背毛主席語錄。班長說:“收工了,現(xiàn)在開始背毛主席語錄,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多思?!本o跟著,就聽后邊大家一一背誦“多思、多思、多思……”后來大家一見到薛寶琨就笑著喊他“多思”,并且用天津話喊。
干校生活結束后,恢復說唱團,我們從干?;貋恚瑢氱忠笳{動工作,領導同意了。1972年,薛寶琨調入南開大學中文系任教,歷任南開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東方藝術系教授、藝術理論教研室主任。在南開,他如魚得水,施展了才華,并為曲藝做了大量工作,包括隨侯先生去日本,還寫了很多專著,如《笑的藝術》(1984)、《中國的相聲》(1985)、《中國的曲藝》(1987)、《中國人的軟幽默》(1989)、《中國幽默藝術論》(1989)等,著述中包括大量的曲藝理論,桃李了校園,在整個曲藝界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
寶琨兄調走時,我父親很不舍,在鴻賓樓為他踐行,細心叮嚀。我父親退休后,去天津探望我二奶奶,一到家放下行李就直奔南開大學,去看薛寶琨。因為當時沒有電話,他在校園里就邊打聽邊找,找到了宿舍樓,他就在樓下喊:“小薛——寶琨——”寶琨兄在屋里隱約聽到有人叫自己名字挺納悶,望窗外一瞧是我爸爸,二話不說飛奔下樓,爺倆抱在一起半天沒說話,寶琨兄眼淚直往下流,一進家爺倆有說不完的話。我父親1976年病故,寶琨兄聽到消息痛不欲生。后來,白鳳鳴團長、侯寶林大師、孫書筠老師先后離世,寶琨兄傷心備至:“可惜啊,可惜,這是曲藝界多大的損失?。 ?/p>
寶琨兄人在天津,我在北京,但凡我有活動,他再忙也要抽時間參加;我有時去天津也一定要去看他,彼此一見面,開心極了,像親兄妹一樣。前幾年,我、張明華、白慧謙、孟昭宜、王樹珍等一起到天津去探望他,他一見到我們幾個,可是不得了,先是哭后是笑,憶往昔情分,大家都感慨萬分。到飯館去吃飯,我們私底下把飯費付了,吃完飯他要買單,得知我們已經結過賬了,頓時就生氣了,覺得大家到天津看他,他應該盡地主之誼。我開玩笑說:“你拿你當主人啊,咱們誰跟誰啊,‘別挨罵啦!”大家伙都笑了。
我收過一對單弦業(yè)余愛好者夫妻劉志成、王玉琴為徒,他們是事業(yè)有成的企業(yè)家。寶琨兄參加了我的收徒儀式。那天他特別高興,拜師會上,他講述了自己與眾不同的看法、要求,令大家眼前一亮。他覺得我能收企業(yè)家徒弟不一般,一定要傳授給他們曲藝界最優(yōu)秀、最高尚的東西,傳播民族文化,而不僅僅是傳授唱就可以了。
薛寶琨對曲藝的研究,涉獵之廣,探究之深,令人欽佩。從曲藝的常識到鑒賞,從創(chuàng)作、表演研究到作家、藝術家論,作品評論以及改革探索,曲藝史論,幾乎無所不包。而且發(fā)古探微,論述精辟,頗多上乘之作。我認為寶琨兄的著述是曲藝教育必不可少的教科書,從事曲藝工作的人如果不看他寫的書實乃遺憾;尤其相聲界同仁如果不看薛寶琨的相聲著述,開不了相聲真正高境界的竅;他不懂蘇州話,卻對評彈頗有建樹,對評彈的溯源、發(fā)展分析得特別透徹。寶琨兄在研究中,從不單純玩弄理論。他有十余年的曲藝創(chuàng)作實踐,因此他能結合作家、演員的藝術實踐進行深入探討。他十分關注曲藝的現(xiàn)狀與走向,提醒人們注意提高曲藝的文學水平,題材形象的豐富,并指出“諷刺的生命在于真實”,疾呼“提高相聲的幽默品位”。所有這些無疑對曲藝的健康發(fā)展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我佩服寶琨兄的學識,更佩服他身在江湖中,卻沒有一絲江湖氣,這點太難得了。
寶琨兄內向、低調、孤僻,沒有什么愛好。他在《說俗道雅》一書中描述自己:“我生性膽小懦弱,自幼謹言慎行,是樹葉掉下來都怕砸著的那種‘順民。然一生命運多舛,坎坷不幸,常被列入‘另類而遭冷漠。于是,鑄就木訥善思的習慣。時將心緒執(zhí)筆為文,一篇短論往往只在吸煙的頃刻之間完成。”他過去煙抽得很兇,后來戒了,而且戒得還挺成功。戒煙后的他臉色紅潤很多,身體也好了,也胖了些,我真為他高興。他除了看書寫稿沒有別的樂趣,他很少笑,愛人一直病體纏身,寶琨兄無微不至地照看著,沒有一絲抱怨,一堅持就是好多年,直至她離世。愛人故去了,子女也不在身旁,每每我打電話過去,他就高興:“茲一見著你們我就樂?!贝蠹矣袝r聚會聊起往事,他哈哈大笑,笑過說:“不行啦,累了,多少年沒這樣了……”我徒弟秀梅收徒時,寶琨兄也在現(xiàn)場,他說身體有點不舒服要到前邊坐一會兒,不曉得什么時候他悄悄地走了,沒想到這竟成了我們的最后一面。今年元旦我打電話問候他,還跟他開玩笑,他有氣無力地說:“增蕙……我病了……沒勁了……等我好了……我給你打電話……你可原諒我啊……”我趕忙答應,放下了電話,不忍心再打擾他。春節(jié)我本來想去天津看看他,但是他的脾氣我知道,他不樂意大家看到他病懨懨的樣子,怕自己心里承受不住。
2016年2月28日,寶琨兄走了,女兒謝藝哭著告訴了我,我卻欲哭無淚,渾身哆嗦個不停。沒想到元旦的最后一次通話竟成了我們之間的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