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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匠房九題

2016-11-19 08:41曹乃謙
山西文學(xué)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張叔師傅

1 總管

跟大賽演出回來,我們文工團放假一個星期。而就在這一個星期里,我當(dāng)了一回總管。

我們一塊兒耍大的小朋友有那么十來個,老王歲數(shù)大,排第一,下面是,銀柱、二虎人、冀生、昝貴、二虎、小斌、四蛋、五虎兒,還有我,招人。我排在第六位。

我們至少也一塊兒耍了有那么十多年了,可耍著耍著,二虎人說要結(jié)婚呀。還是真結(jié),不是耍過家家。我們問說,好好兒的你結(jié)的個啥婚,是不是嫌跟大大、弟弟、妹妹住一個屋有點擠,要跟一個從不相識的女同胞去另住呀。他說就是。老王說,就是個啥你就是,你跟新媳婦住一塊要更擠。

“大大”就是父親。在我們大同地區(qū),叫父親有叫爸爸的,有叫爹爹的,有叫大大的。要簡稱著叫,就是,爸、爹、大。我叫我父親就叫爹,二虎人叫父親就叫大大。

我叫二虎人大大叫張叔。

張叔跟我說,招人我看這個事宴你就給咱們當(dāng)他總管哇。我說行,這有啥不行的。他說你知道這婚宴當(dāng)總管盡要做啥?我說知道。他說,我就知道你知道,你們這一伙兒,就數(shù)你能行。我說哪兒呢。

這年我二十二,從來沒當(dāng)過總管??蓮埵逑嘈盼?,我就得先答應(yīng)下來。沒當(dāng)過不怕。我知道我五舅舅常給人當(dāng)辦事宴的總管,我去問問他就啥也知道了。

當(dāng)時的大同,紅白事宴都不在飯店辦,無論請多少人,都是在家辦。

我先幫張叔羅列出要請的人數(shù),一撥兒一撥兒的加一塊,最后定下來是170人。

請這么多人,吃什么、檔次多高,都依著時興的來。十個人一桌,每桌十個涼盤兒,十個熱盤,兩瓶高粱白,喝完了瓶裝酒,就上散裝白酒。不分男女老少,一律都是白酒。沒有飲料,更沒有啤酒。當(dāng)時人們還不知道啤酒是什么東西。肉買多少魚買多少,各種菜各種的調(diào)味又該買多少,這由廚子提前作出預(yù)算,我只派兩個朋友幫著張叔去采購。

二虎人他們家住在牛角巷路北一個高坡兒大門的小四合院。一進大門是個二十多坪米的二門巷廊,過了二門巷廊就進了正院。正院的東南西北都有住戶,二虎人他們占著東面的那三間房。這三間房里,南面的兩間,是他們家住人的房,北面的一間小屋原來不住人,放雜亂東西?,F(xiàn)在把這間小屋重新修理粉刷后,當(dāng)新房。

在那天,要請全院的人坐席。院里的人來坐席不用出禮錢,但他們得把房子讓出來。這樣,全院所有的房子,都由我來安排。

我算了算,正房的五間房住著兩戶人家,加上西房的閆嬸嬸家,他們?nèi)颐考业目簧虾偷叵赂靼惨蛔老?,共六桌。南房許大爺家的地小,只能在炕上安一桌。這樣加起來,每派兒同時能開七桌,兩派兒就是十四桌,就把大數(shù)兒下來了,重要的客人也都安完了。最后一派兒三桌,吃飯的就是他們家人和我們幫忙的,這就好說了。

結(jié)婚的日子定在了一九七一年的十一月十二日。但在這之前的好幾天,我就把心操在了這上頭。

結(jié)婚的頭一天,我們布置新房。

新房不大,不足十四平方米。一進門正對著的東墻擺著的是一個碗柜,張叔說那碗柜上面應(yīng)該也掛個啥才對。我說不急,到時候就有了。

我為這次的婚事創(chuàng)作了一首七律詩,用毛筆字把它書寫在了四開大的繪畫紙上。為添喜色,我用大紅顏色的水彩在上面畫了好多印章,印章形狀大小都不相同,內(nèi)文也不一樣,記得有兩枚是,“紫氣東來”和“閑云野鶴”。我早想好了,碗柜上方就要貼這張書法。原打算是結(jié)婚那天再貼,后來干脆就提前貼上了。

對聯(lián)我也早就寫好了,這得等第二天一大早貼。

冬天天黑得早,緊忙著就黑了。40瓦燈管把個十四平方米的小屋照得雪白。

一院的住戶都來參觀新房了,都說又有雅氣又有喜氣。西房閆嬸嬸的女兒新華夸說:“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蔽乙幌伦佑X得,這句話用在這個小屋確實是好,可后悔沒有提前想起來。不過又想,已經(jīng)有了七律書法了,再寫這句話就有點多了。

人人都夸我的七律,說詞兒編得好,字也寫得好,紅色的“印章”更好。遺憾的是,現(xiàn)在問誰,也都想不起盡是哪八句了。不過有兩句我是記得的:

來年今朝稼穡日

喜聽囝囡啼聲朗

張叔早就知道這兩句話是什么意思了,可一見有人看我的這首詩,他就說:“招人你給解釋解釋這是啥意思?!蔽揖徒o解釋。

我有時候不在跟前,他就給人解說呀:“招人的意思是,明年的這個時候,我的龍鳳胎孫子孫女就兩個月大了。”老漢就說還就把兩手攏在胸前,好像是已經(jīng)一左一右地正在抱著他的龍和鳳。老漢瞇著笑眼,幸福的樣子。

二虎人家對面的西房也是三間屋,住著兩戶人,北面是閆嬸嬸和她的獨身女兒新華。新華二十歲,有個好工作,在市展覽館上班,當(dāng)講解員。能當(dāng)講解員的人不用問,人樣兒長得肯定好,細眉細眼兒,像林黛玉。再一個是她的普通話說得好,那聲音像鈴鐺兒。她還好唱,我們多會兒到二虎人家,也都能聽到她在唱。有時候也彈大正琴,要不就是又彈又唱。

閆嬸嬸家的南隔壁住著剛結(jié)婚還沒半年的小兩口,女的叫轉(zhuǎn)轉(zhuǎn),是個農(nóng)民,沒工作??赊D(zhuǎn)轉(zhuǎn)更好看,無論是身架還是眉眼,都像是后來出現(xiàn)的電影明星鞏俐。她男人叫六六,是個煤礦工人,隔三天五日才回一回家。

喜宴的廚房就設(shè)在轉(zhuǎn)轉(zhuǎn)家。她家的窗前壘著一米寬兩米長的大灶臺。兩個廚工師傅正在200瓦的大電燈下,忙著做第二天的菜。院里一滿是香噴噴的好味道。200瓦的大電燈把院照得像是白天。

看看手表,快到半夜十二點了。我們就都各回各家了。

第二天天亮前我們就都來了。我們都聽見了三響放大麻炮的聲音。這是我安排二虎人的弟弟放的。

作為總管的我,正式上任。我首先打開我的紅柜,取出喜煙喜糖。在場的人,不管男女,每人給他們十塊雜拌兒糖,一包“大境門”香煙。因為是喜煙,不會吸煙的人也都收下裝起來。就連東家張叔他們,我也是一樣的待遇,他們也都收下。發(fā)煙的時候,我按舅舅事先教給我的,說:“喜啦,喜啦?!彼麄冋f:“同喜。同喜?!?/p>

當(dāng)天的任務(wù),我已提前都作了安排。

四蛋來的遲些,我見他空著手,問他紅旗呢,他說一會就有人往來送。四蛋能說會道,我安排他當(dāng)結(jié)婚典禮的司儀,并讓他負責(zé)在正房窗前布置典禮會場。典禮的程序,我也早用大紅紙寫好了。四蛋很重視他的這個司儀工作,還專門換了身新衣服。

我這個人不講究穿戴,提前沒想到這個事。在四蛋的啟發(fā)下,我說朋友們:“走,都回家換新衣服去?!倍⒄f:“那新媳婦來了就認不出誰是新女婿了。咋辦?”老王說:“你們別想得美。人家肯定認不錯?!?/p>

我們家都距離著不到一百米,一會兒都打扮著來了。不知道是在我們的影響下,還是原本也打算這么做,金梅、轉(zhuǎn)轉(zhuǎn)、新華他們,全都換上了新衣服。我們男小伙兒,一個比一個英俊,她們女青年,一個比一個漂亮。

客人們,你們來吧,跟我們比比。

我們貼完對聯(lián)貼完雙喜字,又在各家的門口貼上寫有“喜宴廳”三個字的紅紙告知單。這時,四蛋借的紅旗也送來了,我們又幫著四蛋把典禮的會場也布置起來。兩面是紅旗,當(dāng)中是毛主席像。以前的新郎新娘是拜天地,現(xiàn)在新事新辦,拜毛主席,祝他老人家萬壽無疆。

天氣也好,暖烘烘的,滿院到處是吉祥的紅色,人們的臉上都是喜洋洋的。

安排新郎倌去娶親時,我們才知道二虎人沒有套講究的衣裳。他是要穿他工程公司發(fā)的工作服去,這可不好,我就把我的衣服脫下來給了他,我那是文工團發(fā)的淺灰色的毛料中山裝,穿在身上很挺。一看不是個泥瓦匠。

十點鐘娶親的隊伍騎著自行車走后,我先把我們朋友們的禮錢記在禮單上。那時候行喜宴禮,每人上兩塊錢。我們商量后,每人出五元。

按現(xiàn)在的眼光看,當(dāng)時的禮錢實在是有點低,可再又一想,當(dāng)時人們的工資也不高。我們算過,我們十個人的平均工資,每個人每月達不到四十元。

新華又彈起了大正琴。我說小彬:“走!給她露一手兒?!蔽易寗e人在大門外瞭著,等媳婦一來就響大麻炮。我和小彬進了閆嬸嬸家。

新華站起謙讓,我沒客氣,要過琴就彈。彈的是新疆風(fēng)味的《萬歲萬歲毛主席》。我彈,小彬唱。我們表演完,新華說:“原來你們都是高手兒?!蔽覀冇肿屗龔?,她就后退就連連地擺手說:“不敢,不敢?!蓖瑫r,我們看出,她的臉還有點紅。我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們當(dāng)時的那種做法,就像是大公雞在小母雞面前展示自己的羽毛,實際上是想贏得人家小母雞的歡喜。不過話反回來說,新華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聲唱歌大聲彈琴,她也是想引起我們的注意。當(dāng)新華又請我們彈一曲時,外面“咚——嘎!”“咚——嘎!”地響起了大麻炮。有人喊:“新媳婦來了——”

我事先已經(jīng)安排好我們的七個端盤子的弟兄,誰負責(zé)哪個喜宴廳誰負責(zé)哪個喜宴廳。并把頭一派兒上席的七桌客人也都拉出了名單,給了他們七個人。

我舅舅跟我說了,安席最重要的有兩桌。一桌是娘舅家的人,這是二虎人的主兒家。二虎人叫姥爺?shù)慕芯司说慕斜砀绲?,都是二虎人母親的娘家方面的人。這一桌人最是得罪不得。這一桌人要安排在首席,也就是東正房的炕上。

我舅舅說,另一桌得罪不起的人是送親的人,也就是新媳婦今天帶來的人。這一桌人要安排在第二桌,也就是正西房的炕上。

我舅舅說,把這兩桌人都安排好了,你這個總管就當(dāng)好了一半。

舅舅還告訴我說,除了陪同送親的席,第一派兒不安排東家的人,東家的人一律要到各個桌子上敬酒。主兒家席和送親的席,東家最少要去敬三回酒。而這都是由主管來提醒。

在我舅舅的規(guī)則的指引下,在我的弟兄們的配合下,第一派兒順利地撤席了。

第二派兒又陸續(xù)地開席了,并也在下午三點順利地下來了。

第三派兒是最后的三桌了,我們朋友一桌,院人一桌,東家和廚工一桌。廚工師傅說:“你們都上席。我倆就炒菜就端盤,順便跟你們吃上口?!?/p>

正吃著,轉(zhuǎn)轉(zhuǎn)的六六從礦上回來了。我們也把他招呼在朋友桌。他挺能喝酒的,我們一人敬他一大盅,他都給喝了。

吃飯當(dāng)中,我們商量著黑夜如何聽新媳婦的房。六六給出主意說,為了聽得真,你們站在窗臺上,用舌頭把窗戶紙?zhí)驖瘢缓笥蒙囝^一頂,就能一點聲音也沒有地把濕紙頂個大口子。把耳朵貼在口子上,里面有啥動靜都能聽著。

夜里,吃完對面飯,耍笑完新媳婦,已經(jīng)是半夜十二點多了。我們都說乏了,回家睡覺去呀。張叔把我們送出二門巷廊問說:“愣鬼們,你們不去聽新媳婦的房?”我們告給張叔,我們這是假裝走,等他們睡下了就往回返,張叔說:“對,我給你們留門著?!?/p>

我們出了街,張叔在里面用很大的聲響,“嘎嗒”地把大門的插關(guān)給上住,可后來又悄悄地給拔開了。

聽新媳婦的房,這在我們雁北地區(qū)是個風(fēng)俗。東家總要安排人去聽房。

十多分鐘后,我們輕手輕腳地返進院,摸到新房窗臺前,可新房窗前空空的,沒個蹬踩的,我們不好上窗臺。

“走,聽轉(zhuǎn)轉(zhuǎn)的去?!?/p>

轉(zhuǎn)轉(zhuǎn)家窗臺前的大灶臺好像是專為聽房而壘的,冀生、小斌、二虎三個人都上去了。他們用六六本人教給的法子,用舌頭把窗戶紙頂出了三個窟窿洞,把三個耳朵堵在了洞口,聽里面的動靜。我和老王他們在二門巷廊等著。可越等越不出來,我們就各回各家睡覺去了。

第二天三個聽房的互相補充著跟我們學(xué)說。

六六想跟轉(zhuǎn)轉(zhuǎn)做那個啥,轉(zhuǎn)轉(zhuǎn)不讓,說:“誰叫你喝醉酒罵我呢?!绷f:“喝醉酒還算?喝醉酒不算。”轉(zhuǎn)轉(zhuǎn)說:“不不不?!绷f:“不不不。”不不不的,最后就做開了。

冀生學(xué)的最有意思,能學(xué)出音調(diào)。正學(xué)著,轉(zhuǎn)轉(zhuǎn)從她家出來了。冀生就把她叫過來,問說:“誰叫你罵我呢?”

轉(zhuǎn)轉(zhuǎn)一下子愣住了,就想就說:“我多會兒罵你了?”

冀生說:“誰叫你喝醉酒罵我呢?”

四蛋說:“喝醉酒還算?喝醉酒不算?!?/p>

轉(zhuǎn)轉(zhuǎn)這下子機明是怎么回事了,罵了聲“槍崩猴們”,紅著臉跑開了。

第三天中午,我們又在張叔家吃的飯。這次是“謝客”飯。這次就不是“渣澄”了,這次吃的和結(jié)婚那天的一樣,也是席。這是計劃中的一頓飯,廚子做的時候就給多做了一桌“謝客”飯。

我們叫張叔坐在炕正面,讓金梅在地下伺候我們。張叔叫了幾聲金梅,金梅在地下顧做營生,沒聽著。張叔又大聲喊:“槍崩猴,槍崩猴?!苯鹈仿犞?,問做啥。張叔說:“給大大夠夠那瓶酒?!睆埵宓耐牍裼衅糠诰?。

“槍崩猴”,這本來是罵人的話,意思是讓拿槍打死了??蓮埵褰薪鹈窐尡篮锊皇橇R金梅,好像金梅的小名就叫個槍崩猴似的,他是在叫她的小名。

張叔喝多了,不住氣地叫金梅給我敬酒。

“槍崩猴!給招人哥敬酒?!?/p>

“槍崩猴!給招人哥敬酒。”

這次吃完飯,我的總管任務(wù)就結(jié)束了。

2 處分

總管當(dāng)完了,放假的一個星期也過去了,我該去新平旺上班了。

我黃挎包里裝著喜糖,到了文工團。

向仁在我宿舍坐著,看見我,她“小曹小曹”地招著手,把我叫到了跟前,告訴了我一個不好的消息。

她說郭秀英再也來不了了,讓晉南的部隊緊急招走,當(dāng)了文藝兵去主演李鐵梅。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沒說什么。

一整天我都是悶悶不樂的,不想跟人說話。晚上回了家,也是不想理人。坐在炕上彈秦琴,節(jié)奏很慢地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撥,一聲一聲地彈。其實,我就彈就走著思,聽得我媽跟玉玉說話,我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彈什么。我彈的是新疆民歌《阿瓦爾日古麗》:“灰色的小兔在那戈壁上跳過來跳過去,可曾見美麗的阿瓦日古麗?我要尋找的人兒就是你……”

我媽跟玉玉說:“你姨哥自當(dāng)了回總管,一滿是個大人了。吃完飯也不到牛角巷去跟娃們耍?!?/p>

玉玉說:“謝客那天金梅大大喝多了,一股勁兒地叫金梅給姨哥敬酒。槍崩猴,給招人哥哥敬酒。槍崩猴,給招人哥哥敬酒?!?/p>

我媽說:“吃謝客飯那天你又沒在跟前你咋知道?!?/p>

玉玉說:“是新華跟我說的。張叔那嗓門,他在家說話,站在街上也能聽著?!?/p>

我媽說:“新華咋就跟你學(xué)這?”

玉玉說:“肯定是想探探咱們家的口氣。”

她們偷偷看我。我瞅了玉玉一眼,“嘩”地一聲狠狠撥了一下弦。把秦琴放下。沒理她們。

第二天我騎車到了文工團,李指導(dǎo)員在大門口迎住了我,說你來我這兒一下。

我從來不進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她找我這是有什么事呢?這事看來還不是一句話就說完的,要不的話,那在大門口直接告訴我就行了嘛。

我把車子推進小花園,去找她。她讓我坐在椅子上。

李指導(dǎo)在我的眼里是個非常好的人,她的男人是礦務(wù)局管理生產(chǎn)的副局長,據(jù)說實權(quán)很大。可人們都說,李指導(dǎo)從來沒有半點領(lǐng)導(dǎo)夫人的架子。

我想起黃挎包里有二虎人的喜糖,昨天就裝來了,可我聽了郭秀英當(dāng)了文藝兵的消息后,心里麻煩得忘了給大家吃了。我掏出一把放在桌子上說,李姨您吃喜糖吧。

她笑著說:“你,也……”

跟我一塊從九礦出來的張新民,在我們?nèi)ゴ笳敖Y(jié)了婚,他還請文工團全體去參加了婚宴。我趕快說:“不是不是,李姨。是我的朋友剛結(jié)婚,我給當(dāng)總管。”

她笑著說:“我以為你休息了一個星期,也結(jié)了呢?!?/p>

我笑著說:“哪會呢。李姨?!?/p>

她停了停說:“小郭走得急,她讓我轉(zhuǎn)告你,說她會給你寫信的?!?/p>

我看李指導(dǎo)。

她繼續(xù)說:“小郭可真是個好女孩。可惜的是……”

我搖搖頭,沒說什么。

她說:“兩個人通通信。通信也是交流感情的方式。我跟我男人也是老通信老通信,就通成了。”

我笑了笑,沒做聲。

她說:“她來了信,我給你保管好。”

她來了信,你給我保管好?我心想,小郭要是給我來了信,我也就能直接收到,還麻煩你給我保管?

她說:“保管好,我給你打電話,通知你。”

給我打電話?通知我?我不明白她這樣說話是什么意思。

我說:“李姨,您找我,是……”

她說:“是這,那個,你,以后,那個……是這。在大寨時薛部長不讓你拉《蘇武牧羊》,可你還非要拉。薛部長為這很生氣,說這是個政治態(tài)度問題,是個很嚴重的事情,得給個處分教育教育。他說,因為這個,讓你下去?!?/p>

“讓我,下去?下哪兒?”我不明白。

“薛部長說,讓你去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p>

“工人階級?哪的工人階級?”我有點急。

“企業(yè)處,橡膠廠?!?/p>

剛才我一聽“工人階級”,心里頭嚇了一跳,以為是讓我回九礦去下井。一聽是去企業(yè)處的廠子,這才把心放下了些。

李指導(dǎo)說:“薛部長說讓你準(zhǔn)備準(zhǔn)備。三天內(nèi)去橡膠廠報到。”

雖然是沒讓下井,可這個消息也把我一下子打懵了。我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說聲“噢”,站起了身。

李指導(dǎo)說:“其實小曹,這個事情也不是沒有回轉(zhuǎn)的可能。我猜著是,薛部長為啥說讓你三天之內(nèi),而不是說馬上。說明還是留有余地的?!?/p>

我不明白李指導(dǎo)說這話的意思。看她。

她說:“你找薛部長去承認承認錯誤,表個態(tài)。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誤拉了曲子,叫我看,也不是個什么嚴重的問題。我看這事是可以商量的。”

商量?跟誰商量?我又說了聲“噢”,出去了。李指導(dǎo)又在身后說了什么,我沒聽著。我是急急地去找老王。

我急著要把這個事告訴老王。

老王正好是剛進了樂隊排練室,正在卸圍脖兒。

老王跟我笑。老王的笑永遠是那種和善可親的樣子。

可我看見他就好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看見了親人,一下子想哭,可我忍住,沒哭。

聽完我的學(xué)說,老王說,開什么國際玩笑,走,我跟你去找她去。我說不是李指導(dǎo),是薛部長。老王把我拉進了李指導(dǎo)辦公室。

老王跟指導(dǎo)員說:“這么熱愛音樂獻身音樂的一個孩子,這么優(yōu)秀這么上進的一個孩子,又有能力,別的從來沒有打過揚琴的人,你叫他馬上打揚琴試試看,他能行嗎?肯定是不行??尚〔芫湍苄小E拧都t燈記》讓我們改西洋樂器,我們都很費勁吃力,可小曹很輕松地就改過來了,這是能力。他有這個天分,卻不讓他發(fā)揮。要處分他下廠,去接受什么再教育。”

老王有點激動,沒頭沒尾、斷斷繼續(xù)說:“如果是個壞孩子,搗亂的孩子,不認真工作的孩子,也算??尚〔芤岳蠟閷?,大話不說,見人笑一面,見了我們都叫叔叔姨姨,是我們硬不讓他叫,才改成了老王。這么優(yōu)秀的一個孩子,就為拉個《蘇武牧羊》?真是奇了怪了?!?/p>

向仁和幾個樂隊的人也都進來了。

為了緩解氣氛,李指導(dǎo)員說先吃喜糖,吃塊喜糖再商量。她給老王剝了一塊,也給自己剝了一塊。給別的人也一人一塊。

老王說,我一會就代表樂隊全體,去跟薛部長請愿。向仁說咱們一塊去。

李指導(dǎo)說:“小曹是個好孩子我能不知道?我也跟薛部長說了。可我的想法是,別的人去找他效果不好,弄不好反而會僵得扳不回來。解鈴還需系鈴人,唯一的辦法就是,小曹親自去跟薛部長認錯,承認自己錯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分析后,一致說李指導(dǎo)的看法是對的。

我一直是沒有做聲。

劉玉文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小曹去吧。下個軟,就還能在自己心愛的崗位上,打你的揚琴拉你的小提。多好?!?/p>

“去吧去吧?!毕蛉拾盐彝瞥隼钪笇?dǎo)的辦公室,老王跟小花園把我的自行車也給推出來。李指導(dǎo)還告訴我薛部長的辦室是在東方紅大樓的二層。

我騎上了車。回頭看,人們在文工團大門外看我。我跟他們揮揮手,快快地騎走了。

薛部長,您是個大人,我是個小孩。您是個領(lǐng)導(dǎo),我是個您手下的手下的手下的一個小兵兵,一個愛好音樂愛好得死去活來的小孩。就因為我拉拉《蘇武牧羊》,您就給我處分。

昨天我媽說我自當(dāng)了回總管,長大了??晌覜]認為我長大,我一直不把自己當(dāng)個大人,一直以為是個小孩,學(xué)生。

我從小就是這樣,見了生人就拘束,見了領(lǐng)導(dǎo),很害怕,嚇得慌,不敢跟人家主動說話。但是,單獨在路上碰到熟人的話,我也會說的。

那次火車上在廁所門外碰到您,我又主動地叫您薛叔叔了,您又沒理我。您沒理我是您沒理我,不是我沒跟您打招呼。

我媽教育我要“仁恭禮法”,可又沒說讓我見了領(lǐng)導(dǎo)就低三下四就點頭哈腰。

我爹也沒教過我這樣子,如果他見了領(lǐng)導(dǎo)就低三下四就點頭哈腰的話,那他也不至于本來是大同的抗戰(zhàn)干部,卻讓打整到了懷仁去上班。六十歲退了休了還不讓回家,還讓到一個手工業(yè)作坊縫紉社去繼續(xù)為革命工作。

我真喜歡我的文工團拉二胡拉小提的工作,我又沒搗亂,又沒不上進,可領(lǐng)導(dǎo)不要我了,要讓我去工廠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

唉,這該咋辦才好。

我就騎車就這么想著,想著,路過東方紅大樓我沒有下車,我繼續(xù)騎著,騎著,向前騎,騎進了城,拐進了圓通寺巷子,回了家。

我心里麻煩,回家不像以前那樣高興地大聲說,媽我回來了。我也想假裝沒事人似的,可我沒做到,這次我只是低聲地叫了一聲,媽。我媽看了我一眼,覺出有什么不對了,可沒問我,還像是往常那樣說,俺娃回了。

其實,她應(yīng)該問我,昨天剛走,今兒咋在半前晌就回來了。她沒問。

我媽沒說話,看我,等我往下說。

其實,我想了一路,可也不知道該怎么跟我媽說這件事。

不說也得說,想不起該怎么說也得說。

我說:“媽,我遇到了麻煩了?!闭f著,眼淚不由得流了下來,沒控制住第一滴眼淚,下面就嘩嘩地流開了。

我媽大聲喝喊說:“男子漢!”

她這么一喝喊我,我才不哭了,才跟我媽說了是怎么回事。

我媽沒做聲,一直聽完,才說話。

她說:“這兩天我看出你是有事了,心想你長大了,沒問你,等你張口??纯?,到底也是有事了?!?/p>

我媽不知道,其實昨天的傷心事跟今天的傷心事,不是一個事。

我媽讓玉玉把五舅舅也叫來了。

五舅舅說:“現(xiàn)在的這個情況是,這個人想讓你去給他說好的,下軟,道歉。如果你跟他下了軟,那你就還能繼續(xù)留在文工團,打你的揚琴,拉你的胡胡,做你喜歡的事。你如果不跟人家下這個軟,這事恐怕是過不去。你頂撞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是要給你個顏色看看的?!?/p>

我說:“我又沒頂撞他。”

五舅舅說:“人家說《蘇武牧羊》是投敵叛國的曲子,不叫你拉,你非要拉。這還不是頂撞嗎?”

我媽說:“招人,你自己認為自己錯了沒?”

我說:“我沒錯?!?/p>

她說:“那好,俺娃自己做決定哇。媽覺得俺娃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p>

初中二年級時,我的俄語是班里的下等水平??捎写慰荚?,在監(jiān)考戴老師的“指點”下和同位兒的“幫助”下,考成了班里的第三名。同學(xué)們和老師們都拿異樣的眼光看我,我心里又懊惱又麻煩,不知道該怎么辦。回家我跟我媽認錯,我媽那次沒罵我,還給我出了個偉大的主意,讓我偷偷地找戴老師補習(xí),后來我的俄語真的給補習(xí)上來了,在又一次考試時,我的俄語仍然是前三名。

這次,這么重要的大事,我媽不給出主意,讓我自己做決定。

3 鐵匠

一大早我就騎車到了文工團。

我們宿舍共四個人,我們九礦來的三個,另有拉手風(fēng)琴的麻有才。

他們?nèi)齻€都還沒有醒來。我抬起胳膊看看手表,表不走了。這兩天連住的傷心事,把我麻煩得連手表也忘上了。剛才跟家走的時候看過衣箱上的馬蹄表,是六點多,一路我騎得飛快,現(xiàn)在最多也就是個早晨七點。

我悄悄地打包著行李,麻有才讓我驚動醒了。他問說你這是干啥呢,我說走呀,到橡膠廠報到去。他說那你帶行李去呀?那里可沒有單身宿舍。我說你咋知道沒有,工廠能沒有單身宿舍?他說我搞過個對象就是那個廠子的,知道那個廠子肯定沒有單身宿舍。

“文革”當(dāng)中我上高中時,在大東街的毛紡廠插過廠,那個廠有單身宿舍。我跟學(xué)校參加工作,到了紅九礦也有單身宿舍,后來來了文工團也有。我以為,是個單位就有單身宿舍。

麻有才告訴我這個橡膠廠是個幾百人的小廠子,有個家屬院兒,也是給有老婆孩子的老工人住,單身職工們都是跑家。

吳福有張新民也都醒了,吳福有勸我跟薛部長下下軟說說好的,咱們還在一起多好。我說你別說了,我主意拿定了,沒錯我是不會認錯的。

他說:“你要把心愛的工作扔下呀?”

我說:“沒辦法。是人家不要我,我也沒辦法。違著良心去求饒去下軟的事,我不做。”

他們?nèi)齻€又說了些什么,我不想聽了。我把捆好的行李就那么留在床上,說以后再來取。

把床頭柜里面我的小零碎東西裝在黃挎包里,看了一眼我的小提琴,轉(zhuǎn)身要走。吳福有忙忙亂亂地就穿衣服就說等等等等,我送送你。我說別了,拍了一下我的小提琴,大步地跨出了宿舍。

當(dāng)我大步大步地走出文工團大門時,鼻子一酸,眼淚要涌出來。但我忍住了。我咬緊著牙關(guān),把就要流出的淚水止住了。

我騎車到橡膠廠去報到。

還沒到廠子,就聞到了一股難聞的橡皮味。我心想,我將永遠地要聞這種味道了。但我轉(zhuǎn)念又想,這總比下井強。要下了井的話,那能把我媽擔(dān)心死。

門衛(wèi)是個戴著紅袖章的后生,把我攔住問干什么,我說是來報到。他要看我的報到手續(xù),我說沒有。他說沒有手續(xù)就來報到?我說是礦務(wù)局革委的薛部長讓我來的。門衛(wèi)說你打的旗號倒是挺大,那你有薛部長寫的條子嗎?你說的是真的假的呢?

他這一句“真的假的”把我說得心里惶惶的,我心想,別報不了到,不讓我在這里上班,那薛部長說要不干脆哪來回哪,再把我打發(fā)到紅九礦去下井可壞事了。

我說我真的是薛部長讓我來的,你們不信問問我們文工團李指導(dǎo)員。他說你是文工團的?我說噢。他說那咋就來當(dāng)臭橡膠工了,咋了?是犯錯誤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的這個分析判斷。

他說那你等等吧,等領(lǐng)導(dǎo)上了班再說。

哦,原來還不到上班時間。我不由得抬起手腕,看了一下不走的表。

我想把自行車推進大門,后生不讓。我只好是在大門外等著。

那后生原來是在屋子里,大概是為了看我,也在門外站著。可人家穿著軍綠棉大衣,我卻是平常的衣服,身上感覺是冷浸浸的??纯此t袖章上的字:企業(yè)處群眾專政委員會保衛(wèi)部。

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上班了,有的騎車,但大部分是步行的。所有進廠的人都在看我。起初,他們一看我,我趕快把頭捩一邊兒,要不就是看地??珊髞硐肫?,萬一是領(lǐng)導(dǎo)來了,別耽誤過去。

我求門衛(wèi)說,我不認識哪個是領(lǐng)導(dǎo),要是領(lǐng)導(dǎo)來了大哥跟說說,就說我是來報到了。

人家沒看我,“哼”了一聲。

看著有個像是領(lǐng)導(dǎo)的,可人家沒給攔住說我的事,那人走進去了。

一個四十來歲的細個子瘦人步行過來了,他沖我說這是勞資辦雷主任。他跟雷主任說了幾句話后,雷主任叫我跟他走,把我領(lǐng)進了勞資辦公室。

我說雷叔叔我沒有手續(xù),您給文工團李指導(dǎo)員打電話,她就跟您說呀。聽我這么說,他笑了一下,讓我在外屋等著,他進里屋打電話。一會兒出來了,笑笑地說文工團待得好好的你來這里干什么?走哇,先領(lǐng)身工作服。

他把我領(lǐng)進庫房,給我抽出一身勞動布工作服,一副白線手套,一塊毛巾,兩條肥皂。

他又笑笑地說:“局長夫人說你是個好孩子,讓我招呼你。那你說你想干啥哇?”

見他是笑模樣,又說局長夫人讓招呼我,我就大膽地說,不想去膠皮味兒濃的地方,想學(xué)點車工這樣的技術(shù)。

我不知道車工是做什么,但好像聽說這是好工種。他從上到下打量打量我,說:“維修車間的鍛工房倒是短個人,可不知人家?guī)煾狄灰?。走吧,要不試試去。?/p>

他把我領(lǐng)到維修車間,里面正組織著全體人馬學(xué)習(xí),由一個虎牙女工在念報紙,說中國代表首次參加聯(lián)合國大會。見我們進到里面,她才停下來念。雷主任說明來意后,人們都看我。和一個個壯得像牛的小伙子們相比,更顯出了我的瘦弱。

我在外面凍了好長時間,覺得有清鼻涕要流出來,我趕快拿手背擦了一下。

半天沒見有人表態(tài)。

當(dāng)我覺得沒了指望時,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漢站起說“來哇”,他就把我領(lǐng)到了鍛工房。

進了鍛工房,我看到了靠墻的頂上有很大的抽風(fēng)機,那形狀像個倒懸著的大漏斗。抽風(fēng)機下面是燒鐵塊的火爐?;馉t前面是個大鐵砧,鐵砧上放著一把小手錘,旁邊還立著把大鐵錘。地上還躺著把更大的鐵錘。

我這才明白過來,鍛工原來就是鐵匠。這我以前是不知道的。

這個老漢就是我的師傅,姓白,但他不是回民。他個頭跟我差不多,屬于中等。他的體形也屬于中等。他說話很慢,像是結(jié)巴子怕結(jié)住那樣,慢慢地說。他問我家在哪住,我說在城里頭。他說新平旺有住處?我說沒有。他說哎喲喲,得大冷天跑家。

白師傅穿著件小皮襖。他不像別的師傅們那樣,皮襖只是披著或是敞著懷,他是緊緊地穿在身上,還要把扣子也都一顆一顆扣好。

他見我只是抱著一身單衣工作服,問說勞資沒給你個皮褂?我說沒。他說走,我跟你跟他們要去。去了勞資,雷主任說我的編制是在壓膠車間,那里是沒有皮褂的。白師傅說不管你那,在我這兒就得給按鍛工算。雷主任說,那要不給領(lǐng)上個舊的。白師傅說舊的也行,不要爛的,走,我去看看。白師傅跟著那人到了庫房,過了很大的一會兒才出來。他抱著個皮大衣,跟我說:“你跑家,這個大大的,暖和?!贝笠掠辛叱尚?,里面是白羊皮,外面吊著黑布面,山羊皮大毛領(lǐng)子披在肩上,我穿著下了膝蓋。長這么大,我這是頭一次穿皮大衣。穿著這件大衣,一看就不是個下井的,是個井上的技術(shù)工人。

我心里踏實了下來。橡膠廠要了我了,我不會回到紅九礦去下井了。那我媽就再也不會擔(dān)心我,會讓井下的四疙瘩的石頭把我砸死了。

見我穿著大皮襖回來了,我媽知道我是當(dāng)了工人。

她說:“媽猜出你不會給那個狗日的去點頭哈腰。行!是曹敦善的個兒子?!?/p>

我沒做聲。

我媽說:“不是媽說,那拉胡胡終究也不是個正經(jīng)的做項?!?/p>

我媽這話讓我一下子又想到,文工團的一切,將跟我永遠永遠地不沾邊兒了,永遠永遠地跟我再見了。

我不由得深深地長嘆出了一口氣。

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

Ade,我的揚琴,Ade,我的小提,Ade,我的……

見我不做聲,我媽又說,還是當(dāng)工人好。她還舉例說,她的姑夫就是鐵匠,別的鐵匠只會打個勺子鏟子,可人家老漢會打剃刀剪子??恐@點手藝,老漢誰也不敢小看。我媽說的她姑夫,就是我的姑姥爺。

我知道我媽這是怕我心里頭麻煩,才這么說著,來安慰我。

玉玉說:“姨姨,姨哥這次沒讓打發(fā)到紅九礦去下井,也是挺好的了。”

我媽大聲地說:“下井?哼!他敢把我娃娃再攆到下井,那我非拿刀把狗日的捅了不可。”

我看見,我媽說這話的時候,眼里有種兇兇的光。

這時我想到,如果這次真的讓我回九礦下了井,那我媽真的能拿刀把那個部長給捅了。

我媽有這個膽量也有這個能力。為了兒子,她什么事也能做得出來。

大概是為了緩和氣氛,玉玉說:“姨哥穿著大皮襖,像是威虎山的?!?/p>

我說:“啥?威虎山的小土匪?”

玉玉說:“座山雕?!?/p>

我說:“楊子榮好不好?”

玉玉說:“好。楊子榮?!彼骖^跟我媽說:“姨姨您看姨哥多像是個楊子榮?!?/p>

我媽說:“楊子榮是誰?”

我和玉玉都笑。我媽也笑。

我知道,我們這笑,不是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的笑。我們這笑,是她們怕我傷心,我怕她們麻煩的那種無奈的笑,是相互安慰的笑。

4 機關(guān)戶籍室

我每天騎車跑家。小三十里路,得騎四十多分鐘。早晨來上班,我中午就不回去了。但我也不在礦務(wù)局機關(guān)大食堂吃午飯,一個是大食堂距離著我們的廠子還有四里路,大冷天的不想來回跑那么遠。再一個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不想在食堂碰到文工團的人,甚至是醫(yī)院的學(xué)校的那些認識我的人。自我被攆出來,我就不想看見他們。我總覺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什么沒臉見人的壞事似的,怕人家問這問那,哪怕是說些同情我的話,我也不想聽。

我的午飯是跟家?guī)е杉Z,在我們鍛工房吃。我好吃菜包子,我媽每天都給我?guī)У氖遣税印V形缈煜掳鄷r,我就動手準(zhǔn)備我的美餐。我先把三個大菜包子放在取暖的大火爐的鐵蓋上,讓它們慢慢地烤著,這當(dāng)中我在燒鐵的小爐上用大搪瓷缸燒水。水開了,我做雞蛋湯。澥好的山藥蛋淀粉汁和香油調(diào)料汁,玉玉在家里早就給定著量地準(zhǔn)備好了,裝在小瓶瓶里。

白師傅問我,你黑夜回家吃啥?我說,擱鍋面。他說,啥是擱鍋面?我說,做好菜湯,再把面條煮進去。

他說:“你是個嬌養(yǎng)養(yǎng)。家里的白面保險是叫你一個人吃了?!?/p>

“嬌養(yǎng)養(yǎng)”是大同方言。意思是指受到父母嬌慣的孩子。人們常說“嬌養(yǎng)養(yǎng),白面甕里打躺躺”,意思就是說大人太嬌慣這個孩子了。當(dāng)時人們都吃供應(yīng)糧,白面的比例是百分之三十。

我實話實說地告訴白師父,“文革”前我爹在懷仁清水河公社當(dāng)書記時,我媽在我爹工作的村里開荒種地,種了有四五年,家里攢了好多糧。我媽就用這些糧跟鄰居們換白面。白師傅問我你爹現(xiàn)在還在公社?我說“文革”一開始我爹就讓造反派給攆得靠邊兒站了,現(xiàn)在退了休了又讓到懷仁縣的縫紉社上班。

白師傅說退了休了還讓上班,我說我媽罵我爹是個“擔(dān)大糞不偷著吃的真心保國”,我爹最聽黨的話了,黨組織讓干啥就干啥。說這話的時候,廠技術(shù)辦公室的陳永獻技術(shù)員也在跟前,他說“文革”了還有黨組織?我說這我不懂,可我爹老說是組織組織的,常說不聽組織的話對不起黨給發(fā)的工資。

人們都笑。

我們鍛工房有個單人床,床上鋪著個灰色的棉門簾。吃完午飯,我蓋著白師傅給我領(lǐng)的大皮襖在床上睡一覺。有時候一直能睡到白師傅又來上班,給火爐加煤,我才醒來。

早晨我騎車來廠,一進我們鍛工房,屋里就已經(jīng)是暖烘烘的了。火爐早就生著了,鐵水壺的水也快開了,沙沙地響著,地也打掃了,灑過水的地面有股子泥土氣,撲鼻撲鼻地香。這些本該是徒弟我的事兒,可白師傅卻是早早地來給都干了。他說:“你冷哇哇的跑家?!?/p>

有次我進了廠,發(fā)現(xiàn)自行車前輪胎沒氣了,我問白師傅附近有補帶的沒有,他說,看你有錢的。我看他,他說,擱那兒哇。中午白師傅把我車子給推回他家,把里帶給補好不說,還把車子也給擦干凈了。我感激地看他。他說:“好好兒的洋車,看你那騎得日臟的。”

以前我有宿舍,碰到刮風(fēng)下雨天我就不回家了,可現(xiàn)在我沒有宿舍了,天氣再不好也得回。有時也坐公共車,可公共車車站距離我們廠五里地,這五里地還得步行。我是盡量騎車,實在是不行了,才坐公共車。

我當(dāng)了鐵匠,小彬騎車來過我們鐵匠房。中午我領(lǐng)他到梅香飯店吃飯,他看對了一個女服務(wù)員。當(dāng)時沒說,我們騎車相跟著回家時,他在路上才說那個女服務(wù)員真好看,胖胖的手腕兒,圓圓的臉。我說我明天給問問,他說你真的給問問。我說肯定給你問,如果那個女的有活口的話,那我當(dāng)晚就進城去你家告訴你。他說我盼著你明晚到我家,那就說明有了好消息。我說你等著吧,好消息一準(zhǔn)會有的。

第二天,我問完了,那個女的說她沒意見,回家問問媽。我一聽,很高興。按頭天說好的,下了班就騎車進城??沈T到四二八廠后門時,刮來大黃風(fēng),一步也不能騎,只好是下車推著走。硬是咬緊牙,把車子推回到小彬家。小彬姐姐看見我灰眉土臉的,感動地說,彬彬,啥叫好朋友,這就是好朋友。她還給我沖紅糖水雞蛋,說讓補補營養(yǎng)。

小彬家在南門外,距離我家有五里多地。我回了家,我媽看著我那疲憊的樣子,心疼地說,你也死心眼兒,非得今天去告訴他,來回多走了十里地。我說我跟他說的是,有了好消息當(dāng)天就告訴他,說話總得算話才對。我媽說,招娃子,不是媽說你,你也是有點死,跟你爹似的。

白天短了,沒等下班就黑了。白師傅總是催我說早早兒走哇,早早兒走哇。有一回騎車到了老平旺電廠,刮起了白毛雪旋風(fēng),不一會兒又起了沙塵暴。沙塵打得我連眼也睜不開,嗆得我氣也出不上。大皮襖讓刮得都給翻卷起來,更加大了我的阻力。自行車我也得兩手把緊,使勁兒拽住,才不至于讓強硬的大風(fēng)給刮倒。我咬緊牙關(guān),心里默默地念著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爭取勝利!”可是,念了也沒用,還只能是費死勁地,一步步往前挪??斓轿覀兇笸恢辛耍蚁氚衍囎蛹姆旁趯W(xué)校,在路邊等公共車??蛇@時候我一下子想到了我的爹爹。

我上初中時,他在懷仁給我買了自行車,為了我能提早半個月見到車子,他頂著北風(fēng)用了十九個小時,步行八十里,硬是在半夜時,推回到了家。他不會騎車,不會騎車的人推起車子會更費勁。想到我爹爹,我的力量來了,我決定不往學(xué)校寄車子了。我要學(xué)習(xí)我爹爹的榜樣。我發(fā)了狠,拼著命,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動。終于在晚十點多到了家??晌乙蚕裎业菢?,進了家門,就給累得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我媽說招娃子,咱們在礦務(wù)局問個房吧,房租再貴也得問。我說媽,別了,一下到哪兒問去。我說媽我想好了,再要是碰到壞天氣,我就不回了,就在鐵匠房睡呀,有大爐子,半點也不冷。碰到這樣的壞天氣,我不回您甭?lián)木托?,甭又瞎想著說我咋了,路上出了啥事了。

玉玉說:“姨哥你的行李不是還在文工團放著嗎?碰上壞天氣你到文工團去睡,誰還能不讓?”我說:“沒人不讓,但我不會去的。我寧愿在我鐵匠房睡,也不會去文工團。我明天就去搬行李?!蔽覌屨f:“那俺娃明兒走的時候帶上兩雙掛面,萬一不回了,煮著吃?!蔽艺f:“噢?!?/p>

第二天我媽給我?guī)Я藪烀妫€讓玉玉給調(diào)了半罐頭缽子醬油香油蔥花調(diào)料。還給我?guī)Я藥最w雞蛋,怕雞蛋在路上凍了,玉玉還用毛巾給包裹住又裝在我的黃挎包里。我做好了萬一的情況下不回來的準(zhǔn)備。

原打算中午文工團人少時,去馱行李??墒巧衔缡c多,陳永獻師傅到鐵匠房來叫我,說勞資辦有我電話。我趕快跑去接,電話那頭說:“你是小曹嗎?我是張叔,你來我辦公室一趟,我跟你說個事?!?/p>

張叔在機關(guān)戶籍室工作,是我們文工團張寶蘭的父親。半年前,張寶蘭求我到家教她五妹妹拉二胡。我一個星期去她家教兩個中午。自到了橡膠廠,二十多天了,沒去過她家。張叔說要跟我“說個事”,聽口氣,不像是要跟我商量教他五女兒學(xué)二胡的事,那會是什么事呢?

我跟白師傅請了個假,去了機關(guān)戶籍室。

張叔說:“聽寶蘭說你的行李一直還在文工團宿舍放著,我們一家人思謀著橡膠廠沒有單身宿舍,你家又在城里住,這大冷天的跑家,咋能受得了呢。我看你把行李搬我這里吧?!?/p>

我看看張叔的辦公室,說:“您讓我,把行李搬這里?”

張叔說:“對。你把行李搬過來。這就是你的宿舍了。白天咱們各上各的班,下了班這個屋子就是你的了?!?/p>

我看了看,靠墻有張單人床,上面有個藍色的大棉墊。

我不知道說啥好,我高興得連“謝謝”也沒想起說。

我也不管是中午不中午了,當(dāng)下就到文工團取來了行李。

張叔還給我倒騰出了半個卷柜,兩開門,里面是兩層,說讓我放些東西。

張叔幫我把床鋪好,讓我到他家吃午飯。我說以后的吧,我還得去教老五學(xué)二胡呢。張叔沒硬堅持讓我去,他自己走了,把我一個人留在他的辦公室。

我原地轉(zhuǎn)著身,看看這里,看看那里。

我這不是在做夢吧?

我看看臉盆架,看看辦公桌,看看大卷柜,又看看我的床鋪。

不是做夢,是真的。

哇!我有了單身宿舍。

礦務(wù)局的機關(guān)戶籍室,成了我的單身宿舍啦。

5 對聯(lián)

我到鐵匠房的最初那幾天,白師傅不讓我干活兒,只讓我在一邊兒看。凡有坯料需要鍛工房加工,白師傅就站在門口喊兩聲“胖虎”,電焊房的胖虎就搖晃著身子,笑瞇瞇地過來了。白師傅把燒紅的鐵塊從爐膛夾在砧子上。胖虎“噗”地往手心兒吐口唾沫,就把大錘掄起來。該往紅鐵塊的哪個部位砸,該輕砸還是該重砸,該快還是該慢,這全由白師傅的小手錘指揮。盡管白師傅嘴里沒說“你看著。你聽著。你記著”,但我明白,他這是讓我觀看學(xué)習(xí)。我在一旁認真地看著、聽著、記著。胖虎跟我說,鐵匠翻翻手,家里啥都有,小曹你好好兒跟白師傅學(xué)吧。

有個上午,我見白師傅又到門口要喊胖虎,我就主動說:“師傅,今兒讓我給試試。”白師傅沒看我,說:“明兒的哇。”原來這一日的活兒很多,把胖虎累得直說夠嗆。

第二日,我正式握起了十二磅重的大鐵錘。

以前在鐵匠房沒人的時候,我也試過這把大錘的重量。我不往什么東西上砸,只是空著掄,掄五六十下也不覺得有多費勁。但實際操作時就不一樣了,雖然每天只是些零星小活兒,可一個星期下來,我的兩手滿是血泡。有的已經(jīng)破了,有的還剛生起,有些是兩個三個的連成了一片。數(shù)了數(shù),大大小小二十多個。我忍著疼,不和任何人說。

休息了一天,又是星期一。爐膛的鐵料燒紅后,白師傅又把胖虎喊進鐵匠房。胖虎以為白師傅有別的什么事要吩咐,站在那里等著。

“等啥?錘。”白師傅說。

“說我?”胖虎問。

“不說你說誰?!?/p>

“有的師傅可會心疼自個兒的徒弟呢?!?/p>

“話才多!”

胖虎不敢再說什么了,搖頭晃腦地但又是笑瞇瞇地拿起了錘。那表情好像是在說,您偏心眼兒不講理,我也沒辦法。

我又沒跟白師傅講過也沒讓他看過,不知道他怎么就知道了我的手上有血泡。他跟鉗工房的人說,別看小曹是個文人,可真堅強,手上那么多血泡硬咬著牙一聲不吭,要是胖虎早就嚷嚷得滿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他這些話是背著我說的,可我聽后心里熱乎乎的。

白師傅還跟家里拿來紫藥水,讓我抹手掌。可我怕抹了紫藥水,我媽會發(fā)現(xiàn)我的手有傷口,我沒有抹。白師傅問我說,抹了就會好得快,你咋不抹?我跟他說了原因。他說,哦,小曹還是個大孝子??晌一丶液?,一進門玉玉說,姨姨讓五舅舅給你買了紫藥水,快抹上吧。我問玉玉,你們咋知道我手起了血泡。玉玉說我倒是沒注意,姨姨早晨說的,說你手疼得抓筷子都抓不緊,還說你洗臉不用手,只是用毛巾蘸水擦。還說這點你也像姨夫,說姨夫有年把耳朵凍得脫了殼,但是一聲沒吭過,從沒說過疼。

我手掌疼的那個階段,白師傅一連半個月沒讓我動錘。

我跟我媽說了這個事,我媽說白師傅爾娃真是個好人。

我以前還遇到過一個好人師傅,那就是在紅九礦時。跟大同一中分配到了九礦,說是讓我們到文藝宣傳隊,可礦領(lǐng)導(dǎo)說新來的學(xué)生娃們一律都到井下鍛煉鍛煉,要不他們就不知道井下的工人們是怎樣地受苦。先讓他們到井下去當(dāng)裝煤工,三個月后表現(xiàn)好的,再抽到宣傳隊。他們把我安排在了采煤營三連四排二班。帶班兒的是范師傅,他也是五十多歲,說話是靈丘縣的口音。他吩咐我說:“小曹你走站可得跟緊我。井下事故多危險大,你又不熟悉底下的情況,四疙瘩石頭夾著一疙瘩肉,咱們窯黑子可不是好當(dāng)?shù)?。”在下井的三個月里,全憑著范師傅的幫助和照顧,我才頂了下來。首先,他給我分配的任務(wù)是別人的一半。而且是跟他分的任務(wù)挨著,實際上每次他都替我又多鏟了好多好多。如果我們兩個人的任務(wù)是,他四噸我兩噸應(yīng)該裝六噸的話,那他足足地裝了五噸,只留給了我一噸。再有就是,他還要隔三差五地給我找點別的營生,比如說開溜子的工人請假沒來的話,那他就讓我來給開溜人頂工。有時候排里的辦事員請假的話,那他就積極地為我爭取,讓我臨時當(dāng)幾天排里的辦事員,這樣就可以不下井,只在上面寫寫畫畫。

我跟范師傅又不是親戚又不是故里,以前也不認識,可他就是這么照顧我,而且也不圖我能給他個什么回報。范師傅真是個好人,我雖然連他的大名叫什么也不知道,可我知道他是個大好人。

小時候我媽讓算卦先生給我算過命,說我處處都會遇到好人來幫忙?,F(xiàn)在我又遇到了白師傅。這兩個工人師傅,讓我一輩子都忘記不了他們的好。

當(dāng)然,關(guān)于這個范師傅,我沒跟我媽說過,那要是說了可壞了,我媽就知道我下過井的事了。

一進鐵匠房門的左手,有個大氣錘。白師傅給示范過咋用,胖虎說,小曹,這個家伙難呢,我貴賤掌握不了,你慢慢學(xué)吧。在沒人的時候,我試著練習(xí),練了幾次后,我把筷子放在錘下,正式往下砸。能把筷子夾住抽不出來,而筷子也沒有被砸爛。

正好白師傅進來了,過來往出抽抽筷子,抽不動。又把氣錘拉起來,拿出筷子看看。

他讓我再試,再試,我還是能做到這樣。

一會兒把胖虎他們叫來了,讓我表演。

表演成功,白師傅臉上笑笑的。胖虎說:“培養(yǎng)出好徒弟了,看白師傅虛的?!?/p>

快過陰歷年了,那天白師傅從家?guī)韮蓮埓蠹t紙,讓我給寫對聯(lián)。白師傅說不用問我也知道你會寫。白師傅叫胖虎到廠辦借毛筆和墨汁。胖虎跑了一遭,墨汁和毛筆都拿回了,可我一看毛筆太小,不能寫大字。我從破門簾上揪出些棉花,綁在筷子頭兒上,就拿它當(dāng)毛筆。這是我跟我爹爹學(xué)的,他就好用這種筆寫大字。春聯(lián)寫好了,維修車間的人都跑過來看,都夸說好字好字。胖虎說:“難怪呢,白師傅成天就叫我替他徒弟掄大錘,原來人家有這么一把牙刷子呢?!?/p>

人們都笑。白師傅也笑。

后來,廠里的人們都從家里把大紅紙拿來了,還都要求我用棉花筆寫。那幾日,掄大錘的事都是胖虎代干了。我把床當(dāng)成了辦公桌,坐在一個皮子做的小馬扎上,成天地寫對聯(lián)。有好幾個師傅故意多拿了紙,讓我留下給自己家寫。我用這些紙給鐵匠房大大地寫了一副。

上聯(lián)是:錘聲震撼舊世界。

下聯(lián)是:爐膛煉出新宇宙。

橫聯(lián)是:黑手高懸。

一九七二年還屬“文革”期間,這副聯(lián)很適合當(dāng)時的形勢。

下午,白師傅就從家里帶來糨糊,讓胖虎給貼出去。胖虎說,還沒到大年呢。白師傅說,叫你貼你就貼!

陳永獻技術(shù)員說,不僅是字寫得好,聯(lián)兒也編得好。他說“錘聲震撼”如果改成“鐵錘砸爛”那就更對仗了。他最佩服“黑手高懸”這個橫聯(lián),他說把毛主席詩詞里的句子借用在這里,對于鐵匠來說,既得當(dāng)又深刻還形象。

胖虎豎起大拇指說:“高!實在是高!高家莊!”他的師妹詠梅問說:“胖虎,你給說說引用了毛主席詩詞的哪一首。”胖虎搖著頭連聲說,不知道不知道。他見白師傅搓著下巴在笑笑地看對聯(lián),他明明知道白師傅不認識字,卻故意說:“白師傅,您給念念?!卑讕煾档伤谎壅f:“去!”他趕快縮著脖子往后退去,就退就說:“這老漢,這老漢。”

第二天一上班,陳永獻技術(shù)員又來到鍛工房。他跟我說:“我回家跟我爸說了,我爸說,還是你那句‘錘聲震撼好?!睆哪且院螅麤]事兒就到鐵匠房找我,我倆交上了朋友。

他比我大五歲,我叫他永獻哥,有時候也叫陳師傅。

我們鍛工房的洗臉盆原來是放在馬扎凳上,我寫對聯(lián)的那幾天,臉盆就放在地上。白師傅吩咐胖虎,告給詠梅,從廢料堆找點細鋼筋給鍛工房焊個臉盆架。胖虎說給了師妹,第二天上午,詠梅端著一個漂亮的臉盆架給我們送過來了。

哇!真好看?!肮弊中偷娜龡l腿兒捧著一個大圓,中間部分焊接了兩個小圓。兩個小圓又起到了固定的作用,造型又好看。大圓的圓周兩旁,左邊焊接了放香皂的小筐,右邊焊接了搭毛巾的“]”型半方框。整個架子又刷著光閃閃的銀粉。哇!真好看。

白師傅說,小曹喜歡你拿回去哇。我搖著頭說,我不要。白師傅說,拿回去哇,你不看都是用拃數(shù)來長的下腳廢料焊成的。我細看,果然是一小截一小截的短料接成的,有的連十公分長也沒有。只不過是詠梅的焊接技術(shù)好,又打磨得好,不注意看不出來。我說,那咱們鍛工房?白師傅說,再讓她找些廢料焊一個就是了。

我把臉盆架綁在自行車的后架上,可我出大門時,正好碰到了那個負責(zé)任的戴著“企業(yè)處群眾專政委員會”紅袖章后生,把我給攔住了,不讓往出帶,要廠革委主任的條子。我只好又推著車返回來。白師傅見我推著車回來了,問我是車子又壞了?我說了怎么回事。他說,走走走,我送你去。

那個群專的后生還在大門口把著,白師傅很生氣地大聲跟他說:“賣廢鐵連一塊錢也不值。再說小曹為一廠子人寫對聯(lián),那工錢值多少,你算算!屁大點事你鬧了個煙熏氣?!币姲讕煾瞪藲?,那后生不敢言語了。

“走走走。走你的?!卑讕煾蛋盐彝瞥隽藦S門。

我這是頭一次見白師傅生氣,還有點霸道和不講理的成分在里面。

回了家,我把這個臉盆架放下了一進門那里,也就是我媽修整我時讓我罰站的地方。

玉玉跟我媽說:“姨姨您看真好看。正好是給我姨哥結(jié)婚時擺新房?!蔽覌屨f:“就是。那快放起,到時候再往出夠?!庇裼裾f:“那我給拿破布條纏住,要不弄臟不好洗?!蔽覌屨f:“正好有你姨夫個爛秋褲,補補納納不舍得扔?!庇裼裾f:“您夠出來,我給鉸成條。鉸成布條好纏?!?/p>

聽了她們的話,我沖著她們大聲地說:“纏啥纏?就擺這里用哇么!纏?!?/p>

見我有點生氣,她們都不做聲了。

6 扣子

我說的扣子是真的扣子,但也是說圍棋。

我最初見到圍棋是在小學(xué)三年級時。

那年夏天,西門外的大同人民公園東湖西岸剛修建起長廊,我們一伙小孩子們就常常到那里去耍。長廊是南北方向的,足有二百米。中央有個大房子,叫歌舞廳。有個星期天我又和小朋友們?nèi)ツ抢锼5臅r候,見到有兩個人,盤腿坐在歌舞廳外的南邊臺階上,下圍棋。

當(dāng)時我又不知道人家那是在做什么,只是覺得好奇,就站在旁邊觀看。看著看著,我覺得那倆人很像是在玩我們小朋友玩的那種“羊吃狼”游戲。

玩“羊吃狼”,一方是狼一方是羊??伤麄儍煞胶孟穸际茄颍环绞前籽蛞环绞呛谘?。

狼吃羊的棋盤是在地上畫著的,他們這也是畫著的,但不是在地上,是畫在一張黃色的布上。每個人跟前有個小布袋,一個人的布袋里裝著黑色的子兒,另一個人裝的是白色的。不管是黑色的還是白色的,那子兒還都是鼓肚兒,放在棋盤上時,還有點搖晃。

又看著看著,我看出了些門道,我看出,只要一擱哪個子兒時,中間的一伙子兒就要被吃掉。

有意思。有意思。

我問那兩個人說,叔叔你們這是耍啥呢?用白子的人回答說,圍棋。

見他們不討厭我,我試著跟裝白子兒的那個口袋里捏出一個棋子,感覺是沉沉的??捎指杏X不出這是什么東西做的。狼吃羊是孩子們撿的石頭子兒,這難道也是石頭的?我想再多捏幾個棋子在手里,好試試它的重量,可一伸手,黑子人說“別動”,嚇得我手停在原路,不敢動了。

那以后,連住好幾次去公園時,我都要去歌舞廳南面找那兩個人,可一直再沒有見到。

當(dāng)我九歲也學(xué)會下圍棋時,常常能想起那兩個人。那是誰跟誰呢?一直也沒弄清楚。

我是跟我們圓通寺的慈法師父學(xué)的圍棋。

常來找?guī)煾赶缕宓氖莻€白胡子老漢。他們下圍棋也下象棋。他們下象棋的時候總也要斗斗嘴。白胡說:“我看了,這盤我是要贏?!睅煾刚f:“你贏?贏動了你哇。你贏,我看你是迎見了拾狗糞的了?!闭f完“啪”地一聲,把棋砣兒剁在了棋盤上??伤麄兿聡宓臅r候卻是文文靜靜的,就像是花園遇到的那兩個人,眼睛盯在棋盤上,一句話也不說。

師父在“文革”中被三中的紅衛(wèi)兵逼得上了吊,他家的棋也被作為是封資修的四舊給沒收了。可我還想耍圍棋,想跟我們街坊的小朋友耍。我們就到商店去買,售貨員不知道圍棋是什么東西,我說像扣子,售貨員說想買扣子到那頭去。我想這倒是個好主意。主意是個好主意,可實際上沒鬧成。我先買了181顆黑扣子,可無論怎么轉(zhuǎn)都配不上和黑扣子一樣大的白扣子,轉(zhuǎn)了好幾天,把城里的商店都轉(zhuǎn)遍了,沒有。返回又去退黑扣子,不退給了,說是已經(jīng)下賬了。我只好把那一盒黑扣子全給了我媽,我媽罵我說:“你一滿是瘋了,買這么多扣子做啥?!?/p>

后來我們又想起個好主意,買了三斤木匠用的那種泥子,又跟本院兒劉叔叔要了白油漆黑油漆,動手做圍棋。很順利,很成功。棋子的手感也好。既然展開攤子,干脆就一鼓作氣做了兩副。

老王是我們街坊十多個朋友里唯一的一個有工作的,在大同日報印刷廠上班。他比我大5歲,還是個獨身,家里沒別人,就他自己。老王的家就是我們的圍棋俱樂部。我是當(dāng)然的教練。我把我知道的都教給了他們。

我們就用這種膩子圍棋,耍了好幾年。

耍著耍著,有一個小伙子來找上門了。他說聽說你們這里有伙下圍棋的,想跟你們學(xué)學(xué)。

想學(xué)那就教教你。老王先教我二教,可最后的結(jié)果是,我們一盤沒贏,讓人家給把我們教了,教得還不輕,我們都是不到中盤就敗下陣來。老王謙卑地說,請問高手貴姓大名。高手說,免貴姓裴,裴永康。他臨走時留下句話,你們學(xué)學(xué)吳清源吧。從那以后我們才知道大同下圍棋的人很多,也才知道地球上有個圍棋大師叫吳清源。

我們不去學(xué)誰,我們這些“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中人,繼續(xù)瞎玩我們的。盡管是瞎玩兒,但我們也有很嚴格的規(guī)則,一是“落子生根不悔棋”,二是“觀棋不語真君子”。如果誰憋不住想支招兒,下棋的人就說“身邊無青草”,下話是“不要多嘴驢”。

我最痛恨的是悔棋,我認為悔棋就是說話不算話。說話不算話的人是我最瞧不起的人。做人,你怎么能說了不算呢?

四蛋的大哥是市體委的,提供消息說圍棋可以不當(dāng)是封建社會的四舊了,大城市已經(jīng)有賣的了。我想到了文工團的郗洋洋,她是北京知青,她每年都回北京。我真想求求她給捎副正經(jīng)的圍棋,可我現(xiàn)在不是文工團的了,是鐵匠,不知道求人家還頂事不頂事。算了吧,不求她了。我媽常說“吃糠不如吃米,求人不如求己”,算了吧,不求她了。再說了,文工團那地方我是再也不想進去了。

知道我又有了宿舍,而且是就我自己一個人的宿舍。我媽跟玉玉說,咱們哪天去眊眊你姨哥的這個新家去。我心想我媽這是又要視察呀,她一定還想到到我的鐵匠房看看。小時候我在大同五小上學(xué)時,她就到過我們班。中學(xué)我跟大同一中轉(zhuǎn)回五中她也到過我們教室。那年我在紅九礦上班時,她也去過,還非想要到井下看看是個啥樣子。我媽想把我學(xué)習(xí)的工作的生活的環(huán)境,都要知道知道,熟悉熟悉。我知道,她是想一閉眼,就會想象出我是在哪里,是在干什么。要不的話,她坐在家里也不安心。

我說明兒星期日,我正好能領(lǐng)您去。我媽說,媽是說的個話,莫非真的去呀。我說去,你順便看看我鐵匠房,我們的鐵匠房可不跟您想象的村里的鐵匠鋪一樣,我們還用氣錘。您再看看我中午吃完烤包子,午睡的床,上頭鋪著兩個棉門簾,睡上去可軟乎呢。

第二天上午我們一塊兒跟家出發(fā),玉玉跟我媽坐六路車,我騎車。我比她們先到,在新平旺公共車站等住她們。我讓我媽坐在前大梁,讓玉玉坐在后車架上,三個人一輛車,把她們帶到了我們廠。我媽說干啥有啥的好,我娃娃到底是當(dāng)了鐵匠,身體眼看著是比以前強多了。我也覺得是這樣的,要以前,我是不會帶得動她們兩個人。

戴紅袖章的那個后生不讓我媽跟玉玉進廠,說這是易燃易爆單位,生人不能進。我說你看,她們倆像是個壞人嗎?他說,壞人頭上又沒寫著字。我說這是我媽,他說姥姥也不行。說了半天好的,不行。這可是我事先沒想到了,但不讓進那也沒辦法,我們只好是返走了,到了我的機關(guān)戶籍室。

從冷處進了家里,我媽跟玉玉同時說:“看這暖和的。”

玉玉還沒見過暖氣是什么樣子,她摸摸說,還燙手燙手的。我媽也摸摸,沒做聲,但那表情是很滿意的樣子。

玉玉說:“姨哥的命,哪么也是好。”

我媽說:“用說?!?/p>

中午了,我領(lǐng)她們到梅香飯店吃的飯,我媽好吃的梳背子象眼子,我都買了,還要了個素炒辣子白,主食是蔥花餅。我媽說,招娃子,俺娃一上午乏的,喝上口哇。我說喝就喝上口。我要了二兩渾源老白干。我想起在晉南富家灘礦,那年去看七舅舅,當(dāng)時飯店冷得要命,七舅舅要了白酒,我們在里面兌了餃子湯,覺得真好喝。我也叫那位胖胖的服務(wù)員端來餃子湯,兌進酒里。我媽說,呀呀呀,招人你瞎鬧。說著,端過碗嘗了一口說,寡了寡了。

吃完飯她們要去商店,我說我不去了,我想回宿舍迷糊會兒。我媽說俺娃迷糊俺娃的去哇,俺們逛完商店就走了。玉玉說姨哥你放心哇,有我呢,姨姨走不丟。我媽說,俺娃睡醒還回家哇。我說回。

睡醒后不等天黑我就回了家。一進門,玉玉說姨哥你看箱頂上是啥?我一看,有兩個并排擺著的硬袼褙的方盒盒。我覺得挺面熟,一下子想不起是哪見過。

我揭開看,哇!是扣子。一盒是白的一盒是黑的。

我看玉玉。玉玉說,姨姨到了你們新平旺的百貨商店,一進門就說要去看扣子,到了扣子欄柜,姨姨一眼就看中了這個白扣子,跟服務(wù)員說:“就這種,要二百顆?!?/p>

玉玉又說:“姨姨說那年見你買了一盒黑扣子,知道你是要當(dāng)圍棋。姨姨一直還注意著,在城里頭商店問尋,可沒有。今天在你們的商店給看著了。你是沒見到姨姨當(dāng)時那個高興的樣子。”

我早把扣子的事忘記了,可我媽卻一直是給我注意著。

我看我媽。

我媽說:“俺娃自當(dāng)了鐵匠,一概不聽得俺娃動胡胡呀,彈的呀。媽還看出,俺娃連那胡胡和彈的,眼睛瞭也不瞭一眼。媽知道俺娃是離開文工團,心里麻煩的過。這下媽給俺娃配上了圍棋,俺娃耍去哇么。我知道除了胡胡,俺娃二好耍的就是圍棋了?!?/p>

玉玉說:“姨姨跟我說,別看你姨哥成了,可成了成了他也還是個孩子。孩子就該是耍,不??幢飰?。”

聽了她們的話,我心里一陣子激動,可又不知道該說啥好。我從來是,心里知道,可嘴里不會表達。我最多會說個“媽您真好”,可這次我連這也沒說。

7 玉玉

姨姨來大同看過三次病。頭一次是我不到五周歲玉玉不到四周歲的那個秋天。

那個秋天,先是大同三中上學(xué)的七舅舅在暑假期間,回村里結(jié)了婚。結(jié)婚沒多長時間,他的暑假也結(jié)束了,就又返到大同去上學(xué)。

我爹也是在那個時候,到了省里的黨校,要去進修文化,時間是三年。

就是在那個秋天,我姨姨又病了。我媽就把她領(lǐng)到大同看病。

當(dāng)時我們的家,是住在草帽巷十一號院的一間東下房。那天早晨我睡的好好兒的,聽到玉玉“媽媽”地叫媽,我也睜開眼,家里沒有我媽和姨姨這兩個大人了。玉玉爬起身“媽媽”地喊,我也爬起身“媽媽”地喊,沒人答應(yīng)。玉玉放開聲就嚎,我也跟著嚎。我們兩個就嚎就跳下地,往街外跑。跑出街大門,往南跑,跑到草帽巷南口,站住了。我們沒再敢往前跑,站在路邊的土坡上往西瞭望。瞭望了一陣,覺得沒什么指望,也可能是覺得身上冷,又哭著返回了家。這才穿衣裳,穿鞋。剛才每人的身上只穿了一件主腰子。

主腰子就是家做的布背心,雁北人叫家做的背心叫主腰。

穿好衣裳,我拉起她的手說,走哇尋她們?nèi)?。玉玉也沒問我這是到哪兒尋,就跟我往外走。

我知道我媽她們是到了一醫(yī)院。頭一天我跟著來過,也知道咋走咋走就能到了那里。我領(lǐng)著玉玉很順利地來到了一醫(yī)院,倆人在走廊里大聲地“媽媽”呼喊著,我媽和姨姨“哎哎”地答應(yīng)著,跟診斷室跑出來。

醫(yī)院給姨姨開了一個月的中草藥,讓回家去吃,吃完讓再來醫(yī)院復(fù)查診斷。我媽又領(lǐng)著我們?nèi)齻€人一起回了應(yīng)縣姥姥家。一個月后,又來大同復(fù)查時,我不想跟著她們了,我總是覺得大同不如姥姥家好。表哥想跟,我媽就讓我留在姥姥家,把表哥領(lǐng)上了。表哥這是頭一次上大同。

這時的節(jié)令,進入了冬天。

我媽后來說,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預(yù)感到姨姨的病怕是治不好,就領(lǐng)著姨姨他們,在大同的北街照相館照了一張合影,做留念。照相館給姨姨化了個很時髦的妝,還給表哥戴了紅領(lǐng)巾,假裝是城里上學(xué)的學(xué)生。當(dāng)時我表哥在村里的大廟書房讀書,村里的孩子是沒見過紅領(lǐng)巾的。

快過大年的時候,他們?nèi)w人跟大同返回到姥姥村。

臘月二十三,我爹跟太原省黨?;貋砹?,到姥姥家接著我跟我媽,一起回了下馬峪村,過大年。我媽也早已經(jīng)是把我們下馬峪的家打掃干凈了,炕也燒熱了,窗戶紙也糊好了。一開門就能住了。

過了正月十五,我爹又去省黨校,我跟我媽留在姥姥家。

姨姨的病不見有好轉(zhuǎn),農(nóng)歷的四月,我媽就又領(lǐng)著姨姨到了大同。這次把我們?nèi)齻€孩子都留在了村里。

我媽領(lǐng)姨姨在大同看病,住了有好幾個月,但一直沒看好。姨姨在草帽巷我們家,去世了。我媽雇了輛毛驢車兒,把姨姨跟大同拉回來了。

姨姨發(fā)引那幾日,姑姥姥留在家看門,她讓三表姨和喜舅舅來村參加喪事。姑姥姥是我媽的親姑姑。老早年時,就嫁到了下馬峪村。經(jīng)姑姥姥和姑姥爺?shù)慕榻B,我媽又嫁給了我爹。姑姥爺當(dāng)鐵匠時,讓日本兵抓過壯丁,挨打挨罵還吃不飽,白受了三個月回來,原本很壯實的身體垮下來。在農(nóng)村進入高級合作社時,姑姥爺去世了。姑姥姥三個孩子。大的我叫大表姨,二的我叫喜舅舅,還有三表姨。姑姥爺去世前,大表姨就嫁給了本村姓石的一家人,姑姥姥拉扯著喜舅舅和三表姨,過日子。

辦完喪事,我媽領(lǐng)我和玉玉到下馬峪,看望姑姥姥。

我媽背著玉玉,我一路跟在她們后頭。進了姑姥姥家,我媽把玉玉放在炕上。當(dāng)時姑姥姥不知道我們要來,在炕上坐著。她伸手把玉玉拉在懷里,“二梅二梅”地放聲哭。二梅是姨姨的小名。

我媽沒有去開我們家門,我們就在姑姥姥家住。姑姥姥問我,招人俺娃好吃啥,姑姥姥給俺娃做。我說好吃炒雞蛋。姑姥姥問我能吃幾個炒雞蛋,我說能吃三個。

姑姥姥家只有五個雞蛋,全炒了。給我的碗里撥了一多半,剩下的給了玉玉。別的人都沒有,他們是燴苦菜。喜舅舅看著饞,說我,招大頭你能吃了?給舅舅夾點。我說不給,我能。他罵我招大頭,我就不給他。他說吃不了就拿搟面杖往下筑你。玉玉把碗推給喜舅舅說,喜舅舅我吃不了,給你吃哇。姑姥姥說玉玉,俺娃不給他。玉玉說,喜舅舅要拿搟面杖往下筑姨哥。聽了這話,一家人都笑了。三表姨說,原來玉玉是擔(dān)心喜舅舅真的拿搟面杖筑招人,才趕快說吃不了,她是救她姨哥呢。

雖說是村里人的家里,沒有多余的被子。但在一般的家里,總有條給客人準(zhǔn)備著的。姑姥姥把好的被子給了我媽,我媽一邊是玉玉一邊兒是我,有點擠。我媽說,去哇叫表舅摟著,我說不跟他。三表姨撩起她的被子說,招人來,表姨摟俺娃。我就鉆進了表姨的被窩兒。

三表姨比我大十歲,喜歡我。

在姑姥姥家住了兩天,返回了姥姥家。原計劃,我媽要把我和玉玉領(lǐng)到大同上學(xué),姥姥說玉玉小著呢,遲上上一年吧,叫她明年再去。我媽就沒領(lǐng)玉玉,只把我一個領(lǐng)到了大同,來上學(xué)??梢驗槲乙膊粔蚰挲g,沒上成。我媽又把我送回了姥姥家。

臘月,我媽先頭去了下馬峪,打掃家,燒炕。時長不住人的冷家,得連住燒三五天的炕,才能把家燒暖和。一切都安頓好了,我媽來姥姥家接我和玉玉。我爹的黨校放了寒假,也返到了下馬峪,我們一起在下馬峪過大年。

玉玉比我小十個月,但也是一九四九年出生,我倆都是屬牛。第二年秋天,我倆都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我媽就把我和玉玉一起領(lǐng)到了大同,到學(xué)校報名??墒牵驗橛裼駪艨诓辉诖笸?,學(xué)校不收。

大同不收她,我媽也沒把她送到村里去上學(xué),就讓她在我們家住。我媽的考慮是,要把她的戶口辦到大同我們家,這樣她就能在大同上學(xué)了。

想把玉玉的戶籍辦到我們的戶口上,必須得把她當(dāng)成是我爹我媽的孩子,把她的姓也改成曹。

改玉玉的姓,這得姨夫同意才行。但是,姨夫沒答應(yīng),他說:“如果是不改姓哇,辦到大同自然是好??筛男?,那以后再說哇?!蔽覌屨f:“改了姓后,她還是你的女兒,還叫你爹,叫我還叫姨姨。改姓也只是為了叫孩子能到大同上學(xué)?!?/p>

對于玉玉把姓宋改成姓曹這個問題上,姨夫一直沒有松口。

玉玉在我們家住了兩年,這當(dāng)中一直沒有說服了姨夫。后來才知道是什么原因,是姨夫的母親不同意。也就是說,是玉玉的奶奶堅決地不同意。姨夫是孝子,不能不聽媽的。

就在我要上小學(xué)三年級時,我媽說玉玉說啥也該上學(xué)了,不能在大同上在村里也得上,總不能讓孩子長大是個睜眼瞎。為了她能上學(xué),只好是在我放起暑假,又要開學(xué)時,沒有再領(lǐng)著她到大同,而是把她留在了村里上了學(xué)。這樣,本來我們是同歲,可玉玉比我低了兩級。

玉玉在村里上學(xué)的時候,大廟書房不叫大廟書房了,叫做釵鋰村初級小學(xué)。

在村里,玉玉常年就在姥姥家住,姨夫每年給往過背點口糧,可穿衣打扮和上學(xué)的費用,都是由我媽負責(zé)。不僅是玉玉,就連姥姥和七舅舅、七妗妗,以及忠孝、妙妙、平平,所有人的生活費用,都是我媽供著。

七妗妗在村里也勞動,但只能是掙回一點點口糧,分點高粱稈玉茭稈當(dāng)燒的。

在大同的五舅舅一家,人口多收入少,沒能力幫兄弟。

是我媽扛起了供養(yǎng)姥姥、供養(yǎng)表哥、供養(yǎng)玉玉、供養(yǎng)七舅舅一家人的大梁。這供養(yǎng)里面,還包括著培養(yǎng)七舅舅讀書上學(xué)在內(nèi)。

七舅舅先是在大同的太寧觀小學(xué)念高小,后來在大同三中讀初中,后來又到大同煤校。我媽供著七舅舅一直在大同念了八年書。直到我上高中的時候,七舅舅才有了工作,在晉南的富家灘煤礦學(xué)校當(dāng)了教員。

無論是寒假還是暑假,一放了假,我就讓我媽把我送回姥姥家,跟玉玉跟表哥去耍。

我姥姥院沒有東上房和東耳房。只有堂屋和西上房,還有西耳房。只要我一回了村,七舅舅也就放假回來了,他和七妗妗還有妙妙平平一家人住西上房。我和姥姥表哥玉玉黑夜就在西耳房睡。為了省煤油,睡覺前,西上房就不點燈了,所有的人都是擠在我們的西耳房說話,七妗妗就給炒豆子,要不就是在火蓋上烙山藥片。玉玉往往是等不住山藥片烙熟,就圪窩在炕頭睡著了,硬往醒推也推不醒她。

過時節(jié)吃燉羊肉,七妗妗先給攉出三個碗,擺在炕沿上,把我們?nèi)齻€人叫到跟前。七妗妗說:“招人,俺娃先端?!蔽揖拖葟娜齻€碗里端走一個。第二個是讓玉玉端。玉玉端走,給表哥剩一個碗。有次表哥嫌剩的碗里肉不多,賭氣不吃了。玉玉就說:“要不你跟我換?!北砀绺裼駬Q過來,這才高興了。實際上七妗妗給三個碗里攉的東西是一樣的,而七妗妗每次叫我先往走端,因為我是“客人”。而我這個“客人”每次也是就近端一碗就走,不挑。

再大些后,表哥和玉玉就能幫著七妗妗做營生了。玉玉幫著七妗妗壓碾,打掃家,表哥負責(zé)擔(dān)水。七妗妗夸玉玉說,玉子洗完的鍋,那才叫盤干碗凈,玉玉掃地,把水甕后頭和大柜底下,也都要探著掃了。

在村里上學(xué)的孩子,放假的時間跟大同的不一樣,他們是放秋假。我放暑假回姥姥家時,表哥和玉玉他們還在學(xué)校上學(xué)。當(dāng)他們放了秋假后,我媽就把玉玉接到了大同,在我們家住。扯了布,讓五妗妗給她做一身新衣裳。到她快開學(xué)時,再把她送回村里去。

表哥也跟著玉玉一起來過我們家住。但表哥不常來,玉玉常來。玉玉的說話,早就有大同的口音了,表哥一直說的是應(yīng)縣家鄉(xiāng)話。

玉玉看外表,看不出是個農(nóng)民,而表哥一看就是個村里的孩子。表哥在十五歲時,到了大同二中上初中,班里的同學(xué)們就叫他“村香瓜”。玉玉一看就是個城里的人。

因為以前她也常來我們家住,街巷的人們都以為她是曹大媽的孩子。她還跟我們街巷的香如和金梅兩個女孩,交了好朋友。

金梅就是我給當(dāng)總管那家的,二虎人的妹妹。

一九六八年,我參加工作在九礦上了班,玉玉也從公社農(nóng)中畢業(yè)了。她原來盼著農(nóng)中畢業(yè),會分配個工作,但是白盼了,學(xué)校只給了個畢業(yè)證,讓回家等著,說有了機會就給安排。玉玉來了大同。我媽說,以后就在姨姨家住哇,甭回去了。

七舅舅的工作調(diào)到了汾西礦務(wù)局技校,開學(xué)呀,他領(lǐng)著妙妙跟村里來了。七舅舅給聯(lián)系好了,妙妙就要到他們技校讀書呀。

妙妙提著半布口袋葵花餅,說想上街賣個零花錢。

我說:“你圪蹴街上去賣呢?干脆賣給我哇?!泵蠲钫f:“表哥你給我多少錢?”我說:“你這是幾個餅子?”她說:“八個?!蔽艺f:“你一個打算賣多少錢?”她說:“我媽說了一個能賣五毛。”我說:“一個五毛,八個是四塊,我給你二十塊?!泵蠲钫f:“就是嘛,我就等你這句話。再說,賣給街上的人我吃不上了,賣給你還能吃上?!闭f著,她跟布袋里掏出一個葵花餅,掰開好幾份兒,分給大家,說:“吃哇吃哇,表哥請客?!?/p>

大家都笑。

妙妙早就想著能到七舅舅那里讀技校,這下如愿了,讀出來就能安排工作,妙妙真高興,我們一家人都替她高興。

七舅舅跟我媽說,姐夫叫玉玉回去呢。有人給姐夫說了個寡婦老人,姐夫讓玉玉回去給做主,看看找還是不找。

七舅舅說的“姐夫”,是玉玉爹,我姨夫。

玉玉走了一個月,跟村里返到大同,說給爹做主找上了那個寡婦老人。

就這樣,姨夫在四十二歲的時候,在女兒的“做主”下,又成立起個家。

自這以后,玉玉就正式地在我們家住了下來。

我媽早就把她當(dāng)成了自己的女兒,她也早就把姨姨當(dāng)成了自己的親媽。

這下,玉玉就是我們家的一員了。

8 小集團

我媽給我配上了白扣子,讓我下圍棋??晌矣浀媚悄晡野岩缓泻诳圩咏o了她,她罵我說,你一滿是瘋了,買這么多扣子做啥。

我問我媽,您咋知道我買扣子是要當(dāng)圍棋。我媽說,媽起初也不知道你做啥買那么多扣子,后來想起你跟死鬼和尚下圍棋,那圍棋就像是扣子。媽就機明了,知道俺娃是為了下圍棋,可你是沒有配到一樣大小的白扣子,才把黑扣子給了我。

我說媽您真給配好了,樣子完全相同,有可能就是一個廠子出的。

我的扣子圍棋真好,大小薄厚跟師父的云子差不多,就是稍微輕了一點。這沒關(guān)系,習(xí)慣了就好了。

我求廠技術(shù)科陳師傅給用硬紙畫棋盤,他說你不是見過布的嗎?那我給你畫塊布的。我就去商店選了塊米黃色的正紋市布,到五舅舅家讓妗妗給收了邊兒,讓陳師傅給畫。

一個人不能下圍棋,我家又小,我就把我的扣子圍棋拿到了老王家。比起泥子圍棋來說,我的圍棋要好得多,當(dāng)主盤。再開第二盤第三盤時,那就是膩子圍棋了。

老王爺爺去世后,有人跟老王換房。老王把房換到了西門外花園里,一間換一間,但這是排房,屋子里面積大些。自那以后,我們集中的地方從牛角巷挪在了花園里老王家。

我們這一伙兒,圍棋下得最好的,是我跟老王。兩人實力不相上下,老也是拉不開距離。下得二好的是小彬和四蛋,二虎和二虎人是第三好。我們下著下著,最后就成了固定的對手了,對手沒來等著,也不跟別的人下。

自有了機關(guān)戶籍室當(dāng)宿舍,我媽不擔(dān)心我了。有時候我進了城不回家,直接就到了老王家。有次中午陳師傅叫我到他家吃飯,那我?guī)У母杉Z就省下了,下午下班我的黃挎包里裝著三個菜包子,就進城直接去了老王家。老王正做飯。他問我吃了嗎,我說沒有。他說那正好有好吃的。是他廠里的徒弟訂婚,給他拿來的油炸糕。我說我還有菜包子。吃完了,我還能給做雞蛋湯。

老王給鋁鍋加上了水,水開了,把菜包子和油糕裝進鋁籠屜里,蒸。本來是用不了五分鐘的時間,菜包子和油糕就都蒸熱了,能吃了??晌覀冊谶@當(dāng)中卻下開了棋。下著下著,把菜包子和油糕的事給忘記了,而且是忘記得一干二凈。我倆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鍋里的水熬干了,我們不知道。鋁鍋底燒紅了,我們不知道。鋁鍋底燒化了,我們不知道?;\屜底也燒化了,油糕菜包都掉進了灶坑里,我們還不知道。

小彬在家吃完飯約了四蛋來了,一進門大聲喊“什么味兒”,我跟老王才被跟戰(zhàn)場上喊回來。老王說了聲“壞了”,跳下地端鍋,但是,只端起個空殼殼鋁鍋。鍋底沒有了,鋁籠屜底子也沒有了,當(dāng)然了,菜包子和油糕也沒有了,都在灶坑里,早燒成炭。

鍋里的水燒干了,鍋底燒化了,油糕包子掉進灶坑里,燒著了,那家里應(yīng)該是多大的焦煳味道呢?可我們居然是沒有聞到,沒有發(fā)覺。小彬說,這要不是我們親眼見,跟誰說誰也不會相信這是真的。

四蛋說,那你們吃啥呀,再做吧。我說,老王快別做,把這盤下完再說。老王說,你不吃我還得吃呢。他要張羅著做飯。我把他攔住。小彬說,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是個不吃。老王說,不吃就不吃,上炕,繼續(xù)殺。

那晚我倆沒吃飯,下了一盤又一盤,誰也沒覺出肚子餓。

我們就這么捉對兒地廝殺,越殺越眼紅,越下越火大,經(jīng)常是從晚飯后一直下到天明。

我們不光是下棋,我們也玩兒別的。老王是報社印刷廠的,能跟報社的人借出照相機,“135”的“120”的,我們都耍過,德國的上海的都耍過。

我們還繼續(xù)看書,我們“搶救”過一批書,再加上各人跟自家往來拿的,統(tǒng)共有一百多本。老王最愛那一套十二個分冊的《辭?!妨?,大十六開的簡裝本兒。沒有人來家跟他耍的時候,他就在家里自己學(xué)習(xí)《辭海》。我是看《紅樓夢》看完一遍再看一遍,他是反復(fù)地看他的這十二本簡裝《辭?!?。老王是我們一伙里面最有學(xué)問的人,說起啥,他也懂的。這都是跟《辭?!防飳W(xué)到的知識。

老王爺爺是地主成分,他家庭出身不好,沒人給他介紹對象。

我跟我媽說,把玉玉說給老王吧。我媽說,老王人倒是個好人,誰找上也不錯,他成分不成分那倒是寡,咱們不嫌他這,可玉玉又沒工作又是個農(nóng)民,以后生個孩子也是個農(nóng)民,招娃子,你快別給人家老王增加負擔(dān)了。我也偷悄悄地問過老王,老王一聽說,快別價招人,我連我自己也快養(yǎng)活不起了,咋能再養(yǎng)活別人。

老王快三十的人了,還是光棍一條。

他打光棍對于我們這些小伙伴們倒是大有好處,整天混在他家,吃呀喝呀,擺開戰(zhàn)場殺呀。要不是他家的話,我們哪能有這么個好去處。

我跟老王探討過周慕婭二姐說過的,《紅樓夢》里木石之緣金玉之緣之外的金金之緣。探討的結(jié)果,猜出大概是說那一大一小兩個金麒麟。但這又能說明個什么呢?老王說,你去問問二姐,我說先別著呢,等咱們研究出個所以然了,再去問。后來,我讓攆出了文工團當(dāng)了鐵匠,也就沒時間再研究這了。

春節(jié)后,礦務(wù)局又組織匯演,紅九礦宣傳隊排了樣板戲《沙家浜》,他們來演出的頭一天,趙喜民就給我打電話,告訴了我。我說我不去看了,你們中午有時間的話,到機關(guān)戶籍室,我在那里等你們。

那天,他們來了好多的人,有十多個人,把屋子擠得滿滿的。

他們早已經(jīng)知道我被攆出文工團,當(dāng)了鐵匠,可你一個當(dāng)鐵匠的咋就住進了礦務(wù)局的機關(guān)戶籍室?我說這是文工團張寶蘭父親的辦公室,讓我當(dāng)宿舍。李新勝用手指著我說,啥意思?咋就讓你住他的辦公室?我說沒啥別的意思,是我教他五女兒學(xué)二胡。李新勝說,我告訴你個悄悄話吧,紅九礦有人說“曹乃謙說的話比他彈的三弦兒好聽,曹乃謙唱的歌兒比他拉的二胡好聽”,你想知道這是誰說的嗎?我最怕人這樣跟我賣關(guān)子,你有啥明著說。我說我不想知道??僧?dāng)他們離開機關(guān)戶籍室時,李新勝悄悄跟我說,告訴你吧,那是周慕婭在她的日記里寫的話,我說人家日記里的話那你們咋就知道了,偷看了?他說,哪兒是偷看,她寫完就那么展開在那里明擺著,那還不是故意想讓人看,那還不是有意想讓人看完后給你傳過來?

過年時,我給老王的門外寫了一副春聯(lián):自信對弈三千局,我被你輸四萬子。橫聯(lián)是:其樂融融。

我們下圍棋判斷輸贏不是數(shù)目,是數(shù)棋盤上各自占的“十”有多少,我們叫數(shù)子兒。當(dāng)時我們不知道有數(shù)目這樣的說法,所以我在春聯(lián)里說的是“我被你輸四萬子”。意思是我每盤都能贏你十多個子兒。

可就在大年初一的夜里,我們正其樂融融的時候,老王家的門“哐當(dāng)”地一聲,被用腳給踹開了。闖進一伙端著步槍戴著紅袖章的人,叫我們不許動。我們當(dāng)然是被嚇壞了,誰也不敢動。紅袖章們用繩子把我們像拴牲口似的拴連起來,把我們帶到了街道的群眾專政委員會,也就是“文革”前稱做派出所的那種地方。

我們做的兩副泥子圍棋也被帶走了。我們大家積攢的一百多本書,連同書箱也被搬走了。

群專的懷疑我們是一個反革命集團,懷疑我們的圍棋是炸藥,懷疑我們預(yù)謀炸平旺電廠。

群專的問對聯(lián)是誰寫的?是什么意思?為什么不寫革命的新春聯(lián)?你們想和誰對著干?

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我說不出為什么沒寫革命的新春聯(lián),也說不清要和誰對著干。

他們給我們每個人都做了訊問筆錄,我說我爹是公社的書記。他們說,黨委都沒有了,哪兒來的書記,分明是個走資本主義的當(dāng)權(quán)派。我不敢言語了。我發(fā)現(xiàn),你咋說他們都說你不對,就像是我們廠的那個戴紅袖章的門衛(wèi)后生,他咋說都有理。

他們給我們的定性是:小集團。

后來,經(jīng)過化驗,泥子棋子不是炸藥。經(jīng)過分析,那副對聯(lián)和反革命宣言也不怎么能掛上鉤。第二天中午把我們放了出來。出之前,讓每個人都寫了保證書,保證再不私結(jié)社團。還勒令我們換上革命的新春聯(lián)。

跟群專院一出來,我們統(tǒng)一了口徑,就說是跟老王家剛?;貋怼H缓笠粋€一個的,灰溜溜地各回各家。孩子們都是沒精打采的,家里大人以為這是熬了夜了,根本也想不到會有別的什么原因。我們被群專了一黑夜的事,一直沒有暴露。

吃完中午飯我沒敢睡,就給老王重新寫對聯(lián)。我媽問說,沒時沒晌的你咋又寫對子。我說老王家的那副對子讓風(fēng)給刮沒了。我媽說:“你連個瞎話也不會說,這兩天哪兒刮風(fēng)了。”

我嚇了一跳,以為是我媽發(fā)現(xiàn)了什么情況??晌覌尵o接著說:“那是你們不會打糨子的過。媽給你打,打好拿個大口瓶裝去?!?/p>

我這才咽了口唾沫,把心放下來。

老王家的對聯(lián)換成了:春風(fēng)楊柳萬千條 ,六億神州盡舜堯。橫聯(lián)是:造反有理。

我們的那百十多本書一直沒還。我和老王試著去要他的那十二冊心愛的《辭?!罚珱]要出來,說是,內(nèi)容有毒。

9 春閨過路

過大年的正月初三,我?guī)Я巳糠诰?,到白師傅家里給他拜年。他老伴兒是農(nóng)村戶口,在我們廠皮帶車間上臨時班兒,我叫她師母。她說小曹你給他這么好的酒他舍也舍不得喝,白師傅說舍不得喝我擺那兒看,看看也高興,也頂是喝了。老伴兒說,甭擺啦放起哇,放起等喜喜辦動事宴喝。

師母說的“辦動事宴”,這是雁北地區(qū)人的說法。意思是:辦喜事的時候。

喜喜是白師傅的兒子,二十歲。喜喜還有個妹妹叫歡歡,她比哥哥小兩歲。

師母說,喜喜是農(nóng)村戶口,也早早地給他找個農(nóng)村戶算了,再遲了小心找不上,就像你白師傅,三十多歲才結(jié)婚,那也是我為他有點手藝,要不我也不跟他。她問我小曹你多會辦事宴呀?我說我還小,早著呢。她問有沒有?我說沒有。她說你那條件高,不敢定還想找個啥。又說,就像我們這種小戶人家你肯定不找。起初白師傅不說話,聽到這兒,打岔兒問我,你爹過年回來這得多住些日吧?

說話間,喜喜和歡歡進來了,他哥妹倆是出外拜年去了。喜喜見過我,叫了我聲小曹哥。歡歡沒見過我,但隨著她哥哥也叫我小曹哥,還加了句“過年好”。歡歡穿著件解放軍的干部男上衣。我說師妹穿這個褂子挺好看。喜喜說是他的,讓妹妹霸走不給了。歡歡說,那我每天替你擔(dān)水你不說了?白師傅說喜喜,你不能老讓妹妹給擔(dān)水。喜喜說她愿意。歡歡說,你好意思直是個讓我擔(dān)?喜喜說,你好意思直是個穿我的襖兒?歡歡說,好意思。喜喜說,那我也好意思。看著哥妹倆斗嘴,白師傅笑。

師母又把剛才讓白師傅打斷的話茬兒提起了,說不想讓女兒找農(nóng)村的了,想讓女兒找個有戶口的。她說小曹你手跟前有那合適的給咱們介紹上個。歡歡聽到說這些話,進里屋了。白師傅又要打岔兒說別的,師母說,我跟小曹說個正事你咋老打岔兒。白師傅笑笑的,不說了。我說我有個朋友叫小彬,在鐵板廠上班兒,我完了給問問。

后來我倒是真的給去家問過小彬。小彬的媽跟著大兒子在貴州居住,小彬跟著姐姐在大同生活??伤憬阋宦牥讕煾档呐畠菏寝r(nóng)村戶口,說不找。我還怕師母在廠子碰到我問這事,她倒是也沒問。我想那一準(zhǔn)是白師傅不讓她問。

維修車間的西隔壁就是礦務(wù)局農(nóng)場,里面栽種著幾十畝果木樹。春天里的一段日子,不管有沒有風(fēng),維修車間的工人只要是一出車間,就能聞到隔壁院果花那淡淡的甜甜的香味道。那天,胖虎跳過院墻折花枝,讓看園老漢和狗給追了回來。

一天上午胖虎又指著隔壁院,讓我跟他去折杏花。我說不敢,怕讓狗咬。他說沒事,剛才爬上了墻頭,瞭瞭沒人。我說去就去。我們就繞到墻頭低的地方跳了過去。這次很順利,老漢和狗都不知道到哪兒去了。我從開白花的樹上折下兩小枝,跳墻時把花碰掉些,可上面還有好多快要開花的蕾骨朵。我找了個玻璃瓶,聞了聞,有汽油味兒。白師傅說:“胖虎去!到我家小房找個去?!卑讕煾导揖驮趶S子對面的家屬院,沒用五分鐘胖虎給取來了。取來了一抱,足夠四五個。白師傅說,你干啥把我小房兒的瓶子都拿來了,我那還等著賣錢呢。胖虎說,您少賣上個哇,拿一個我怕萬一打了,還得去取,再說了我還想要,再說了我還想給詠梅插一瓶。詠梅是胖虎的師妹,就是常給我們念報紙的虎牙姑娘。胖虎正在追詠梅。

我把花枝拿水養(yǎng)在了瓶里,擺在工具箱上。過了三天,那花蕾們就有了行動,又過了三天,有一半就都給張開了。看著那白色的花,我一高興,吟作出一首《清平樂》,用筷子筆蘸著清水,像宋江寫反詩那樣,蹬著工具箱把這首詞草寫在墻上:

春閨過路

千人留不住

俏弄香色灑四處

傾倒癡君無數(shù)

而今春閨又來

我也鐘情動懷

初作攀墻探花

滿園獨憐李白

多少年沒粉刷過的鐵匠房,墻皮黑黑的,清水寫過字的地方白白的。黑底白字,有種從石碑上拓下來的效果。白師傅說胖虎:“你能?”胖虎瞇笑著眼:“咦——我哪能?!?/p>

白師傅一沒做的就站在工具箱前,就搓下巴端詳著他徒弟的這首杰作。他還到別的車間跟人們說,你們?nèi)タ纯葱〔軐懙?,可好看呢?/p>

這首詞,又把陳永獻技術(shù)員吸引過來了,他還專門帶來相機,把黑底白字的這首詞拍了下來,說洗出來給他爸爸看。

每個星期一,我和白師傅都要搬著馬扎凳到維修車間參加一個小時的政治學(xué)習(xí),都是由詠梅給念報紙。念完報讓人們討論發(fā)言。開始是誰也不做聲,后來有人就逗王銀師傅,讓他講小時候的事兒。其實就是想逗他說說十歲大的時候在日本礦長家當(dāng)小傭人,伺候日本女人洗澡的事兒。日本女人讓他燒好水后倒在大浴盆里,她洗的當(dāng)中水涼了,喊他再給往進端熱水添在木盆里。他說他起初不敢看那個女人的光身子,后來就不怕了,癡住眼看。日本女人罵他良心大大地變壞了。人們問日本女人告礦長沒有,他說沒有,他說如果告了的話,他用手掌在脖子上比畫著說“我的這顆腦袋就死拉死拉的有了”。

人們都笑。他還說那個日本女人心眼兒挺好,還常給他糖吃。他還說日本女人洗完澡,就讓他也脫光衣裳,進那個大浴盆里洗。他說他不敢不進去洗,他說不洗的話,日本女人嫌他日臟,就不叫他當(dāng)小傭人了,那他就掙不了錢養(yǎng)活奶奶了。人們問他,她洗完的水讓你洗,那水肯定有股味兒了,他說是有股香味兒。人們又都笑。他說你們笑啥,人家那水里放著香精。

有時候人們也讓白師傅給講小時候的事,白師傅不講葷的,他講年輕時候好耍個高蹺。他說他們在忻州窯住著的幾個小年輕,扛著高蹺拐子步行到城里扭高蹺,扭完,連夜還要往回返。詠梅驚奇地問,忻州窯進城,那得有多少里?人們給算了算,有三十五里。詠梅說,就為個扭高蹺,來回走七十里。白師傅說,擋不住個好嘛。他說有次半夜往回走,走不動了,帶的干糧也吃完了,就在平旺火車站爬夜,讓巡邏的日本鬼子把他們?nèi)惫斩冀o沒收了,說是兇器。白師傅說王銀師傅,你還一天介夸日本人好,給你糖蛋蛋吃。王師傅說,我是夸日本女人好,我又沒說日本鬼子好。人們都笑,白師傅王師傅也都笑。

我家有點事,那天下午我請了假提前走了兩個小時。第二日早晨,我早早來廠上班,進鍛工房,白師傅在掃地。掃地前他也早已經(jīng)灑過水了,水也滲得快干了。磚地潮潮的,房里有股子泥土芳香。我說師傅我來我來,我把干糧往工具箱上一放,就趕快跟白師傅手里拿掃帚。要以往,他會說你緩緩?fù)?,乏的。這次他把掃帚給了我說,掃就掃哇,想掃也掃不了幾次了。

我看白師傅,心想這話是什么意思。他說夜兒個后晌陳永獻來尋你,你走了。

我沒問他陳師傅找我干啥,我知道白師傅會繼續(xù)跟我說的,只不過是他說話慢,得等等。

白師傅說:“小陳尋你是問你想當(dāng)警察不,我說那還不。”我問:“當(dāng)警察?”他說:“他爸爸讓他問你。我說那還不。用問。”正說著,陳師傅進來了。

原來是,“文革”初,把公安局檢察院和法院都砸爛了,用軍事管制委員會來代替?,F(xiàn)在,又要把軍管會解散,恢復(fù)公檢法。一個部門要擴大成三個獨立的單位了,這樣就得招新人。陳師傅的爸爸能幫我進了礦區(qū)公安局,問我想不想去。

白師傅說我:“去哇。總比個黑眉瓦眼的鐵匠強?!蔽艺f:“我得回去問問我媽?!标悗煾嫡f:“我爸已經(jīng)給你報了名了,但你最好是明天就給個答復(fù)?!卑讕煾嫡f:“明天啥呢明天,這陣兒你就回去問。夜長夢多?!标悗煾嫡f:“我看你也別問了,就去吧?!蔽艺f:“這是大事,得讓我媽來決定?!卑讕煾嫡f:“跟大人商量商量,也對。去哇去哇。這就回去?!卑讕煾蛋盐彝瞥鲥懝し块T。

就這樣,在貴人的幫助下,我成了一名政府機關(guān)部門的正式警察。

跟廠子走的那天,維修車間的工人們都出來送我。

白師傅把我送出廠大門,只是說了個“你完來哇”,別的沒再多說什么。

紅袖章“群?!焙笊πΦ?,把我的車把抓住,問說:“我也聽說這個事了。小曹你說說咋就能當(dāng)警察?我可想當(dāng)警察呢。”白師傅皺著眉頭說:“騰一邊兒騰一邊兒?!卑阉崎_了。

我推著自行車慢慢地往前走,走了一大截,捩回頭,白師傅還在廠門口站著。

見我回頭瞭,他沖我揮揮手,大聲說:“騎哇,騎哇?!蔽疫@才上了車,騎走了。

曹乃謙,1949年生,山西應(yīng)縣人。出版有長篇小說《到黑夜想你沒辦法》,小說集《最后的村莊》 《佛的孤獨》 《溫家窯風(fēng)景》 《換梅》《部落一年》,散文集《你變成狐子我變成狼》《眾神的花園》《安妮的禮物》等。作品被譯為英文、法文、德文、日文、瑞典文等多種文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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