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習
一
赤腳醫(yī)生陳大君又一次成了渤海岸邊彌河村人的話題。
原因是陳大君的大兒子陳小臣撞南墻的事。陳大君有兩個兒子,陳小臣和陳小子。大兒子陳小臣夜里用一只眼在自己家南屋昏暗的燈底下,用棉槐條子編盛肥料用的筐子,有長方形的,有圓形的。筐子摞到了一人高,好讓媳婦蜜雪兒明天到集市上賣瓜子時順便把筐子賣了。媳婦平日里只賣瓜子和花生,都是自己炒好的,到了每五天一個集,就捎帶著給他賣編好的筐子。這時,村里人家的燈陸續(xù)熄了,大地變得寧靜起來,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叫。而陳小臣卻聽到北屋的炕上又傳來熟悉的男女嬉笑聲,他知道老爹陳大君又和自己的媳婦蜜雪兒一定在那個了。他仰起頭來長嘆一聲,將手中的篾刀,往旁邊一扔,似乎扔掉了二十年的憋屈,二十年的窩囊,一頭撞在南墻上,鮮血直流。
沒有人聽到動靜,南屋里也沒暖氣,北方三九的天氣凍結了一切,包括陳小臣微弱的呻吟聲。等天明后蜜雪兒發(fā)現(xiàn)了昏迷的陳小臣,把他移到生著爐子的北屋里躺了幾天后,就駕鶴西去了。
村里人這幾天,便站在灣邊議論陳小臣撞南墻而死的事。
說是灣,其實是條貫穿南北的河溝子。這條河溝子將村子一分為二,溝底下有少量的水,水也不是好水,水是附近化工廠、化肥廠里排出來的工業(yè)廢水混合著一些沒蒸發(fā)掉的雨水,因是初冬,冒著熱氣,彎彎曲曲,浩浩蕩蕩地流入村東邊的彌河里。灣兩邊種滿了棉槐,這時候是一墩一墩的棉槐茬子。棉槐的中間種植著高大的柳樹,光杈杈的枝條刻畫出另一種美。夏天柳樹投下大塊的陰涼,日頭再毒,也不怕。河岸兩邊的棉槐茂密極了,秋天里,大田里收工后,河岸兩邊站滿了手拿鐮刀割棉槐條子的男人,家家戶戶都有份。孩子們從小就跟在父親身后,看他一年一季地在灣邊割棉槐條子,不安分到處亂跑的小男孩往往讓棉槐茬子把小腳丫扎出血。村里的男人就編筐子,村里生成個男人似乎就會編筐子。冬天,孩子們放了學,看到的就是父親在燈底下埋頭編筐子。
村里人說來說去,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也分不出個子丑寅卯,只是覺得陳小臣尋短見是早晚要發(fā)生的事,因為人們無法想象一個丈夫和自己的老爹共有一個女人,據(jù)說晚上在一個炕上過夜,并且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陳小臣別看手里活好,下邊那活中看不中用?;詈门c不好,只要媳婦蜜雪兒不說,誰也說不來。陳小臣矮個子、短身材,一只眼大一只眼小,那只小的眼睛只是一道縫射不出光來。陳小臣冬天愛穿一件黑色大棉襖,腰上扎一個圍裙,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他天天做飯,其實他是怕臟了棉襖,沒得換。他編筐子的時候帶上一副大套袖,手拿一把篾刀,有的棉槐條子要劈開。不編筐子的時候,雙手抄著,很無辜地站在南屋里,要不就出門來站在胡同頭上望一望遠處,再抬頭看看天,沒有人和他搭訕。他是個三腳踢不出一個屁來的窩囊廢,這不是村里人說的,村里人都信奉儒家是謙謙君子,輕易不罵人,也不罵大街,這是陳小臣他老爹陳大君罵他的話。
村里人暗地里傳說陳大君不是陳小臣的父親,陳小臣的母親李愛蓮就會出來辟謠,說哪個壞了良心的吃飽了撐得放閑屁。他的老爹陳大君從來不反駁。但陳大君對陳小臣一點也不愛護,并且一直看不起陳小臣,他從小就叫陳小臣窩囊廢,陳小臣起初還以為窩囊廢就是他的名字。還曾在五歲的時候去小伙伴中間炫耀過,說,我還有個名字叫窩囊廢!為自己又多了個名字而高興。陳大君和外人說話也是一口一個我家里那個窩囊廢怎樣怎樣,讓人們聽起來一點也不像父子,倒像是仇家。村里人別看議論得起勁,也不敢輕易對外說陳小臣家里的事,說那些上不了臺面的事等于揭這個家族的老底,也許會觸怒那些家庭不清白的人或者引起這些做過不倫之事人的憤怒。然而,也有村里人說,許他們做不許我們說嗎?村里人向來溫和得多,顧慮就多。比如叫什么革的時候,很多地方斗死人,什么抄家、滅門,村里只是讓地富反壞右掃街,或者開群眾大會的時候,站在前面挨斗。沒發(fā)生過分的事,大家都知道命是重要的,啥也不重要??墒蔷热嗣某嗄_醫(yī)生陳大君家,卻這么草率地出了人命,這就引起了波瀾。也引起了村里我父親老開等一幫子人的憤怒。
本來老開和陳大君玩得來,這下子站到了弱者陳小臣的一邊。所以老開想,陳小臣命都不要了,我們還口羞啥?老開后悔沒多勸勸陳小臣。他們愛搞男男女女,你就讓他們搞男男女女去,你憑啥把命搭上。搞男男女女,又不是一個人的錯,是他們家族里老輩子的錯。
二
我第一次見陳大君已記不清日子。反正我小的時候,常常感冒發(fā)燒,我的父親老開就抱著我去找村里的赤腳醫(yī)生陳大君看。
陳大君就在白色透明的酒精燈上用小鐵盒煮針頭,把一個貼著標簽的盛針藥的紙盒子給我玩,說是放鉛筆橡皮。雖然放在書包里一會兒就被壓扁了,但還是很喜歡。陳大君的醫(yī)術極好,是去過大城市培訓的。小病不出村,手到病除。有人說陳大君看婦女不孕不育癥,尤其看得好。其實,那些年代,吃飯都是無公害,喝的都是優(yōu)質水,無污染。再說男女婚前,都在父母的監(jiān)督下生活,簡簡單單純純潔潔,守身如玉,婚后沒有這個炎癥那個炎癥的特別容易懷孕,一個村里真找不出幾個不孕不育的女人。什么早產(chǎn),難產(chǎn),他都解決得很好。如果村里有新婚的夫妻結了婚半年懷不上孩子,父母必定催著來找陳大君看看,往往吃幾副中藥調調,很快就抱上孩子了。感激陳大君的人很多。在村里人眼中,陳大君有文化,善良,會說話,人如其名,有君子風度。尤其是女人們,最愛找他看病。后來兩個女人吵嘴,說出了陳大君摸女人的事,說給女人看病,有意無意地摸人家,不管女人心里喜歡不喜歡,他也做一些讓女人臉紅的事。據(jù)說很多女人便成了他的女人,村里的男人臉上掛不住了,要告他。陳大君也不惱,也不辯解,竟然還不生氣,還似乎很愿意有這個稱號。
陳大君好色的名聲在村里傳開了。終歸有人告到了支書那里,于是村支書就想把村里配備的醫(yī)療器械收回來,移到小學校沿街的南屋里,想讓一個剛剛初中畢業(yè)的年輕人接替他。其實支書也很作難,他也只是想想,嚇唬一下,他也知道陳大君的醫(yī)術好,拿藥用錢也不多。支書老婆常年有病,少不了麻煩陳大君,于是支書開不了口,只好叫民兵連長也就是我的父親老開去說說這事。
我的父親老開就往那間村里人都熟悉的西屋里去。那間西屋是陳大君家里的,因為變成了公共場所,他家的大門很少關閉,任村里人自由出入,偶爾也有外地過路人來包個傷了的手指,要個治感冒的藥片等。于是這間家庭診所就是村里人眼中很神圣的地方。陳大君就在西屋的診所里迎著我的父親老開。但當他知道我父親老開這一次來是干什么的以后,和以往促膝談心不同,陳大君一貫若有所思的面孔忽然暗淡下來。他說,老開小弟,為哥的苦可從沒說過,說出來的苦不算苦,說出來的理由不是理由,說出來的無奈不是無奈。你想知道為哥心里的疤痕嗎?
老開的耳朵平日里早就灌滿了陳大君家的桃色事件。無非是說當年陳大君漂亮的媳婦李愛蓮剛過門就失身了,也沒失給別人,而是失給了自己的風流公公陳兆。據(jù)說李愛蓮失身與家里的碾屋有關。陳大君在國民黨十五旅當秘書,當著當著被派去南京學習醫(yī)學,回來當了醫(yī)生,大洋掙了不少。父親陳兆在縣城開著綢緞莊,家里的大媳婦小丫頭滿身綾羅綢緞都穿得很體面。陳大君娶了三里莊村長的女兒李愛蓮,十八歲年紀,一條烏黑的大辮子垂到腰際,大眼睛,白白凈凈的很可人。
十五旅駐地隔著陳大君老家五十里路。陳大君中等身材,穿著筆挺的黃色軍服,四六分頭,烏黑的頭發(fā),干凈干練。平時在軍服外面穿一件白大褂。他幻想著掙了大洋,回到村里,然后他回家開個藥鋪,他和妻子李愛蓮生上幾個孩子,做一個讓村里人人尊重的醫(yī)生。并且在老屋前邊空地上起棟藍磚大北屋,拔臺子的,7層,再蓋上東屋西屋,院子里種上月季花、美人蕉等花草,特別要種上三兩棵甜石榴樹,等六月里,那石榴樹會開出火紅的花。到秋后孩子們就有石榴吃。但1945年春天解放軍直逼山東,十五旅準備撤到臺灣。他忙得暈頭轉向,被挾持著到羊口去坐船。陳大君一次一次推脫,最后終于找個機會鉆到了蘆葦蕩里,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老家。
陳大君擺脫了國民黨的挾制回到家里后,想十個月沒見面的新婚媳婦,這回可要和媳婦好好地親熱一下。陳大君推開家門,媳婦李愛蓮卻嚇得肚子疼,說活見鬼了,你十多個月無音信,又跑回來干啥?這不是嚇唬人嗎?對于妻子的胡言亂語,陳大君并沒放在心上,可是等媳婦的肚子疼接連發(fā)作,他在西屋里親手接生下大兒子陳小臣后,才明白過來。他坐在西屋里,掐著指頭算,這一算,算出了一身汗。不對呀,十個多月呀,別人不明白,當醫(yī)生的還不明白嗎?如頭上響了個霹靂。
陳大君接生完孩子,手上的血跡還沒洗凈,就疲憊地坐下來,一手拿著手術刀,一手拿著一把大圓鏡,自言自語說,陳大君你外表還像個男人,可怎么這么倒霉呢?看看西鄰的半傻子也沒遇上這種窩囊事呀,我是個醫(yī)生呀,成了村人口里最令人不齒的男人,還算男人嗎?手術刀就在旁邊,要么一刀捅死自己,要么一刀捅死那個老混蛋,任憑那個孽種陳小臣怎么哭下天來,陳大君也不去看一眼,哀莫大于心死。
捅死那個老混蛋!陳大君把這股日益生長的怒氣和怨氣壓在了心底。因為更大的打擊不是自家的丑事,而是以土地多少劃成分的事。那是要命的事,要保命,家丑就不是事了。
幸虧這個老爹陳兆不是個東西,他早把綢緞莊抵債了,家里的碾都抵給村里雇農(nóng)了,家里窮得只剩下了光禿禿的一套房子。家具也讓人抬走了。陳兆就成了富農(nóng),沒受到啥大的傷害。陳大君因為是醫(yī)生,雖然干過十五旅,知道是被強迫抓丁的,村里幾乎是個年輕男人就被抓過丁,大家就諒解。陳大君答應把自己家的西廂房作為村里的診所,親自干醫(yī)生,也就成了好人。在虛驚一場后,李愛蓮稀里糊涂地又懷孕了,很快有了二兒子陳小子,陳大君也過上了受村里人尊敬的日子。
但隨著陳小臣這個混蛋兒子的長大,陳大君心中卻像天塌了一樣,生就了一股子怨氣,氣得緩不過勁來。陳大君越是壓抑這股怨氣,這股怨氣就長得越快。他老覺得村里每個和他說話的男人都心懷叵測,似乎知道了他家的秘密,都話中有話,都在嘲笑他。于是村里的人來看病,等人多的時候他就和其中的一個聊天,說他本來一同去臺灣的,部隊里副旅長的媳婦看上他了,和他好,那個副旅長的媳婦懷了他的孩子。他死活不去的,不和國民黨為伍,不為國民黨服務。村里人覺得怪怪的,有這種男男女女的事都是藏著掖著,誰好意思自己拿出來曬啊。村里人半信半疑的,就問起副旅長女人的長相。陳大君說,穿旗袍,燙發(fā),涂口紅。村里人就想到了從電影上看到的上海時髦女人,覺得他不簡單。
再不簡單,陳大君也是有怨氣的,陳大君的這股子怨氣不知道哪是出氣口。
陳大君家的西廂房是兩間小房子,原來是碾屋,鄰居們都去用,收獲了很多人緣。自從生產(chǎn)隊有了面粉機,就用不著而拆掉了。陳大君回來后,把碾屋變成了診所,房間收拾的很干凈,一間放著一條聯(lián)椅,給拿藥和等待的人坐。一間有一張辦公桌,是他給人看病的地方,辦公桌是雕花的,旁邊放著一張床,鋪著白色的床單,隔著一塊門簾,天藍色的。整座房子里飄著淡淡的藥香。沒有病號的時候,陳大君站在窗子前看大梧桐樹上跳上跳下逗樂的鳥兒。
陳大君一邊看小鳥,一邊想當年若擠上去臺灣的船,他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搖搖頭,他覺得不該假設,因為無論在家里受多大委屈,他還是覺得在自己家鄉(xiāng)踏實,有個牽掛的老娘,能夠天天見一面,端茶倒水的盡盡孝心。出去不通音信,骨肉分離,不是成了孤魂野鬼了嗎?
三
陳大君出這口怨氣的第一想法是離婚:打發(fā)李愛蓮回娘家。
可是這等于揭老爹的短,揭老爹的短不算啥,陳大君要打死陳兆的心都有,是個男人都會這樣做,他多次設想和陳兆拼個你死我活。關鍵是這就等于揭母親的短,會要了母親的命。他可是個孝順的兒子,母親生了他,養(yǎng)育了他,他可以拿命去抵母親的,怎么可以去離婚,把母親逼上絕路呢?怎么能讓人家知道自己家里的齷齪呢?
俺娘哎!半夜里北屋的最東間不時地發(fā)出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這是一個女人絕望的呻吟。陳大君知道,是老娘,她嫁過來沒有名字,就叫陳氏。老娘陳氏是另一個難受的人,她不但忍受活守寡的苦寂,還要接受自己丈夫的兒子叫自己奶奶,這比殺了她還難受。
老娘不再出門,也不看這個搶她男人的兒媳婦李愛蓮,她把自己給了菩薩,她在家里設了佛堂,說給菩薩執(zhí)事,人間已無牽掛,她皈依了佛門。她還有一個身份是富農(nóng)陳兆的媳婦,有掃街的任務,她每天天不亮就顛著三寸金蓮出去掃街,然后回到自己屋子里念一整天的佛。
陳大君一個時期以來,最內疚的不是自己,也不是媳婦,而是老娘。陳大君常去看看老娘,坐在老娘的炕前,一邊聽老娘念佛,一邊眼睛盯著柜子上那尊毛主席像看。老娘從寬大的鑲邊的袖口里掏出手絹,俺娘哎!哭起來。每次都會是這樣。陳大君也不阻攔,讓老娘流些眼淚心里松緩松緩。
老娘有時也數(shù)落他:君兒,為什么,你這么聰明,這么能干,卻讓媳婦做出這樣的事羞辱我?陳大君開始什么也不說,老娘指責什么,他就聽著,不去多想,更不去辯解。陳大君知道自己和老娘的心病就是父親和自己的媳婦李愛蓮造成的,這對狗男女,生了陳小臣攪合得家里沒有了和睦的氣氛,各人面合心不合,家不像家,親人不像親人,只有仇恨在滋生,只有怨氣在積累。
原來,新婚的媳婦李愛蓮覺得陳大君沒人味,把自己娶過來沒兩天就晾到一邊不見人了。她跟著大家庭吃飯,不好意思多吃,就去自己推碾,想做些小吃。這天陳大君的父親陳兆在閉目養(yǎng)神,忽然就看到一個俊俏的身影閃進了碾屋。半晌,四周沒人,陳兆就進去了。陳兆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女人見多了,有女人假裝推碾誘惑他的,有他圍著碾屋攆女人的,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了。
陳大君的媳婦扳著指頭都能數(shù)得出做女人的日子。開頭公公是強迫的,但她完全可以抓他的臉,或者咬他的手,或者踹他的要害處,然而,當他強壯的身體將她逼到碾臺,她怕他,實際上是怕他的地位,他在家里是家長,他的話能定一個人在家庭中的地位和分量。也就是說,順從他,在這個家庭中會有好事情落到頭上,相反,他煩了,可能被出局,或者穿小鞋。所以,愛蓮怕他,不敢反抗。當他男人的體味強烈地撲過來時,李愛蓮這個嘗到過男女快樂又被冷落的熟女人,在生理上先控制不住自己了。尤其是他的手按在她的奶子上揉搓,捻弄,她的全身起了反應,她的呻吟聲讓對方的獸性大發(fā)。她其實是在最后僵持的幾分鐘內妥協(xié)了。妥協(xié)于青春期的奔放、妥協(xié)于荷爾蒙的過剩。于是他一次次得手,終于,既成事實,有了陳小臣,這是一個恐懼又快樂的產(chǎn)物,也難怪陳小臣是丑陋無比的。
李愛蓮一直是后悔的,后悔自己的膽??;后悔面對那副男人強壯的身板時,順從了他。
日子半死不活地過著,陳小臣已經(jīng)十歲了,卻酷似了老爹陳兆。陳大君覺得李愛蓮性子綿,知道自己做了錯事,在婆婆面前,連半個不字也不敢說。又給自己生了個兒子陳小子,陳大君對李愛蓮恨也不是,愛也不是,最后竟不知道怎么對待李愛蓮了。見了老娘,老娘嫌他不長不團的沒譜路,啥也改變不了。又數(shù)落他,陳大君變得不耐煩了,他頂嘴道:你笨蛋!無用!你看不住你的丈夫,你不敢譴責他,一個勁地罵我,我罵誰?
老娘當即愣住了,立刻收回了眼淚,她想不到在世上最后一根溫暖的稻草斷了。在一個端午節(jié)的下午,陳大君發(fā)現(xiàn)老娘不見了,找了三個月都沒有音信。有人說,順著河沿找一下,看看是不是投了河,那條河不是河是灣,就是貫穿村子南北的灣。陳大君一家人順灣而下,找呀找呀,一直沿著彌河找到渤海岸邊的老河口,都沒找到老娘的任何衣物,找到了親戚家,也沒任何音信。陳大君的老娘就這樣不明不白的不見了。這個大家閨秀,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陳大君哭昏過好幾次,他覺得自己的精神支柱沒了。沒有了母親,這個世界誰值得他留守。陳大君把母親的出走歸咎于自己,是自己逼走了母親,他不原諒自己,不原諒的還有那個畜生老爹和那個矮人陳小臣。于是在陳大君的生活里,大年五更是最難過的。年五更里,有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傳來,陳大君會跑到黑洞洞的露天茅廁里,蹲在地上抱著頭嗚嗚地哭喊:俺娘哎!俺娘哎!我不孝??!
我不孝啊!
沒有人知道陳大君每天在煎熬中過日子,在村里人眼里有多個面孔,冰火兩重天。有男人帶著小孩子或者父母去找他看病,他說話和氣,手到病除,村中的男人們都說他好。老人都說他有禮貌很和善,醫(yī)術又高。唯獨年輕女人和小媳婦,不敢單獨去看病。說陳大君很好色,說他借著當赤腳醫(yī)生的便利,見了小媳婦,看過眼的就上手。他不遮蓋自己的惡,似乎挑戰(zhàn)村里人的底線,似乎是向世人宣告,我好色,我就是個壞男人。
當陳兆在一間小屋獨處死去一個星期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陳大君似乎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說不上是痛苦還是解脫。在他父親病入膏肓的時候,陳大君還是忍著內心的傷痛,不動聲色地送他去了醫(yī)院。其父是癌癥,陳大君就覺得還是老天爺公平,來懲罰這個害人的老鬼了。過去村里人怎么沒有得這種不治之癥的。當然在這個村子,不當醫(yī)生的也知道,這個村里不管是男人女人只要是生大病,大多數(shù)就是癌癥。起初遇到生這種病的人,還以為是做了壞事,老天爺懲罰,后來好人也得這個病,才知道這是環(huán)境污染。附近那個化工廠作怪,風一刮,村民種的韭菜葉子就干了尖。年復一年,常常有剛四五十歲的人,就接二連三地得病了。為這事,村里就派陳大君去算卦,是不是公墓的路和村民出行的路連起來了,去公墓的路太順了。陳大君是醫(yī)生,他心里不悅,什么迷信,就是污染,沒有好空氣,沒有好水,怎么長壽?
對于老爹陳兆,陳大君常想,我殺死他也是正常的,讓他自然死去算是便宜了他。老爹的喪事上陳大君作為兒子干嚎了幾聲,一滴眼淚也沒掉。他送走老爹,等于埋葬了一段污穢的生活。
陳大君越來越覺得陳小臣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天天攪得他坐立不安。他覺得婚姻把他的心搞亂了,也把他干事業(yè)的心給毀了。他覺得男女的事不那么神圣了,什么是檢點或者不檢點呢?他覺得這一切都是那黑心腸的老鬼逼得,他本來是個很規(guī)矩的年輕人,他向往恩愛,向往愛情,他愿意和自己的媳婦白頭到老,愿意做一個君子。這個婚姻中最簡單的愿景被陳小臣的出生給破壞了。他心里有了恨,雖然李愛蓮又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但陳大君再也沒興趣到妻子身邊了,他甚至懶得看她一眼,對李愛蓮的事不聞不問。他在村里制造了一些緋聞后,獨自過著苦寂的日子。
四
本來陳大君覺得肉中的刺沒有挑出來,心里難受得很。忽然間,事情有了轉圜。
陳小臣到了婚娶年齡,仗著家底好,說了個媳婦叫米玉雪,綽號蜜雪兒。蜜雪兒可是個爽朗的人,說話高聲大氣,大個子,楊柳細腰,走起路來風擺楊柳,從后面看蜂腰大臀美女一個??墒寝D到前面,一看臉,就慘了,一個眼大,一個眼小,鼻子很小,和陳小臣正是絕配。這都不要緊,紅花褂收腰,往身上一穿,那女人味就出來了。她爹媽原是城里大戶人家的長工丫鬟,大戶人家解放前攜家眷跑到臺灣去了。她爹媽成了房產(chǎn)的留守看護人。爹媽死后,她和哥哥分得大戶人家的房子并在城里落了戶。年齡大了,有人介紹就嫁給了陳小臣。大家也沒說什么,蠻般配的嘛??擅垩﹥翰贿@樣認為,她覺得自己虧大了,有上等的好房子住著,生生地叫哥哥把自己嫁出去,讓哥哥獨占了城里的房子,自己嫁了個三腳踢不出個響屁的矬子,看著就惡心,哪還有什么男女之事的心思。于是蜜雪兒借回娘家之際,一個多月不回來。可那時她哥哥已經(jīng)生了幾個孩子了,最需要大房子,生怕這門婚事吹了,妹妹回來找他分房子,就連哄帶騙地把她送回了彌河村陳家。陳小臣割棉槐條去了,陳大君在西廂房里配中藥,一堆堆的當歸、茵陳、丹參、貝母圍繞著他,滿屋子中藥的香氣。蜜雪兒借口陳大臣不在家,執(zhí)意還要跟著哥哥回娘家,哥哥就領著妹妹到西廂房里示意陳大君留住她,自己得空趁機溜了。蜜雪兒氣得要撞門,陳大君急忙去拉,這一拉不要緊,陳大君一下子就醉了,啊呀,那個柔軟呀,啥叫柔弱無骨呀,陳大君敢說,這個兒媳婦可是十里八鄉(xiāng)不可多得的好女人呀。
蜜雪兒的肚子半年沒有動靜時,婆婆李愛蓮先急了,也是萬不得已,叫陳大君給看看。
過去陳大君看到有姿色的女人,不是在診斷床上摸,就是引誘著做那種事,有愿意的,有半推半就的,有不愿意的說要告他的,但村里人終歸是要面子的,至今還沒有哪個女人真正撕破臉皮鬧騰的。誰家能沒個病病災災的需要找他看個病吃個藥呢。然而只要是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陳大君常常就發(fā)呆,他掐著指頭算了一下,和他好的女人不是十個八個了,但他覺得真正屬于自己的女人一個也沒有,那些事情到底是發(fā)生了還是沒發(fā)生,他都十分幻覺。他還常常不由地悲傷起來,覺得自己好可憐,這么優(yōu)秀的男子怎么就沒有愛情呢?沒有盡心盡力地愛過一個女人呢?風過留痕呀,哪個女人是他的呢?一個也沒有。報復性地作踐自己,永遠找不回過去的歲月,他心灰意冷了。
沒捅死那個老混蛋也要報復他,陳大君有了報復之心,而陳大君的報復正中蜜雪兒的下懷。自從那次她要撞門撞墻被陳大君拉住手摟住腰安撫下來之后,她的心思莫名其妙地化在陳大君的懷里了。她幾乎比陳大君還主動。有時甚至令陳大君懷疑她的動機,可是蜜雪兒的動機沒找到,陳大君卻對蜜雪兒也動心了。
如果蜜雪兒不用那一只眼冷冷地看他,也許陳大君不會動心,他只是想報復老混蛋和陳小臣??墒钱斈莻€一個眼大一個眼小的兒媳婦蜜雪兒冷冷的看他,那風騷的眼神和窈窕誘人的曲線,他當醫(yī)生的,完全看得出蜜雪兒內心和身體的需求了。
兒媳婦到診所來,說要看看不懷孕是怎么回事。兒媳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兒子能配得上我嗎?陳大君讓蜜雪兒躺到那張?zhí)蛇^許多女人的床上,看著這個女人,他想到了那種綿軟。于是帶著疑惑,他的手先去檢查她的乳房,撩起前襟,那炫白細膩的溫柔,那滑滑的綿柔,那顫顫的粉紅乳頭,都令陳大君在這個無人的診所里意亂神迷,他恍惚了一下,一只手向下探去,他不由地像彈鋼琴一樣高高低低點了幾個鼓點,啊哦的一聲,蜜雪兒便痙攣起來。他知道那是快樂的呻吟,是一個女人最銷魂的時候。當然,他還是在履行一個醫(yī)生的職責。通過探摸,他確定這個女人沒有任何生理疾病。此時的蜜雪兒早已滿臉羞紅。陳大君于是收手,裝模作樣地開了一副草藥,讓她喝,一天兩次,四天為一個療程。
第二天,蜜雪兒喝了藥,又來到診所。陳大君試探性地重復了那套手段,不過,令陳大君吃驚的是蜜雪兒這次按住了他的手,不讓他抽出。這等于傳遞給陳大君一個信號,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事。他稍怔了一下,就再無法遏制住身體的膨脹。那一只大一只小的冷冷的眼里有了柔情,也拴住了陳大君的心。陳大君的診所,原先的碾屋,這個帶給他屈辱的場所,現(xiàn)在成了他和蜜雪兒的伊甸園,成了他報復自己不公命運的戰(zhàn)場。
五
蜜雪兒再也沒提過回娘家的事。
有了男女的事,陳大君才從再次仔細地觀察蜜雪兒,這一看不要緊,他吃了一驚,這個蜜雪兒如果不看她的臉,整個身段真是絕似二十年前的李愛蓮。這令陳大君的心怦怦亂跳,他似乎回到了青春年少,似乎他剛剛開始戀愛,這個輪回真不是他能預料的。
陳大君和蜜雪兒好,看起來像民間說的扒灰,實質卻算不上,因為陳小臣不是陳大君的親生兒子。那西廂房就是當初的碾屋,這些蜜雪兒是不知道的,而陳大君卻是耿耿于懷的,這個地方連同陳小臣都是他的心頭隱痛。
陳小臣的名字在戶主陳大君之下,名義上是陳大君的長子。這個長子沒得到多少寵愛,就有了次子陳小子,也就是陳大君的親兒子。陳大君和媳婦李愛蓮分居后,大兒子饑一頓飽一頓,也沒長出個好身段,不光個子矮,還尖頭、鼠目、鞋拔子臉。沉默寡言的,沒有人和他是好朋友,他也不湊人群,一天到晚編筐子編簍子,反正有的是棉槐條子,割下一秋天的,一大堆。干完自家活,就在家里候著。
一個看不上丈夫,一個要和他算總賬,兩人不謀而合。后來陳小臣和蜜雪兒又成為人們飯后的談資,完全是他兒子的事,蜜雪兒生了個兒子叫小德,大頭,大臉,五官端正,和陳小臣有著天壤之別,倒是和陳大君有相似之處。當然相似只是一方面,傳聞得到驗證后,大家才恍然大悟。
于是陳大君在二兒子陳小子到了說媳婦的年齡,就給李愛蓮和陳小子重新在灣東邊蓋了新房子,讓他們搬了過去。等村支書培養(yǎng)的那個小青年能獨立行醫(yī)的時候,陳大君已經(jīng)專注于蜜雪兒了。
陳大君在老宅基地上蓋起了二層樓,他覺得自己該疼疼自己了,也不必偷偷摸摸了,就在新蓋的西廂房那間曾經(jīng)的診所處,支起了口大鐵鍋,炒起了瓜子、花生,然后和蜜雪兒一同出去賣瓜子花生,集上兼賣陳小臣日夜編的棉槐筐子。
陳大君的日子倒是平靜了,有一個人的日子可不好過了,這就是陳大君的原配媳婦李愛蓮。陳小臣再沒人疼,再窩囊,在李愛蓮面前也是個好兒子。兒子嗚嗚的哭聲把娘哭得有了和陳大君吵架的勇氣。
李愛蓮從進這個家門就不痛快,被公公侮辱后,啥話也不敢說。天天和犯了罪一樣,不敢和鄰居親戚來往,知道的,說她忙,出不來。不知道的,以為她孤僻,不和人交往,說怪不得丈夫不和她過,那么不和人打交道誰受得了。丈夫再稀罕別人家的女人她也不敢說句強硬的話。自從李愛蓮懷了二兒子后,陳大君再也沒碰過她的身子,讓她頂著媳婦的名份守活寡。李愛蓮雖然心中凄苦,可又能怎么樣呢?她常常覺得自己和公公的丑事村里人一定都知道了,于是她很少湊人群。她一生中僅有的資本就是生了兩個兒子,可是陳小臣像一個恥辱的記號一樣始終羞辱著她。
即使丈夫陳大君公開和兒媳婦蜜雪兒同吃同睡,有了兒子小德,李愛蓮還是不敢說話。當陳小臣在她面前哭著說沒法活了時,她也哭了。她說,兒子呀,這是報應呀,佛教里說,因果報應,這就是因果報應,可是有錯的是娘,只報應娘就可以了,為什么,折磨我的兒子呢,我的兒子可是個老實人呀!他有什么錯呀?
于是她跟著大兒子陳小臣來到了家里,對陳大君說,你也和蜜雪兒有了孩子,咱們扯平了,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和我回去住,給小臣這個傻兒子一個完整的窩吧。然而陳大君惡狠狠地回絕說,晚了。陳小子也趕來了,想替媽媽李愛蓮討個公道,還要動手打陳大君,被李愛蓮攔住了。
什么辦法都不中用,陳大君和蜜雪兒照樣形影不離地去縣城賣瓜子花生,過著日出出攤,日落回家的平靜日子,李愛蓮的日子照樣不開心。
六
貫穿村子南北的灣終于被填平了,村子合為一體,一切都在悄悄地改變著,但兩排房子的中間大路就是當年的灣,村里人記得,于是灣邊還是新聞發(fā)布場所。
西廂房里飄著繚繞的熟花生的香氣,透過層層霧氣,圓臉的蜜雪兒在鍋臺邊忙碌,兒子小德在一旁玩耍。陳大君心里很安靜,起碼有蜜雪兒忠心耿耿地陪著他度過晚年。蜜雪兒也習慣了這種生活,彌河村的村民似乎早已習慣了這一切,人一旦習慣,確實沒辦法。外人沒有點破這層關系的。出罷攤回家來,陳大君也和村里人打招呼,無非是回來了?今天收攤早之類的客氣話。
陳大君自己說一輩子和很多女人好過,可是別的女人從來不主動,都是半推半就的,有的還反抗??墒敲垩﹥壕筒煌斈杲o他的不僅是處女身子,后來的日子里,她還會主動送上個抱,送上個吻。蜜雪兒的這些個溫馨的動作,陳大君心理上很滿足,讓陳大君舍不得離開她,認定她才是自己真正的女人。
在陳大君看來,蜜雪兒有女人味。多少年來,蜜雪兒的發(fā)型都是自己設計的,有劉海,一邊倒,左臉側很長,基本上遮住大半個臉,遠遠地看去,沒有獨眼的感覺,長長的劉海,給人以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誘惑,只是在干活的時候,蜜雪兒會用一個亮晶晶帶鉆的發(fā)卡夾住頭發(fā)。
陳大君不再是村里人眼中的風流醫(yī)生,他早已把診所交給了年輕人,他老老實實地和蜜雪兒趕集賣瓜子花生,他也在沒顧客的時候抄起手來看天,再看一看身邊的蜜雪兒,蜜雪兒的腰不再細了,是個熟婆娘了,一只眼也懶得飛媚眼了,臉上多了平和的氣息。他們看不出有太大的年齡差距,也就是一對老夫妻的樣子。
彌河村有錢人多起來了,男男女女的事也多起來了,大都是東家的兒子和西家的媳婦好上了,南頭誰家的兒子領來了個女人過日子把自己的媳婦打跑了,誰家的父親找了個老伴等等的家長里短,大家也習以為常。陳大君和蜜雪兒的事就像沉下灣去的石頭,不起任何波瀾,再也沒有人提起。在陳大君看來,礙事的父親、掛心的母親都先后去世了,李愛蓮和二兒子一塊兒過,村里也沒有人再嚼他們的舌頭。陳大君就沒了顧忌,人越老越精神了,身體也好得很,出去進來開著老人樂。
按說,日子這樣過下去也可以,但陳小臣一頭撞在南墻上走了,把地方徹底地讓給了陳大君。沒有遮擋的男男女女的日子還能過下去嗎?
誰會想到陳小臣在一個夜里做了自絕于家庭和世界的事呢?起碼陳大君萬萬沒有想到。因為陳大君在屈辱中度過了一生,忍辱負重的他還沒有選擇去死,這個憨傻子卻選擇了這樣做。這個窩囊廢的兒子或者是兄弟還會撞墻而死?對于大君來說,一下子觸動了他多年來早已平靜的心。一些想法又開始反反復復地折磨著陳大君。
長滿棉槐的灣已成為彌河村人久遠的歷史,編棉槐筐子的手藝也在村子里失傳了。出租房多起來,外地人口多起來。我父親老開的年齡也大了,娛樂方式就是和村里很多老頭在胡同頭上說說話。一天,從外面來了個白胡子老頭在給老頭們講《佛經(jīng)》。陳大君開著老人樂,到了人多的地方,下來,從皮包里拿出一封信,朝著眾人晃了晃,說,看,臺灣來的,臺灣的兒子寄信來了,這么多年了,也沒忘了老爹。意思是當年那個十五旅副旅長的媳婦生的兒子,那是他的種。陳大君說完也不留步,轉身騎上老人樂就要走。
老開是最了解陳大君的,他沖著陳大君的后背,一撇嘴說:哪來的臺灣兒子,真能瞎吹牛!
這句話順著風刮進了陳大君的耳朵里,他愣了一下,返回身來,停好老頭樂,向人群走來。老開一看這不是來找事嗎,趕緊站起來溜了。這時白胡子老頭沖著陳大君說:過來,大君,我這幾天多次來彌河村,就是為了等你,不等到你我心里不安,這里有一樣東西給你。說的陳大君和一幫老人們都莫名其妙起來。白胡子老頭從懷里掏了半天,是一疊宣紙,有些發(fā)黃。有人幫忙,他抖抖地展開,是一幅《心經(jīng)》的書法作品,似有金粉,顏色暗紅,應是用血寫的,字跡也非常清秀漂亮。白胡子指著一個紅手印說:大君,這是一位師傅贈給你母親的,你母親當年摁了手印又轉贈給我了。我今天再回贈給你,看你心神不定的樣子,我也心疼呀,今天回贈給你,算是了結了一樁心事。
陳大君顫抖著接過來,默默地折好揣進懷里,啥話也沒說,轉身回家去了。
陳大君在陳小臣過頭七的時候,呆呆地在陳小臣撞墻的南屋里坐了一天,誰也叫不出他來。第二天,陳大君執(zhí)意搬回灣東邊小兒子陳小子的家里和李愛蓮住在了一起。陳小子一家都在縣城里有樓房住,這個房子只有李愛蓮一個人住著。
一天,李愛蓮去叫我的父親老開,說陳大君病得很重。我父親還是念舊情的,便去看他。這是一個陌生的院落,陳大君躺在床上,已說不清楚話,招招手讓老開過去。老開把耳朵伏在他的嘴上,一股微弱的氣流熱熱地撲過來,老開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一句話:我不該,報復,小臣,不該呀!
責任編輯 王國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