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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來輛大頭車

2016-11-19 08:41趙胡子
安徽文學(xué)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老弟牲口農(nóng)具

趙胡子

身體向著一側(cè)傾了傾,一只手支著地,跟著,腿一收,屁股一下子起了空,整個人就站了起來。等到踉蹌著過去,彎下身,一抱,腰又軟了,“撲通”一腚蹾地上。于是,魔怔著——

“來,老弟,燒口吧?!?/p>

“……”

“來,老弟,再燒口,燒這口就跟那輛車走吧?!?/p>

“……”

“嗞——”灰黑的煙頭一紅又亮了,一陣濃濃的煙團騰起,拖著,一縷白白的細煙兒被送到了半空兒,又騰起一股來。很快,這火紅又不亮了,一股煙兒也變成了一根裊裊著升起來的細線兒,可在它暗淡回去的瞬間,耳間聽到的這“嗞”的一聲酣暢的吸,還是夾雜著很多絲、很多縷的痛楚沁入心肺,慢慢地在整個胸腔里浸潤著;浸潤著,心一涌,兩股溫?zé)嵊砍鲅鄹C,順著兩腮滑下來。

“來,老弟,咱再燒口?!?/p>

半空兒的煙,一停又拿回來,“嗞——”又亮了一下。魔怔著,一個不知重復(fù)了多少遍的動作,正要再去做一遍,驟然,一陣從擴音喇叭里爆出來的吆喝,隔著空刺過來:“收——農(nóng)具嘍——犁耬耙橯碾磨和碌碡——”

“刺啦——”有個尖利利的東西朝著心窩捅了下。

這吆喝聲是從街心的戲臺子傳過來的。晌飯后,村里來了兩個收農(nóng)具的販子。販子是年輕人,戴著眼鏡,開著一輛大頭車,駕駛室頂部架著一個小盆口一樣大的喇叭。大頭車就停在戲臺子跟前,就這么吆喝,直到吆喝來了黑黜黜十來個七老八十的人,也吆喝來了他?!澳銈冞@是收啥子哩?”湊上來,都仰著臉,咧著嘴,不是沒聽清剛才大喇叭里的喊,而是一雙雙渾黃的眼睛里睜張的全是滿滿的疑惑和不信。“收農(nóng)具的,收犁耬耙橯碾磨和碌碡?!薄笆者@破玩意兒干啥?”聽確鑿了,又都笑了,很不屑,很無所謂,可這疑惑反而更重了。“建展覽館,收了放到里面擺起來。”“展——什么館?嘿,這破玩意兒擺著誰稀罕看?”雖然這么笑著,可心里稍有的就那么一點小心思兒,還是毫不掩藏地就露了出來,“這破玩意兒,你們收多少錢?”“不分樣式,五十元一件,很值當(dāng)?shù)?。”“嘖嘖,就這破玩意兒值五十元?”“人家給你五十元還嫌貴了?”“不嫌,不嫌,嘿嘿,嘿嘿 ……”打著嘻哈,有的人還在問著,卻開始動了。

他聽了幾句,踩著一地的倉皇跑回來,踉蹌著推開了堂屋的門,抻著腰從一根釘進墻皮下石縫半尺深的木橛子上取下這把犁。搬出來,沒走幾步,人和犁“撲通”倒在院子里。后來,他就燒煙,就汪汪著淚,就一次次彎下身試著去抱它,可一次次都沮喪地失敗,就魔怔著,一遍又一遍地做著些怪叫人害怕的舉動,說著些很是瘆人的話……

他就這樣一直坐在地上守著。現(xiàn)在,這張犁就在他跟前。這張犁跟了他一輩子了,在生產(chǎn)隊的時候就跟著,后來,單干了,分開了,他別的什么也不要,領(lǐng)了一頭牲口,再就是扛著這張犁回到家。這真是一把好犁呀。它在耕耘那么多的歲月期間還好像一次也沒壞過,鐵拱油黑烏亮,犁頁像一彎月亮。犁的木杖和提柄也結(jié)實,那是他把一塊堅硬的刺槐木鋸出后,又用砂紙磨出了亮兒安上的,木紋清晰,金黃高貴。經(jīng)歷了那么多泥土和汗水的浸潤,那股苦溜溜聞一下就可以令心肺頓然舒張的槐香還是那么濃郁,那么享受,那么令人感到安靜和陶醉……唉,可現(xiàn)在,它還是老了,一放就老了,一彎的月亮老出了黃褐,原先金黃高貴的木杖和提柄現(xiàn)在也結(jié)上了厚厚的死灰,像一具死去多年爛得只剩下骨骼的老馬,干枯著毫無生息地躺著……

它老了,它真老了??伤@么老了,他還要把它賣掉。

真狠!

他就這么想著,極其復(fù)雜地糾結(jié)著,突然,黑皮堆疊的老臉抽搐了一下,心“怦怦”跳了兩下,一直在胸腔里浸潤著的那絲絲縷縷的痛。這時候變成了一團混雜的氣,一下子鬧騰了起來,一剎間,他手抖了,身子抖了,天和地都跟著搖晃了起來……他憋得張著大口,呼哈了幾下,朝著胸膛“啪啪”拍了兩下,罵了自己一句:“你真傻!你怎么就那么傻地受了兩個販子的蠱惑呢?真狠心!真狠心!”可是,那股氣拍平了,拍順了,他平靜了,天和地也平靜了,該狠的心還是得狠著,接下來,是一大串長長的自問——我知道,你也不想賣,可不賣,行嗎?你不賣,留著,又有什么用呢?誰能用呢?這些年,村里年輕的一個一個都走了,不老但也不年輕的也都走了,都進城了。他們寧肯在城里推著小車被城管攆著到處流竄賣白菜,寧肯租著狗窩一樣的棚子一家?guī)卓隍榍瑢幙稀瓕幙显诔抢锉拔⒌貟暝?,也不愿再回來。他想不透,這養(yǎng)了他們一輩又一輩先人的土地,到了這一輩,咋會養(yǎng)出來這么多的嫌棄和仇恨。走了,都走了,偌大的一個村子,原來熱熱鬧鬧的,現(xiàn)在也就剩下十幾個等死的了——就有他。他的老伴前幾年就死了,窮死的,她在窮日子里像牲口一樣吃樹皮,吃草根,吃糠糟,每次拉屎都疼得像野獸一樣凄厲地嚎叫,日子一長抻出來長長的一段腸子,收不回去了。她像一條巨大的蜥蜴一樣每天拖著長長的尾巴活在人世,后來,一天,她爬著就上了東崖……不信,數(shù)數(shù)吧,村東三戶,村西五戶,村南和村里各四戶,村北已經(jīng)沒有了……不對,村北還有楊根山一戶。楊根山跟他一樣,也是個鰥夫,不過,他有兒子,他的兒子在城里擺地攤修鞋。楊根山?jīng)]有兒子,他的兒子那一年修大寨田死了。這幾年,楊根山可能瘋了,總是不停地哭,哭著,白天漫山遍野地跑,晚上就回來了,在黑魆魆的夜里像只直立起來的黑狼,在滿村街巷里晃蕩,哭:“嗷——兒,嗷——兒,這真空死人啦——”讓人毛骨悚然的。

影子從身子下面長出來,在東邊一側(cè)的地上悄無聲息地爬,爬,爬……慢慢地,一團黑由一個不太規(guī)則的圓,變成了一只探著一顆碩大的頭的龜,繼續(xù)向著這個方向爬,爬,爬……

他想著,猛地,從心肺里頂上來的那股熱又“咕嘟”一涌,順著兩腮滑下來。

白紙條在粗糙的手指上展平,均勻地攤上一溜兒碎碎的煙末兒。這時候,另一只手捏起了一端,一捻,包著煙末兒的一條白紙窸窣著在粗糙的大手里轉(zhuǎn)幾圈,很快,一支喇叭狀的紙煙兒就卷成了。他含在嘴里,愣著。

一團濃濕讓一塊干了多年死了多年朽了多年的木頭,蘇醒過來,顫栗著,吐出來一口氣息,記起來這么一大堆舊事。原來,它真活著?;钪?,就有想法。只不過,它們以前都在慢慢腐爛的紋理里趴著,躲著,藏著,用一種特殊的不被人發(fā)現(xiàn)的方式深思著。

他也活著。

可是,他知道,他這一次活過來是不光彩的,是骯臟的,是齷齪的,是為了賣它才活的?!肮啡盏娜?!”他愣著,狠狠地罵了一句。他好像又要心軟,好像又要后悔,也好像又要……驀地,黑皮堆疊的老臉“突突”抽搐了兩下,嘴角上一條垂死的“小魚兒”撲棱了兩下尾巴,紙煙兒“吧嗒”一聲掉到地上。又罵了句:“你個狗日的——瞎魔怔!”

罵完,竟陰森地笑了。

“哼,你犟,我還犟,我再不給你燒了,我看你還氣我!”他好像一下子生氣了,生了很大的氣,拾起來含上,又點上,“嗞——”一星火紅又亮了下。他騰地站起來,跟個領(lǐng)導(dǎo)一樣兩只手卡著腰,歪著頭,好像有些輕蔑地乜斜著眼看它,好像它是一只在山上與他對抗較量了半天,最后終于被他以徹底的勝利給擊敗后背回來的怪物。他真的不給它燒了,一口都不給。他故意要去氣它,去冷它,就讓它看著他一口一口很香很甜地?zé)绅捤?。他的心這一次好像更狠了,叫它氣得真狠了——觍著臉,嘟囔著,伸出來一根指頭點劃了它幾下,突然,一拾腿蹴了它一腳,地上“哐啷”一聲擦出一道不輕不重的鈍響。他生氣著,又要蹴,可這勝利感只這一陣兒又沒了,腿軟了,觍著的臉立馬松垮了?!皝恚系?,上車嘍,上車嘍,上了車進城嘍——”彎下身,又想去抱它;一抱,腰也又軟了。這時候,驟然,一陣一陣從擴音喇叭里爆出來的吆喝,又隔著空刺過來:“收——農(nóng)具嘍——犁耬耙橯碾磨和碌碡——”于是——

又一聲“刺啦——”,又有個尖利的東西狠狠地朝著心窩捅了下。

他腿一顫,“撲通”一腚又蹾到地上。

一股疼又從腚門生出來,一直杵上肚子,杵到深里陡地長出無數(shù)根手指頭,狠狠地抓著腸子頓扯了幾下。他齜著牙,咧著嘴,吸溜著忍了好大一陣才喘出一口氣,一股沮喪的失敗又從腦門上幽幽地生出來。這一下,他覺得好像不真發(fā)火不行了,瞪起眼,朝著它就吼了句:“你個狗日的!你今天這是咋的呢!”臉上怒氣也不少,可是,吼完了,爆粗的嗓子眼兒里好像卡著一只老鼠,擠得“吱——兒”地叫了一聲,這就變成怨了——“吱——兒,你咋就這么耍賴了呢?進城不是更好嗎!吱——兒,咱今天跟那輛車走好嗎?咱去享福去,享大福!吱——兒,狗日的,你也真傻了,真傻了?!痹怪R著,又好像是在求饒,猝然,像是氣昏了頭,矗矗的身子“撲通”一倒躺地上,支起腿,劈叉開褲襠敞露成一個很大的“八”字,像一條仰著肚子的黑狗,喘息著,直勾勾地盯著院子上空那一方幽夐的天藍、一方虛無的空遠……你這是咋了呢?咋就倒弄不動它了呢?不就是一張犁嗎?話又說過來了,那兩個開大頭車的販子,他們不是也說嗎,他們收了去是要放到展——什么館里的,是要擺著叫人看的。你說,你咋就那么想不明白呢!……又一大串長長的自問。他不明白,它一輩子犁了那么多養(yǎng)活了很多人的地,到最后怎么卻成了供城里人看著的玩物呢?怎么跟土地有關(guān)的一切,都進了城里呢?他覺得自己又繞回來了,繞來繞去,又繞到這地上了。這一來,先前那些揪出來又硬塞進肚子里的愁腸,就又抖摟出來了——那么多的理由,都叫這地吸去了;那么大的決心,也都叫這地吸去了。

唉,這地啊……愁!

年輕的和不年輕但也不老的進了城,這山上的地就落寞了。落寞得里面的草也慌慌的,紛亂伸展。那都是些多好的地呀——塊兒大的有場院大,熟土層足足一米深。山上的地,都是學(xué)大寨那陣兒全村人沒白沒黑潑了命整出來的。那時候,這些地叫備戰(zhàn)地。他家現(xiàn)在的地就在東山崖前坡子上,后來,也是單干了,分的。楊根山的兒子就是在整這一大片地的時候,叫一個都以為是啞了的炮炸死的,就在整他家這一塊的時候……那時候,楊根山在村里干書記,覺悟高,思想好,他用高昂的革命熱情堅決地認(rèn)定:農(nóng)村永遠是一片廣闊的天地。于是,他把兒子上高中的機會讓給了一個翻身當(dāng)家做了主人的貧農(nóng)的兒子,沒白沒黑地領(lǐng)著整地。天不長眼,在整到他家這一塊要爆破一個青石骨的時候,啞炮了。楊根山當(dāng)仁不讓地跑上去,正凝神屏氣扒著炮眼,這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驚駭場景出現(xiàn)了——楊根山的兒子從掩體后面一個螞高兒蹦出來,癡癲著一步一搶地朝著炮眼跑上去。人們驚叫著喊他回來,這孩子卻仿佛根本沒聽見,就在跑到炮眼跟前那一剎那,“轟”的一聲,炮響了。一塊利刃一樣的青石橫飛著擦過他的脖子,好像并沒碰著,他的頭就像泥捏上的一樣嗖地從脖頸上飛離出去,沒了頭的軀體被氣浪頂起來噴著丈長的血柱在半空劃了道弧掀倒在地,爬起來,又踉蹌兩步,這才一撲栽下去……炮一冒煙兒要響那一刻,楊根山一個滾兒翻出去沒傷著,他的兒子卻死了。楊根山的兒子就埋在這塊地里。楊根山把兒子讀高中的機會讓出去,領(lǐng)著他拼死潑命地整地,到最后卻給兒子整出來這么大一塊墳地,這真叫人心酸。后來,他和老伴去上地——那時候她的腸子還沒壞得厲害——他們實在不忍睹一個娃娃的墳堆兒恓惶地立在那里,干一陣兒活,就守著歇歇。她就感嘆,說這還是娃呢,一個娃一輩子的幸福還沒開始享就沒了。其實,那時候她想不到,后來她竟活得生不如死,最后爬上了東崖……活著,活著就幸福嗎?能有錢治好她的腸子嗎?地再好也生不出錢,種啥也生不出錢,搭上娃的命整出來的地照樣生不出來錢。

可這地,咋就生不出錢來呢?

唉,走吧,都走吧,我哪兒也不去。我就守著村,就守著地,就守著犁。地荒蕪了,也守著;犁不用了,也守著。后來,有一次,他也是這樣倔強地想著,有一瞬間,他明白楊根山為什么漫山遍野地跑了,為什么不停地哭了,為什么在黑魆魆的夜里像只直立起來的黑狼在滿村街巷晃蕩,哭:“嗷——兒,嗷——兒,這真空死人啦……”

黃土不語!

那一塊干了多年死了多年朽了多年的木頭醒過來,吐出來一口氣息,它舒了下腰肢,生芽了。它艱難地用暫時的一點濕氣把遠古的記憶綻放成芽瓣的姿態(tài),可這生命里好像除了苦,還是苦……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也徹底把他的意志擊垮了。

“來,老弟,我還是再給你口吧,你說咱今天咋了呢,你咋就不跟那輛車走了呢?!币桓葼畹募垷焹簾?,白紙條又在粗糙的大手里窸窣了一陣兒,又一根紙煙兒卷好了,“嗞——”煙頭一紅亮了……下午,這是第幾根了?記不清楚了。地下,散亂地躺了好幾顆剩下的蒂兒,黃尾,黑頭,像幾條受到驚嚇的小魚兒,在逃竄的一瞬卻又被永遠定格在這一角的土地上。他又開始魔怔了,這時候,先前犯了神經(jīng)質(zhì)般產(chǎn)生的氣惱和怨恨,陡然,也化學(xué)反應(yīng)般奇跡地形成一團更為復(fù)雜的情緒——沮喪、絕望、慌措、羞愧和迷茫……他忽然間變得焦躁了起來。他像個要停轉(zhuǎn)下來的陀螺一樣扭歪著,也像……像他的老伴——那時候她偶爾也會坐坐,她把一根長長的腸子夾進褲襠,嚎著,不停地扭歪著屁股來分散力量。他扭歪著,煙一撂,呼地站起來,氣急甚至有些粗暴地哈下腰又去抱它,可一哈,又站起來了;接著,搓著手,圍著它轉(zhuǎn)了圈,又哈下腰,又抱……又站起來了……他像一個紙折的小人反復(fù)滑稽地做著同樣一個動作??擅恳淮闻Φ膰L試,氣力都頂不上一拿又泄了。最后,他有些害怕了,急著,轉(zhuǎn)著,搓著手,卻不敢哈下腰再去抱它……猝然,“撲通”一腚又蹾地上,嚎了句:

“老弟,我今天咋抱不上你了呀!你快跟那輛車走哇!”

這一次,他徹底被自己的無用激怒了,嚎完,朝著臉狠狠地抽了一巴掌,騰地,一片火辣辣的感覺帶來無比的酣暢,黑皮堆疊的老臉“突突”跳了幾下。他好像又要罵,嘴一咧,卻古怪地笑了——他的笑前一半兒像喊“嗨”,后一半兒像說“嘿”,兩個字音糅合起來的一種腔調(diào)兒。他笑著,“叭哧”著,這就開始一下又一下抽自己:“嗨嘿,你說你是咋了?你咋連個犁也抱不起來呀?你真窩囊,你真窩囊!嗨嘿,你簡直像個小女人一樣沒出息!”他抽著,后來,就恨自己,開始罵自己,笑得幾乎露出了半口七零八落的牙——嗨嘿,就你聰明,就你聰明!你想了那么多理由賣它,你真有心眼兒!嗨嘿,你還生它的氣,還罵它,還給它煙燒,還……嗨嘿,你真有心眼兒!你想了那么多的理由,不就想找個裝成好人的理由嗎?嗨嘿。你耍了那么多的心眼兒,不就想找個做了惡還想讓良心安頓的理由嗎?嗨嘿,嗨嘿,你真有心眼兒!嗨嘿,你真有心眼兒!他罵著,抽著,笑著,猛地,先前那團被拍平了拍順了的混雜的氣,又在胸腔里鬧著好像就要噴出來。他張開嘴一“嗷”,恍惚中看到一團黑被一口吐出來,摔地上“吱”的一聲,打了個滾兒化成一道黑線兒跑了,它——碩大如貓,很像先前卡在嗓子眼兒上的那只老鼠。駭然間,他心一空,“嗷”地抽出一腔野獸似的嚎叫——悲愴大哭。他的腔調(diào)跟楊根山的一樣,但夾雜了低沉的嗚隆,像胸腔里裝了一臺轉(zhuǎn)的嗚隆嗚隆作響的石磨。他嗚隆著,又是一大串長長的自問——“嗷——兒,嗷——兒,你說你是咋了?你咋連個犁也抱不起來呀?犁,進了城是去幸福,這有啥舍不得的?嗷——兒,嗷——兒,難道,你真要等你死了,跟你一起埋了嗎?跟你一起埋了爛了嗎?嗷——兒,嗷——兒……”他淚如雨潑,渾然不知院子里什么時候已經(jīng)漫起一片黑水,眼看要把他淹沒了……

一場大哭猶如陰郁窒息了一個夏的天,終于憋足勁酣暢淋漓地下了一場暴雨。它不但把沉悶的天空透換得一片舒朗,心空也跟著通暢起來。靜,真靜。他仰著臉躺在地上,好像累了,也好像在享受卸去累之后的肌肉在一瞬間得到徹底放松所帶來的無比的舒服。他鼓突的眼眶里摁進了兩顆紅棗,頰上燃著若明若暗的細火,痛,真痛,胳膊也痛,渾身都痛……他就這樣舒服著,也痛著,俄爾,好像想起來一個重大的決定,身體激靈一下,一翻身站起來,長吐一口氣,高聲道:“來,老弟,起來吧,咱今天不跟那輛車去了。”說完,他好像倏然間被一個大力神附上了身體,渾身的痛奇跡般消失了。他一彎腰把它抱起來,走了幾步,放下地開始忙起來——他瞇著眼向前瞄了瞄,一抖脖子,手抓上杖柄,身子倒似的向前一壓,全身的力氣通過犁杖陡然聚集到一角鋒銳的犁尖上;跟著,憋足了勁兒,猛地一迸,腳尖在地上急亂著蹬跐了幾下,“刺啦——”犁尖擦著地拖出一道白杠兒,一拱,一拱,奮力地前行起來?!袄锢铩锢铩崃?,又歪了,你怎么牽的牲口!”他發(fā)火了——犁尖擦出來的白杠兒歪歪扭扭的,他的老伴撇著腿牽著牲口,不覺間身子靠著它的頭近了。他一火,她向外拉了拉;拉大了,他又火:“拉拉——拉拉——歪了,又歪了,你能干什么!連個牲口也不會牽,快上一邊去!”“你這個老東西,凈毛?。∧阕约豪绨??!崩习橐不鹆耍秧\繩往牲口脖子上一撂,不管了?!袄锢铩锢铩?,拉拉——拉拉——”他干脆自己犁。“好——停!”墻根到了,手抓著犁柄,一抬,犁尖離了地,仰著身,滑著犁拱前面的鐵輪轉(zhuǎn)了個圈,吆喝了一聲:“走!”拱著犁,“刺啦”著向后犁起來……西院墻根下滲出一股水,黑黑的,汪汪的,齊著邊兒一下午不停地在院子里漫起來。他開始大哭,這黑水剛漫遍院子;他開了犁,黑水就攆著那只探著碩大的頭的龜爬上東墻;再后來,繼續(xù)漫,一直漫,漫……整個院子的地上,犁滿了一道一道的白杠兒,犁遍了,又返回一邊,又犁……一遍,又一遍……最后,他累了,它也累了,任他腳再怎么蹬跐著拱,它把頭扎下去就是不動。他一撂,“撲通”一腚蹾地上,張著嘴呼哧著干干地喘氣?!皝恚系?,咱燒支煙吧?!碧退髦置鰜硪粔K白紙條,又在粗糙的手指上展平了,又均勻地攤上一溜兒碎碎的煙末兒。他正要卷,驟然,停了好大一陣的吆喝聲又從擴音喇叭里爆出來,隔著空刺過來:“收——農(nóng)具嘍——犁耬耙橯碾磨和碌碡——”

他一哆嗦,攤在紙上的煙末兒“噗啦”全撒到地上。

院子里漫起來的黑水淹上東墻頭,在短暫的盈浮后,像一灣豐旺不盡的水眼噴涌著向周圍的一切漫起來,淹了村舍,淹了草垛,淹了街道,淹了村子里的一切。接著,向村外漫,淹了所有大小不同起伏不平的山,一直把整個世界都淹進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來,老弟,再燒口。”

院子里,一堆黑乎乎的物體,像無盡的黑暗由于濃稠結(jié)出來一個疙瘩,一語嘟囔,動了動,跟著,一道黑影抬了起來,“嗞——”一星火紅亮了下,接著,被送到半空兒……咦?它呢,我的犁呢?陡然,他一抽搐,惶恐起來。地下,除了一片模模糊糊的灰,什么也沒有——那張犁不見了!下午,他跟犯了神經(jīng)一樣推著它在院子里犁了一遍又一遍被累倒,又經(jīng)過一陣子糾結(jié)和魔怔,最后,他還是把它送了——他沒賣,是送。他抱著它到了戲臺時,那里一個村里人也沒了。那輛大頭車上收的農(nóng)具已經(jīng)裝滿了。兩個販子給的錢他沒要,他放下它就走了?;貋砗?,就又蹲在院子里,就又這樣……“來,老弟,再燒口?!薄皢辍币恍腔鸺t又被送到了半空兒,又是一下抽搐,又是一陣惶恐?;秀敝?,他又看到它了,它發(fā)著白森森的光把整個院子映得一片锃亮。它兀自立著,像個戲劇里的小丑一樣,很喜相地在院子里游走著,用尖擦著地“刺啦”拖出來一道白杠兒。他心里一陣激動,說:“老弟,你咋沒跟那輛大頭車走?又回來啦?”它笑著說:“哥,我不舍得走哇,山上的地還等著我去犁呢?!彼f著,笑著,“刺啦”著地又拖著一道白杠兒犁了趟。這時候,他剛要說什么,驀然,他的老伴從外面急匆匆跑進來,沖他喊:“你個老東西,就知道燒煙,楊根山召集一村人在戲臺集合,要到東山崖前坡子犁地,你算計著燒吧。我回來牽牲口!”她的腸子好像好了,怪怨著,輕快著步子跨進棚房牽出來牲口,又喊,“你還燒!不聽見戲臺那那么熱鬧?我可要走了?!彼麄?cè)著耳聽了下,戲臺那邊果然很熱鬧,有人們嬉笑的聲音,有牲口叫的聲音,有農(nóng)具裝車的聲音……好像還有楊根山的聲音——楊根山的瘋病好像愈了。這一片錚亮的四圍,還是黑魆魆的夜,可沒聽到他哭,沒聽到他像只直立起來的黑狼一樣哭:“嗷——兒,嗷——兒,這真空死人啦——”楊根山的聲音最扎耳,他吆喝著:“狗日的,快點,快點,還磨蹭個啥!”……

他興奮著,站起來要去抱那張犁。沒等他走近,它“刺啦”著地拖著一道白杠兒領(lǐng)著在頭里走起來。它走得很急,他有些跟不上,喊:“等等我,你走那么急干啥哩。”

它頭也不回,說:“犁地我咋能不急哩,再不急天就亮了。”

他仰起臉看了看,果然,東邊的天真紅了。一大片的紅幾乎把東邊小半個兒的天鋪滿了。它紅得發(fā)紫,燒得整個東崖坡子都通透了。他一急,跟著它跑起來。這時候,他聽著戲臺那邊熱鬧起來了,還是那些聲音——人的,牲畜的,農(nóng)具的,楊根山的最扎耳,像是滾動著一個團,在半空里浮著,向著東邊去了……

他就這樣跟在犁后面,興奮著,迎著那一片的紅,急快地跑。他想攆上那一團的熱鬧,可是,那一團的熱鬧一直不遠不近地在前面,任他再怎么跑也攆不上,于是,他更加興奮,更加急快地跑。他一直跑,一直跑,后來,他——

跑上那一面坡。

跑到那一塊地。

跑進了那一片紅里面……

責(zé)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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