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勇
“反抗”并非早年孫中山思想的主流
1880和1890年代,對清朝來講是一個發(fā)展得不錯的時代,已然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隨之也出現(xiàn)了一支現(xiàn)代化的軍隊。晚清通過政府壟斷市場及其它資源,讓整個國家在短時間內得到迅猛發(fā)展,此即所謂的“現(xiàn)代化后發(fā)優(yōu)勢”。這時的孫中山是一個體制內頗具想法的改革者,我們現(xiàn)在讀材料,會發(fā)現(xiàn)直到1894年6月《上李鴻章書》之前,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孫思想中的革命因素的。雖然后來很多研究神化他,一定要尋找他早年思想中的反抗因素,但我認為這不是彼時孫中山思想的主流。
至于有人說孫中山年幼時聽老人講洪秀全的故事,從小就受到太平天國的影響,這實際上跟我們小時在農村聽一些老人講奇人異事沒什么區(qū)別。只是孫中山后來成為革命家,他的記憶就會刻意強調這一點,他本人甚至一度以“洪秀全第二”自居,但是放到大歷史的背景中看,這顯然不是他早期成長的本質。
晚清時期,在福建、廣東東南沿海一帶,漂洋過海是傳統(tǒng),孫中山就被他的哥哥孫眉帶到了檀香山。孫眉起初想讓孫中山學習一些新知識來協(xié)助自己做生意,但后來發(fā)現(xiàn)這個弟弟不是做生意的料,于是想辦法把他送到了有教會背景的學校讀書,實際上還是想讓孫中山能在科學知識領域里有所成就。
后來,孫中山從檀香山到了香港,在這個過程中,他所接受的一直是那代人中較好的新式教育,當然這種教育也給他帶來了一些負面影響(嚴復在當時也是這個情況),即哪怕個人再優(yōu)秀,也很難進入體制內。孫中山在香港學的是醫(yī)學,也正是在這期間,他和體制內之人有一些接觸,比如他在這時知道了李鴻章,而李在海內外的聲望正隆,且是孫就讀學校的校董,這些都深深地吸引了孫中山。當時有影響的漢族官僚大多采用幕府體制,李鴻章、張之洞包括后來的袁世凱,都擁有各自的幕府,為像孫中山這樣只有海外游學經歷的人提供了一個進入體制內的通道。也正是因為這個因素,孫中山畢業(yè)后得以直接去找李鴻章,但因為各種陰差陽錯,他最終沒能成為李的幕府成員。
受挫后的孫中山選擇回到家鄉(xiāng)進行地方改革實驗,這種做法比較好理解,因為他畢竟到海外接觸了新學新思潮,既然不能治理國家,那便將所學用以建設家鄉(xiāng),是當時很多有識之士的普遍做法。我分析,這時的孫中山實際上已敏銳地觀察到了中國問題的癥結,那就是自19世紀早期始西風美雨進來以后,西方工業(yè)文明同中國存續(xù)了數(shù)千年的農業(yè)文明出現(xiàn)的沖突。換句話說,即中國的工業(yè)文明從零開始成長,成長過程非但沒有帶動農業(yè)的發(fā)展,反而令農業(yè)陷入衰落,這一盛一衰持續(xù)到今天,問題仍未得到解決。
于是,1880年代晚期,孫中山在家鄉(xiāng)成立了“中國農學會”,他想用西方現(xiàn)代文明來改造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社會。由此可見,早年的孫中山是典型的改良主義者。
1870年代末,伊藤博文帶領日本人訪華,他當著李鴻章的面說:中國若要繼續(xù)前進,只發(fā)展經濟是肯定不行的。同時代體制內的知識精英和政治精英,如王濤、鄭觀應等也談到,過去幾十年經濟增長,民眾可以暫時忍受沒有權利的狀態(tài),但不可能永遠忍受這種狀態(tài)。試想,如果當時的清政府能順應時勢,做適度的調整,估計也就沒有孫中山后來的革命了。孫中山的出現(xiàn)是偶然的,但在當時的體制下,革命則是必然的。
為何孫中山后來成了革命者?
為什么在當時中國4億人口里只出了一個孫中山,為什么后人都把他視作先知,這恐怕離不開特殊的時代背景及孫的個人際遇。
1894年初,已結婚成家、拖家?guī)Э诘膶O中山,因為藥店經營不善,個人經濟狀況出現(xiàn)了大問題。應該說,這種經營不善,和孫中山不上心有很大關系。藥房虧損讓他開始認識到做生意并非自身所長,有一種要回歸體制或要進入體制的緊迫感,因此在1894年春,他寫了一份《上李鴻章書》。放到思想史背景來分析這篇文章,與同時代的思想家相比,這篇上書可說并無新意。而且我認為,這只能給孫帶來負面影響,因為無論是李鴻章還是他的秘書看過,都只會覺得不過如此,里邊提的建議他們早就想到,只不過有些想做而沒做成。今天來看這也很正常,我們不能指望一個涉世未深的社會青年的見識,能超過有著多年實務經驗的高層領導。
但孫中山設想的,卻是李鴻章能通過這篇文章接納他,進而成為幕僚班子成員。他為了促成此事,可謂用盡了人脈資源,先后找了中山老鄉(xiāng)王韜和鄭觀應,讓他們寫介紹信,后又通過關系找到了李鴻章身邊的重要角色——盛宣懷的弟弟,進而赴天津找到了李的秘書。
而李鴻章作為一個傳統(tǒng)士大夫,應該說在這件事上做到了禮賢下士,雖然他本人因為年齡、品級和公務繁忙等原因沒有接見孫,但他安排了兩個最重要的秘書出面,并跟他們交代來者有什么需求要盡量滿足。彼時的孫中山雖然內心極想留在李鴻章身邊,但面上又不好表露出來,要是當時孫中山身上少一些知識分子的羞澀,明白將訴求告訴李的秘書的話,我想李未必會拒絕他。但孫沒有這么做,他跟李鴻章的秘書說,希望中堂大人能幫他申請一個出國護照,讓他出去考察農業(yè),因為那時還沒有專門的簽證機構,出國申請一般要通過總理衙門來辦。這個事情,李鴻章的幕僚們也辦妥了,應該說孫中山是高興地離開了天津,他可能會為沒見到李鴻章而有一點失望,但不會覺得這是一個天大的錯誤,因為自己畢竟年輕資歷淺。
在孫中山拜訪李鴻章時,正值中日在朝鮮問題的交涉上到了最緊張的時刻,李鴻章每天要處理大量的電報,這些情況也是孫中山所不知道的。
為何孫中山后來成了革命者?這是因為清廷還維持—個相對封閉保守的體制,甲午戰(zhàn)爭開打后,國內老百姓壓根不知道戰(zhàn)爭的進展,更不知道北洋艦隊的糟糕表現(xiàn),很多中國人還以為打贏了??词Y夢麟的回憶錄會發(fā)現(xiàn),1900年,蔣介石老家浙江寧波的老百姓仍認為中國軍隊在黃海上打了一場勝仗,黃海上飄著的人頭都是日本鬼子的,這些都是信息不透明造成的。
而這時的孫中山出國了,他從國內渾渾噩噩的環(huán)境到了一個信息公開透明的環(huán)境,整個價值觀被顛覆了。眾所周知,當時海外的華僑不在少數(shù),他們中間為何沒有出現(xiàn)像孫中山這樣的人物?那是因為這些人不了解國內的情況;而國內的人因為輿論閉塞,又不了解外部的情況。因為孫中山有這么一段特殊經歷,才在這個特殊的時間節(jié)點走了出來。
因此,我們看到孫中山在1894年10月起草的《興中會宣言書》,可以說寫得相當痛心,他認為,整個清廷體制已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并開始將矛頭指向滿洲人。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孫中山出國前后在思想上的變化是一個人的覺醒,正是此時,他產生了區(qū)分“滿洲”和“中國”的思想。于是,1894年的孫中山敏銳地得出了結論:中國的落后歸咎于清廷統(tǒng)治者對漢人實行愚昧政策,中國的希望在于推翻清廷統(tǒng)治。
革命依賴會黨力量,受制于傳統(tǒng)局限
中國歷史一直有會黨傳統(tǒng),只不過這一點在近現(xiàn)代革命中體現(xiàn)得比較明顯。從孫中山到后孫中山時代的杜月笙、黃金榮等,都是這樣一種會黨傳統(tǒng)的體現(xiàn)。直到今天,在中國的社會結構中,這種傳統(tǒng)仍在發(fā)揮一定作用??赡墁F(xiàn)在沒有這方面的調查,我想真正深入到一些地方的農民工群體中,肯定不乏那些具有領袖氣質的人,西方社會學將這類人稱為“社區(qū)精英”,很多地方的農民工出去打工,正是這類人帶出去的,這跟中國的社會結構有著莫大關系。
孫中山的早期革命,自然而然會受到這種特殊社會結構的影響。因為在海外,他所依賴的會黨力量很大程度上來自華僑,其基礎正是今天致公黨的前身。為什么在海外華人社會會出現(xiàn)會黨組織?其實很好理解,華人華僑在脫離本土后,不管在國內有多牛,到了美國和歐洲,肯定是少數(shù)族群,結成秘密會黨有利于形成一種保護力量。當時在歐美的碼頭和工地上,當華工遇到沖突和被欺負時,會黨就會出來撐腰,是一種類似于哥們兒義氣的行為。而孫中山在檀香山生活圈子的核心正是這樣一撥人,因此他早年革命不得不依賴這些力量往前推進。
秘密會黨力量對孫后來領導的革命行動帶來了哪些影響?這自然地要提到孫中山在二次革命失敗后思考的一個問題,他認為,如果在中國不能建構一個由老大說了算的會黨架構,革命很難取得成功。后來不少研究者在這件事上對孫中山多有批評,認為都已經到了民國,孫氏還弄出一個要參加者簽字畫押、宣誓的小眾的中華革命黨來。而在我看來,孫中山此時并不是要建立一個政黨,而是要重建一個幫會,這個幫會人會時就要求必須簽字效忠?guī)椭鳎瑖栏駡?zhí)行幫主的一切命令,這就是幫規(guī)。
所以說,孫中山在早期革命中重視、利用會黨力量,實際上還是受制于時代局限——成熟的政黨理論直到20世紀初才經由日本傳到中國,處在19世紀晚期的孫中山不可能產生這種意識。
應該講,像這類依靠會黨力量“鬧革命”的組織在中國歷史上并不少見,但很多都失敗了。但孫中山堅持的時間長,就逐漸做大了。1894年興中會成立,除了在1895年組織了一場起義,其后就不了了之了,孫本人一度沉淪了好幾年,他并不是每天都處在一個職業(yè)革命家的狀態(tài)。機會是等來的,孫中山的可貴之處在于他一直都在堅持。到1896年,他等來了革命歷程中的第一個轉折點,那就是借由清廷駐英使館在倫敦緝拿他一事的沖擊,他瞬間由一個區(qū)域性的革命領袖一躍成為國際領袖。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法一直策動革命,世界上沒有天生的革命家,也沒有永遠不回頭的革命家,關鍵在于體制能否進行自主性的改革,改革不到位的政府就會成為制造革命者的工廠。如果清廷1898年的戊戌變法能夠順利推進的話,像孫中山這樣的革命家,只會有兩種結局,要么被歷史潮流所拋棄,要么進入體制成為合法的反對派。
1899年,因為政治上找不到方向,中國內部開始出現(xiàn)一種民族主義騷動,加上政治家進行有意識的撩撥,中外沖突加劇。1900年,清廷開始出現(xiàn)外交危機,隨之爆發(fā)義和團戰(zhàn)爭,短短幾年時間,孫中山通過各種運作,已然成為流亡領袖角色,已能夠同兩廣總督李鴻章談判了——很顯然,革命家的成長速度比在體制內的提拔要快。1900年孫中山成為影響中國未來政治的一個重要因素,從興中會算起,這個過程不過才五六年光景。
“革命同改良賽跑”
但1905年的孫中山仍不是一個特別有分量的革命者,因為當時流亡到日本、美國的有各種各樣的政治力量,而且這些流亡者還互相不買賬,經常內斗,盡管在反體制這件事上他們有著共同點,但誰來當這個反對派領袖,則是爭執(zhí)不下的。而1904年發(fā)生了一件對海外流亡格局產生重大沖擊的事情,那就是日俄戰(zhàn)爭。戰(zhàn)爭的結果是日本獲勝,這使得中國海外的流亡派從全球各地集結到東京,光復會、興中會、華興會等各種政治力量不再內斗了,它們都認為日本的勝利某種程度上是“亞洲的覺醒”。也正是通過這場戰(zhàn)爭,流亡者對清廷這個體制遲早玩完有了進一步認識,于是他們消弭眼前的政治分歧,成立了中國革命同盟會。
孫中山之所以能在革命團體里擔當領袖角色,一個原因是另外幾位有影響力的革命者都在牢里,比如有理論能力的章太炎1903年被關到牢里,當時仍未釋放;光復會的蔡元培又不是一個具有領袖氣質的人,沒有能力去設計一套革命理論;具有理論素養(yǎng)的宋教仁骨子里又是一個憲政主義者,并不具備一個大破大立、推翻體制的革命者氣質。這些都把孫中山推到第一革命領袖的位置。但在同盟會成立伊始,孫中山等革命者并沒有完成自己的革命理論建構,這個工作直到1906年章太炎出獄,孫中山直接把他從上海接到東京后才開始。因為革命需要尋找正當性,而這個正當性自然需要一整套理論來論證。
革命黨人在東京云集的情報很快傳到清廷處,張之洞、袁世凱等大臣其實一直在密切關注孫中山等人的動靜。“革命同改良賽跑”,1905年清廷派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到了1906年他們得出結論,要消滅革命勢力靠鎮(zhèn)壓和暗殺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只有實行改革,從原來的君主專制走向君主立憲,將革命勢力吸納進體制中來,成為合法的反對力量,而不是作為外在的反體制暴力,才是正確出路。所以,1905年孫中山的地位開始提升,大概到了1907、1908年時達到頂點,因為他引領的革命舉動,切實推動了中國內部的體制改革。
但我們也要注意到,當清廷從原來的被動轉化為主動改革時,海外流亡者中有一大撥人回國參加了改革,典型的有像康有為和梁啟超這樣的?;逝?,而像孫中山這類堅定的造反者就被邊緣化了。所以,我想,如果清廷在宣布改革的同時來一個大赦天下,免掉革命者過去的刑事罪責,并通過改革將這些革命者吸納進體制,讓他們成為推動改革的一部分,這樣的話,孫中山等人就不會一直死磕到底了。但清廷不宣布赦免,沒有革命者敢回去,都擔心被抓被清算。
受清廷改革的壓力,革命黨人在1908年時開始內部分裂,孫中山應該說是陷入到了一種困境,革命也隨之跌至低谷。
堅持革命,迎來辛亥的契機
一直到1911年,國人的主流心態(tài)是在革命和改良之間搖擺,但像孫中山這種選擇了決絕革命的人,他們沒法放棄,唯有堅持繼續(xù)革命。
堅持給孫中山帶來了另一個機會,那就是武昌起義。我始終認為,武昌起義根本不是反體制起義,它是轉型過程中,體制內新軍人對新體制改革不到位表達不滿的反抗行動,因為新軍人在當時集中接受了新思想,他們對新體制也就比其他群體有更高的要求。
在武昌起義前夕,清廷改革不愿意兌現(xiàn)關鍵承諾,導致了全國性恐慌,一方面是外國資本的恐慌,另一方面是中產階級的恐慌,這些因素都促使新軍向政府叫板,要求政府兌現(xiàn)承諾,改革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退。武昌起義后一個星期,湖南新軍起義,但清廷認為不過是兩省鬧事,仍舊不兌現(xiàn)承諾,再過一星期又有兩個省加入,清廷仍不為所動,直到最后十幾個省加入,清廷不得不讓步,但這時已然晚了。
而孫中山所領導的革命黨人在這期間是很尷尬的,因為那時可以說他對革命已經差不多絕望了,1911年3月29日的黃花崗起義,實際上相當于是孫中山給捐款人的一個報賬清單,甚至可以說是給他們的最后一個交代。因為清廷立憲改革的日程表已經出來,5月8日清廷便會宣布正式進入日本那樣的憲政式架構,成立責任政府,確定皇權邊界,再由責任政府召集國會、制定憲法,這么一改,孫中山的革命自然也就沒了空間。
武昌起義發(fā)生的時候,孫中山、黃興這撥人并不認為起義同他們有什么關系,他們仍然流亡海外。后來民國革命話語占據(jù)主流后,很多底層軍官在《辛亥回憶錄》中將日知會、科學講義所這樣的組織回溯成革命黨,這實際上是歪曲了歷史,當年這些組織壓根就沒有那么強的革命意識,也沒有要推翻清廷的意思,只不過是聚在一起讀讀書探討中國的前途。
等到武昌起義過去差不多兩個月時,南北談判出現(xiàn)破裂,國內各種政治力量的博弈便開始出現(xiàn)了。我后來研究,南北之所以談不下去,最主要的原因是在怎么安置滿清貴族這個問題上沒有達成共識。按照南方立憲派的主張,原來江山所有者最后只剩下皇帝一個虛君,北方的滿清貴族當然不能同意此方案。正是在南北和談僵持不下的背景下,孫中山以觀察團的身份回國,并沒想到要介入南北紛爭。當然,這時部分革命力量已開始介入,像陳其美、宋教仁、黃興等革命者,都已身在國內伺機而動了。
經歷了長達17年海外流亡生活的孫中山,覺著能在這時回國看看就已很滿意了,史料表明當時的孫并沒有到上海和南京的計劃,只不過到廣州見了胡漢民后,他才提出來要去上??匆豢?,因為上海已成為中國的一個政治中心,南北談判所在地就在那里。
到了上海后,孫中山開始“拜碼頭”。這時他遇到了一個關鍵人物——趙鳳昌,過去我們對趙的研究一直不夠。在晚清民初政治架構中,趙鳳昌是一個很重要的角色,他是身在體制內但非常厭惡體制,設法要推動體制改革,甚至不惜利用外部力量。革命政權在南方可以說是呼之欲出,但趙鳳昌還是希望南北妥協(xié),因為他畢竟是體制內出來的,還得從全國大局考慮。加上他同北方的慶親王、袁世凱都有很深的淵源,他希望袁世凱推動滿洲體制內改革的時候能在外部有一個呼應,于是便有了讓孫中山成立臨時政府的打算。所以,孫中山第一次拜會趙鳳昌,趙就提示他“開府建基”,意為成立革命政權。
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南京臨時政府在民族資產階級和立憲黨人的幫助下,很快就成立了,這批人中的一些可以說是富可敵國,支持成立一個新政府對他們來說不算什么。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后來孫中山不得不讓出大總統(tǒng)職位,因為立憲黨人不支持他,無疑相當于斷絕了財政來源??梢哉f,武昌起義后回到中國擔任臨時大總統(tǒng)的孫中山,在某種意義上,是中國大牌局中的一顆棋子。
而在后來的談判中,孫中山能退出政治,我認為是趙鳳昌這撥立憲黨人在里面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立憲黨人對孫中山一定有某種暗示,或說是達成了某種內部約定,當然現(xiàn)在這塊檔案都找不到了,我的推測也沒法得到印證。
晚年“聯(lián)俄容共”有其正當性
進人民國后,孫中山可以說是屢屢受挫,1916年袁世凱稱帝給了他機會再次介入政治,發(fā)起護法戰(zhàn)爭,護的正是孫眼中民國精神的象征——《南京臨時約法》。護法戰(zhàn)爭開始階段團結了一撥人,包括西南軍閥以及政治仇敵章太炎,都支持孫中山到廣東成立護法軍政府,但是在此期間,他沒能同南方軍閥處好關系,后來更是痛心感慨南北都是一丘之貉。
1918年一戰(zhàn)結束,導致一個重要的結果就是全球性對資本主義的懷疑。斯賓格勒《西方的沒落》便是在1918年出版的,這本書在當時就產生了很大影響,中國很多上層精英普遍開始認為搞資本主義行不通,像嚴復、梁啟超、張君勱和梁漱溟等,都對資本主義的發(fā)展產生了懷疑一如果資本主義發(fā)展帶來的都是像一戰(zhàn)這樣的大災難的話,那這實在是恐怖。
在對資本主義出現(xiàn)普遍性懷疑的過程中,列寧作為世界性的政治人物脫穎而出。今天部分人妖魔化列寧,進而妖魔化早期社會主義,實際上是不對的。因為如果在一百年前,不承認絕對的私有制是人類罪惡,那是真的沒有良心。因為當時的資本主義不僅是少數(shù)人占據(jù)絕大多數(shù)財富,而且像就業(yè)、教育和醫(yī)療等社會保障制度都沒有建立起來。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之所以能夠脫穎而出,正因為他們主張解決這種絕對私有制帶來的社會公平問題,而且在當時確實激活了蘇聯(lián)的底層民眾。
而且蘇聯(lián)早期的社會主義運動,像推行義務勞動等,確實會給人向上的感覺。另外就是列寧推行的新經濟政策,新經濟政策的好處是,一方面它能維持原有資本主義體制的效率,另一方面又能引入社會主義因素解決公正的問題。
經歷了南方軍閥排擠以及1917年部下陳炯明叛變之后,孫中山可謂深受打擊,他被迫離開廣東回到上海。在這兩年時間里,他對過往的革命行動進行了一個相對系統(tǒng)的反思,并潛心研究了當時的西方和中國。在反省的過程中,他也觀察到了國際格局的變化,因為蘇聯(lián)認為自身革命具有正當性,于是在當時大舉輸出革命。正是在這樣一個輸出革命的大背景下,很多共產國際的志愿者來到了中國,并且通過各種關系同孫中山建立了聯(lián)系,孫中山這才同列寧和蘇聯(lián)牽到了一條線上。
早在1905年考察第二國際的時候,孫中山就產生了超越資本主義的想法,而列寧的新經濟政策,正是他這種超越經典資本主義發(fā)展道路在現(xiàn)實中的體現(xiàn),他們自然而然地有了共同語言,所以孫中山在這時選擇同共產國際合作,也就不難理解了。而這時的中共力量仍很弱小,共產黨的早期政治精英也是充滿了理想主義色彩,對絕對私有制持否定態(tài)度,同孫中山領導的國民黨也有理念上的共通之處,加上共產國際的運作,于是便以小黨身份加入了國民黨。
國共合作走到這里,很自然地要求重新解釋三民主義,因為民國建立,再講推翻滿清已無意義,于是民族主義在這時被解讀為反抗列強。20世紀20年代,國際上確實列強當?shù)?,孫中山將民族主義解讀為反對帝國主義、反對列強,可以說是正好迎合了當時中國從巴黎和會一直走過來的民族情緒。
所以說,孫中山晚年選擇同蘇聯(lián)合作,走國共合作的道路,實際上是有著一貫的邏輯性的,而且也有其正當性。
他看到了中國社會轉型的基本方向
2016年是孫中山誕辰150周年,簡單來說,我覺得應該這樣看待他:放在中國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這樣一個大的轉折進程中,我們必須承認孫中山是一個重要的引領者,他看到了中國社會轉型的基本方向——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從一個局部區(qū)域性的中國走向一個全球的中國,也就是他本人對時代的判斷——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而對于孫中山在處理實際政治問題,比如南北之間的沖突問題、南京臨時政府問題以及他建構的理論本身等都有不盡妥善之處,但作為一個歷史人物,我們也不能苛求孫成為一個圣人。我覺得我們沒有任何資格去非議孫中山,從1894年到1925年去世,他的一生都在革命,而且在海外流亡更是長達17年,沒有堅定的信念和毅力,要做到這些都是很難的。
不少人質疑孫中山的民族立場,我認為也是沒有道理的。一個政治流亡者隨時處在被迫殺狀態(tài),我覺得不能對他的生活細節(jié)過于苛刻,更多地要看他大的節(jié)點,要看他在歷史脈絡中對整個中華民族的貢獻。
作為一個引領者角色,孫中山給中國留下的政治遺產是:中國的將來必須走向現(xiàn)代國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