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媛媛

芬芳與寂寞——淺論蔣殊、孔瑞平、畢紅風的散文創(chuàng)作

劉媛媛

這個題目，是很多年前我的一本小書的名字?，F(xiàn)在又想起來，是因為在我的意象里，寫作的女性如空谷幽蘭，在很多的時候是孤芳自賞兀自燦爛的。她們在自己的文字里沉溺，想象世俗里遙遠的美好和愛情，展露內(nèi)心細膩而在現(xiàn)實中往往被忽略的豐富世界。文字成為她們與世界的鏈接，讓她們掏心掏肺地訴說自己的愛意。山西自古就是文化厚重之地，歷史上不乏美女才女，一如當下山西女作家協(xié)會作為國內(nèi)首個以性別為標志的作家協(xié)會，更說明晉地女子非同一般。在山西境內(nèi)，有很多癡迷文字的女性，她們來自各行各業(yè)，在世俗世界里有作為公民的職務，在家庭里亦是循規(guī)蹈矩的妻子母親，唯有對文字的熱愛讓她們與周圍的眾生區(qū)別開來。她們的生命因為沾染了書香，而多了一種芬芳，她們的生活則因為她們的心靈變得有了詩意和味道。她們筆下的文字大多是自己的身邊人身邊事，是自己生活經(jīng)歷的濃縮，為我們提供了觀察了解這個社會的多重角度。

蔣殊的蜀葵

蔣殊的散文集《陽光下的蜀葵》出版至今，獲得了專家讀者的一致好評，報刊上有許多評論，用好評如潮來形容似乎也不算過分。一本散文集能得此殊榮，一定是有不尋常的地方。這本書最容易找出來的特色，是字里行間流淌出來的鄉(xiāng)情親情人情，作者樸實無華但又娓娓動人的敘述，很容易將讀者帶入到一種久違的純粹干凈而又溫情脈脈的境地。日常生活場景與最普通人際關(guān)系的敘述，將被忽略或遺忘的情感激活復蘇，引起讀者心靈的共鳴，那些被生活污染被俗世煩惱麻痹的細微感覺被喚醒，再次重溫這些瑣碎的一切，竟然發(fā)現(xiàn)并不是那么不堪和無聊。

認識蔣殊還是在2008年山西女作家協(xié)會成立的大會上，蔣韻、葛水平這樣的知名作家自然是眾人矚目的中心，在這樣一個女人，更確切地說是才女成堆的集會上，頗有幾個長相衣著打眼的女子，也很吸引眾人的眼球，蔣殊是其中的一個。通常，對于容貌秀麗又頗具才情的女子，世人的眼光要復雜一些。愛慕喜歡者有，但也不乏戒備和挑剔。兩者細究起來，其實心理指向是一致的，就是希望人群中出眾者能如自己所想的一般完美，以彌補我們自身的缺憾。美貌是一種難得的天賦，若再有才情，就像艷麗的花朵又帶了怡人的芬芳，古人所謂才貌雙全，就是感慨這樣難得的人中龍鳳吧！而作為一個女性文學研究者，我本能地對女性寫作者的外貌有一種審視和警惕，擔心所謂美女作家之種種。后來無意中看到蔣殊早期的小說《草兒的粉》，竟是震驚到無語，慨嘆這樣優(yōu)秀的作品竟然籍籍無名湮沒在書海中?！恫輧旱姆邸肥鞘Y殊為數(shù)不多的小說。作品寫一個卑微的缺少關(guān)愛的農(nóng)村小女孩被誘奸的故事。作者用飽滿精致的鋪陳敘述這個故事，營造出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環(huán)境，蔣殊以一個女性的善良慈悲，給這個悲劇加上了溫暖的想象。那個誘奸者本該是草兒悲劇命運的罪魁，但是作者卻有意把他虛化，甚至連草兒都沒有看到他的真面目。他神秘地來去，沒有施暴者的殘忍，對待草兒甚至有幾分浪漫和柔情，正是這個陌生到連面目都不清楚的人，帶給了草兒在熟悉的人那里得不到的愛，滿足了一個女孩對生活的全部渴望，這樣看似悖論的處理，無疑包含了作者對生命的尊重和深刻的悲憫。

蔣殊用自己的才情證明了自己是一個才貌雙全的難得女子?！蛾柟庀碌氖窨费b幀簡潔大方，深紫的色調(diào)增加了厚重感。作為美女，是有權(quán)利風花雪月的。但蔣殊的散文卻不涉風月，她談的是“情”，天地情，父母情，當然也有愛情。一如作者所言：“如果有一天，我的文字里沒有了我的村莊，那一定，是我老了……因此只要我還健康地活著，我一定會堅持寫我的村莊?！弊x完全書，就會明白蔣殊為什么如此眷戀這片土地，這個小小的山村，給了這個乳名“小小”的女孩子最淳樸而豐盈的愛！這里有長輩們血緣至親的疼愛寵溺，也有同輩姊妹的情深意重，更有少年多情純粹的愛戀……在作者筆下，這個小小的村莊宛如寧靜的世外天堂，她安心自在地在這里成長，感受到的是人世的溫暖，大地的深情，也因此，養(yǎng)成了她善良寬厚的心性。這片土地上的人和事，“暖暖的，暖得讓人不愿意也不忍扔下這一切離去?！?/p>

會講故事的孔瑞平

認識孔瑞平，是在2014年6月去永和開女作協(xié)會議的大巴車上。因為大多數(shù)人是初次見面，大家都比較拘謹。我旁邊隔著過道的座位上，一位短發(fā)的女子和同坐的劉蜀貝大姐交談的不亦樂乎，談作品談文學很是投入，車廂里滿是她的聲音。車過薛公嶺后，天氣驟變，下起了綿綿細雨，原本六月酷暑的天氣，竟然寒氣逼人，路也崎嶇彎折顛簸起來，大家開始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不知誰提議說唱歌吧，于是有人推出了孔瑞平，原來就是短發(fā)女子。她落落大方地站起來，不扭捏也不客套，離座走到車廂前端，拿過麥克給大家唱了一曲，圓潤渾厚的音色驚艷了我們，于是從民歌情歌到搖滾，一曲接一曲，聽者如醉如癡，歌者激情投入，枯燥的旅程一下子亮麗浪漫起來，這個看上去潑辣干練的女子和她動聽的歌聲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貋砗蟛痪茫盏搅怂膩淼募炎鳌断悸漭筝纭?，扉頁上有她的簽名，字體瀟灑飄逸，還印有幾枚閑章，頗可賞玩，這些細微處顯示了瑞平的情趣。讓人感到這位昔陽虎頭山下的女子，豪爽外表下其實有一顆細膩溫柔的心。

我看瑞平的文字，最直接的感受是她的“再現(xiàn)”能力很強。無論人物對話還是場景描摹，皆生動傳神，妙趣橫生。詼諧有趣的語言讓我聯(lián)想到她唱歌時生動的表情。一般來說，散文有抒情與敘事之分，縱觀瑞平的文章，應以敘事議論為主，抒情隱含其中。瑞平極善于說故事，普通的家長里短，在她筆下活靈活現(xiàn)。從這個角度看，我以為她是可以試試小說創(chuàng)作的。比如第一輯“沿途風景”中的《看電影》《老冰棍》《梨子》等作品，實際上已經(jīng)具備了某些小說元素?！犊措娪啊穼憙簳r的小伙伴們?yōu)榱丝磮鲭娪百M盡心機，各顯身手，人物形象躍然紙上。瘦小如猴的Z同學，為了免票被大人帶進場，如流浪兒一樣裝可憐；“狗爬”同學天賦秉異，能自一狗洞出入，屢屢得手，偶爾被人捉住打了耳光，卻“表情平靜如水，不誤下回從頭再來?！薄拔摇钡霓k法是到廠區(qū)撿廢銅爛鐵，和看門的肉老頭、長著三角眼十分難纏的“土行孫”斗智斗勇。寫的最傳神的是電影院看門的老張，老張是那個時代非常有代表性的人物，因為忠于職守，所以總是認真和緊張的，這樣一來“總是一副直眉瞪眼的威猛表情，久之就把天生的好相貌顛覆了”。查票時老張“像釘子一樣釘牢了一樣，穩(wěn)穩(wěn)地堵在那個充滿了誘惑和吸力的門口。”這樣一些鬼馬精靈的稚童，加上僵化盡職的老張，活脫一副那個時代小縣城的風俗畫，令人回味，在微笑中又有微微的惆悵。《老冰棍》同樣是童年生活的回憶，小時候的我，對幸福的憧憬就是一只小小的冰棍，為了滿足這樣的愿望，幼小的我費盡心機，撿破爛攢錢，偶然撿到了五分錢，知道是哥哥丟的，但還是忍不住買了冰棍，種種糾結(jié)下的心情，甚至為了吃到冰棍不惜賣掉了課本，小女孩那種天真可愛的心態(tài)，生動傳神令人忍俊不禁，讓讀者感受到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兒童對幸福最簡單的向往，這不僅僅是一個小女孩兒的嘴饞，而是關(guān)于人對于幸福本能的追求，以及物質(zhì)對人精神的凌駕。在《老冰棍》里，同樣有一位賣冰棍的成年人“發(fā)嫂”，作者在寫童年生活的同時，總會以童年視角觀察那個時代的成人，以一個孩童的觀察和感受，體會出超越時代的人性本真，這幾乎成了她回憶性文章的一大特色。最有代表性的當屬《梨子》，這篇以寫人為主的散文，就像一部精彩的短劇，寫一位在那個時代相當另類的女教師，她美麗優(yōu)雅，行為舉止與當時的社會風氣格格不入，對學生關(guān)懷體貼，這樣一位與眾不同的女子，卻遭到了當眾侮辱，更可悲的是沒有人挺身而出保護她。文章不長但是容量很大，同樣是很多真實的細節(jié)讓故事豐滿人物鮮活，若再深入挖掘，完全可以鋪陳成一個相當篇幅的小說。

當然，作為女性作家，瑞平對生活對情感的感知是非常細膩敏銳的，但是與其他女性表達方式不同的是，她并不以抒情見長，文字也不追求綺麗新奇，她善于捉捕細節(jié)，然后用簡潔生動的語言描述出來。瑞平坦陳近來創(chuàng)作有遇瓶頸之感，期望給以建議。我想，她真的可以試試小說創(chuàng)作。

法官畢紅風的文學情懷

畢紅風是一名基層法官。當我拿到藍色封面散發(fā)著浪漫氣息的散文集《一棵樹》，看到扉頁上作者畢紅風著警官服的照片，再看作者簡介知她是一名地地道道的法官時，好奇心徒起。女性的散文集子看的真不算少，但是女法官的還真是第一次見。如果是小說，但還不必大驚小怪，畢竟是虛構(gòu)的，然而散文是最見真性情的，作為一名令人敬畏的法官，還是女法官，她的筆下會出現(xiàn)怎樣的人世風景和情感體驗？

看完全書，并沒有我期待的法庭內(nèi)幕或者法官心路歷程。假如忽略作者的身份，這本集子和任何一部出自女性之手的作品沒有太大不同，都是女性觀察世界體驗世界的角度，細膩、敏感、滿懷善意，對生活細節(jié)描摹生動，再現(xiàn)日常生活的瑣碎與溫暖。即便是寫自己工作的第一輯“鐘愛”里，作者也沒有寫具體的案件審判，而是從人性的角度，去思考當下社會人們的心態(tài)，以女性特有的悲憫情懷表達出作為一名法官的憂慮。其余四輯都是展示日常生活中平凡瑣碎但又樸素實在的日常生活。作者的文筆流暢自然，在看似平淡的敘述中，有一種真誠的情意打動讀者，讓人不知不覺地走進作者的世界，跟她一起悲喜感動，觸摸我們這個時代真實的脈搏。

最能體現(xiàn)作者職業(yè)特點的是開篇第一輯“鐘愛”，題目就提示了作者對自己職業(yè)的情感度。作為一名維護公平正義，與各類觸犯法律行為較量的法官，應該是理性威嚴的，但作者并沒有正面寫那些縝密繁瑣的審判過程和鐵面無私的判決執(zhí)行，而是用女性特有的敏感細膩觀察世相人心，用法官的敏銳和犀利剖析表象背后的深層原因?！秮碓L者》分為兩部分，“我的殘疾證呢？”像一個微型連續(xù)劇，再現(xiàn)了一個有智障的年輕人與我發(fā)生的一些糾葛，通過人物的外貌、衣著、動作、語言等，表現(xiàn)一個特定人物的精神世界，這個人看上去異于常人，確實存在某種缺陷，但更可怕的是內(nèi)心的黑暗，他幾次三番來我這里尋找丟失的殘疾證，每次都會以不同的方式索取錢物，他急于找回殘疾證不是為謀生，而是他知道有殘疾證可以為下次的犯罪減輕刑罰?！按螂娫挕眲t十分有趣地寫出了生活中某些貌似粗獷生硬實則內(nèi)心脆弱人的憨直樸素。《請求被重判的被告人》則通過自己親歷的案件，思考當前社會的問題，一些人和社會生活嚴重脫節(jié)，以至于請求法院重判，寧肯呆在監(jiān)獄里，也不愿意重獲自由，作者的雙重思考表現(xiàn)出一個法律工作者的博大情懷。

我個人更喜歡第三輯“疼惜”，是寫自己的父母的，因為融入了最真摯最深厚的情感，讀來特別令人動容?！陡赣H病了》記述了父親從查出病情到實施手術(shù)及術(shù)后康復的全過程，有細致的敘述，也有深刻的感悟，那種面對親人病痛的無助以及對生活的困擾，真切真實?！搬t(yī)院的這些天來，我明白了錢對于一個人來說太重要了。別人說金錢如糞土，我認為沒有錢人很快就會成為糞土?！钡菬o論是面對父親手術(shù)與預期的差異，還是照顧父親消耗的財力與精力，作者沒有絲毫的抱怨，而始終以飽滿的愛去體貼和包容?！陡赣H的初戀》里寫了父親與初戀阿姨一生的情感糾葛，對父親內(nèi)心這份純潔美好的情感進行了細膩的描寫，對與父輩的情感，很多人是隱晦的，不愿提及的，但是在作者筆下，卻是那樣真實自然，因而格外感人。

正是這樣一種質(zhì)樸的完全源自于生活的誠實與真實，深深打動了我，讓我忽然有一種新的領悟和感動。猶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文學像宗教一般神圣，年輕人對文學的狂熱絲毫不亞于今日的追星粉絲，時過境遷，如今的文學殿堂已經(jīng)門前冷落車馬稀，而作為那個時代走過來的畢紅風們，內(nèi)心始終為文學保留了一塊凈土，隨著歲月的風蝕，沉淀出一種純粹的摯愛，一種無法抹去的情懷。正是這種根植于心的情懷，化成一種無形的人文觀照，投射在創(chuàng)作者的心靈空間，在她（他）洞見的世界里，有了與常人不同的悲憫和寬恕，使他們能夠透過日常的表面，發(fā)現(xiàn)人性深處的善惡。全書中占比重很大的關(guān)于親情、愛情的敘寫，深情而真摯，不僅展現(xiàn)了作者豐富飽滿的情感世界，讓讀者感受到情感的溫度，更展現(xiàn)出世俗生活的各個角落，樸實無華的文字，如一幀幀即景圖片，不加修飾地展現(xiàn)出當下社會某一個微小的場景，包含著真實的現(xiàn)實氣息，這樣的文字哪怕如一粒微塵堆積到厚重歷史中去，但我想未來的人讀到可能會微微驚嘆：噢，那時候這樣子?。∠啾扔诤甏髷⑹?，這樣的文字顯得清淺單薄，但是，在文學式微的時代，正是因為有這樣的作者這樣的文字，才顯示出文學強大的生命力。

上述三位作者文字通暢感情自然真摯是其共性，但選材的廣度和主題深度還有待提升。這些作品如果用主流的眼光打量，距離“經(jīng)典”尚或還有距離，但是在這樣摧枯拉朽的變革時代下，人人都是生活的記錄者，文學因此不會死亡，每一個生命在世界上的觀察與記錄，都值得敬重。

（責任編輯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