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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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城墻上靜佇瞭望的人
——讀盧靜的《雉堞》
聶爾
城墻,及其無限延伸的垛口,即雉堞,是一種特殊的廢墟,雖然歷時千年甚至更久,仍可供人行走,望,沉思,它不僅令人發(fā)思古之幽情,它的環(huán)形或綿延的結構,更使它楔入了無限時空之中。我們每個人都可以:
“為了未來的回憶,倚著城墻我寫下新的日記。”
一個獨立沉思的個人,一個散文或詩歌的吟詠者,一個在城墻上晨練的人或干脆是一個觀光客,她所能做的就是“寫下新的日記”,不管這日記是寫在紙上還是心中,或者只是寫在她的一瞥所及的晨曦暮光之上。總之她會寫下新的日記,就如同盧靜此時所做的。她寫下的新的日記,她將指望它們變舊,變作城墻上的一撮灰土,這灰土將因時光的作用而凝結到城墻上,并反射到晨曦暮光之中,反射到后來者的眼中,從而成為永恒的碎片之最微末的構成之一。
是的,永恒的碎片。如果借助飛行器的視角望下來,我們會看到,這條簡單的線(城墻)比任何復雜的區(qū)域構成——比如城墻之內(nèi)的那座城,都更像是一種永恒。盡管它只是呈現(xiàn)為一種試圖突入永恒的碎片,但它伸入永恒的姿態(tài)正如同永恒本身是一樣的。
當一座城已經(jīng)淪為了廢墟,城墻卻仍能屹立不倒;當城內(nèi)早已空無一物,只成為了一個指向虛無的標志,城墻卻愈發(fā)地堅固起來,并充滿了實在,甚至從實在中溢出,騰躍,彌漫。綿延在時空中的墻,在此地斑駁,漫漶,沉實,卻在看不見的遠處直立了起來。正如盧靜的描述:
“在似乎要蜿蜒到天邊的城墻下,時間與空間都充滿了彈性?!?/p>
在純粹的自然中,干脆是沒有時間的,正是時間的意識才是劈開鴻蒙的一把斧子。斧子劈開了深海,并從此游弋于其中,但蒙昧的自然仍在它的兩側洶涌著,隨時可能閉合,將其逐出自然之海,使一切重新歸于黯黑。時間與自然的這種緊張關系,一直映現(xiàn)在人的身上,驅(qū)之不去,于是他們修筑了廟宇和皇宮,建立了宗教和哲學,發(fā)展了文化和文明,為的是使大地和深海得以照亮并存留。那些貌似安詳?shù)膹R宇躲在地的深處,星星點燈一般,明暗交替,忽隱忽現(xiàn);那些皇宮和茅屋,城市與鄉(xiāng)村,人及其腳跡,爭相涌現(xiàn)在地平線上,實際只是爭相映現(xiàn)于人的眼前。它們既給人以家園般的安慰,同時又引起人面向無限的茫然之感,以及墜入深淵的恐懼感。所謂崇高,正是事物懸于時間之軸上的那種危殆所給予人的迫壓,那是自然與時間在那危殆之物上所取得的瞬時的平衡。時間自其誕生之日起,就始終被自然壓迫著,何曾有過一絲一刻的“彈性”和從容。人從來就知道,自然對時間的戰(zhàn)爭是不會停歇的,人所能做的,就是偽裝成為自然的代言人,建造出一種人與時間的關系,以遮蔽住自然之惡。人的最大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就是上帝,佛和真主。所謂最大,正是著眼于時間,掌握住時間,或者使自身被時間所掌握,由此脫出自然的魔掌。挪亞方舟,輪回之苦(福),使人浮出自然之海,置身于時間的航線上,永遠漂浮在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的那道光亮之中,也就是時間之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人類終于得救了,如盧靜下面所寫,那是一種危機中的得救:
“有一個瞬間,我覺得整個人群都像崖壁上的蝴蝶,又像孤舟上同渡的親友,但是吞噬一切的黑暗中聳起了銀帆,那是我想碰觸的,所有事物內(nèi)部閃爍的光芒?!?/p>
這些崖壁上的蝴蝶,孤舟上的親友,他們懸望天際,渴盼海天交接處的一葉“銀帆”,以便能夠有所“碰觸”。所謂崖壁,就是自然,所謂孤舟,就是希望。從自然到希望,海天遼闊,蝴蝶的翅膀確乎是太渺小了,豈止渺小,蝴蝶的翅膀簡直是所有翅羽中最接近于無的一種,但惟其如此,才正與人的希望相同。于是有一葉“銀帆”,翩然駛來,此時自然變成了“事物”,并閃爍出了光芒。此在得以建立,人得以建造。翅膀劃出了時間,廟宇使大地呈現(xiàn)。只有在此時,才會有下面這個貌似魔術卻勝似魔術的句子:
“星星的血液在食指上濺起回聲。”
星星的血液在食指上濺起回聲,這就是宇宙的成形。蝴蝶的翅膀所過之處,孤舟上的目光所及之遠,空間得以產(chǎn)生,宇宙得以成形。然后,就得創(chuàng)造美和詞語了。美總是如此令人驚奇地突然顯現(xiàn)出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饑荒與傳染病的陰影還在村口徘徊,而如此簡陋的屋舍里,她充滿自信的微笑,簡直像一位女神,為原始村落蒙上一層宮殿般的光輝。”
村婦的笑和海倫的笑是一樣的,紅顏一笑是一聲美的律令。它直接由身體發(fā)出,它表現(xiàn)出了人身上器官的表現(xiàn)性,它亦是人從命定之中的一次解放,原罪由此釋放出其源源不絕的能量,它是善和惡同源并生的善惡之花,它亦是最初的音樂、言詞和符號,他者從中誕生,寂靜發(fā)出聲響,一切存有都顯出其靈轉多姿的存在性。燦爛的和平和殘酷的戰(zhàn)爭亦由是而起。秩序,沖突,固守,擴張,貪婪,犬儒,愛情,背叛……都從中一一浮現(xiàn)。為了那永恒的一笑,廟宇和宮殿瞬間得以建造,并由此變化出獰厲的笑,兇險的笑,無情的笑,駭人的笑,亦即所有的道德及其反面,都自一笑而之中誕生,如同一朵浪花誕生出了阿芙洛狄忒。而美一經(jīng)誕生,就以其可見的鐵律統(tǒng)治了整個宇宙,我們的每一天便都由它派來,它在時間軸線上的每一個不同的黎明喚醒同一雙審美的眼睛,并使之不知疲勞。它之不知疲勞因為它是審美的。于是每一個黎明都是這樣的:
“黎明又在詩人的琴弦上,垂下玫瑰紅的手指時,東方天際的縫隙里,讓萬物仰望的熊熊燃燒的火紅圓球,將要從大地永遠的懷抱中一躍而出了!”
一個又一個的日子都是如此這般地降臨。美,在時間的軸線上,在空間和宇宙,如無形之手搦無形之筆對一張紙的渲染,日日掀開人的倦怠的雙眼,使其充滿了生機和渴望。
但是,為什么太陽是從大地上躍起,而非大地跌落到了太陽的光寰里?為什么地上小小的玫瑰可以染紅天上無垠的黎明?為什么黎明是在詩人的琴弦上演奏,而萬物都要因應那個“火紅圓球”?這是詞語所賦予虛無的秩序。人以詞語構造人的居所與萬物的關聯(lián)。這就是黎明,這就是玫瑰。玫瑰玫瑰玫瑰,玫瑰于是應聲而出。語詞呼喚出了萬物,包括那個“火紅圓球”,它的名字是太陽。
一切都在語詞之后。有了語詞:
“通向八方的道路,越來越繁復與多變了,最終當源于古老時代的價值體系崩潰后,當必須化解與擺脫的精神危機突現(xiàn)時,無論鬧市通衢、幽靜深巷,叢叢樹葉都裹住動蕩的思潮翻滾,我們也被高漲的風聲吹逐到城門,一路上撞見近于昏厥的絕望者,開始深刻剖析“我”的沉思者,撞見占卜者、反抗者、縱欲者、贖罪者……我們迎面撞見新秩序的設計者,辯護者,未來的守城人,自然,我驚慌的記憶里,還儲存了寥寥幾個要逃脫社會與歷史的束縛,一舟漂泊江湖,追尋個體自由的人……”
無論“古老時代的價值體系”,還是現(xiàn)代社會的語言之流,抑或后現(xiàn)代的語詞碎片,都可一并收入人的眼,因為它們不過是語詞之長城,正如從眼前延伸出去的雉堞一樣:
“蜿蜒不盡的古城墻,似乎只是一厘米厚的史籍。”
就在這“一厘米厚的史籍”中,有了以上的形形色色的人及其思想。是“動蕩的思潮”裹挾萬有而來,否則,萬有不僅是暗黑的,而且是純粹物質(zhì)的,它們會一直停留在遠古,無法移動至目前。是語詞減輕了萬物的重量,使它們能夠逐浪而來。詩人最能明白的正是這一點,于是她說出了自己關于“詞語”的愿望:
“讓我們熱愛的詞語,像一粒粒種籽,在經(jīng)過冬季北風的捶打與白雪隆重的洗禮后,顯示出驚人的飽滿,從黃褐色泥土里冒出頭抽枝發(fā)芽,曠野上生長著茂盛的詞組、短語與復句。”
(責任編輯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