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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fēng)無限瀟湘意

2016-11-21 11:30范亞湘
文藝論壇 2016年21期
關(guān)鍵詞:永州柳宗元

○ 范亞湘

春風(fēng)無限瀟湘意

○ 范亞湘

密林深處,一泓溪水或隱或現(xiàn),汩汩淙淙,宛若玉佩相撞一樣悅耳動人。溪下,是一個清瑩澄澈的小潭。陽光直直地照進(jìn)潭里,漣漪瀲滟,若影若幻。潭底是一整塊平展的大石頭,各種奇異的石頭在水邊突兀高擎,如一座座小嶼,似一根根柱子,纏繞著翠綠的藤蔓。上百條小魚輕盈地游弋著,時而舒緩,時而敏捷,好像故意在同游人逗著樂兒。

陪游的人已悄然離去,心事沉沉的柳宗元(字子厚)只身坐在這寂靜清幽的小石潭邊好久好久了,不覺一股“凄神寒骨,悄愴幽邃”(《小石潭記》)的氣息襲來,頗有些凄清可怕,憂懼不安。于是,他趕緊起身在一塊石頭上匆匆題下幾個大字,黯然作別。

柳宗元已不止一次像這樣尋幽秘境,縱情山水。時常,他會邀上朋友或者家人,漫無目的地到處轉(zhuǎn)悠,爬高山、鉆深林、涉小溪、探幽泉、尋怪石,覓險境。就在前幾日,他和仆人越過瀟水,沿著蜿蜒曲折的染溪攀行,砍去叢叢灌木,燒掉蓬亂茅草,援上了西山之巔。氣喘吁吁的他盤著雙腿,席地而坐。抬眼望去,仿佛幾個州的土地都云集在其座下,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遠(yuǎn)隔千里。那高低不平,空闊低洼,連綿起伏,不可勝狀的青青山巒與盈盈碧水交錯縈繞,一直綿延到天邊……柳宗元覺得自己有如掙脫羈絆的野馬,翱翔藍(lán)天的雄鷹,自由自在,曠達(dá)傲岸,那些長久郁結(jié)在心頭的煩悶孤寂,早已被蕭蕭秋風(fēng)吹得煙消云散。

“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边@個時刻不縱酒真是愧對了西山之巔的無邊美景!柳宗元捋起衣袖,急切地從仆人手里一把拽過酒壺,斟了滿滿一杯酒,像喝水一樣倒入口中。連續(xù)幾杯下肚,不勝酒力的他醉臥倒地不起。日薄西山,暮色蒼蒼,天慢慢地黑了下來,但他卻意猶未盡,了無歸心。直到領(lǐng)略了“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始得西山宴游記》)的人間幻境,方才戀戀不舍地?fù)u搖晃晃摸黑下山。

如此豪放灑脫,酣暢淋漓,還是柳宗元到永州以來破天荒第一次。經(jīng)歷了西山之游,過去那些游山玩水都是淺游,抑或白游了,真正的游覽還才剛剛開始。故而,他特意把這次痛快的游歷詳盡地記錄了下來,是為唐元和四年(809年)陰歷九月二十八日。光陰荏苒,轉(zhuǎn)瞬之間,柳宗元被貶謫到永州這個“南荒”之地已有四年了。

近年來,柳宗元已將身心交付給了永州山水,對那些看似并不起眼的山水幾乎都有造訪,“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瀧泉,東至于黃溪東屯”(《游黃溪記》)。這天,他一大早就劃著一葉小舟來到了頻洲。清綠幽深的瀟水由南而北奔來,在是處匯入湘江后,浩浩湯湯,一路北去??粗咸线h(yuǎn)逝的湘江水,他的思緒也隨之飄向了遙遠(yuǎn)的北方,猛然憶到了久違的長安(陜西西安)。如今,灞橋邊的垂柳依然聘聘裊裊,婀娜多姿嗎?那時,“精敏絕倫,為文章卓偉精致”(《新唐書·柳宗元傳》)的他經(jīng)常立于灞橋垂柳旁迎親送友,喜悅離愁就像那纖纖柳枝,在微風(fēng)中盈盈搖曳;長安城內(nèi)的大街上仍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嗎?當(dāng)年,躊躅滿志,意氣風(fēng)發(fā)的劉禹錫和柳宗元等幾位“永貞革新”主將走在大街上,“京師人士不敢指名”(《舊唐書·劉禹錫傳》),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躲在道路一旁默默地注視……

“永貞革新”已然成為柳宗元一生中解不開的死結(jié),一直對其耿耿于懷,銘心鏤骨。這里不妨先來“扒一扒”這個事件。

貞元二十一年(805年)正月,德宗李適駕崩,順宗(年號永貞)李誦繼位。順宗甫一一登基,就立刻起用他擔(dān)任太子時激賞的侍讀王叔文、王伾以及與“二王”長期交好的劉禹錫、柳宗元等八人著手改革,希圖革除嚴(yán)重危害中央政權(quán)的宦官專權(quán)和藩鎮(zhèn)割據(jù)等弊政。以“二王劉柳”為核心的革新派旋即推出了一系列暴風(fēng)驟雨似的革新措施,史稱“永貞革新”。沒出多久,革新派的利劍就重創(chuàng)了宦官和藩鎮(zhèn)集團(tuán)的利益,平時驕橫跋扈的宦官和藩鎮(zhèn)大佬惶惶不安。

然而,順宗在即位前就已中風(fēng),口不能言,朝政荒蕪。同時,本來就權(quán)力基礎(chǔ)薄弱的“二王劉柳”幾位朝中新人豪壯得意,彼此吹捧是伊尹、周公、管仲再生,喜怒凌人,不可一世。只要朝臣稍有反對抵觸,動輒褫官去職或驅(qū)貶。這種狂熱和冒進(jìn)不僅引發(fā)了朝臣的普遍妒忌和敵意,也使得革新派發(fā)生內(nèi)訌,政令不暢,相互不買賬,無法理智地駕馭復(fù)雜政局,處理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聯(lián)。當(dāng)強大的宦官和藩鎮(zhèn)勢力進(jìn)行猛烈反撲時,“二王劉柳”幾近無策,僅靠吟誦“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杜甫《蜀相》)聊以自慰。他們的權(quán)力和制定的政策宛若紙繪的山川河岳,只需輕輕一戳就破。三月,宦官和藩鎮(zhèn)勢力聯(lián)手迫使順宗立李淳(后改名純)為太子,八月,又逼迫順宗禪位。不及半年,彗星般劃過天空的“永貞革新”失敗。憲宗李純即位后,宦官繼續(xù)橫行朝政,他們將王叔文貶為渝州(重慶)司戶,王伾貶為開州(重慶開縣)司馬。其他八人先后被趕出京畿,貶為邊遠(yuǎn)八州司馬,因此,“永貞革新”又被稱為“二王八司馬”事件。

這一事件因劉禹錫和柳宗元兩位重量級文人的深度介入而變得更為吊詭、顯耀,成為綿延千年的一個沉痛話題。依此,多次有人武斷地認(rèn)為劉禹錫和柳宗元是朝中重臣或要員,但事實并非如此。其時,王叔文將同為監(jiān)察御史里行的“劉柳”分別擢屯田員外郎和禮部員外郎,前者負(fù)責(zé)土地和農(nóng)田管理,后者負(fù)責(zé)禮儀和祭祀活動,均為從六品上官銜。唐時,中央政府實行三省六部制,員外郎上面還有尚書、侍郎等官員,尚書為三品官員“賜金紫”,即佩戴“金魚袋”,著紫袍,只有獲賜金紫的官員才被視為高官并有機會成為重臣或要員。從六品上離三品還差八九個臺階,橫豎也進(jìn)不了朝中重臣或要員行列?!皠⒘背蔀楦镄屡珊诵亩俺★@美”(《與李翰林建書》),只不過因為他們年華正茂,才能過人,權(quán)臣王叔文非常器重倚仗罷了。王叔文經(jīng)常私自將兩人帶入等級森嚴(yán)的宮中,“與之圖議,言無不從”(《舊唐書·劉禹錫傳》)。

起始,劉禹錫被貶為連州(廣東連縣)刺史,柳宗元被貶為邵州(湖南邵陽)刺史。時年33歲,從沒嘗過孤寂滋味的柳宗元帶著母親盧氏、堂弟宗直、表弟盧遵,還有家小及仆人,默默地離開了長安。走過灞橋,柳宗元停住了腳步,深情地回望了一眼愛恨交加的長安。天高氣清,白云悠悠,城廓樓臺若隱若現(xiàn)。自從21歲那年考取進(jìn)士,他就幾乎再也沒有離開過長安,從集賢殿正字到禮部員外郎,仕途一帆風(fēng)順,青云直上。而且,與京兆尹楊憑之女成婚后,他的文章益佳氣韻充溢,“踔厲風(fēng)發(fā),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韓愈《柳子厚墓志銘》)。正朝著“少時陳力希公侯,許國不復(fù)為身謀”的目標(biāo)邁進(jìn),誰知竟然“風(fēng)波一跌逝萬里,壯心瓦解空縲囚”(《冉溪》)。忽而,一股河風(fēng)襲來,柳宗元打了一個寒噤。僅僅只是隔著一條并不寬廣的灞水,長安仿佛已是遙不可及,曾經(jīng)是那樣熟悉,而今卻又如此陌生,甚至陌生得有些后怕。

“劉柳”一走,眾官仍不解恨,朝議認(rèn)為貶得太輕。行至半路,朝廷派使臣快馬加鞭追趕而來,分別給兩人傳來新旨,劉禹錫改貶為朗州(湖南常德)司馬,柳宗元改貶為永州司馬。聽完圣旨,柳宗元兩眼發(fā)黑,差點一頭栽倒在地。但心高氣傲的柳宗元跪謝過皇恩浩蕩,雙腿哆嗦著站起來,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被使臣發(fā)覺,像是若無其事地繼續(xù)趕路。一路晃晃悠悠,磨磨蹭蹭,終于在是年底到達(dá)了永州。大雪紛紛,荊榛滿目,佇立在寂靜流淌的瀟水河邊,柳宗元不禁覺得恍若一只展翅高飛的雄鷹,貿(mào)然折翼摔落到了這里。

永州地處湘江上游,瀟水縱貫?zāi)媳?,境?nèi)山脈縱橫,峰谷相間。唐時,這里蠻煙瘴霧,凄涼荒僻。用柳宗元的話說,這片“草中貍鼠足為患,一夕十顧驚且傷”(《籠鷹詞》)的荒野之地,盛產(chǎn)“異蛇”(《捕蛇者說》)。據(jù)《元和郡縣志》記載,由于沒完沒了的戰(zhàn)亂和瘟疫,其時,永州的人居戶頭已由最高時的“二萬七千戶”銳減為“八百九十四戶”。一個縱橫幾百里的州,竟只有三四千人,柳宗元后來吟出“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江雪》)就不足為怪了。

柳宗元雖為“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享受六品官員待遇,但這只是一個“官外乎常員”的閑職,沒有官舍,也不管理具體事務(wù)。一心企望遇赦和“量移”的他并沒有置辦房舍,一家老小寄寓在城東那個清冷的龍興寺里?!坝嗲舫街粯O兮,邈離絕乎中原。壤污潦以墳洳兮,蒸沸熱而恒昏。戲鳧鸛乎中庭兮,蒹葭生于堂筵?!保ā堕h生賦》)這座寺廟污水遍地,如墳地一樣潮濕,野鴨、鸛鳥戲于中庭,房里座席邊蘆荻叢生,不僅荒涼寂寥,破敗不堪,而且火患頻發(fā),“晨不爨,夜不燭,皆列坐屋上,左右視,罷不得休”(《逐畢方文》)。早晨不能生火做飯,晚上不能點蠟燭,一大群人坐在房梁上,左右盯著,不敢歇息。要不是年輕跑得快,柳宗元好幾次差點被大火所焚。

按唐制,因罪遠(yuǎn)貶的官吏,遇赦或者三五年過后,就會調(diào)到離長安近一點的地方任職,人們把這個規(guī)矩叫做“量移”。差不多與柳宗元同一時期貶到江西九江、整天逍遙快活的“江州司馬”白居易所寫“一旦失恩先左降,三年隨例未量移”(《自題》),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離長安近了自然離皇帝近了,這樣就可以感受到皇帝的體溫和心跳,益發(fā)使自己勃然向上,巴望獲得“居廟堂”之人的青睞。

真人不說假話,自從柳宗元被外放永州后,他就盼望著大赦或量移這一天的到來。元和元年(806)正月,憲宗李純尊順宗為太上皇,朝廷大赦,沒有柳宗元的份;同年六月,王妃郭姬被冊封為貴妃,朝廷又大赦,還是沒有柳宗元的份。三年過后,柳宗元按理應(yīng)該量移,可遲遲不見半點音信,是不是朝廷已經(jīng)將我遺忘了?在永州癡漢等丫頭的柳宗元并不知道,他其實永遠(yuǎn)地踏上了一條不歸的貶謫路。憲宗在元和元年一年內(nèi),曾經(jīng)三次頒布詔令,反復(fù)重申不得寬赦和量移參與“永貞革新”的成員。這年八月的詔令就曰,柳宗元等人“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舊唐書·憲宗紀(jì)》)。

語言不通,水土不服,心情沉郁,百無聊奈,正值壯年的柳宗元身體明顯衰弱?!鞍俨∷?,痞結(jié)優(yōu)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內(nèi)消肌骨?!保ā都脑S京兆孟容書》)同時,精神憋悶異常,逐漸崩潰,“每聞人大言,則蹶氣震怖,撫心按膽,不能自止”(《與楊京兆憑書》),“神志荒耗,前后遺忘”(《寄許京兆孟容書》)?;蛟S這些還不算什么,柳宗元也能扛得住。可是,半年過后,時常寬慰兒子“明者不悼往事,吾未嘗有戚戚也”的母親溘然病逝,這使得他痛苦到達(dá)了極點,如墜深淵。他深深地悲憤自責(zé),以為母親是因“有子不令而陷于大僇”的緣故。由于自己被貶,導(dǎo)致母親跟著遭受奇辱,被迫遷徙來到瘴癘充斥之所,醫(yī)藥、飲食不周,神佛無法呵護(hù),不幸過早仙逝。可悲的是,還因“惡子”戴罪在身,無法將母親的遺體送回故鄉(xiāng)安息。“窮天下之聲,無以抒其哀矣。盡天下之辭,無以傳其酷矣?!彼踔翛Q絕地高呼:“天地有窮,此冤無窮!”(均見《先太夫人歸祔志》)

出身于官宦世家的柳宗元哪經(jīng)歷過如此磨難和痛楚?草草地安葬好母親的遺骨后,他的情緒稍稍有些安定,可是,好友劉禹錫的一封信又重新將他打回到了地獄。劉禹錫在信中透露說,年初,王叔文已被賜死。因王伾已于去年病逝,下一個很可能就是“劉柳”了。

看完這封信,柳宗元猶如五雷轟頂,驚恐莫名!

柳宗元與王叔文的交往由來已久,且情誼深厚。去年這個時候,王叔文還對他許諾“欲大用之”(《舊唐書·柳宗元傳》),不想,王叔文現(xiàn)在卻被一盅御酒送至九泉,從此陰陽兩隔……柳宗元陷入了極度恐懼惶惑之中不可自拔,白天像受驚的麋鹿一樣恐駭不止,夜晚似遇到了鬼怪一般惶然難寢,“既明懼乎天討兮,又幽栗乎鬼責(zé)”(《懲咎賦》)。

李白有詩云:“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保ā兜墙鹆犋P凰臺》)對于柳宗元來說,他頭頂上豈只是一片浮云?簡直就是烏云密布!

夏夜,龍興寺里蚊蟲肆虐,溽熱難耐。躺在床上磨磨嘰嘰了半天,柳宗元還是輾轉(zhuǎn)難眠?;谢秀便敝?,他做了一個夢。夢里,他的身子懸在了半空,似有一雙巨大的手將他死死地摁著,上又上不得,下也下不得,欲罷不能。他試圖反抗,但混混沌沌中卻又無從出手,也不知道去找誰反抗……他驚煞不已,趕緊起床,輕輕地推開了一扇窗戶。窗外,夜色茫茫,夏蟲凄凄。棲息在寺前大樹上的貓頭鷹“咕——咕——”地尖叫著,那聲音凄厲恐怖,直把人瘆得毛骨悚然。

“幽明茫然,一慟腸絕。”(《祭呂衡州溫文》)柳宗元跌落到了絕望的地步,大病不起。

長久臥病在床,柳宗元有了一次深刻的反思。他發(fā)現(xiàn)失去的已不僅僅是京城的官職和親人,還有昔日的朋友和曾經(jīng)的壯志宏圖?!昂?nèi)甚廣,知音幾人?自友朋凋喪,志業(yè)殆絕……雖其存者,志亦死矣。臨江大哭,萬事已矣。”(《祭呂衡州溫文》)可以說,在這之前,他一直不愿低下那高昂的頭,即使獲悉遭貶那一刻,也是闊首挺胸,絲毫沒有露出半點破綻以致讓那幫幸災(zāi)樂禍的人看扁了??墒?,殘酷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壓垮了身上最后一根支撐他堅挺的稻草,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是一個“僇人”(《始得西山宴游記》)。淪落到如今這步田地,全由于“立身一敗,萬事瓦裂,身殘家破,為世大謬”(《寄許京兆孟容書》)。

從這以后,膽顫心驚的柳宗元幾乎“罪”不離口。每每寫文章或者給朋友、官員寫信等,都會言及自己的“罪”?!捌驼\有罪,然豈不在一物之?dāng)?shù)耶?”(《與楊京兆憑書》)“其孤有罪,銜哀待刑,不得歸奉喪事以盡其志?!保ā断忍蛉藲w祔志》)“宗元于眾黨人中,罪狀最甚?!保ā都脑S京兆孟容書》)“惟罪大而寵厚兮,宜夫重仍乎禍謫。”(《懲咎賦》)我辜負(fù)了圣上的寵信與厚愛,罪大惡極以致遭貶,怪不得誰,完全是咎由自?。?/p>

非常明了,柳宗元的病主要還是因遭貶而導(dǎo)致對其心靈的摧殘,即心病。他自己也承認(rèn),其病“非獨瘴癘為也”(《寄許京兆孟容書》)。他在給楊憑的信中說:“自遭責(zé)逐,繼以大故,荒亂耗竭,又常積憂恐,神志少矣,所讀書隨又遺忘?!绷鴹顑杉沂鞘澜唬谠?5歲時迎娶自幼訂婚的楊憑之女為妻,楊氏從小就有病,也沒有生育,三年后夭亡。他貶永州途中經(jīng)過潭州(湖南長沙),還專門拜訪了在此擔(dān)任湖南觀察使的楊憑,寫下《潭州楊中丞作東池戴氏堂記》。隨后不久,楊憑遷江西,又入長安為京兆尹。他一直與前丈人關(guān)系密切,在他面前說話也比較“放肆”,沒什么顧忌。然而,心中的這些“憂恐”他又能說給誰聽?即使是前丈人,也只能云遮霧罩,閃爍其詞。

何“憂”?何“恐”?柳宗元“憂”的是他一直遭到很多人非議,朝廷不給他大赦和量移,縱有凌云壯志,卻因身陷永州而無以伸展。“志不得行,功不得施,蚩蚩之民,不被化光之德,庸庸之俗,不知化光之心。斯言一出,內(nèi)若焚裂?!保ā都绤魏庵轀匚摹罚┪椰F(xiàn)在不但“志不得行,功不得施”,而且已變成了一個尚未被化光的無知之人和平庸之輩,說起來真是心若燒灼碎裂似地痛。“恐”的是害怕劉禹錫信中說的變?yōu)楝F(xiàn)實,成為王叔文第二?!翱忠蝗仗钗瘻羡?,曠墜先緒,以是怛然痛恨,心骨沸然。煢煢孑立,未有子息。”(《寄許京兆孟容書》)唯恐哪一天身子填進(jìn)溝壑而喪失功業(yè),很是害怕痛恨,身體里如水一樣騰涌??蓱z我至今仍孑然一身,連兒子都沒有啊!約莫七八年后,他“遐征”一個叫長烏村的地方有詩云:“竄逐宦湘浦,搖心劇懸旌。始驚陷世議,終欲逃天刑?!保ā队问沁^小嶺至長烏村》)這里說得再清楚不過了,柳宗元剛貶來永州時,整天心驚肉跳,先是擔(dān)心那些謗議,后又恐懼怕被賜死。

時間是一劑撫慰痛徹憤懣心靈的最好良藥。兩年過后,柳宗元雖然“齒疏發(fā)就種,奔走力不任”(《覺衰》)、“行則膝顫,坐則髀痹”(《與李翰林建書》),但他已漸漸從那驚恐莫名的痛苦煎熬中走了出來。

隨著心態(tài)趨于平和,柳宗元的體能也得到了恢復(fù)。于是,他開始適應(yīng)永州的環(huán)境,嘗試著將志趣轉(zhuǎn)向山水,到山水中去尋找自己的慰藉。盡管俗世拋棄了他,但永州那冷峭峻潔的山水卻以博大的情懷接納了他,使之找到了一個寄寓思想,紓解抑郁的渠道。

元和三年(808年),翰林學(xué)士吳武陵因得罪權(quán)貴李吉甫流放永州,這無疑是上天給困在永州的柳宗元送來了一個知音,“兩人意氣相投,同游永州山水”(《新唐書·吳武陵傳》)?!白谠宰锎髷P廢,居小州,與囚徒為朋,行則若帶纆索,處則若關(guān)桎梏?!保ā洞鹬芫拆D藥久壽書》)這里的“囚徒”指的就是吳武陵。一個大病初愈,一個初來乍到,兩個“囚徒”皆因是“悶即出游”,又都不熟悉永州山水的習(xí)性,害怕野外蟲蛇叮咬,只能是“時到幽樹好石清泉,暫得一笑,已復(fù)不樂”(《與李翰林建書》)。

即使到林間幽石兀然一坐也難有一樂,但畢竟柳宗元有“一笑”了,還有游西山那次酩酊大醉!可以說,他已經(jīng)從山水中找到了樂趣,懂得移情山水了?!暗梦魃胶蟀巳?,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保ā垛掋a潭西小丘記》)他覺得鈷鉧潭很適合中秋登高賞月,就索性將鈷鉧潭買了下來,并加高臺面,延伸欄桿,疏導(dǎo)高處的泉水使泉水墜落入潭中,使之發(fā)出悅耳的聲音?!笆胧褂铇肪右亩释琳?,非茲潭也歟?”(《鈷鉧潭記》)

而且,現(xiàn)在陪同柳宗元游玩的人也不僅僅只有同為“囚徒”的吳武陵,還有同來的家人和時而慕名前來拜訪的友人。于是,他又買下了鈷鉧潭西小丘,和陪游的人一起鏟除敗草,砍掉雜樹,小丘上良好的樹木挺立了起來,雋永的竹林也因而浮露,奇峭的山石更分外突兀。由竹木山石間望出去,只見遠(yuǎn)山高聳,云氣縹緲,溪水淙淙,鳥獸在自由自在地忘情游戲。萬物和樂怡暢地運技獻(xiàn)能,一齊呈現(xiàn)在這小丘之下。眾人鋪席展枕齊齊地躺在丘上,山水清涼明爽的景狀來與雙目相接,瀯瀯的流水之聲飄入耳際,遼遠(yuǎn)壯闊的天空與經(jīng)脈相通,深沉至靜的大道與心靈相合?!安辉蜒卯惖卣叨m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保ā垛掋a潭西小丘記》)

不到十天買了兩處鐘情奇異的景點,這應(yīng)該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不過,柳宗元說因得鈷鉧潭“樂居夷而忘故土者”,但從這有些憋屈的“樂”之中,仍舊窺探得出潛藏在他心底的綿綿愁苦。表面上說因鈷鉧潭而忘故土,實則故土怎能相忘?“顧地窺天,不過尋丈,終不得出,豈復(fù)能久為舒暢?”(《與李翰林建書》)神州之闊,天地之廣,“不過尋丈”的風(fēng)景豈能滿足得了他的襟懷?龍投大海,虎奔高山,然而他卻困在永州“終不得出”,怎會有長久的舒暢?不思量,自難忘,那種若即若離的憂郁、期盼,始終縈繞在他的心頭不曾消弭,真可謂剪不斷,理還亂。

就在柳宗元游歷小石潭那天,他獲知楊憑被貶為臨賀(廣西賀縣南)尉,并被籍沒全部家產(chǎn)。楊憑遭貶,等于說將柳宗元唯一能夠向其長輩放開傾訴心中苦悶的這條路堵死了,難怪,他覺得小石潭邊有些“凄神寒骨,悄愴幽邃”。

俗話說,屋露偏逢連夜雨,行船又遇打頭風(fēng)。心情和身體剛剛好一些的柳宗元這個時候的狀況,可說是糟透了。

元和五年(810年)四月,與柳宗元相依為命的女兒和娘不幸夭折,宛如晴天霹靂,再一次將他打入到了萬劫不復(fù)的深壑。

楊氏去世后,柳宗元未再正式婚娶。根據(jù)他為女兒和娘所寫《下殤女子墓磚記》言稱,此時和娘“凡十歲”。據(jù)此推算,和娘應(yīng)為他在長安時與一女子所生。另,依據(jù)“家生小童,皆自然嘵嘵,晝夜?jié)M耳,聞北人言,則啼呼走匿,雖病夫亦怛然駭之”(《與蕭翰林俛書》)和他去世后向劉禹錫“托孤”的記載,他在永州期間至少有一名女子侍寢。

和娘病重,信佛的柳宗元為乞佛保佑,將“柔惠”的她送到庵里終身侍佛,“更名佛婢”“去發(fā)為尼”,可仍未能留住幼小的生命。他將女兒葬在“東郭門外第二崗之西隅”,發(fā)出了慘慽的悲號:“孰致也而生,孰召也而死?焉從而來,焉往而止?”(《下殤女子墓磚記》)是誰讓你來人間投生?是誰召你離去?你從哪里來?你到哪里去?

荊棘叢叢,芳草青青。那逼仄的角落里,一堆薄薄的新土靜靜地躺著,默然無語。

親人離去,悲痛欲絕。大赦、量移杳無音信,遙遙無望。柳宗元似有所悟,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龍興寺那個傷心之所,移居到了河西的冉溪?!拔岵恢牵|罪擯越楚間六年,筑室茨草,為圃乎湘之西,穿池可以漁,種黍可以酒,甘終為永州民。”(《送從弟謀歸江陵序》)雜草蓋屋,開荒侍菜,挖池養(yǎng)魚,種黍釀酒,心甘情愿地“為永州民”。

冉溪是瀟水東岸的一條支流,因冉姓家族傍溪而住得名,亦說溪水可以用來染色,又名染溪。柳宗元搬來后,將之改為“愚溪”。為何要將冉溪改成這樣一個古怪的名字?“予以愚觸罪,謫瀟水上。愛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絕者家焉?!毖韵轮饩褪撬麗圻@條溪水,將家筑在溪邊,而因愚獲罪,被謫永州,“故更之為愚溪”(《愚溪詩序》)。

看得出,柳宗元改冉溪為愚溪是花了一番心思的。按照慣例,冉溪可改名為“柳溪”。然而,作為一個“僇人”,能夠那么招搖地改為“柳溪”嗎?故而,他自我解嘲,“以愚觸罪”,取名愚溪。殊不知,“愚”亦可作自稱之謙詞,愚溪也暗含有“吾溪”即“柳溪”之意。

柳宗元在愚溪上面買了一個小丘和一泓泉水,分別命名為愚丘、愚泉。將泉水流經(jīng)的小溝取名愚溝,負(fù)土累石筑壩后形成了愚池,在愚池中造愚堂、愚亭、愚島。他“大興土木”,難道真的“甘終為永州民”嗎?非也。雖然愚溪“善鑒萬類,清瑩秀澈,鏘鳴金石”,卻棄于凄清冷寂的荒涼野地,幾無有人涉足游賞,這豈不是和他一樣“寂寥而莫我知也?”(《愚溪詩序》)

林壑幽泉,溪水潺潺,堂舍亭臺,雞犬相聞,好一處淡泊閑適之所!就有如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朝廷有俸祿,生活上基本沒有什么問題,柳宗元不用去耕種稼穡,家里那些雜七雜八的事兒有仆人把持,也用不著他去操勞。吃了睡,睡了吃,可米鹽棗粟豈止是他所求?雨后初霽,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醉人的清香,他沿著愚溪踽踽獨行,或屏氣聆聽溪水的歡唱,或駐足觀看鳥兒的嬉戲,久違的詩興悄然萌發(fā),不禁吟道:“悠悠雨初霽,獨繞清溪曲。引杖試荒泉,解帶圍新竹。沉吟亦何事,寂寞固所欲。幸此息營營,嘯歌靜炎燠?!保ā断某跤旰髮び尴罚┰谒磥?,愚溪是一個與自己擁有同樣品質(zhì),同樣際遇的天涯知己。他以獨居荒泉、新竹遍地的愚溪為幸,用大聲歌唱的辦法驅(qū)散那些纏綿在心頭的悶懣,一吐胸中塊壘,輕裝上陣,用一顆平和恬適的心安度“炎燠”。

柳宗元似乎已不再為自己的處境而煩惱,不再為日后的前程而困擾,全然解脫了世俗塵網(wǎng)的束縛,超越了人世間的煩擾與迷茫,分外豁達(dá)開朗。倘若真如此,對于他來說,也未免不是一件幸事。實際上,隨即的一聲感嘆“無一食而安于口平于心”(《送從弟謀歸江陵序》),就把他心中剛剛激發(fā)的那么一點點可憐的快意擊打得粉碎。一個寂寞得以致吃什么食物都感索然無味的人,哪還有什么快樂可言?抑或有,那也只會如湍急的瀟水一樣,稍縱即逝。“縲囚終老無余事,愿卜湘西冉溪地。卻學(xué)壽張樊敬侯,種漆南園待成器?!保ā度较罚┛v使“縲囚終老”在這冉溪邊的荒涼一隅,他也要學(xué)東漢的壽張侯樊重,在南園種上漆樹“待成器”。他的愚溪諸詠,好像是吟“處連蹇困厄之境,發(fā)清夷淡泊之音”,其實每一次吟誦無不是“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間言外,時或遇之”(均見沈德潛《唐詩別裁》卷四)。而這,恰恰也是他謫居永州期間一以貫之的詩風(fēng)。

“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保ā队文贤ひ惯€敘志七十韻》)柳宗元“詠《離騷》”是真,但“放情”卻是假。他筆下的山水,無不飽含著孤寂憂憤,愁悶悲思。看似把玩山水,放浪琴酒,即使有時還刻意寫得清麗明朗,庸淺奇險,那也不是真正的雅致清空,飄然超逸,而是苦中作樂,笑里含悲,藉山水整飭情思,慨嘆際遇。話又說回來,一個“志不得行,功不得施”的人,怎么能將自己的愁緒清空得了?又怎么能使自己的身心超逸得了?“久為簪組束,幸此南夷謫”,說什么做官繁累、束縛人,以貶永州為“幸”,看似蕭散簡逸,悠然放達(dá),實則還是“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溪居》)的偶影獨游,悲涼凄切?!叭缓笾巧街亓?,不與培塿為類。”(《始得西山宴游記》)顯然,傲然“特立”的柳宗元不會與小山丘“培塿”為伍,他不可能舍棄戀戀紅塵,更不可能違逆和改變他矢志不渝的襟抱。

柳宗元的襟抱是什么?就是“以輔時及物為道”(《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惟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wù)”(《寄許京兆孟容書》)。所謂“元元”,就是蕓蕓眾生如螞蟻一般的老百姓。“惟以中正信義為志”的他要的就是,“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匡時濟世,救國家于危亡,解百姓于倒懸,以至“流聲譽于無窮,垂功烈而不刊”(《與李睦州論服氣書》)。

是年底,有一件事像寺廟里飄忽的長明燈,讓柳宗元枯寂冰冷的心有了些許暖意。其時,68歲的永州刺史崔敏去世,朝廷任命連州刺史崔簡接任。崔敏平時待柳宗元還算不薄,他死后柳宗元也很難過,“心焉若抽”(《祭文》)。但崔簡卻是柳宗元的大姐夫,他來永州任刺史,自然不會虧待柳宗元這個小舅子。蹊蹺的是,崔簡人還未到永州,就被湖南觀察使李眾誣以貪污罪。李眾這人也做得絕,他不惜重金賄賂辦案御史下屬,硬是活生生地把崔簡定了個罪。朝廷震怒,從速將崔簡流放到歡州(今越南容市)去了。

命運如此捉摸不透,反復(fù)無常,柳宗元欲哭無淚。

“宗元自小學(xué)為文章,中間幸聯(lián)得甲乙科第,至尚書郎,專百官章奏,然未能究知為文之道?!保ā杜c楊京兆憑書》)自幼飽讀儒家經(jīng)典的柳宗元不會折服命運的安排,自甘沉淪。他還不到40歲,有的是時間。子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保ā墩撜Z·述而》)受重用時,就施展才華;不受重用時,就韜光養(yǎng)晦。昔日,孔子“退而修詩書禮樂,弟子彌眾”(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我就怎么不能仿效?既然在長安時不能“究知為文之道”,那何不趁在永州閑居探究個所以然?

4.2.6 觀察到的物像不見了 雖然使用顯微鏡能觀察到所要的物像,但一段時間后,卻找不到剛才的物像。此時有兩種情況:(1)顯微鏡的焦距仍正確,即視野內(nèi)其他物像仍清晰;(2)顯微鏡的焦距發(fā)生了改變,視野中不再有任何清晰的物像。解決方法:出現(xiàn)第一種情況的原因是臨時標(biāo)本中的水較多,或顯微鏡鏡身傾斜角度過大,或者兩者兼而有之,使得標(biāo)本中的物體在重力作用下向下移動,離開了視野范圍。此時可以稍微向上調(diào)節(jié)載物臺的高度,并將鏡身直立。出現(xiàn)第二種情況的原因可能是由于粗準(zhǔn)焦螺旋軸上的齒輪與鏡筒上的齒條磨損松動,造成鏡筒自動下滑,需要實驗室技術(shù)人員修理。

韓愈說柳宗元“居閑,益自刻苦,務(wù)記覽”(《柳子厚墓志銘》)。的確如此,“終不得出”的柳宗元閑得無聊,方才將志向轉(zhuǎn)移到著書立說上去的。“得意適其適,非愿為世儒……書史足自悅,安用勤與劬。貴爾六尺軀,勿為名所驅(qū)?!保ā蹲x書》)柳宗元博覽群書,一會兒興奮,一會兒哀傷,一會兒嘆氣,與書里人物同悲歡共命運,探知古今興替之理,思考?xì)v史長河中的波瀾起伏,萬千變化。追溯歷史是為了更好的去面對現(xiàn)實。這一時期,他寫作了大量流傳后世的鴻篇巨制,影響甚遠(yuǎn)。同時,為了弘揚儒學(xué),他“奮不顧流俗”(《答韋中立論師道書》),與身在長安的韓愈一道,南北遙相呼應(yīng),大力倡導(dǎo)“古文運動”,有力地抨擊了那些華而不實的駢文,使得晚唐之后的散文益佳俯視人寰,清新流美。

“仆近求得經(jīng)、史、諸子數(shù)百卷……今仆雖羸,亦甘如飴矣?!彪m然身體饑餓羸弱,但讀了那些經(jīng)史后,就像喝了糖漿一樣甜美。或許,柳宗元如果潛心讀書,他的心境將會發(fā)生徹底改變。不無遺憾的是,他不可能只是一個安于讀書之人。他不屈就于世俗,“用之則行”;也不會甘心隱逸,“舍之則藏”。“賢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貴于后,古之著書者皆是也?!保ā都脑S京兆孟容書》)“文章士之末也?!保ā杜c楊京兆憑書》)他認(rèn)為,立言傳世不是士的追求,而只是士之末技。這也許就是他始終走不出怨憤索寞、矛盾痛苦的原因之所在。

元和七年(812年)仲春,楊憑回長安擔(dān)任了京兆尹。夏末,陪伴了柳宗元四年之久的吳武陵遇赦北還。兩年前,“八司馬”之一的郴州司馬程異被朝廷召回長安棄瑕錄用,擢為侍御史。程異召回,打破了“八司馬”“不在量移之限”的格局。聽到這個消息時,柳宗元無比振奮,躍躍欲試。但又害怕因一時的沖動而再次被朝臣譏諷,反而于己不利。因此,他一直不敢有所行動,只得靜觀其變。

瀟湘二水相接處的蘋洲上仍然楊柳依依,目送著帆影緩緩飄去,柳宗元心里既喜又悲,很不是滋味兒??上驳氖牵糜褏俏淞杲K于熬出頭揚帆而去;可悲的是,他仍舊只能流落永州,橫遭屈辱。不過,他宛若看到了一線曙光,一股復(fù)起用世的強烈熱望油然而生。

回到愚溪家中,柳宗元鋪開宣紙,快速地寫了起來。他要給京城的權(quán)要、故舊寫信,訴說其境遇和情懷,懇請他們能夠在圣上面前為他美言、舉薦。

柳宗元在給《寄許京兆孟容書》云:“雖不敢望歸掃塋域,退托先人之廬,以盡余齒,姑遂少北,亦輕瘴癘,就婚取,求胤嗣,有可付托,即冥然長辭,如得甘寢,無復(fù)恨矣?!彼信e了一大批古代賢人受挫罹罪后,仍不改初衷,一旦啟用依舊一展宏圖的史實,藉以表白自己的愿望?!笆コ氪?,貶黜甚薄,不能塞眾人之怒,謗語轉(zhuǎn)侈,囂囂嗷嗷,漸成怪民……今天子興教化,定邪正,海內(nèi)皆欣欣怡愉,而仆與四五子者獨淪陷如此,豈非命歟?”(《與蕭翰林俛書》)他自己心里也有數(shù),長安城內(nèi)關(guān)于他的流言蜚語很多,在經(jīng)久甚囂的誹謗聲中,他已逐漸衍變成了一個“怪民”“異物”??墒?,現(xiàn)在已是時過境遷,天子“興教化,定邪正”,海內(nèi)一派歡欣鼓舞,而唯獨就我等幾個人卻深陷囫圇,難道這是命中注定了的嗎?言近指遠(yuǎn),其意已明。

同時,柳宗元還在其信中大量言說身體不適,以博取同情?!皻埡∮嗷辏俨∷?,痞結(jié)伏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內(nèi)消肌骨?!闭凳⒛?,卻百病纏身,枯瘦如柴,和干癟的老人無異了,這情形怎不叫人憐惜?“行則膝顫,坐則髀痹。”“求得經(jīng)史諸子數(shù)百卷,常候戰(zhàn)悖稍定,時即伏讀?!保ā杜c李翰林建書》)病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行則膝蓋發(fā)抖,坐則腿肚發(fā)麻,稍安卻伏案攻讀,如此好學(xué)精神何等感人?他甚至罔顧顏面,給當(dāng)年的政敵,現(xiàn)在高居宰相的武元衡寫信,求其并容寬覽,棄瑕錄用。管他咧,只要能回長安一展襟懷,還顧忌過去那些雜七雜八做什么?永州歲月,就像一副巨大的石磨,那嘎吱嘎吱不停滾動的磨盤,已經(jīng)把柳宗元傾軋得心力憔悴,是非莫辯了。說句不好聽的話,他那顆原本堅硬的心,只差被磨成粉末了。

世態(tài)炎涼,權(quán)落用止。柳宗元頗為失望,不禁感慨:“大抵當(dāng)隆赫柄用,而蜂附蟻合,煦煦趄趄,便僻匍匐,以非乎人,而售乎己。若是者,一旦勢異,則雷滅飆逝,不為門下用矣。其或少知恥懼,恐世人之非己也,則矯于中以貌于外,其實亦莫能至焉?!保ā杜c顧十郎書》)當(dāng)初,柳宗元得勢時,那些人口角春風(fēng),排著長隊求見,以期獲得一官半職?,F(xiàn)在權(quán)落失勢,就如驚雷飆逝,不再有人登門造訪。其實,這段描寫和諷刺權(quán)勢所屈者之奴仆嘴臉的話語,只是他圖一時的嘴巴快活罷了!一個遠(yuǎn)離長安的貶客,又有誰會去惦念?何況只要想想他自己在“永貞革新”時的嘚瑟忘形,又怎么能夠怪得了別人?

還有一個問題,柳宗元幾乎在每一封信中都說自己“病得不輕”,這無疑直接造成了對后人的誤導(dǎo)。后人幾近眾口一詞,認(rèn)定他在永州時環(huán)境險惡,是拖著沉重的病體寫出了那些傳世之作。有人還真斷言他是在永州時損壞了健康,身體江河日下,并由此導(dǎo)致他過早離世。也許,這只是人們出于對他的同情和熱愛,因而給他不斷貼金,百般美化。須知,通過好心描摹打扮后,人們看到的卻并不是一個真實的柳宗元,非“本他”。不假,初到永州,他的身體遇到了嚴(yán)重的問題,但兩三年后就得到了康復(fù),進(jìn)入了良好狀態(tài)。否則,他怎么可能會有體力去爬山涉水遠(yuǎn)游?怎么可能會有心智撰寫那么多筆力矯健的文章?莫不是請了“槍手”代筆?如果說,謫居永州后期的柳宗元有病,那還是不被大赦和量移以及寂寞難耐而引起的心病,且這病至少還沒使他動作遲緩,思緒紊亂。不過,他不在信中寫“圣朝弘大”和“病得不輕”,又能寫什么?難道他寫圣上和京城權(quán)貴不理解他?難道他寫自己苦悶得快要瘋了?假若真去寫這些,那他就別想回長安了,擺在他面前的只會有一條路:找死!

時令已進(jìn)入深秋,入夜,天高露濃。一覺醒來,已是夜半,萬籟俱靜,窗外月光皎潔,亮如白晝,露水“滴——答,滴——答”地滴落著。柳宗元再也不能成寐,索性披衣而起,輕輕推開側(cè)門,緩步來到西園。這時,一輪寒月從東嶺爬過來,月色清涼如水,將泉邊的幾棵竹子照得條清縷析,泉水穿過竹根,不斷發(fā)出泠泠的聲響。遠(yuǎn)處,流水打石上淌過,似乎流水愈遠(yuǎn)聲音愈響。忽而,山林里“嚦——”地一聲鳥鳴,劃破了岑寂空曠的夜色。他斜倚著廊柱,靜靜地觀看,細(xì)細(xì)地諦聽,一直到月光消隱,天色已明?!耙虚核熘恋?,寂寞將何言?!保ā吨幸蛊鹜鲌@值月上》)無言勝有言!唉,這郁悒惆悵的日子,何時才是個頭啊!

逃而無路,留而無心。無奈,日子還得過不是?一天天慢慢捱吧!

誠然,孤寂并不能代表柳宗元永州生活和心態(tài)的全部。一個人欲想心安,就必須要學(xué)會適應(yīng)新的生活環(huán)境,否則,只會越發(fā)使人焦躁抓狂,直至把人徹底毀滅。在經(jīng)歷了各種抗?fàn)幦耘f無法改變境況后,聰明的柳宗元選擇了平靜地去面對。他除了讀書寫作、尋山問水外,還干起農(nóng)活來了,“把鋤荷鍤,決溪泉為圃以給茹,其隙則浚溝池,藝樹木,行歌坐釣,望青天白云,以此為適,亦足老死無戚戚者”(《與楊誨之第二書》)。手拿鋤頭肩扛鐵鍬,挖開水壩引溪水到菜園澆菜,間隙則疏浚溪溝魚池,修剪樹木,邊哼著歌垂釣邊悠閑地觀看藍(lán)天白云……柳宗元還真像一個快樂的農(nóng)人了。

柳宗元最大的改變還不在這,而是與當(dāng)?shù)厝说拿芮薪佑|和交往。或許,一直追求“圣人之道”的他原本是瞧不起底層人士的,也不屑于與底層人士相往來。不能不說,正是與那些村夫野老、漁父樵子打成一片,不僅擴大了他的視野,豐富了他的創(chuàng)作素材,也使得他的作品更接地氣,寫的都是一些常見事、眼前景。夜伏晝作、衣食簡單的農(nóng)家,“竭茲筋力事,持用窮年歲”;寧靜的夜晚,由于“胥吏”的到來而農(nóng)人忙著以雞黍筵席招待,“迎新在此歲,惟恐鍾前跡”,可是,來年的租賦卻并不因農(nóng)人對胥吏的熱情款待而會有所減少;“今年幸少豐,無厭饘與粥”,“少豐”尚只能以粥待客,倘是荒年就可想而知了(《田家》三首)。柳宗元描寫底層人士的詩歌不多,但所寫村坊小調(diào)無不簡約清峻,平易深刻,“側(cè)耕危獲茍以食兮,哀其民之增勞!”(《囚山賦》)

“永州之野產(chǎn)異蛇,黑質(zhì)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嚙人,無御之者。”即使面對如此劇毒的蛇,也因為可以充抵賦稅而有人甘愿冒著死亡威脅去捕捉。結(jié)果,“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難怪,聽完捕蛇者蔣氏的講述后,柳宗元發(fā)出了“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捕蛇者說》)的沉重感嘆!至于那些寓言故事,多是他從民間傳說的途徑借鑒加工再創(chuàng)作的,“有客談麋、驢、鼠三物,似其事,作《三戒》”(《三戒》)身處逆境的他無由自解,借助民間趣聞軼事散發(fā)心志,由于心頭那股強烈的出世情節(jié)難以自已,即使設(shè)喻引譬、語意苦澀,仍難掩犀利鋒芒,含蘊深永。麋之可憐,驢之可悲,鼠之可憎,“三戒”莫不是“手寫本事,神注言外”(林紓《春覺齋論文》),不僅在勸戒世人,也是在勸戒他自己。

“客有故園思,瀟湘生夜愁。”(《酬婁秀才寓居開元寺早秋月夜病中見寄》)如果把永州四圍環(huán)合的高山比喻為牢柙,那柳宗元無疑就是牢柙中的囚徒,時間越長,他心中堆積的郁勃之氣也隨之越來越多。有位朋友從長安來看望他,本想來對他安慰一番,但見他還比較達(dá)觀開朗,就欲表示祝賀。他卻說:“嘻笑之怒,甚乎裂眥;長歌之哀,過于慟哭;庸詎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對賀者》)嬉笑之怒要甚于怒目圓睜,長歌之哀要超過捶胸頓足,你哪知道我心中巨大的憂憤可不是一般憂懼能比的?。〈_實,柳宗元之喜,就如他自己打的一個比喻,只是像冬日里曬太陽,非常短暫。而那些遭際堪傷之憂,卻猶如縹緲在莽莽林野的山嵐岳霧,時淡時濃,終難消散。

又是一個大雪紛紛的時刻,山川、小溪、田野,全都籠罩在茫茫白雪之中,大地一片銀白,一片空寂。山林里靜悄悄的不見一只飛鳥,小徑上人跡全無。時近黃昏,柳宗元沿著愚溪漫步,不知不覺來到了嘩嘩流淌的瀟水邊。不遠(yuǎn)處的水面上,一位蓑笠翁坐于一葉孤舟上,靜心靜氣地在垂釣。不管魚之有無,雪之可否上鉤,但蓑笠翁卻不因年老、境寂、人孤、天冷而獨釣寒江,似有傲雪凌霜,睥睨一切的專注和執(zhí)著。見此情形,柳宗元心如江涌,凜然吟道:“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保ā督罚┖芏嗳苏J(rèn)為,不會真有一位“獨釣寒江雪”的人,那個蓑笠翁只是柳宗元自身心境的寫照。其實,真的有沒有那個蓑笠翁又有什么關(guān)系咧?只要柳宗元的心還未曾泯滅,這就夠了!這世上,原本就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經(jīng)得住長久的折銳摧矜,特別是在經(jīng)過命運的淬火后,仍能挺然屹立的又有幾人?“溪路千里曲,哀猿何處鳴?孤臣淚已盡,虛作斷腸聲?!保ā度朦S溪聞猿》)只可嘆,柳宗元在永州的所有努力都如滾滾的瀟湘之水,一去不復(fù)返矣。

元和十年(815年)正月,一紙詔書將柳宗元永州“囚徒”歲月徹底解禁。似乎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本若打算在永州“抱拙終身”(《乞巧文》)的他來不及告別,就急匆匆地浮瀟水催舟北上。

舟過汨羅江時遇風(fēng)受阻。記得十年前南下時,柳宗元曾無比感傷地寫過一篇《吊屈原文》:“吾哀今之為仕兮,庸有慮時之否臧?食君之祿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退自服以默默兮,曰吾言之不行。既婨風(fēng)之不可去兮,懷先生之可忘?”此刻是“奉詔赴長安”,仿若憋了多年的以身許國的抱負(fù)成了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事情。境由心生,景隨人遷,他的心情儼然已與當(dāng)年南下時那種悲悲戚戚完全不同,頗有些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不禁欣然吟道:“南來不做楚臣悲,重入修門自有期。為報春風(fēng)汨羅道,莫將波浪枉明時?!保ā躲榱_遇風(fēng)》)得之則喜,失之則悲,正是太過在意于榮辱得失,太過顧慮于仕途榮枯,委實地說,柳宗元不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這或許也是性格使然,他注定要承載本可以不去承載的精神苦難。

水路轉(zhuǎn)陸路,很快就到了灞橋。雖是早春二月,但冬的淫威卻并沒有褪去,灞水上還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冰,兩岸的垂柳依然光禿禿的不見一粒嫩綠的芽孢兒。河堤上長出了一些新草,冰冷的風(fēng)里間或有不知名的小花搖曳,益顯凋敝凄清,可是,在闊別多年的柳宗元看來,宛然已是春和景明,花開遍地了?!霸t書許逐陽和至,驛路開花處處新。”(《詔追赴都二月至灞上亭》)柳宗元不會想到,他和劉禹錫等“王叔文之黨坐謫官者”滿懷希冀地回到長安,迎接他們的卻是“皆以為遠(yuǎn)州刺史,官雖進(jìn)而地益遠(yuǎn)”(《資治通鑒》第239卷)。

這個結(jié)果無不令人失望,故而,后人一直以為柳宗元是“再貶柳州”。為了不至以訛傳訛,這里有必要說明,柳宗元“刺柳”并非是貶。如果硬要說這其中有什么蹊蹺,頂多也只能是疏,就是皇帝和權(quán)臣依舊不愿意看到柳宗元等“王叔文之黨”在長安晃,有意疏遠(yuǎn)他們。在唐代,刺史職位頗為尊崇,《唐會要·卷六十八》:“永泰二年四月敕,郎中得任中州刺史,員外郎得任下州刺史。”這說明刺史任職資格的下限是從六品官員。刺史代天牧民,是直接維系一方安危,獨當(dāng)一面,且掌握了軍政大權(quán)的四品大員?!鞍怂抉R”初貶為刺史,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違背了唐律才半路追貶為司馬的。十年前,柳宗元去永州,新、舊唐書說到此事時都是用的“貶”,這次卻分別用的“徙”和“例移”?!吨x除柳州刺史表》曰:“除臣使持節(jié)柳州諸軍事,守柳州刺史……謹(jǐn)遣軍事十將劉伯通,奉表以聞。”“除”即除拜,根據(jù)皇帝授官詔令而擔(dān)任的職務(wù)怎么是貶?能夠“遣軍事十將”,豈是一個不受朝廷信任的灰溜溜的貶官能夠所行之事?

三月,柳宗元和獲任連州刺史的劉禹錫結(jié)伴南下。行前,唐憲宗照例召見了柳宗元,勉勵他要把柳州治理得如同京畿一樣繁盛(見《謝除柳州刺史表》)。這也許只是一種例行公事的召見,但足以說明柳宗元“刺柳”不是貶??v觀封建時代,不見一例貶逐之人行前被皇帝召去勉勵一番的。再次南下過灞橋時,柳宗元有詩云:“初拜柳州出東郊,道旁相送盡賢豪?!保ā都捻f珩》)若果是貶,他敢說“拜”,那可是個殺頭的罪名!“道旁相送盡賢豪”也表明氣象不凡,十年前受貶出京時的凄楚沒了影兒。實際上,不赦之罪奇跡般地得以緩釋的“劉柳”,這一路上幾乎皆是迎來送往,好不熱鬧。

“劉柳”在衡陽辭別,六月,柳宗元到柳州,見之山明水秀、民風(fēng)純樸,遠(yuǎn)不是傳說中的荒僻恐怖,發(fā)出了“是豈不足為政邪”(《柳子厚墓志銘》)的豪言壯語。隨后一接觸實際,卻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連年戰(zhàn)亂,柳州街市殘破、民生痛苦,又感到前途未卜,“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保ā兜橇莩菢羌恼耐》膺B四州》)。不過,憋足了一肚子勁的他并沒有因此而退縮,反而更加不計成敗利鈍,一心治理柳州。不及兩載,柳州就有了很大變化,成為了衡陽以南很多人向往的地方,這說明柳宗元確實在吏治上有一手,不失為文武全才。

這年春天,“騷人”“曹侍御”自湖南而來,舟過柳州治下的象縣(廣西象州縣),投書一封柳宗元以表敬意。不料,就是這樣一件平常之事,卻勾起了柳宗元心中無限的瀟湘之意。他立刻賦詩一首作答《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春風(fēng)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边@首堪稱唐朝七言律詩的壓軸之作深婉密麗,幽遠(yuǎn)高卓,詩濃意美,嚼之如飴,芳香溢口。

然而,后人多有不解,為何身為刺史的柳宗元欲采摘幾朵蘋花相送“曹侍御”都“不自由”?李白有詩曰:“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古風(fēng)》)顯然,“騷人”源自屈原及其《離騷》?!澳咎m舟”卻具有濃郁的瀟湘色彩,《離騷》中多次提到:“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薄盀t湘”一詞始于漢代,《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言:“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淵。澧沅之風(fēng),交瀟湘之淵。”自屈原、賈誼貶謫湖南后,瀟湘一詞廣為流傳,并被不斷賦予新的內(nèi)涵,直至成為一種獨特的“貶客文化”即“屈賈精神”和美的意蘊。蘋花則是一種多年生水生植物,江南水鄉(xiāng)四處皆是。西晉時,作為報春植物的蘋花被賦予了潔凈之質(zhì),用來抒發(fā)懷古之情,表達(dá)對先賢高士的追慕與崇敬。陸機《短歌行》云:“蘋以春暉,蘭以秋芳?!彪S后,蘋花演繹成了江南水鄉(xiāng)的象征并深深地烙上了瀟湘的印痕,“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洞庭有歸客,瀟湘逢故人”(柳惲《江南曲》)。柳宗元再忙,還不至于連采摘蘋花的時間都沒有,也不可能因人身受到限制而沒有采摘蘋花的自由。其實,只要仔細(xì)一琢磨,“春風(fēng)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已是說得再明白不過了。騷人“曹侍御”駕瀟湘特有的木蘭舟而來,將柳宗元心中的“瀟湘意”撩撥得春風(fēng)蕩漾,如果還去采摘象征瀟湘的蘋花相送,那就顯得繁贅多余,自然也就沒必要了。所謂“不自由”,只是“沒必要”的潛臺詞。

從這首詩可以看出,“瀟湘意”已經(jīng)深入到了柳宗元的骨髓!不管他身在何方,其心卻被永遠(yuǎn)留在瀟湘這片清雅超絕之地了。

本來,柳宗元早就將自己歸結(jié)為屈、賈一類了,身體力行地延續(xù)和豐富了“瀟湘意”。批閱史料就會發(fā)現(xiàn),無數(shù)古代知識分子輔佐朝廷,順利時,竭忠盡智,肝腦涂地;落魄時,懷玉握瑾,矢志不移。雖然他們難免表現(xiàn)出悲哀和孤寂,甚至有時還會深感失意,但與之相伴如一的卻是對社會的深切洞察和對自身亙古不變的初衷。誰說柳宗元“利安元元”的“美志”愿景不是與屈原所憧憬的“美政”一脈相連?“雖萬受擯棄”,亦“不更乎其內(nèi)”(《答周君巢餌藥久壽書》)的柳宗元難道不與明知“將愁苦而終窮”“重昏而終身”也不“變心以從俗”“董道而不豫”(屈原《涉江》)的屈原一樣,有著對其理想至死不渝的執(zhí)著?

“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笔暧乐?,十年“煉獄”。即使苦得流清水,但柳宗元卻仍然求索天地,思懷古今,師法屈原,發(fā)憤著述,放情歌吟,《柳宗元全集》共收詩文577篇,其中310篇作于永州。“其堙厄感郁,一寓諸文。仿《離騷》數(shù)十篇,讀者咸悲惻?!保ā缎绿茣ち谠獋鳌罚盀樵~章泛濫停蓄,為深博無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間……雖使子厚得所愿,為將相于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柳子厚墓志銘》)。韓愈認(rèn)為,柳宗元所撰寫的詩文汪洋恣肆,像洪水泛濫;雄厚凝煉,如潭水停蓄;學(xué)問淵博無涯,足以縱橫馳騁于山水、天地之間……假設(shè)他能夠仕途一帆風(fēng)順,成為將相權(quán)重一時,以做學(xué)問跟做高官兩相比較,究竟何為得何為失?相信必定有能夠做出正確判斷之人。

太史公司馬遷曰:“屈原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保ā妒酚洝で劫Z生列傳》)“宗元身雖陷敗,而其論著往往不為世屈,意者殆不可自薄自匿以墜斯時,茍有補萬分之一,雖死不憾。”(《上襄陽李愬仆射獻(xiàn)唐雅詩啟》)柳宗元雖陷于身敗名裂的處境之中,但所寫下的文章著作并沒有因環(huán)境而屈服,假若對治國安民有萬分之一的作用,縱然死了也不會有絲毫遺憾?!白怨胖钡溃r不顛危,禍之重輕,則系盛衰?!保ā都滥沦|(zhì)給事文》)真可謂,沒有貶就不會有千古絕唱《離騷》,也不會有“讀者咸悲惻”的“仿《離騷》”。滿腔怨氣,化為文字。唯有文字,方能一吐心中塊壘。如此說來,誰敢說柳宗元黜逐永州對瀟湘不是一件大好事?只是這“大好事”本不應(yīng)該由他去披肝瀝膽地承擔(dān),同時,這“大好事”也實在是太過沉重了,以致沉重得每每使人想起就痛徹肺腑,潸然淚下……

柳宗元在柳州釋放奴婢、興辦學(xué)堂、開鑿水井、開荒墾地……干得如火如荼。天有不測風(fēng)云,正當(dāng)他欲大展宏圖之時,元和十四年(819年)十一月初八,卻因病不治,油盡燈滅,享年47歲。嗚呼,時運不濟,天妒英才!柳宗元雖生命短暫,但“燦焉如繁星麗天……斯人望而敬者歟!”(劉禹錫《唐故尚書禮部員外郎柳君集紀(jì)》)

范亞湘,湖南長沙人,主任記者,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湖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在《長沙晚報》負(fù)責(zé)采編工作。在《當(dāng)代作家》《長江文藝》《創(chuàng)作與評論》《湖南文學(xué)》《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等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近200萬字。曾獲第17屆中國新聞獎、第17屆和第23屆中國報紙副刊作品金獎。

責(zé)任編輯 謝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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