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東海
沈葦先生
沈葦,浙江湖州人,大學畢業(yè)后進疆。現為新疆文聯《西部》文學雜志總編。著有詩集《沈葦詩選》等7部,散文集《新疆詞典》等5部,隨筆評論集《正午的詩神》等2部,另有旅游手冊、編著和舞臺藝術作品多部。獲魯迅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劉麗安詩歌獎、柔剛詩歌獎等?!渡蛉斣娺x》近獲《羊城晚報》主辦的“2015花地文學榜”年度詩歌金獎。
我們本來是站在西部的高地,可以自然地去歌唱西部生活的壯闊和大自然對于我們的恩賜??墒俏覀兗炔蛔杂X,也沒有覺他。結果,是一個在西部新疆生活了五十多年的人,兩手空空,仰天長嘆!可是詩人沈葦就不一樣:他是一個出生和成長在浙江湖州的人,他從南方一路地向西走來,走到西部的高地,在一個叫烏魯木齊的地方,把江南水秀的靈氣與西部大山的壯闊優(yōu)美地結合了起來,用分行的詩歌,一句句地吟唱,從而成為新疆流傳美麗的民歌,讓我們感嘆和欣喜。由此我感到沈葦是一個站在西部的高地,回望南方而放聲歌唱的詩人。
沈葦是首屆魯迅文學獎的獲獎者,除此,他還獲過許多大型的詩歌獎項,出過多部詩集。其實這些在我看來都不重要,我覺得最為重要的是作為一個詩人:沈葦首先是一個思想獨立,精神自由的人,他崇尚思想的獨立和精神的自由;其次,他是一個文化和平主義者,他以文學的“非暴力”思想在詩歌和詩歌活動中行走;第三,他是一個有寬闊思想和文化情懷的詩人,在思想上,沈葦是一個有“野心”的詩人。所以在談到沈葦的詩歌時,我會從他的文化和平主義的角度去理解和認識他的詩歌。
這幾年,新疆人民出版社及長江文藝出版社連續(xù)出版了沈葦的《我的塵土我的坦途》《新疆詩章》《沈葦詩選》,但從他的詩歌河源去追尋的話,張功臣編的那本《邊地快車》的五人合集,可以看作他們每人詩歌的河源和出發(fā)地。一個有思想野心的詩人,這在詩歌隊伍里面很難見到。沈葦干凈的面目,沉靜的情緒,溫和的精神,掩隱不了他那亢奮獨立的思想。沈葦從江南來到西部,在西部的高地,又回望南方:結果是新疆的烤肉、抓飯、手抓肉、拌面,讓他一直戀戀不舍于新疆的這塊博大高原的土地,而南方浙江的湖州,卻成了他的第二故鄉(xiāng)。下面,就讓我們沿著《我的塵土,我的坦途》這本詩集的線索,一路走進沈葦的詩歌王國和精神世界。
其實沈葦剛到新疆,算是一個自由的闖入者。大學畢業(yè)后,他在江南湖州的一個小鎮(zhèn),已經開始了教書生涯,本來可能就一直留在江南的水鄉(xiāng)做一個江南的詩人??伤龅搅艘粋€新疆在浙江讀書的學友,憑著直覺和想象,只身闖入新疆的高地,《一個地區(qū)》這首短詩,算是沈葦早期的作品,也是他最簡潔的一首詩,應該是他初到新疆時,在地理意義上對于新疆的一次認知和感受:
中亞的太陽。玫瑰?;鹛魍北?,那片白色的藍那人徬依著夢:一個深不可測的地區(qū)鳥,一只,兩只,飛過午后的睡眠
沈葦以“太陽”“玫瑰”“火”,三個意象開頭,沒有敘述和描寫,完全是色彩和感情的呈現,像烈火在藍天下燃燒。亞細亞,這個閃米特人命名的概念,本來就是太陽升起的地方。中亞的太陽在哪里?在我們新疆的烏魯木齊,烏魯木齊是亞洲的中心。中亞的太陽是艷陽高照,玫瑰的芳香和火焰的溫暖,讓一個江南水鄉(xiāng)的游子,心曠神怡。北冰洋白色的藍,竟然都從遙遠的北極映入了詩人的眼簾。這是詩人想象空間的極度跳躍,也是詩歌語言的優(yōu)勢和特點。而那個徬依著夢的詩人會是誰呢?那個飛過午后睡眠的鳥又是誰呢?一首精短的詩歌,給讀者留下了無窮想象的意味。好的詩歌在語言上必須是精粹的,在意味上是無窮的。詩,講得就是韻味。而他早期的《向西》一詩,依然保持了這一特點,只是在句式上開始有所變化:
向西!臉上晝夜交替
一半是冰,一半是火,中間是咬緊的牙
向西!沙漠傍依天山
像兩頁傷殘的書簡
向西!姑娘騎上高高的白楊
留下美麗的尸骨,芬芳襲人
向西!墳塋的一只只乳房
瞄準行走的風景
向西!公馬脫去皮膚、血液、骨頭
留下一顆電的心臟,奔馳
向西!孤身上路,日月從口袋掏出
像兩只最亮的眼睛高高掛起
——《向西》
一個來自江南水鄉(xiāng)的人,對于西部新疆夏日的炙熱,冬天的寒冷,會有極其真實的感受。這種詫異,讓詩人想象的翅膀,會高飛起來。沈葦對于新疆地貌,有著敏銳的觸角,也有著準確的詩歌描寫。他就是一路向西地走來的,在一路向西的行走中,他感到了西部晝夜溫差的懸殊,感到咬緊的牙,在“冰與火”中顫栗。而天山南北的兩大沙漠,像兩幀殘損的書頁。西部還有什么呢?一路向西還能看到的是:姑娘美麗的尸骨依然香氣襲人;墳塋的一只只乳房,瞄準了行走的風景;孤身上路的詩人,太陽和月亮像從口袋掏出的一雙眼睛,高高掛起在樓頭。義無返顧和激情澎湃,構成了詩人詩歌的心理軸線,想象的才華,凝練成一個個意象,在意志和激情的天空中盡情地飛翔。沈葦是喜歡將大意象具象化處理的詩人,這就流露出了江南詩人著眼細節(jié)的特點。細膩,有時候在詩歌的結構中非常重要,它像砌好墻后的勾縫。
沈葦走進新疆的第一個居留地是博格達山下的阜康,紫泥泉子作為阜康的一個亮眼的地方,它被沈葦注意,也被沈葦的詩歌抒寫:
這時,夕陽轉過身來,打量
紅辣椒、黃泥小屋和屋內全部的生活
在紫泥泉子,即使陽光再嚴密些
也縫不好土墻上那么多的裂口
在紫泥泉子,我遵守法律
抱著一種隱隱約約的疼痛
禮貌地走在落日里
——《紫泥泉子》
在這首小詩里,沈葦的敘述是從容而心痛的。我在前面就說過,沈葦在文學中的和平主義及平民意識是很強的。底層社會的生活狀況,強光照射下的虛假新聞,早就被詩人犀利的目光所擊穿。所以,“夕陽轉過身來打量的紅辣椒、黃泥小屋及屋內的全部生活”,在紫泥泉子,像永遠也抹不平的泥縫,留在詩人的心里隱隱作痛。
而時間像流水一樣地逝去。所以孔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敝皇巧蛉攲⑦@種對于時間的認識,改用了“雨水”進行表達,這就更加的詩意。
雨水擊打靜坐的人
擊打他的臉、胡子、手背暗紫的疤痕
催醒記憶,丁香一樣發(fā)芽
雨水跳來跳去,如天才的鼓手
擊打一個詞:流逝
——《雨水》
跟隨雨水流走的,是時間和生命。沒有什么比時間更利的刀鋒,也沒有什么比時間更柔軟的流水。雨水擊打著靜坐的人,擊打著人們的記憶,也擊打著流逝的韶華。而這些被詩人看到和解讀,就成為:“雨水擊打發(fā)黃的稿紙/一群淋濕的悼詞像發(fā)抖的鳥雀/一個老去的人,一個作家,悼詞:時間的流逝”(《雨水》)。是流逝的時間在看著一個老去的人、看著一個作家,還是一個老去的人在看著流逝的時間呢?在此,沈葦詭秘地用了一個讖語式的敘述:“雨水擊打發(fā)黃的稿紙/一群淋濕的悼詞像發(fā)抖的鳥雀”。就像俄國詩人普希金說的:詩人,舉起你高貴的頭顱,高過那亞歷山大的石柱!可時間是多么厲害的東西?雨水擊打著發(fā)黃的稿紙,一群淋濕發(fā)抖的鳥雀,像悼詞一樣為我們送葬。作為詩人,沈葦是冷靜和智慧的,也是低調的。記得他在另一首小詩中說:太陽當空,我們已經失去了驕傲和自大的自信。現在讓我們看看沈葦早期情詩的兩節(jié):
咬開就是愛。她們手執(zhí)鞍轡
騎著光榮的獸
來到水邊
用鮮花輕輕拍打我的傷口
打開窗戶
讓鳥和詩歌飛上藍天
——《少女們開遍了大地》
這首情詩雖然青澀,但充滿了膽量和自信。在沈葦看來,少女是開遍大地的。只要叩響門鈴,咬開果皮,愛就打開了心扉。騎著獸的少女,手拿鞍轡,來到水邊,浣洗她們美麗的愛情。而用鮮花輕輕拍打我傷口的少女,打開了窗戶,鳥和詩歌,飛上了藍天,飛上一片吉祥的白云。沈葦的情感是離不開詩的,詩歌似乎是沈葦一生廝守的情人。但在愛人面前,離別又像刀絞一樣得疼痛:
最后一次告別,在早春的一個夢里
初戀與火,降落在微波不興的湖面
黑頭發(fā)里的黑色在狂歡
黑眼睛中的黑色已達夜半
最后一次告別,在死亡的陣陣冷顫中
空氣的皮膚修滿睡眠的圖案
寂靜籠罩群山和群山下的居所
稍等一會兒,你我也要安眠
最后一次告別,在告別的風暴中心
我蒼白得像一朵云,包含太多悲傷的雨水
當鳥墜落,飛翔仍留在天空
當手挪開,撫摸仍停在愛人心上
——《告別》
這是我讀過的沈葦第一首嚴格意義上的情詩。這是寫自江南水鄉(xiāng)的情感,像是一次天各一方的宣告。詩人要告別什么?為什么告別?愛而離去,幸福而疼痛。到底是為了什么?其實沈葦那一臉的胡須,似乎在骨子里就告訴了我們一切的一切。沈葦在血液里就有一種一直向西的情愫。所以浙江的湖州留不住他,情人的眼睛也挽留不住他。他必須是要來西部新疆的人。所以這種復雜的感情,讓一首詩,背負起了艱辛的使命。沈葦是一個有情義的詩人,是一個溫文爾雅又意志果斷的詩人。他常說:我在新疆生活的時間已經超過了我的故鄉(xiāng)。他之所以義無反顧地來到新疆,他一定是有所舍棄的。在這,他可能兌現了我們古人的一個意義非凡的詞:“舍得”。他舍棄了浙江湖州的許多親情、愛情和友情,在新疆他又得到了許多他意想不到的親情、愛情和友情。
現在我們回到沈葦的歷史空間,回到新疆大漠和戈壁。沈葦的《東方守墓人》是一個什么樣的情形呢?“他抱琴而至,低聲詢問沉睡的東方/琴弦上塵土起身,琴弦上塵土飛揚?!鄙蛉攲τ谖鞑看竽?,對于巍巍昆侖,對于綿延的天山,除了敬畏,還有深情。東方的守墓人,抱琴而至,低聲詢問沉睡的東方。這時琴弦上塵土飛揚。而他身上背負的遼遠歷史;那茫茫大漠所充斥的巨大虛空,能否孕育一個美麗的春光?沈葦在期盼,也在守望:“他身上有整整一個淪落的時代/一座巨大的虛空。那里:沉默深處/秘密在懷孕,美在懷孕?!?/p>
沈葦對于美的執(zhí)著是刻骨銘心的,也是心儀已久的。像他寫給十二木卡姆主編人阿曼尼莎汗的《美人》一詩,充滿了情意綿綿的詩句:
她配做一名時光的妃子
在時光熄滅之后,她仍是一輪清真的新月
她睫毛濃密的甜蜜眼睛,像深潭
淹死過幾個朝代的汗王、樂師和小丑
為了她臉頰上的一顆美人痣
多少人神魂顛倒,掏出燒毀的心
這已超過了對于一個藝術家的贊美,阿曼尼莎汗就像活在詩人心靈中的美人,婀娜多姿,神采奕奕,宛如精靈。當然也流露出詩人對于這位美麗王妃早逝的痛惜。今天,我們會隨著十二木卡姆美麗的音樂和詩歌,看到阿曼尼莎汗那美麗的笑容。
其實,沈葦有一首《風吹著》,沒有被許多讀者注意,但我覺得,這首詩是最能代表他詩歌語言和詩歌精神的作品。語言節(jié)制、有沖擊力;表達的情緒和思想,具有極強的代表性。把一種人與自然的關系,狂妄與虛懷若谷的哲學思想,以詩歌抒情和敘述,表達得生動有趣。詩歌在此,以優(yōu)美的寓意和意象,詮釋了人生深刻的哲理,這就是沈葦的智慧。沈葦不僅站在西部的高地,還站在思想和文化的高地。請看他的《風吹著》:
風吹著,把一個狂妄之徒吹向山巔
他唾沫四濺,胡言亂語
策劃著一張老地圖上的叛亂
并沒有千軍萬馬
除了虛空,沒有別的觀眾
但萬物中藏著他的神靈
命令他靜默
風裹挾他像抱著一片羽毛,一塊石頭
一盆滾燙的巖漿在飛
——巖漿發(fā)出野獸的尖叫
風吹著
風繼續(xù)吹著
它終于累了,拆掉它的肉、它的骨
它變成了自己腳下的一捧塵土
沈葦是我見過的詩人里,最具沉靜和有意志力的詩人之一。他能在許多利益面前把控自己的欲望,常??梢圆皇芡饨绲睦_,而一心向詩,這不容易,這似乎已經由一種習慣而變?yōu)樯蛉數囊环N品質,從而在他的詩歌里閃閃發(fā)光。一個詩人的親和力來自于哪里?來自于善和豁達的胸襟。沈葦在自覺的詩歌踐行中修身養(yǎng)性,在詩歌中又獲得巨大的啟示。就像他的《雪后》一詩的兩句:“一切都靜寂了/原野閃閃發(fā)光,仿佛是對流逝的原諒”“原野閃閃發(fā)光。在眩暈和顫栗中/一株白樺樹正用人的目光向我凝望”。
沒有人能逃過時間的眼睛。作為詩人,我們不僅在時間里長大,還在時間里成熟和醒悟。最后又被時間一個個地埋沒。但優(yōu)美的詩歌會把它的詩人,留在時間的風里,一代代地傳唱。
(本文圖片由沈葦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