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愛波
舊日的冬時,真正體現(xiàn)“從前慢”,春種秋收冬藏,躲進小樓的人們慢悠悠地料理著人間剩余的事情。窗外的風(fēng)雪映襯著屋內(nèi)的熱氣騰騰,再普通的事物也因為苦寒而顯得美好豐盛起來。
白菜、蘿卜、窖
初中時候,姐姐找來一本張煒的散文集,里面給我印象深刻的是一篇叫做《冬景》的文章。文章講述了一個老漁民對于生命苦難的承受,在一個個冬天里,他的三個兒子一個個死去,這篇文章與幾年后余華的《活著》有著某種相似性。
苦難的書寫的確震撼人心,但我注意到,張煒在文中還展現(xiàn)了一種熱氣騰騰的生活。屋外天空一片黑暗,“雪花像一群驚慌的蜜蜂在旋動”,而屋內(nèi)爐火已經(jīng)點燃,“老人從屋角提出一捆魚,挑出兩條油性足的扔進鍋里。水滾動著,濃濃的鮮味滿屋都是。這種氣味使人神情安定下來,小兒子和媳婦笑嘻嘻地圍在鍋臺上。老人用一個勺子將水面的泡沫刮掉,使湯汁變清。兩條魚的紅鰭展開來,一瞬間活了,沿著鍋邊游了兩圈。小兒媳婦抓了一把蔥姜,喂魚似的投進水里。老人合上鍋蓋。”
我喜歡這種反襯的溫暖,它讓荒涼與孤寂成為一種有趣,讓冬日的苦寒變成了一種肅穆的詩意,這種外界的肅穆與屋內(nèi)的熱氣騰騰形成鮮明的對比,只有在這種環(huán)境下,你才能對有趣的問題進行一場哲學(xué)式的幽深探索。
安全感只有在危險來臨時,才會顯得珍貴和溫暖。熱氣騰騰的生活也只有在冬天才顯得彌足珍貴。
對一個北方內(nèi)陸農(nóng)村人而言,冬日的熱氣騰騰體現(xiàn)在一鍋豬肉白菜燉粉條上。崔永元在其《不過如此》一書中這樣描寫,“我最喜歡吃的只有兩樣?xùn)|西:白菜,粉條。許多朋友冬天都惦記著去我家弄一頓酸菜燉粉條。熱氣騰騰,鍋一開,霧氣直抵屋頂。東西沒進嘴,還不知咸淡,氣氛已經(jīng)先挑起來了?!?/p>
白菜在崔永元的味覺記憶中非常重要,他在參加一個節(jié)目時曾談到,他小時候放學(xué)路過白菜地時,看見一棵棵大白菜都要流口水,他曾經(jīng)因為偷菜而被抓進了派出所。
味覺都是被環(huán)境訓(xùn)練而成的,大白菜在很多北方人的味覺記憶中占據(jù)重要位置,一個原因便是當(dāng)時的冬天,能夠吃到的綠色蔬菜實在很少。即便是在城市里,每到冬天,也都有小商販推著一車車白菜沿街叫賣。普通人家都是整車整車的買,留置過冬。
農(nóng)村人自有菜園,不必購買白菜。為了存儲這些冬天的食物,他們大都在庭院中挖一個菜窖。菜窖一般都選挖在庭院內(nèi)向陽背風(fēng)的地方,南北走向,呈長方形,半地下式??映卮蠹s長5至6米,寬2米,深1.5米。主人邊挖邊把坑四面培上土,踩實,這等于給菜窖又“長高”半米。挖好后,在坑上等距離地橫上4根檁條,再覆蓋上若干捆兒玉米秸,隨后覆土20厘米,整平踏實。菜窖的中間,留出窖口,供主人放梯子上來下去,擇菜、拿菜。菜窖南面,要留一個通風(fēng)口,防春天地溫升高,菜葉腐爛,用以通風(fēng)透氣。
大白菜入窖前,要在碼放菜的位置上先立幾溜兒磚,磚上再橫鋪上一層葵花稈兒或秫秸稈兒。碼白菜時,第一層菜根朝里,第二層菜根朝外,這樣顛倒著碼上來,五六千斤大白菜能一直碼到菜窖口。菜根或菜葉不能挨墻沾土,要讓它們四不著邊兒。在寒冬臘月里,窖口必須用棉墊子蓋嚴(yán),通風(fēng)口也要堵上。每隔十天八天的,在晴天的中午,打開窖口和通風(fēng)口,通通風(fēng),透透氣。
菜窖里不單存儲大白菜,青蘿卜、蘋果、柿子之類的水果也存儲其中。在農(nóng)村人的概念中,尤其是濰坊以及膠東一帶的農(nóng)村人,青蘿卜屬于水果范疇。濰縣蘿卜是家鄉(xiāng)特產(chǎn),有一句話很長濰坊人士氣:煙臺蘋果萊陽梨,不如濰坊的蘿卜皮。
正宗的濰坊“高腳青”脆甜無比,雪后的冬天,從菜窖中扒出蘿卜,有一種發(fā)掘了意外寶藏的收獲感。經(jīng)雪的蘿卜帶著冰碴,洗凈后在桌上一磕便會磕成四瓣。
“戰(zhàn)天斗地”與放學(xué)路上
冬日短寒,是真正的農(nóng)閑季節(jié)。不過在大集體時代,冬天則根本不管時令,要頂著風(fēng)雪出門“戰(zhàn)天斗地”。
父親常給我回憶冬天大集體時“出撫”的場景?!俺鰮帷笔欠窖裕唧w應(yīng)該是哪個字也不清楚,書面語的話,應(yīng)該叫出義務(wù)工。
父親說,那時候每家的男壯勞力都要出動,去縣里各地修水庫、修堤壩,吃住就在老鄉(xiāng)家里。施工現(xiàn)場彩旗招展,扎了臺子,書記們都要去臺上做動員講話,還有文藝宣傳隊在上面慰問演出。大喇叭時時刻刻在廣播著各種勞動事跡。也沒有什么大型機械,幾乎都要靠人力??嗪奶鞖?,土地都凍成鐵一樣,一鎬下去,有時只能砸個白印。父親回憶這些事情的時候,臉上總帶著某種驕傲的光芒,他說,就是靠著這樣的“蠻力”,一座座水庫被修起來。時至而今,中國農(nóng)村仍在享受這些大集體時代修建的農(nóng)田水利設(shè)施。
對我們80后而言,這些場景只活在父輩的記憶中。在我的印象中,冬天是個色彩白亮的季節(jié)。白天時候,能看到草房屋檐下結(jié)出很長的“冰溜溜”,能看到寒風(fēng)將路面的塵沙刮去,露出灰白色的泥土。路旁有穿著棉襖的老人袖著手靠在墻根處曬暖,落光葉子的白楊樹枝直指天空,枝干縱橫,晴白的天空被這些灰黑色的“畫筆”切割出一種冷颼颼的感覺。天空空無一物,大地堅硬荒涼。多年之后,我看到俄羅斯畫家列維坦的《三月》,那種白亮色的惆悵一下便擊中了我的舊時記憶。
夜晚的時候,村莊早早便陷入沉寂,不過月光分外明亮,走在路上,只能聽到腳底傳來的咯吱聲,那是積雪或者落葉的聲音,有著深入骨髓的蕭索。
那時候,上學(xué)的我們真正體會到了披星戴月的含義。早晨五點多,母親便起床為上早自習(xí)的我們做早飯,吃完后便去同學(xué)家門前吆喝一起上學(xué),啟明星、魚肚白,這些寫作文時慣用的“套詞”真正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里。晚自習(xí)下課后,已是夜里將近十點。放學(xué)路上,一路興奮,有時遇到下雪,看著路燈下的雪落如麻,我們便會慢慢安靜下來。那是一種驚心動魄的世界安靜,會讓你在一瞬間想起很遙遠、很荒涼、很孤獨的事情。
我還曾經(jīng)在雪夜中到曠野里游蕩,打開手電筒向天空照射,一束光穿越了大雪,仿佛一條聯(lián)通彼岸的白玉橋。我想起雪夜中的林沖,想起雪夜中的李愬,想起燕山雪花大如席,想起《紅樓夢》結(jié)尾時賈寶玉所吟的謁語: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居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在一場黑夜的大雪中,茫然的少年茫然漫游,不知身歸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