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燕
給“女神”打電話
丁燕
推開A503的門,男工們或坐或躺,似乎每張床上都塞著人。仔細盯視,才發(fā)現(xiàn)有的床只是攤著被褥。宿舍共有六個男工,都十七歲,都來自貴州。
乍一看,這屋子和別處并無二致——同樣的高低床,同樣的粗陋被套、油膩枕頭,同樣的吊掛在床沿邊的襪子,同樣的垂懸在陽臺上的牛仔褲,但這里卻彌漫著一股特殊的氛圍——一種特殊的歡快。也許是因為宿舍空間限囿,宿友們相互陌生,宿舍總給我一種死氣沉沉的感覺,而這間屋子全然不同:這里有特別的專屬笑點。
我感覺自己進入的不是一間宿舍,而是某個家庭的客廳。整個空間彌散著一種暈黃晦暗的情調(diào),有點像秘密教派的地下室聚會。每當我和其中一個人說話時,另五個便側(cè)耳聆聽,隨后肆意大笑,而那個答話的人,像胃被人握住擠縮到一枚拳頭大小,眼神緊張,不僅關注我,還瞥向觀眾,以防他們從舌尖射出意外攻擊。
這個時候,答話的人總顯得有些窩囊——似乎總有把柄捏在別人手中,無法放肆地美化自己?!罢娴膯??”“不是吧?”遭遇挑釁的男孩眼神都直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圓著謊,自己聽著都覺得別扭,恨不能有個地洞鉆進去。他在恐懼、羞辱和歡快的氣氛中,壓抑著顫抖,一點點回答,字斟句酌。
一個獨體和另一個獨體想要發(fā)生交流,竟是苦惱的開始。
我是慢慢感覺出不對勁的(這種情況在別處從未碰到)。
和我說話的人不像坐在床沿邊,而像坐在聚光燈下,周圍的那些人不僅僅是同事,還是審判長。他們晃動著齜牙咧嘴的笑容,介乎人猿之間,每個人都呼哧呼哧,像要從逼仄肺部排泄出油煙來。那個被盯視的人不得不壓低聲調(diào),小心翼翼(在別的宿舍,一個人說話時別人只是聽,也點頭也插話,但卻難得表現(xiàn)激動,更不會亢奮。即便是笑,也只是應個景,肌肉緩慢一動,忽然間笑就不知去向,只余下個空臉,像電影開映前的布景)。
而這里卻那么不同——那種笑是憋了很久,很久,終于稀里嘩啦釋放出來的笑;是每個人都鉚足了勁,存心想要笑超額的笑。這笑里埋藏著老實人的惡毒。等我和別人說話時,前面那個人像犯人蒙赦般快活,轉(zhuǎn)而攻擊別人,同樣毫不留情面。俱往矣。他得意的模樣,像僥幸從一場暴虐游戲中存活的年輕雄豹舔自己滿是創(chuàng)傷的腳背。
卻原來,他們不僅全都認識,還是朋友;卻原來,他們是相互邀約著從貴陽來到樟木頭,又一起住進電子廠的。他們五個——尚小利、嚴懷仁、朱新勇、黃家貴、賀宏偉,都是貴州省林業(yè)學校的學生,放假后相約出門打工,所以,集體從林業(yè)學校“男普223”搬到電子廠“A503”。
朱新勇、黃家貴、賀宏偉都是留守兒童,父母現(xiàn)在都在外地打工,但個性卻各不相同;朱新勇性格開朗,一說一笑。他的爺爺奶奶年齡不大,在村里為人活絡。因父母常寄錢來,所以他家的生活屬中等。在村里玩著長大,并不讓他覺得自己有所虧欠;黃家貴性情平和。雖父母缺席,但他有個好姐姐。所以他在成長階段從未有孤單感。這次出門,令他愈發(fā)理解父母的艱辛;賀宏偉是個大個子,看著成熟,卻一問三不知——不知父母多大年紀,不知家里蓋房花了多少錢,甚至不知父母打工的具體地點。他很少給父母打電話,而總是找朋友聊天。他的眼里有種沒開悟的生澀與混沌。
羅大勇不是他們的同學,但他的女友是林業(yè)學校的,且是朱新勇的表妹,所以他和男生們玩得很熟。他的臉色異常白凈,可惜這白卻不新鮮,而略帶些干澀。他看著很稚嫩,卻三句話不離女友。說她今年十七,是他的初中同學。他在學校旁租房打工,只為約會方便。他說他女朋友最大的好處就是不作。他說有的女孩有辦法把任何愛上她的男孩全逼瘋(那樣的女孩像一場瘟疫,而他的女友是一場春雨)。他對她的迷戀難以言喻,無法自拔。但“貴陽打工太便宜,一個月才一千多哦”,聽說男生們假期出門打工,便心頭起火,口角流水,跟著一起來撈世界。
幾句交鋒后,我看出來,尚小利是這群人的精神領袖。雖然他的外形毫不起眼(一張皺巴巴的小臉,小平頭,細長眼),但一開口,卻眉眼飛揚,口吐蓮花。原來,長相平淡的男孩并非一律空疏、寡陋、愚笨,也可以有口才好的。尚小利一張嘴,五官躍動起來,像喝了一杯白酒,帶著微醺的醉意,妙語連珠。
嚴懷仁總是被大家喚為“B哥”。為什么不是A哥?
尚小利笑:“《古惑仔》里有個B哥啊?!?/p>
古惑仔?那么老的電影還能翻山越嶺影響90后,在其審美領域大賺一票?!電子廠有獨屬于它的話語方式。只有通曉了這個秘密,才算真正進入到這個龐大動物的肌理深處。
B哥十七歲,是六人中最帥的那個:一雙張國榮的媚眼,黑發(fā)梳理得絲絲入扣,像個小鍋蓋。但近距離觀看時,那張年輕的臉上,總掛著吸毒恍神或不耐煩什么的神氣。
尚小利嘲笑起B(yǎng)哥來手起刀落——“他很會說話的哦!”“他說話非常肉麻的哦!”他儲存了太多歷歷如繪的橋段。譬如某次,有女生在飯?zhí)美镞f給B哥兩張餐巾紙,他便喚人家為“女神”。吃飯的當兒百般贊美,其諂媚做派能令聽眾當場嘔飯。他要到女神的電話,又囑對方存下自己的。之后,便展開攻勢。
“女神”是興奮劑,讓A503變成開水鍋,騰起股股熱氣。所有的人都陷入亢奮——除了B哥。他可憐地發(fā)窘,無力地擺手,虛弱地表白?!皼]有?。 薄安皇前?!”“不是那樣啊!”可話音一出口,即刻遭到強力反擊。B哥的手指點過來:“你們”“你們”“你們”……他卻像口吃患者,無法把后面的段落連綴起來。大伙兒瞪著他,耐心地為他的表演做鑒定。
他不斷地給“女神”打電話——站在陽臺上打,躲在被子里打,倚在走廊上打,坐在床沿邊打——其狀態(tài)猶如具有頑強意志力的狙擊手?!皩氊悺薄坝H愛的”“你最美”“想死你了”“永遠愛你”“一百年不夠”……像汽車噪音轟隆隆駛過沉寂峽谷,這些詞語裹挾著巨大的破壞性,令整個空間火燒火燎。那場景看起來真令人驚訝:身處多人共居的混雜環(huán)境,B哥竟然像頭上戴了個防護罩,能完全浸淫于自己的唱腔念白,視周遭如無物。
B哥像被語言所控制,像腦袋中的平衡儀壞掉了,身不由己。他像在和戀愛語匯談戀愛。甚至到了晚上十二點,還電話不離手。那種胡拉亂扯毫無意義的廢話居然可以一講一小時兩小時(真的不心疼花費哦)。只見他眼皮不抬:眼觀鼻,鼻觀心,奮勉說話,依舊是慣常的娘娘腔,帶著受虐狂的全部征兆,集中意志護持住形骸不至潰散,全身只剩下嘴巴一張一合。直至收線,終要睡去,袒露出一張膚白唇紅的臉,像是痛快做過一場后,那紅潮和汗退盡但皮膚細胞尚充氣未消的臉。
“那女生漂亮嗎?”
“正常人看上去一般般,在B哥眼中就是女神嘍!”
B哥的血升到臉上,試圖反抗卻又結(jié)結(jié)巴巴,一時在詞匯庫里沒找到利器,但又不肯死心,一定要反擊才能維護住尊嚴。原來,問題的核心不是B哥狂追“女神”,四處煲電話粥,而是——在貴州,他有女友,人人都知道。現(xiàn)在,大家扯著嗓子開喊:“杜——娟——!”
杜娟當然不知B哥泡“女神”已如癡如狂,照舊打來關懷電話。杜娟和B哥似乎已有了比訂婚或結(jié)婚更深遠的關系——像老夫老妻三十年。杜娟的電話一來,B哥就在唇邊豎起手指,示意所有的人都隱遁起來,像一座座倒塌的城墻。他怕有人扯出“女神”,還要他費力地解釋。大伙兒受到壓抑需要補償,訛詐B哥請客吃飯。吃得次數(shù)多了,他不免嘀咕,可一聽“我要給杜娟打電話”,便如遭電擊地跳起來拱手道,好好好。
另一個問題浮出了水面:原來不僅僅是一個女神,而是女神們!
B哥不僅僅是腳踩“兩只船”,而幾乎是——“見一個愛一個!”
B哥喜歡往女工堆里湊,愿意和女人們承歡逗樂。當他湊進去后,根本聽不到男人在講話。他的口頭禪是“男人有什么好聊的”。他愿意給女人干任何事情:提包、打卡、倒開水。他真是個極好的男孩,可惜好過了頭,都好到殘酷的程度。雖然自己他根本不覺得。
在車間,看到尚小利身旁的女工漂亮,他居然觍著臉,喪心病狂地找到拉長——希望,把自己換到那女工的身旁……他吞吞吐吐地把話說完后,坦蕩蕩地望著拉長。
拉長今年四十八。拉長一直都自信滿滿——為他那一米八的高個兒。無論在車間還是在大街上,他都感覺自己跩得很。他能感覺周圍的人都在看他——在嫉妒他,在琢磨這個高個子是誰。不論他進入哪個場合,他知道只要他想,都能輕易地征服那里的女人??蛇@一切都過去了。現(xiàn)在他去參加飯局,無論在場有多少個女孩,她們對他都視而不見;對她們來說,他,不過是個疲憊不堪的老家伙。他試圖想湊過去,把一肚子的經(jīng)驗,眼光,笑話都抖落出來,好熱心授予晚生,卻發(fā)現(xiàn)他所掌握的一切都被視為過時。那些女孩兒,用簡直不曉得這條老鱷魚如此念茲在茲是干什么?她們射來的X光,直愣愣穿透他的心肺。
拉長逼視B哥,腦子不停地轉(zhuǎn)動,像火焰燒穿木柴。
這小子除了十七歲,有什么資本?!他哀哀痛罵。
“你說這話真是臉不紅心不跳啊!”
“你不是在追女神嗎?你說,你到底愛誰!”拉長的語氣好斗而挑釁。
B哥瞪大雙眼,支支吾吾,像腦子里有塊蹺蹺板,按下葫蘆瓢又起。
于是——拉長說他根本就沒有真正愛過。
B哥坦白:“是的,我沒有愛過,可我一直在努力去愛——就是這么回事?!彼瓦@么換來換去,誰都愛,誰都不愛。他或許算不上忠誠的戀人,但每一次去愛時,他都那么認真;而他遺忘的速度,又那么迅疾。
拉長的訓斥里包含著驚怕與嫌惡,“你還這么小,就這么懂摳女(泡妞)??!”
B哥的請求遭拒后,臉上清清楚楚寫滿痛苦。滿車間的人都能看到他發(fā)生了改變——眼睛蒙上了一層黯淡的陰翳,干活時的手也不再平穩(wěn)。然而,一旦步入飯?zhí)茫吹健芭瘛鄙W臨,那令他粉碎的痛苦即刻煙消云散。他綻放笑容,快步走去,啟動戀愛話語系統(tǒng),喋喋不休起來,像被一圈神的光環(huán)籠罩,那樣單純而年輕。
六人中只有B哥這樣。而尚小利斬截地表白,“從沒交過女朋友”又悠遠地:“沒資本,沒經(jīng)濟啊”。我納悶 “經(jīng)濟”一詞被如此使用;但他的意思我懂——沒錢。
B哥是建筑班的生活委員,一個月有生活費七百,是個小富翁。別人抽“紅雙喜”(四元),他登極加冕抽“福貴”(四十五元)。他雖然錢多,但花得也快:煲電話粥,請吃飯,買禮物。不到月底,兜里已經(jīng)見了底。于是他倚靠著樓梯給老爸打電話,百般威脅。聽到質(zhì)問后干脆耍賴,使出毒招,“那你讓我在這里餓死吧!”
尚小利目睹數(shù)次后,感覺B哥幾近病態(tài)。他無情揭發(fā):“每周他都給他爸打電話哦!”“每次都是要錢,都能要上二三百?!?/p>
B哥否認:“哪里??!有一次才打了一百哦!”
尚小利腎上腺素急速膨脹,不顧對方嗔怪,發(fā)狠兜出老底:“他一有錢就出去!幾天就把錢搞完了!”B哥的錢和B哥的女友相輔相成——B哥有了錢,便有了魔法,能去勾引女孩,聽父親嚶嚶嗡嗡的訓斥也不足介懷。
B哥雖然為年輕女孩所迷,但他卻又極實用,知道自己不過是“耍一?!薄安荒墚斦妗薄8蓧蛉齻€月,返回貴陽,他自然要返回杜娟的屬地。到那時,無論“女神”或“仙女,“美女”或“靚女”,都逃不脫同一結(jié)局——“走了就斷了唄?!彼谋砬槎溉婚g肅然,語氣重得可以壓塌樓板。
那“女神”們呢?我不禁為女孩們叫屈!
尚小利雖對B哥又妒又恨,但這時又要講公道話,免得同伴赤條條站在大街上難堪。
“嗨,她們該吃吃,該喝喝,哪會來真的?!”
我瞪大眼,全全全全是驚詫,駭?shù)讲恍?。搞不清,搞不懂,搞不明白?/p>
尚小利忍不住解釋:“到春節(jié)回家,她們該相親相親,該結(jié)婚結(jié)婚,沒什么損失啊!”
慚愧啊慚愧——到了電子廠后,我感覺自己變笨變癡變傻,腦袋里塞滿棉花,總是模模糊糊,處處短路,時時漫黑??茨?,現(xiàn)在,又是一個中槍時刻,滿屋子火藥味,但每個人都靜駐不動。暗里看去,全是非人類,一個,兩個,五六個彪形大漢,大頭大臉皆為刀斧劈出的石雕。沒錯,各個都是面向海灘的巖石群,都穩(wěn)穩(wěn)地不說話。原來電子廠不僅僅是個廠,還是另一個獨立世界,這里提供了另外的生活形態(tài),價值觀念,話語方式。這里的小宇宙自給自足。
在電子廠住下后,我雖置身密集人群,但工人們的話語含義我只能靠推測。穿梭在工廠路,每日行走數(shù)遍,但像永遠都走不到盡頭,只感覺這里擁塞著工裝和車輛,喇叭聲和轟鳴聲。我經(jīng)常靈魂出竅,感覺正在行走的那個人并不是自己。五年前,我還在烏魯木齊五星路的街道上漫步,從未想過自己會來到嶺南,要和車間、工裝、制度、產(chǎn)值發(fā)生聯(lián)系。而我的這種被命運裹挾的恍惚感,和打工者又有何不同?
也許我的恍惚來源于錯位——我的標準非黑即白,不是鄉(xiāng)村就是城市,但這恰恰不是電子廠的風格。這一片灰色地帶,既有鄉(xiāng)村的核,又有城市的形,又介入了各類新元素,風格混搭,最終形成一套單獨的體系。
從各個地方匯聚到電子廠的人,像逐水草而居的游牧者,他們都是勇敢的遷徙者。他們受到了怎樣的蠱惑,放棄家鄉(xiāng),遠山遠水地來到異地?他們對遠行的熱情來自哪里?盡管城市的各類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都將這些灰色人群忽略不計,但必須承認,他們是活躍的一群人,而且由于規(guī)模龐大,因此在打工之地已形成了一個十足的工業(yè)集市。他們已不再隸屬古典鄉(xiāng)村,已是城市文化的一分子,屬新時代中一員。但奇怪的是,他們一直處于恍惚的游移狀態(tài),沒有被準確命名。
B哥給女神打電話,打得字斟句酌,搜腸刮肚,口干舌燥,昏天黑地,像在沙漠里打一眼泉,在云朵里汲一點暖。與其說他喜歡給女神打電話,不如說他喜歡這種狀態(tài)。
——說情話的狀態(tài)。
一個獨體和另一個獨體想要發(fā)生交流,竟是苦惱的開始。
甜言蜜語像煙霧彈,像傳染病——男孩讓自己從枯燥的現(xiàn)實中超拔出來,在另一套詞匯系統(tǒng)中,重新燃起熱情。所以A503別的男孩容忍著B哥,容忍著電話粥。那樣長時間的勞作,他需要發(fā)泄。他不是說情話,而是念臺詞——全宿舍的人都屏息,等待他繼續(xù)演下去。電話不是電話,是催情素。大家跟著他,一起享受情話的眩暈。只有在每夜的一通電話后,滿面飛紅,剪剪雙瞳,才能安然入眠。
但問題的中心是女神。
——她們!她們何以允許男孩兒這樣做?
她們和他聚在一起時不停地聊天,分開后一連幾小時打電話,直至演化到令人無法容忍的地步。她們和他好像在靠詞語維系和現(xiàn)實的關系。她們面對電話時,雙眼像貓眼一般在黑暗中放光。那些塞滿心尖的恐懼,難逃宿命的悲苦,背井離鄉(xiāng)的哀愁,難道通過這種方式都被轉(zhuǎn)化成毫無倦意的亢奮了嗎?
難道她們和他都染上了詞語癥?難道她們和他一同著迷于詞語世界,認為這比真實世界更為廣袤神奇?她們和他一樣,剛剛度過青春期,剛剛喪失掉甜美童音,剛剛進入青年初期,在開始變得沉默寡言時又喋喋不休。于是她們和他建立起一個情色場域,讓情色變成詞語從口中涌出。
在電子廠,戀愛是有期限的。對B哥來說是三個月;對女工們,是春節(jié)前。于是,一種新的戀愛格局這樣形成:一個不當真地說,另一個不當真地聽。啊!青春多么賤。女孩們有的是時間傾聽,毫不還價,就那么心甘地貢獻著耳膜,貢獻著媚笑,貢獻著贊美。本來是毫不相干的個體,什么時候已在身上著芽生根,一點點嚙入肉里,摔也摔不掉。
在情話中,大腿不是大腿,乳房不是乳房,一切都變得神魂顛倒,值得每天晚上穿過電話線的迷宮去尋找那些蹤跡。白天在車間渾渾噩噩,好像那個干活的人是自己派出去的替代品;到了夜晚,甚至從工廠路約會返回宿舍,沖了涼,依舊要再打一通電話(一個人躺在床上,像睡在炭火席上,直愣愣等著睡眠來臨,簡直能讓人萎靡不振到想去自殺)。那些大膽、熱烈、殷勤的情話像氣味,從一個人的皮膚里滲出,再滲進另一個人的皮膚。于是兩個人都變了,變成另外的人。他們在情話中膨脹,瘋狂(而他們正需要這種膨脹,這種瘋狂)。
而戀愛無果的原因,是他們根本是一群灰色人。他們走得那么遠,時間那么長,可還是農(nóng)民,不能切實地進入城市。他們一直處于分裂狀態(tài):長期生活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家”(而被稱為自己的“家”的地方是想象中老了以后才能回去的地方)。這種分裂所造成的“生活不在當下”的精神痛苦,催眠出這個怪胎——不斷給“女神”打電話,而那些電話又根本不算數(shù)。
打工是一回事,年齡又是另一回事,兩者不能相提并論。男孩進了工廠算是男工;可按年齡算,他們尚處少年向青年轉(zhuǎn)換階段。這些半大小子從故鄉(xiāng)來到陌生之地討生存,難免緊張害怕。他們的身軀還未徹底健壯,而他們的見識也只是淺淺的一點水洼,他們所擁有的,是青春的生氣,勃發(fā)的激情。每個人都如一滴露珠,高速旋轉(zhuǎn)著七彩陽光,而那些光彩會在眨眼間全無蹤跡。
這些貴陽男孩如愿以償?shù)毓沧∫婚g宿舍,但卻沒分配在一條線上。上班后各自散去,下班后集體行動:一起吃飯,打臺球,打游戲。什么都一起(絕不會丟下哪一個)。在電子廠,每個人都是一點螢火,每個人都空掛掛孤單晃動,難免會陷落渺茫,而眾人匯聚,即便周圍是碩大昏夜,也不至讓自己縮小至無,總有一點微光在前方。
所以,一定要“一起”;所以,工廠很討厭男工的這種結(jié)盟狀態(tài)——其中的哪一個要想走,便呼啦啦一起走,根本不管一時間找不到替補,讓拉線卡殼。而年輕的女孩會像兵馬俑般,安然置身拉線旁,整齊排列,啪啪揮動指關節(jié),專注肅穆,像聽到導播的倒數(shù)計秒。時間一到,鈴聲一響,女孩們同時抬頭,離座,走出車間,走出廠門——連攝影師都會被涌動人群的整齊感所震撼,令鏡頭搖晃起來。
到達樟木頭之前,男孩們對工廠生活一無所知,但尚小利的父親在黃江鎮(zhèn)打工,而黃江緊挨著樟木頭。這個親密的地理位置給男孩們壯了膽。每一次,尚小利和父親通話時,總是按下免提,讓粗糲的男中音響徹全宿舍。A503的人在聽到電話后,異??簥^,像狗望見了主人,氣勢頓長。
看起來,男孩們的生活和在貴陽沒太大差別,白天進的是車間而不是課堂。但車間到底是車間。車間里的一切都在考驗男孩們的忍耐力——無論是臟兮兮的墻壁,黏膩膩的地板,站著不能移動的十小時勞作,飛舞在頭頂?shù)挠柍?。他們在風霜雨雪后,累得如龜孫,倒斃在床,但一說要出去,依舊興高采烈。他們的興致并沒有被熱帶暴戾的陽光曬萎烘懶,一直持有興沖沖的勁。
男孩們在業(yè)余時間里夸張胡鬧,是對車間僵硬生活的反叛。他們異常堅韌,要讓這個假期成為自己的“成人禮”。呵呵三個月,他們要痛快地掙一把錢。林業(yè)學校一年的學費加生活費要一萬多(雖然學校每年補助一千五,但家里至少要掏一萬)。三年花三萬,對農(nóng)村家庭是筆沉重負擔。所以男孩們趁假期出門打工,干滿三個月再返校,每人存下的五六千,能給家里幫大忙。
“在學校時總聽人家說外面怎么怎么好,等出來一試才知道,和想的完全兩個樣!”男孩們窺伺打工機會已許久,但沒想到一來就是“站”?!巴廴皭毫?!”每個人都憤憤地咒罵。每個人都如伶仃長頸鹿,站得腰酸腳痛?!安患影噙€能撐,一加班就特別累!”但是,“一定要堅持下來!”七嘴八舌的聲音里并不全是絕望。這個時候的男孩們,統(tǒng)一地,帶著一種失聰般的漂浮感,眼神溫柔又模糊。
尚小利一揮手,“只要選擇了遠方,就要風雨兼程!”
第二天晚上七點二十五分,我在A棟樓下給尚小利發(fā)短信時,他回復說等一等,他們正在換衣服。我即刻懊悔——不該比約定時間早五分鐘。
男工們七點二十下班,三分鐘后走到宿舍,脫下工衣,換上便裝,對著水龍頭抹一把臉,用手指捋一下頭發(fā),到出門時,至少七點三十。在電子廠,生活精確到每一秒。這里已形成自己的一個單獨生態(tài)圈。這里已是一座發(fā)射成功的人造衛(wèi)星,無重力,無意志,不過在自己的軌道上自如運轉(zhuǎn),常態(tài)規(guī)則束縛不了它。
在樓下等男孩們時,看到了宿管阿堅。他剛從派出所回來,說今天在那里耗了一天。上午九點,車間里兩個男工發(fā)生爭執(zhí),一個人抄起手邊鐵棍,朝另一個的肚腩捅去;一個被拉進醫(yī)院,另一個被拉進派出所。阿堅配合警察辦案——不斷帶車間里的目擊者到派出所,錄完口供后再送回廠里,來來回回折騰到現(xiàn)在。
我邀他一起去吃飯,他即刻點頭,“正餓著呢!”
看我和阿堅站在樓門口,六個男工全都止住了步伐——他們怕的不是我,是阿堅。原來此前,因他們在宿舍嗑瓜子,皮鋪了一地,被阿堅狠狠訓斥過。阿堅的作風是,平時妙語連珠,一進宿舍就把臉板成花崗巖。他不得不這樣。他要管他們,哪里能嘻嘻哈哈。阿堅對男工們是不耐煩的。從2013年起,當男工數(shù)量第一次超過女工時,阿堅就感覺煩躁:宿管工作明顯比以前難干。當男工走進電子廠,讓這個地方整個陷入一種動蕩的漩渦,總處于防不勝防的狀態(tài)。此前的黃金時代,真是一去不復返了。從數(shù)字上看,工廠依舊是那么多工人;但從精神來講,工廠生活變得比原先更緊張(工廠路上多了面露兇相的少年,踉踉蹌蹌的酒鬼,氣急敗壞的購物者)。
男工們看到阿堅后,第一反應是想轉(zhuǎn)身就逃。但已梳洗打扮好,便只能硬著頭皮往前。更何況,是大家一起。一起就好。
于是,我們集體朝廠門口走去。
我和阿堅商量吃什么。他說:“還是去那家吧!”我點。他指的是電工的侄子開的那家火鍋店。電工和阿堅一個辦公室,總是央求他帶人來。所以阿堅每次吃飯,總首選這家店。雖然它正對著的是塑膠廠,和電子廠有兩三百米的距離。
我們八個人往凳子上一坐,黑壓壓一片。我突然想起曾莉莉也是貴州的,便發(fā)短信讓她來。兩分鐘后,她回信:“來不了啊。老班正在訓話,改天一起吃啊,謝謝!”于是,這一堆人中,我是唯一的女性,令旁邊吃客不時拿眼神掃描,揣測我們的關系。等火鍋熱騰騰端上來,借著啤酒和白酒的勁,吃客的面貌混淆成一片后,便再沒有人朝我們這桌張望。
阿堅點了兩個鍋,且無論羊肉、羊腩、魔芋、茼蒿、大白菜、金針菇,每樣都兩份。嘩啦啦端來的盤子把整條木板桌占得滿滿當當——我疑心根本吃不完。阿堅吃了一口羊肉,驚聲啞住。待再開口時,眉頭愈深,不住抱怨:“這羊肉怎么有味?”“味怎么這么大?”
他簡直不像坐在擁擠的飯館,而像是在空曠的荒野上獨語。奇哉,羊肉。那些可怕的塊狀物簡直坐實了有人會得失心瘋。這時候肉塊們在滾水里快意獰笑,對筷子道,我又不是被嚇大的!
然而且慢,我捻起一塊,僅一塊,放在舌尖。那味道沒有天山羊的鮮嫩,也沒有內(nèi)蒙羊的精美,一定是東山羊。鋪天蓋地,茫茫南粵大地,皆是東山羊的天下。而那淡淡腥膻,是羊肉的招牌,確定無疑。這塊小豆丁在我的舌尖翻滾,前后咀嚼,并不覺難堪,碎后吞咽,倒也順暢。但阿堅,只吃了一塊,便像被毒蛇痛咬,忽焉而至的惡心,簡直無法抵擋。他來自陜西,按理,不應該有如此強的反應。然而,到嶺南已十多年,他的腸胃系統(tǒng)已進行了大置換,他自己尚且不知,等這塊羊肉入口,才引得一片嘩然。
阿堅手里的筷子變得有千斤重。他猶豫:這里?那里?簡直不知該如何取舍。沒救了的胃口。什么都能遮掩,唯胃口沒辦法裝修。喜歡擋不住,不喜歡也攔不住。胃口有自己的一套辨認系統(tǒng)——美味便連續(xù)跟進,一旦斥為糟粕,便非殺而不可留也。
和阿堅的猶豫恰成反比,六個男孩你追我趕,忙個不停。他們頻繁舉起筷子,準確打撈食物,迅疾咀嚼,用眼角輻射湯鍋里的剩余,大腦指揮手指,再次進攻……一系列動作完成得那個漂亮,宛如奧運會跳水運動員。
男孩們忌憚阿堅,不似昨晚在宿舍和我聊天時那樣放松。除尚小利偶爾調(diào)侃幾句外,其余只顧埋頭猛吃。也許,他們早就吃厭了飯?zhí)茫瑒偤脫Q換胃口;也許,換個場合,他們又恢復了趾高氣揚、妙語連珠的狀態(tài)。而現(xiàn)在,所有的目標都是一個字:吃!撈起食物,即刻吞咽,豪不忸怩,更不謙虛,簡直是場龍卷風,時不我待,心跳砰砰!
我的擔心完全多余。那些菜倒入鍋中,簡直如泥牛入海,瞬間消失。男孩們的胃是遼闊貧瘠的戈壁灘,此刻正平攤開,迎接著食物風暴的襲擊。更猛烈些吧!食物讓他們變成出山餓虎,五官飛揚,口齒含混,眼神銳利。猶如變魔術,剎那間,所有的盤子空空蕩蕩。繼續(xù)點菜!甚至,再來些啤酒!再來瓶白酒!男孩們開始給阿堅敬酒。阿堅直瞪眼:“一個一個上啊!”但他為人實在,每次碰杯后,皆咕咚一口全干。
羅大勇不敬酒也不喝酒,脖子上套了條藍圍巾,越發(fā)襯得臉龐像剝了殼的糯米糍(一種荔枝的品種),團團白白。纖細的骨架在黑T恤牛仔褲的包裹下,像某種水鳥而非人類。他哀嘆昨夜“痛得想死人”,今天在宿舍“又死睡一天”。但饕餮一番后,白臉上有了紅暈,又拜托藍圍巾的烘托,讓他像個卡通人。藍圍巾自然是他女友的愛心,免不了被別人哄笑。但羅大勇不是B哥,他的女友是他惟一的情感所屬。他自然也給他的“女神”打電話,只是偷偷地打,絕不招搖。那個他日夜思念的“女神”——不僅讓他愛,還讓他膜拜,為她煎熬成骷髏亦甘愿。他不許別人用言辭輕薄,大伙兒也就收斂三分。
男孩們離開學校來到工廠,不僅在車間內(nèi)鍛煉,車間外更是一門新課。他們恭謹?shù)攸c頭,端著酒,眼神高度警戒,配合著相關語匯,做得有板有眼。甚至連B哥,都內(nèi)斂而節(jié)制。昨晚在宿舍,他是當仁不讓的主角;現(xiàn)在,他從紈绔少爺降格為普工。除偶爾和我碰杯后,那個能迷倒女神們的小帥哥,魅力盡失。
吃到正酣,阿堅起身,手端酒杯,朝旁邊桌子走去。那里聚著六個男女,吃喝正酣。其中有個女子長發(fā)藍風衣(我曾在勞務公司阿彪的辦公室見過),頗有女神風范;另一個女孩,短發(fā)、格子衫、牛仔褲,第一次見。阿堅一走,男孩們都松了口氣,紛紛向我敬酒,燦爛地微笑,嘴巴像抹了蜜。
從那桌返回后阿堅低聲道:“你看到格子衫了嗎?”
他瞇著眼微笑。沒錯我真的聽到了那句話(直到現(xiàn)在我用十指敲打鍵盤時依舊能感受到那時心跳的速度)——“她是同性戀!”
?。?!我并不驚詫同性戀的存在,而是這樣一個符號(逾越,冒犯,侵入),居然出現(xiàn)在工廠路逼仄的小店。一時間,我聽不見木板長條桌旁嗡嗡的交談聲,咀嚼聲,餐具輕碰的刮磨聲,像投射燈陡然打來一束光,耀得眼睜不開。我感覺這個詞的指向并不真實。我適才分明看清了那張臉:不施粉黛,五官玲瓏,皮膚白皙,骨骼清秀。在偶爾的一瞬,我們的目光還碰到了一起——內(nèi)心的某種鋒芒對上了,引發(fā)出一陣輕微的顫栗。
她是那種重義氣,有話挑明了說,不拐彎抹角的女孩嗎?她是那種因被男人傷得發(fā)狂欲死轉(zhuǎn)而尋求彼岸撫慰的女孩嗎?現(xiàn)在,那叉腰、那挑釁、那吆喝,在在都印證著她溢出雌性之外的雄性氣息。她是在向她的“女神”獻媚嗎?那個長發(fā)藍風衣,只低頭淺笑,宛如阿拉伯舞女,輪廓凹凸,小臉蒼白如冥紙,正布爾喬亞地嘰嘰歪歪欲拒還迎,拿捏得讓觀眾嘔吐。
一個獨體和另一個獨體想要發(fā)生交流,竟是苦惱的開始。
阿堅如此肆無忌憚地捅開天窗,難道女孩們已出軌?
現(xiàn)在,我身處的環(huán)境已無關緊要,所有出現(xiàn)在這個場域的人,都被抽象為最本源的狀態(tài):同性、異性。某種禁忌被破除了,空間里彌漫著背叛的味道(還有悲壯)。而我和她 (那畸零者?。﹥H相隔兩米——相互的汗氣先一步進入對方的生物感知?,F(xiàn)在,我和她只有性別,沒有其他。我甚至看到格子衫下,聳起兩個淺淺的小丘。很小。但那觸點格外刺目,看一下就被灼燒,像看到了要害。那點凸起是她的罪,是這個空間所有人的罪,是緩和了敏感,激情和危險的罪。
而她生得那樣干凈干練,模樣清新,何以演化成異類?她走過怎樣的漫長曲折,經(jīng)歷了怎樣的驚變動魄?她那具清麗的身體里,好像充塞了太多像剃刀插滿的鋒利傷害。是事情發(fā)展得太快把底牌翻開,讓這女孩就變成一堵監(jiān)獄的外墻,冷硬不可攀?
而她的“女神”瘦高長腿,整個人都帶著種櫥窗展示頂級鉆石的味道,于他人有種自慚形穢的不愉快感。她的盛裝艷容在黯晦小店里燦爛輝煌。她那樣裝腔作勢,難道因格子衫甘愿隱形其后,當金絲絨,才烘出這水銀般流動的冷艷美?僅此已足夠,足夠讓格子衫為之殺人——因女神那冷漠的神圣性已滲進伴侶肌膚,讓她無可抗拒。
男孩們?nèi)悸牭搅恕巴詰佟?,卻不為所動——該吃吃,該喝喝,每個人都拉下眼睛的簾幕,絕不透露出一絲絲情感的判斷,像戴上面具的人模。他們不對這敏感話題發(fā)表一個字。只有我,像遭電擊,舉著筷子凝固著,不知朝前還是朝后。所謂差異或代溝,就是指這種理解上的溝壑嗎?其實,我很想問一問他們的感受,但他們一本正經(jīng)吃東西的狀態(tài),讓我把要說的話忘了(或者,在不斷盤旋腦際時都改了樣兒)。我不知該從何說起,話直打結(jié)。我和男孩們從來沒有順暢地交流過——我們總處在錯位中(想法錯位,詞匯錯位)。男孩們的臉湮沒在火鍋霧氣中,像虛幻的影子,根本對不成焦。
如戲如夢。眾人嬉笑舉筷,隔著滿桌雜混酒瓶,杯盤狼藉,似笑非笑地盯著那一對。原來所有的人皆知這兩人有一段情,而她倆如跳探戈,你進一步,我退一步(周遭的人都格外識趣,只抿嘴兒微笑)。這一切看起來那么協(xié)調(diào)又那么荒謬,好像每個人都是一塊玻璃碎片,靠虛騰騰的白霧黏合成一個整體,脆弱而虛妄!
我舀了半勺湯,咂咂地深吸著。我必須學會緩慢地吃飯,學會每喝完一勺湯后,都適度地停頓一會。
像為從不安情緒中轉(zhuǎn)移,尚小利突然說起上午車間發(fā)生的沖突。
“人被抓走時,戴著手銬,還有腳銬!”
“腳銬”比“同性戀”更具震撼力——所有的人都頓住筷子。
他重復:“真的,真的是腳銬哦!”
那個沖突暴力時刻,車間里的人都提起心尖,詫異這經(jīng)歷和此前完全不同,故無檔案可附比。車間里誰都不敢擅自挪動位置,走過去湊熱鬧,所以,大家只是看到宿管、保安的身影交錯晃動。而尚小利所處的位置,剛好能縱覽全局。但他只瞥過去一眼,便——“嚇得不敢多看”,“趕忙低頭干活”。他在心里感嘆,“還是管好自己吧!”他爸爸此前再三警告,并透露過車間生活的暗黑,所以他有心理準備。當那沖突像云母般閃著水晶光猝然出現(xiàn)時,他條件反射地記起了那些教誨。
這時,空降來一個老頭——端端正正的臉,規(guī)規(guī)矩矩的西服,滿頭銀發(fā)梳得锃亮如鋼琴內(nèi)弦,緘默不語,行走如風,把威嚴的磁場留在身后。這老古板是誰?這老怪物是大老板嗎?
尚小利的詞庫中搜不到合適的稱呼,慌亂間選了個異常別扭的詞——“管理者”。
“我看見管理者也來了。”
他突然臉色通紅,嘴角扯起一絲尷尬的淺笑。連他自己都被“管理者”這樣的大詞給噎了一下。他根本不知道那老頭的來歷(也不可能知道:身處生物鏈最低級別),而那人走過時,表情那樣平淡(像對小瑕疵有所責備,但立刻又原諒),那種深感自己已走到人生蕭索之境的氣度,讓眾人不能無法視若無睹。
沖突發(fā)生在上班兩個小時后。兩個人突然爭執(zhí)起來。像有毒的煙霧一下子鉆進一個人的嘴里,讓他整個上顎都被封住,呼吸困難。他的胃刺痛起來,腸子也咕嚕咕嚕轉(zhuǎn)著疼,像里面有一把彎刀。疼得太厲害了,他便四處尋找湊手的東西,不愿只自己一個人疼。鐵棍伸出去的瞬間,那人的嗓子眼直跳,緊張得一身透汗??伤降走€是干了。
他沒想到對方的身體那樣薄而易碎,他誤以為那里有個無比堅實的內(nèi)核。
那過程像蓋指紋一樣。
對方身體的關節(jié)像火車勾扣被卸開松脫,整個人昏沉沉地倒了下去。
一個人拆卸了別人的身體;而另一個,像性愛高潮時那樣忍不住貓叫出聲。
整個車間兩百多人,每日都在白熾燈下忙碌干活,沒人記得住仇恨從何而來。仇恨自己會萌發(fā)、成長、變異、壯大,成為獨立的東西。在上午的光線里,仇恨變得新鮮豐滿。那根直愣愣的鐵棍幸災樂禍地完成了從眼睛渡向腦子,再由腦子回到手指的一種詠嘆。仇恨無聲息地穿過一只手,找到了鐵棍。用盡力氣發(fā)射出去。鐵棍出其不意,讓車間里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血淋淋的仇恨就擺在眼前。所有的人都頓住手臂,僵成雕塑,對這場肉體沖突帶著淺淺納悶,眼珠子左一下右一下,像月亮的碎片在河灘幽幽發(fā)光。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
于是結(jié)局變成一極簡的幾個鏡頭:警察連喝帶嗔地押走了一個,擔架吱吱嘎嘎地抬走了另一個??樟藘蓚€人的地面顫出一圈圈恐懼,像一塊大石頭落入水中……
上午就此黯淡下去,整個車間變得蕭索起來——好像那老頭身上的味道一直盤桓著。
當然后來一切都像平常那樣恢復了平靜,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鐵棍預示著某種征兆——這地方彌漫著看不見的仇恨。在場的每一個人,其實,什么都不是,不是工人,不是正在干活的人,不是窮人,nothing,其實,是另一些直愣愣的鐵棍,只不過外面包著血和肉,掛著衣和衫,晃著眼珠子而已。
車間是個很現(xiàn)實的世界。羞愧和膽怯工人們擔負不起。人人的行為都堅定而冷漠,甚至還帶著絕望的滿足。每個人的手邊都有湊手的工具,只是下不了狠心。再說又何必。離開這家再到別家,不在這個車間就到那個車間。工廠路到處是工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像一個舞臺,足可滿足任何人的表演愿望,又何必急著下臺?不如慢慢干,把一天天,一年年過完。
鐵棍事件會成為往事,不斷上映在每個人的睡夢中,像一臺剪接機故障后暴亂亂跳的畫面,一幅幅插入腦際,刪不掉擦不去。
離開火鍋店朝電子廠走去時,已是夜里十點半。阿堅忙碌一天,要趕回家睡覺;我也困意四起;而男孩們卻各個意猶未盡,依然亢奮,耳廓上的動脈血管像紅絲線般閃亮。路邊,三層小樓頂部撐出的“網(wǎng)吧”在榕樹枝頭閃著魅光,似女妖在伸手召喚。
穿過廠門后,我驚詫駐足。
這是第一次,在這個時間,從這個地點,窺視電子廠內(nèi)部。平時所見景象,盲腸般毫無特色,此刻,卻廟門坦開,光影交織的視覺印象那樣強烈。那扇玻璃門大敞(平日不僅緊閉,且掛著鏈子鎖),內(nèi)部世界像珠寶陳列館熠熠放光,工裝人在光線下動作,剪影清晰。
原來在電子廠,時間不是直線的,而是環(huán)形的——上白班的人在夜晚睡去時,上晚班的人便開始了工作。所以,夜晚是結(jié)束,也是開始;所以,回到結(jié)束,就是新的開始。周而復始,循環(huán)往復,把二十四小時的每一個空檔都填滿。
豎在飯?zhí)门c車間的柵欄門亦大敞,貨柜車的后門也洞開,工裝人在忙碌搬運膠箱。我平日所見的這些貨柜,各個都是公路海洋中的大鯊魚,齜牙咧嘴,橫沖直撞,像得了躁狂癥,完全無法抑制地肆意脫軌,非要把體內(nèi)的脂肪、肌肉、精力統(tǒng)統(tǒng)消化光才歇息。而此刻,這龐然大物馴服恭良,不僅垂下雙翅,耷拉眼皮,毫無示威之意,反而謙卑地表現(xiàn)出寵物面對主人時絕對信任,絕對忠誠。
現(xiàn)在,來來往往的工裝人運送著膠箱:六個摞起,形成一座小黑塔。箱外貼著白色小紙單,標明——實裝部,NO﹒258117。搬箱人像工蟻,幽暗身影一個挨一個,把貨物從車間挪進車廂。但他們又并非完全被暗黑浸染,四周籠罩著黃光,渾身毛茸茸的。一抬頭,發(fā)現(xiàn)此刻的彎月亮如一張錫箔紙,很近很近地貼在房頂上。
現(xiàn)在,一場肢解宰殺大鯊魚的工程正在進行:成千上萬的小人兒,正用他們的繩索標槍鉤住魚的腦袋,試圖亂針密縫地縛住它。只要它一醒來,一頓悟,將一切繃緊的細絲扯斷,整座大廈便會轟然坍塌,里頭每一個房間的每一個故事,都將消失殆盡。然而,不,它如此乖順地忍耐著。
貨柜車終于攏起兩扇門,收起圍板,亮起大燈,緩緩啟動,朝廠門口駛?cè)?。從車身?nèi)部發(fā)出的,是一種微弱而堅韌的嗡嗡聲。此刻的貨柜車蒼老之極,蹣跚起步,緩慢踱向門口。那里,早有保安敞開大門。當它拐彎駛?cè)牍S路時,一股冷風吹過,掀起路邊沙塵,噼噼啪啪打在車廂上。像打了個寒噤,像終于從懵懂恍惚中驚醒,這輛車突然加大馬力,嗡地一聲,朝前沖去。
它終于恢復了霸道常態(tài),殺入車河,開始搏殺。
它終于駛進魔法城堡的深處,變成躁狂癥患者。
原來我平日所見,都只是事物的一半形象——無論車間,無論大門,無論貨柜車。原來日日上演的拉鋸戰(zhàn),不過是慣性思維。原來視覺中那融會貫通的整體里總有離異叛逃分子。
回到B224,宿友許月芳已經(jīng)睡了,我便省略了刷牙洗臉,摸黑換了睡衣躺下。從后門射進的光讓宿舍內(nèi)部像一幅南宋水墨,三筆兩筆,格調(diào)清淡。但我卻睡不著,耳邊響著嗡嗡聲,整個人都恍恍惚惚。
暗黑中回想今日所見系列事物——無論是晚餐上的羊肉、尚小利描繪的腳銬、羅大勇的藍圍巾、敞開大門的車間、轟然醒來的貨柜車,都感覺異常迷茫,好像這一切都是飄移的碎片,但又被一股強力所吸附。這些破碎的片段貌似互不關聯(lián),卻又互相制衡,互為因果。這里的生證實了那里的死;這里的凸印證了那里的凹。
在焦慮和慌亂的心情中,我迷迷糊糊睡著。
但后來,卻轟然而醒——是被一陣激烈的話語吵醒的。那聲音如冤魂嗚嚕嚕吟哦。下決心不接收,全屏蔽。但來了,又來了,愈來愈大,刺穿耳膜到心上像唱針刻劃唱盤一樣,一圈一圈磨轉(zhuǎn)著,磨轉(zhuǎn)著,磨轉(zhuǎn)到把人的心尖都用鋼絲絞住,越絞越細,越細越緊,簡直要吧嗒,徹底崩斷。
久久,久久,不曉得在哪里?
我以為睡了幾世幾劫,摸出手機,才十二點。
我以為這一睡和醒來之間如永死那么久,其實短促如鱷魚沉重眼皮闔上又打開。
我甚至不記得自己在電子廠宿舍,在B224三床下鋪,而像在另一個世界的另一張床上。不可思議那銀晝般的月光,從陽臺射進屋內(nèi),終于讓我恢復了意識。等潰散的肉身和魂魄凝聚成一體時,我才醒悟——自己是被樓道外高高低低的聲音吵醒的。而那聲音甚至并不陌生,也并不難聽(若不是出現(xiàn)在此時,我完全可容忍)。然而,那喋喋不休,那聒噪猙獰,在在都讓我骨拆骸散,盛怒中推門而出。
樓門口蹲著個白衣女生,用胳膊抱著黑發(fā)腦袋;路燈下站著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老班!他像一艘在急湍中掙扎的拖船,哇哇哇哇,哇哇哇哇,把所有咒罵詞匯陳列,糾纏吶喊。顯然,他的憤怒已出離得太遠(似乎那犯規(guī)觸動了他的暗疾)。突然間我感覺世界變得好寬敞——簡直寬敞得過分了。我甚至能聽到老班的皮囊和骨架相撞時發(fā)出的咚咚聲。
一個獨體和另一個獨體想要發(fā)生交流,竟是苦惱的開始。
這嶺南電子廠的深夜十二點!這里的夜晚不是愛情小說里的浪漫之夜。這里的人們在勞作十小時后要盡快入眠,否則第二天便無力干活。在這睡眠的關鍵時刻,老班站在路燈下,影子像花瓣般癱在地上。我佇立樓門,用眼神奮力瞪他一眼,再僵硬返身。我整個人都氣呼呼的,連我的睡衣。我想我那瞻顧徘徊欲言又止的樣子,已表達了我的憤怒。
在床上復又躺下,以為世界將一片安寧,自此后平曠似野。
然而,那吟哦聲居然持續(xù)不斷,持續(xù)不斷。那貴州味男中音持續(xù)不斷地為虐四方,把所到之處都踐踏為泥。那變味的普通話云淡風輕地充滿禪腔,像神經(jīng)病發(fā)作,有些字清晰如石刻,有些字飄蓬高飛如蒲公英,隨便到哪里,隨便。我的耳膜像電蚊拍,終于電到幾個詞語,并聞到股模糊冒煙味——安全、為你好、千萬不要、除非……老班真的有問題!他應該拘住自己,免得詞語胡亂飛舞。
不由分說,一股怒火直竄頭頂,我再次出門。
踢踏到樓門口,沖那男人絕望大喊:“老師你好,你的聲音太洪亮,樓道的回聲大,宿舍里聽得一清二楚……”我知我已踩過線越過界,已棄置風度不顧而像瘋子,然而我像酒精中毒的醉鬼,在醺烘中不知理智為何物,瞪眼朝男人射去X光。
老班驚嘆的不是我的語言,而是我的狀態(tài)——那稀里嘩啦不顧一切的瘋女人狀態(tài)。
他一念之間了豁,即刻錯愕失笑,點頭道:“好好好,我們到旁邊……”
再次躺下,雖然耳畔依舊模糊地有聲響,但卻像隔了一兩座大山,任它怎樣,也無法通過錯綜密道粘上耳膜。復又陷入昏沉,企望能盡快陷入全黑夢境。
在最后快要幻化成槁木時,我突然想起了徐月芳——我這么大動靜起床,出門,進門,反復兩次,她不可能不被吵醒,而她居然啞口無言,只是躺著,既不參與,也不助陣。何也?
第二天在樓道里碰到譚小菲,她盛邀我去宿舍聊天。
跟在她身后走進B519,她讓我坐在下鋪后,取下發(fā)圈,打散頭發(fā),準備洗頭。
“每天都要洗!車間里不知飄的是什么,頭發(fā)膩膩的,不洗沒法睡覺哦。”這么長的頭發(fā)能干嗎?她又笑瞇瞇:“一會兒就干了,沒事的啊!”
譚小菲的工作是檢查收音機的音波是否正常。每日站在拉線前,將每個產(chǎn)品進行調(diào)試,把不正常的貨挑出來。這活談不上技術,師傅一教就會,之后,便是將那個動作重復一萬次。十一個小時站下來,腰痛眼酸。
我饒有興味地看著她走來走去。頃刻間她已清洗完畢,將整個頭發(fā)倒傾過腦袋,用手指拍打著,試圖讓水滴盡快脫離。這真是一頭好長發(fā)——黑、濃、密。這女孩吊梢眼,雙頰削窄,嘴唇微翹,鼻梁挺直,身材好到不行。這真是一具好到曼妙的身材——從頸子、肩膀、手臂、背部、腰肌、臀部,那弧線像一只昂貴的瓷瓶,一點贅肉都沒有。在這蛛網(wǎng)般繁復逼仄的宿舍里,到處是這樣的好頭發(fā),好身體。
我近乎嫉妒地感受著她那像一整壺盛滿著水的狀態(tài),那像花的頸須般性感的手指,那像毛色豐潤的雌性動物般抖動的肩膀。也許只有到了我這樣的年紀,才會體會她的美好:那身體完全處于無意識的蕩漾中,完全是造物主奢華的恩典。那稀薄的皮膚,那和濃黑的頭發(fā),全都發(fā)著微光。每個女孩兒都是一個微光體,而她們卻不自知。等她們變成邋遢老太婆,淚腺失控頭發(fā)灰白時,她們也許會想起曾經(jīng)的某個瞬間,被一個牡蠣般靜默的中年婦女長久地注目。
我詢問“白衣女生挨訓”的緣由。她說,老班規(guī)定晚上九點要返回宿舍,那女生九點半才回來。譚小菲撇嘴——“其實啊,我們不到九點就睡了。”“太累了,哪里有工夫出去?”突然我回過神來——曾莉莉沒來吃飯的原因,也許就因為這白衣女生。
想到B哥一頓飯能要到女神電話,便不難理解白衣女生的晚歸。好像進入電子廠就是進入到一個密閉的容器,只能裝上恰恰好的情感內(nèi)容,裝得要合宜,要不多不少。譬如學生工吧,是三個月;譬如非同鄉(xiāng)的男工女工吧,最多到春節(jié)前。如此,每一個尋找女神的人都抱著“癩蛤蟆能吃天鵝肉”的愿望;而每一個被別人尋找到的女神,都如速凍人般癡呆,不知今夕何夕,被一種茫然感圍困,好認真好興頭地聽著對方講話,直到,直到過了九點,過了九點半。
說話有這么重要?B哥打電話打到手痛;白衣女生拍拖到過了九點?這些已讓我吃驚,更令我感到意外的,卻是譚小菲!原來,她根本不是B519的人,而應住在隔壁B517——她像坦白地告訴我她不叫譚小菲一樣,說出了這件事。
咦?怎么回事?
原來她分配進的B517,只有她一個學生,旁邊宿舍里有她的同學,于是,她便抱著枕頭來,和同學擠一張床。
“這張床,你們倆睡?!”而她笑瞇瞇點頭。
宿舍陌生如異國,景色皆非我所慣見。那床——幾乎是懸空城堡,雖然輪廓歷歷,但,一人睡都逼仄,倆人如何分配空間?白天不動十小時,晚上再睡二分之一床鋪,能休息好嗎?我囁嚅著,忍無可忍,終于把疑惑說了出來。我的意思是……已經(jīng)很累了吧,擠在一起不是更累?女孩突然把頭發(fā)甩到腦后,將臉容正一正,美目直愣射出閃電:“白天太累了,晚上再不說說話,第二天沒法過?!?/p>
“說說話”這么重要?那從詞語里釋放出的乙醚,能將苦痛折磨都化為烏有?非要來那么一下子,碰,胡了!大叫一聲,才覺得這一天沒有白過?這一天,憋了十一個小時的氣球,終于爆炸開來。
一個獨體和另一個獨體想要發(fā)生交流,竟是苦惱的開始。
周六晚八點,路過乒乓球室,發(fā)現(xiàn)那幽暗黑洞里擠滿人,如密匝匝灌木叢。
站在前面甩著水袖表演的,還是老班。還是那種慣用的打壓式口吻,攻勢很強的聒噪——“你們不能……”“你們要……”“校長說……”真是奇怪??偸撬谠憜枺绨蛳癖粺o法控制的痙攣搖晃著),釋放自來水語言;而泱泱大眾如蜂巢里的幼獸,躁動不安,嚶嚶嗡嗡。這拉鋸戰(zhàn)要演到何時?這毫不讓步鉚上勁的訓話除了證明自己無能愚蠢,還有什么?
掐指一算,學生工來廠已兩個月,而學生們依舊沒被徹底馴化,依舊在抗爭,雖然被逼得五官起舞,不是“哇”“噢”,就是“吔”“切”。這些一窩蜂的感嘆詞里藏著不言而喻的豐富。老班并非不懂,但面孔繃得很緊,眉毛壓低,像所有身居要職的人那樣顯出稍稍的煩躁和沉重。他氣急敗壞地說說說,那種說像一根筋繃著,隨時會裂斷,氣絕倒斃。他神經(jīng)亂躁卻毫無對策,理解力總是施錯了地方,像對方身上受傷,他卻偏向皮肉完好處去敷藥包布,完全無心無肺,根本不搭界。他不懂視角轉(zhuǎn)換,不懂自己這樣的丑陋舉動也會散發(fā)出負能量,而這能量不會輕易消失,如天地萬物的一切能量不會消失只會轉(zhuǎn)換般,它只會轉(zhuǎn)換成另一種形態(tài),卻仍然是同等能量。
我試圖在黑壓壓人群里尋找曾莉莉,但兩百多人擁擠,讓這里像火車站候車室,根本看不清人的面孔。我隱約感覺上次和曾莉莉分手,怕是最后一次見她(而我多么想再見這個女孩)。經(jīng)過工廠生活的放逐,人人都會變粗,而她卻試圖保持一種平衡——臀部的平衡。這種抗爭在這個如煮沸餃子喧嘩上天的場域,多么難得。
到A503后,我驚詫發(fā)現(xiàn),除白臉羅大勇辭工外,其余的都在。
我錯了。我原以為第一個要逃走的定是B哥,而他卻留了下來——好像浪蕩只是迷彩裝備,只為偽變,而內(nèi)核卻異常堅韌。羅大勇從戴上藍圍巾起就打定逃跑的主意。他不是學生工,不用和老師斗。只要他說了第一句謊,便用第二句來補,那么還差第三句嗎?輕易于焉變得更加輕易。及至他戴著藍圍巾離去,A503的人并不覺奇怪。
走了就走了,大家懶得拆解這行為背后的緣由。說到“累”——哪個人不累;說到“累病了”——哪個人不是病人?軟弱、妥協(xié)、自憐,這些原本塞在一千零一夜魔瓶里的巨獸,一旦竄出,便猛暴成蘑菇云,甚至都嚇倒了自己。于是,那肉身七零八落地逃遁而去,背影里閃著一點點藍,像天空一樣幽深,像寶石一樣沉寂。
A503的人無比同情學生工——雖然他們也是學生,但他們是主動打工,出門前知道要吃苦(即便這樣,羅大勇還是逃了)。學生是被動打工。他們和老班的矛盾已白熱化。尚小利說和他一條線的男生想回家想到瘋,但老班押著身份證不給,學生就背地里跺腳罵老師“坑人”,說要想辦法拿回身份證,一拿上就走;說老班每周給學生一百元零用錢,但車間太累,宿舍太無聊,所以男生熬不住想回家,而老班總是恐嚇,“如果沒做完就回去,要被開除”。
尚小利說進廠后工資是筆糊涂賬:干一樣的活拿不一樣的錢,交的社保也不一樣(有的七十四,有的一百九十四)。他嘆息不解:“我這么小的年紀,買什么社保?”
而現(xiàn)在,他們已完全適應了工廠生活。說剛開始,“腳痛得不能忍”,而現(xiàn)在,“腳已不疼,變得有些麻木”,甚至,“站得時間太長了,如果坐下,大腿會覺得特別酸痛,反而不愿意坐。”
???!甚至,——不愿意坐!
一陣絞緊的感覺扼在心里。
站得太久后會忘記坐,乃至不習慣坐,甚而到最后——不想坐!
那種雖然細小但卻連綿不斷的折磨,最終讓人的身體內(nèi)臟發(fā)生了異化。站著的人宛若圣徒——一直處于單純的正在進行時中,而不能隨便移動。于是,站,雖然沒有鞭子和鋼刀,依舊帶著狂怒的野蠻之力——它剝奪了人對美好的感受,它在摧毀意志,牢固地占有你的每分每秒。不久你就會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不吐骨頭渣兒地整個吞噬了你 (沒有打折,沒有回扣,沒有矯情)。你徹底地變成了一個你根本想不到的人——你經(jīng)歷著痛而不覺得痛,如啞巴般保持沉默,甚至不想從痛的堡壘里穿過。難道你真的需要這種痛——如鞭打派需要鞭打——才能完成那無法替代的救贖?
尚小利說現(xiàn)在的生活是“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每天重復,枯燥如服刑,老劇情老臺詞老情緒,天天上演?!疤貏e單調(diào),特別無聊”,完全忘記時間有長短針。長夜漫漫,骨頭生銹。上班不能說話,“小聲說幾句都不行”。于是,人變得拘謹寒簡,如枯木般靜默,白白長了靈巧的舌頭。要悍然關閉記憶之田,感覺之田,讓每個毛孔都枯萎,要做到對什么都不吃驚。啊,吃驚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啊,大漠蠻荒,一分一秒。
說有人偷偷把手機帶進車間,但,根本沒時間玩——太忙。而且,如果給“管理者”看到,“會罵得很兇,很兇……”挨罵時的心情,真是壞到谷底,覺得整個人都像一灘剛出土的動物遺骸,散發(fā)霉氣。那樣的時刻,“趕快低頭不吭聲就好,如果頂嘴,會更慘”。在尚小利看來,車間好像一個池塘,各種生物互相寄生,相互開發(fā),相互利用,相互勾連。員工身處最底層,如果觸了霉頭,一定要“不頂嘴”。若把老大搞得面孔發(fā)紅像醉酒,定要出事。和老大爭辯真是太天真,是智商降到零,不如干脆不說話。
一個獨體和另一個獨體想要發(fā)生交流,竟是苦惱的開始。
尚小利邊說邊笑,十七歲的臉上顯出皺紋。和吃飯時忌憚阿堅不同,這一次,他又恢復了率性而為的狀態(tài)。他說話的模樣幼稚可笑,像個沒頭沒腦呷呷孩童。語言的稚氣讓他幻化成了七八歲。
他說如果員工做得不好,一堆貨,那就慘了:“三級痛罵”開始循環(huán)——主任罵老大,老大罵員工(主任從不直接罵員工)。有時員工被罵急了,也會和老大吵。但現(xiàn)在工廠缺工,一般不會隨便炒人。然而,“最好不要和老大吵”他呻吟了一句:“你等著穿小鞋吧”。
星期天干什么?男孩們異口同聲——“睡懶覺!”然后呢?“出去爽一下嘍!”去市場買衣服!吃小炒!在網(wǎng)吧熬通宵!他們中沒有一個人到過鎮(zhèn)中心。尚小利說如果放長假,他想去看他爸。他爸三十九(二十二歲當?shù)?,在黃江鎮(zhèn)田心村工廠已干了五年。他爸說,村子里什么都有,像個鎮(zhèn);他爸的聲音很體己:讓宿舍里的人都來玩。
有這樣一個結(jié)合了智力和善心的爸爸真好——大家還能向生活要求什么呢?每個人都等待著放長假。尚爸爸對工廠生活了如指掌,不僅關注男孩們的生活,還進行適時的指導。他完全能理解男孩子們的遭遇,因為,可以說,這些生活就是他曾經(jīng)生活的翻版,他就是在這種磨礪中逐漸變成社會學家的。
他告訴男孩們“要忍耐,多為別人著想,吃點苦不怕”。他的話語里有種鐘愛到極致的無可奈何,有點小小的舍不得,有點無盡的感慨,像一只手掌撫摸在腦袋上,輕極柔極。
這電話包含著比愛更重大的東西,讓所有男孩都著魔——簡直是蟬聲扎耳的悶熱中惟一讓人涼爽的東西。一種新異的滋味生發(fā)出來,像嬰兒初次嘗到甜味之外的陌生,那混合的酸苦讓他們知道,成長原來就是這樣。
尚爸爸說:你們要干夠三個月,你們要聽話。
他和老班說的意思都一樣,可一個是關心疼愛,另一個是盤剝勒索。
尚小利還是那么瘦那么黑,但比我第一次見時更俊挺更健朗。他確實有所改變——他一直都在成長。成長就是藥方,就是希望,就是罪愆的救贖,就是擺脫舊有的苦痛,就是有機會換穿另一件新衣,以新面目感知新世界的寬闊奇詭。
責任編輯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