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培德
鄧家溝
龔培德
吹牛,另一層意思就夾雜著炫耀、顯擺、賣弄的意思。
來西戈壁謀生活的人來自全國各地,自然不泛這類人物的出現(xiàn),為吹牛的事紅過臉的是常事,動拳頭的也不算稀奇。但由吹牛而引發(fā)的故事卻讓人感到吹牛也不是簡單的事,有吹牛本事的人吹牛,會弄個皆大歡喜;而不知深淺的吹牛,則會麻煩纏身,甚至改變一個人的命運。
先說個輕松的有關(guān)西紅柿的故事。
那幾年割資本主義尾巴,家家戶戶都不讓種菜了,生產(chǎn)隊的菜地由于幾年沒人看管,也撂荒了,臨時組成的蔬菜班開始整地、育苗、澆水、栽秧子。等那些辣椒苗、西紅柿苗還沒開花,場部菜園子的西紅柿已經(jīng)微微透紅了。有一天和父親在澆水班干活的趙叔(一個嘴巴很能說的河南人)對父親說,你看等咱連隊的西紅柿能吃到嘴里至少還得個把月,昨天連長家的兒子也不知從哪兒弄來幾個在學(xué)校吃,饞得我兒子差點和人家打起來,咱們也去場部菜園子整點回來。父親說,現(xiàn)在的西紅柿才剛下季,都是場部的領(lǐng)導(dǎo)干部和連隊的頭頭腦腦有關(guān)系、有辦法的人才能買到,你我兩個澆水的是沒這章程。趙叔說,你這人讀書讀傻了吧?這世上就沒有行不行的事,說不行那是不行,說行那可中、準行。準行?父親望了望趙叔似乎有些不信,因為那時父親拖家?guī)Э诘轿鞲瓯跁r間并不長,所以對趙叔的為人并不了解,覺得有些在吹牛。趙叔說,你來這兒時間不長,我看你這人挺老實的,所以才帶你出來長長見識,你只需要準備好裝西紅柿的家什就好了,一切由我來安排,只是白天不行,太陽落黑咱們再行動。
父親對趙叔的話半信半疑,他沒將此事告訴母親,而是準備了兩個筐和一個扁擔,等到天黑父親趕到東干渠閘門處那片沙棗林和趙叔會面時,見趙叔也是一個扁擔兩只筐,兩人卷根莫合煙抽著挑著筐就出發(fā)了。夜深人靜,只有沙棗花濃烈的馨香彌漫了田野。
父親原本想跟著趙叔黑夜去場部菜園子會不會去偷菜?到了菜園子看菜的小房子前,父親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實在是冤枉了趙叔。只見趙叔和守園的人嘀嘀咕咕了一陣,兩人各卷了兩支莫合煙后,守園人便將菜園子的門打開,放趙叔和父親進了園子。借著明晃晃的月光,兩人也就是半個小時工夫摘了滿滿兩筐西紅柿和辣子。
在回西戈壁的路上,父親挑著擔子問趙叔,那菜園子的人是你親戚,你咋有把握咱們能滿載而歸?趙叔說,我事先打聽過,這菜園子的人和我是河南老鄉(xiāng),而且是一個縣的,親不親,家鄉(xiāng)人啊,就憑這點,就拉近了距離,我剛才對他說,我們兩家都有幾個孩子,生活特別困難,孩子們快一年沒見過新鮮蔬菜了,苦大人也不能苦了孩子啊。這不,老鄉(xiāng)感動了,我們也就有收獲了。只是,今晚這事你千萬不能給別人說,老鄉(xiāng)也是冒著風險的,讓人報告上去了,他的飯碗也就沒了。父親說,放心吧,咱哪能不知好歹呢。就為這西紅柿和辣椒,老趙我真得謝謝你,今晚,家里老婆孩子會樂瘋了。
趙叔說,看看我說能弄到西紅柿不假吧,這牛皮可真不是吹的。
趙叔文化程度不高,不知小學(xué)畢業(yè)沒有,但靠著他的聰明,后來不知怎么成了連隊的小學(xué)老師,還被轉(zhuǎn)了正。多年以后,西戈壁沒有了小學(xué),他又成了場部中學(xué)的生活老師。退休后工資比場長、政委的還高出許多。
可見趙叔一輩子活得還算精彩。
還有個老換“首長”的“警衛(wèi)員”的故事。
這個“警衛(wèi)員”姓崔,因為他常常在人前人后說自己是某某首長的警衛(wèi)員,時間長了,人們就把他叫“崔警衛(wèi)”。
“崔警衛(wèi)”原是被國民黨部隊抓壯丁穿上軍裝的。后被“解放”編入人民解放軍的部隊。他的這段歷史,在他的個人檔案中都詳細地有記載??伞按蘧l(wèi)”對自己的這段歷史好像沒有了記憶。在連隊新職工面前,老是擺出一副老資格,好像是走過二萬五千里雪山草地的紅軍。當然,他的一番言語,也著實唬住了一些剛進入西戈壁的人。
彭德懷元帥成為國防部長,他說他跟隨彭總鞍前馬后,多少次出生入死。彭總進京了原本要帶他去北京享福的,可他覺得自己沒有多少文化就自愿來西戈壁開荒了,說得神乎其神的。廬山會議之后,廣播、報紙里再也沒有彭德懷的名字了。有人問“崔警衛(wèi)”,最近你在忙什么,和彭德懷還有聯(lián)系嗎?他連連擺手說,我怎么可能和彭德懷有聯(lián)系呢?是我腦子記錯了,我不是彭德懷的警衛(wèi)員。我是咱劉少奇主席的警衛(wèi)員,我給劉主席不光牽過馬,還和劉主席在延安合過影呢。文化大革命,劉少奇成了“叛徒、內(nèi)奸、工賊”。“崔警衛(wèi)”一下子臉變得蒼白,一夜間好像也老了許多,連隊人在一起干活,他的嘴巴好像被什么給縫住了。但他說自己是劉少奇警衛(wèi)員的事還是給人報告給了場部的造反司令。造反司令對“崔警衛(wèi)”的歷史不清楚,聽說西戈壁還有這等“人物”,立即讓手下的人把“崔警衛(wèi)”五花大綁地送到了審訊室。這“崔警衛(wèi)”只聽說文化大革命開始后各地死了不少人,今天一見這個陣勢怕自己命在旦夕,便一下子跪了下來,不停地用頭磕著地,連磕邊說,都是我嘴賤,嘴賤,你說我這個國民黨的兵怎么可能和劉少奇扯到一起呢,我就是想給他當警衛(wèi)員也不夠資格啊,更別提給他牽馬了,那都是我胡說八道啊。造反司令看著跪在地下“崔警衛(wèi)”那副鼻涕和眼淚抺滿一臉的可憐樣,心想這樣的家伙確實不像給劉少奇當過警衛(wèi)的,連點骨氣都沒有。于是,讓手下的人找來農(nóng)場的老人問問“崔警衛(wèi)”的歷史,才得知這家伙確實是吹牛不怕犯法的料。雖然給劉少奇當警衛(wèi)的事不成立,但他原來當過國民黨兵的事實確實存在的,由此看來,此貨也一定不是什么好東西,于是讓他到造反司令部“學(xué)習(xí)班”清醒清醒,受受皮肉之苦,爾后讓他和農(nóng)場的地富反壞右分子一起負責全場部的幾十個廁所衛(wèi)生的清理,每天拉糞車澆菜地。好在這“崔警衛(wèi)”腦子還算好使,拉了幾個月糞車后求人給造反司令送上兩條當?shù)刈詈玫南銦?,才算重回到西戈壁?/p>
經(jīng)歷了這番折騰,“崔警衛(wèi)”老實了一段時間,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上海、天津、南京等一批知識青年響應(yīng)黨的號召來到農(nóng)場,為西戈壁建設(shè)增添了許多新鮮血液,這“崔警衛(wèi)”仿佛又沒了記性,他的故事在西戈壁原有的人群中已沒有了聽眾,但對于這些新到西戈壁的知識青年來說 “崔警衛(wèi)”的故事還算鮮活。只是“崔警衛(wèi)”這次編故事相當慎重,他感覺這幾年林副統(tǒng)帥的聲音一直響亮,而且是鐵定的革命事業(yè)接班人。于是故事的版本是他又成了林副統(tǒng)帥的“警衛(wèi)員”。這次“警衛(wèi)員”的故事由于有了底氣,似乎不需要再掩飾什么,使好多不明真相的青年學(xué)生聽了故事后對他肅然起敬。
誰料想沒多久,林副統(tǒng)帥又出事了,而且被摔死在了國外。當聽到這個可怕的消息時,“崔警衛(wèi)”的臉剎時就扭曲了,他知道自己將為吹牛付出代價。
果真沒多外,在一個秋天的黑夜,“崔警衛(wèi)”被幾個穿著軍裝的人帶走了。因為林彪案件牽扯到很多人和事,不是幾句話都能講清楚的,對“崔警衛(wèi)”被帶走后的故事人們就知道的很少了。好多年過去了,大概是在人們快遺忘了“崔警衛(wèi)”的時候,“崔警衛(wèi)”又回到了西戈壁,那時他已是滿頭白發(fā),步履蹣跚。他是回到農(nóng)場要求落實有關(guān)政策,辦退休手續(xù)的。至于這些年他被帶走后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又是怎么過來的,他不再言語。
現(xiàn)在的西戈壁,知道“崔警衛(wèi)”的人已不多了。
“崔警衛(wèi)”年輕時和西戈壁人種植的樹還在,有一天我到五二八條田去,在老涵洞邊發(fā)現(xiàn)還站立著一棵疤痕遍身的老柳樹。父親對我說,人活不過一棵樹啊,那棵樹的樹齡最少有56年了。
母親決定要去縣城買缸。
聽說要去縣城買缸,家里人都睜大了眼睛。因為我們西戈壁連隊離團部有5公里,團部離縣城足足有30公里。這么長的路可不是鬧著玩的。而那時去縣城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如果有順道的馬車、牛車、驢車之類還可以,但如果運氣不好的話,只能靠人的兩條腿。而且那時僅有的交通工具是馬車,農(nóng)場場部也僅有幾輛,誰能撞上如此大的好運呢。要知道那可是在40多年之前,去縣城只有一條土路,土路西邊是雜草叢生荒涼的戈壁,土路的東邊是一條深深的大渠,渠里的水發(fā)黃,湍急的水流眨眼之間就流的很遠。當然更為可怕的是還有四處流竄的野獸,人們說的最多的是吃人的狼。
但母親說她一定要去買只缸回家,因為沒缸的日子太不好過了。
夏天,缸的事情對母親來說尚可湊合,但一入冬,腌大白菜需要缸,做鹽豆子需要缸,腌雪里紅需要缸,盛水、盛糧,缸的用處大了去了,可以說沒有缸的人家生活方面一定不完整??h城供銷社也曾到農(nóng)場臨時銷售過百貨,可拉來的幾十個缸在場部周圍就被人搶購了,待連隊的人得到消息趕到時早已是缸去車空。父母那時是第二次來疆,在農(nóng)場屬于人生地不熟的狀態(tài),即便有幾個老鄉(xiāng)也交往不深。在幾次托場部的熟人買缸但一直未能實現(xiàn)其愿望后,母親決定求人不如求己,她要去縣城買缸。當然,這件事她給我們說時感覺是一件很輕松的事,她說來農(nóng)場幾年了,她也沒機會去城里轉(zhuǎn)轉(zhuǎn)。再說,入秋了也要給家里人扯點布,每人做件新衣服。順道她是可以把一只缸買回來的。
父親說,你去還不如我去,我是個男人總比你有些氣力。
母親說,拉倒吧。家里的事哪件指望上你,你若有那本事,早把缸給我買回來了。能讓咱家等到現(xiàn)在?你看看連隊現(xiàn)在沒有缸的人家有幾家?哪兒涼快你到哪兒涼快去吧。
一席話說得父親啞口無言。因為無論拼耐力還是腳力,父親自知不是母親的對手,除了肚子里一點墨水外,他哪點兒都比不上母親,要知道母親在淮海戰(zhàn)役可是推著小車上過戰(zhàn)場的。
那年我7歲,還從未上過城。母親指著我說,明天跟娘去縣城可愿意去?我想我當時的喜悅一定是難以表達,咧著嘴直樂。恨得兩個姐姐對我咬牙切齒。
母親問完我后對家里人說,放心吧,我已經(jīng)給房后邊老朱家說好了,他家昨天來了個老鄉(xiāng)是佃壩公社的,他可是趕著驢車來的,已答應(yīng)我可以坐他的驢車,再說他家離縣城也不過10多公里,我和兒子走著去也沒問題的,不值得你們大驚小怪??粗赣H胸有成竹的樣子,家里人知道再怎么說道也是多余,因為母親一旦認準的事情,想讓她改變主意那可是八條牛也拉不回來的。
跟母親去縣城那天我真是高興極了,因為在7歲之前,我到的最遠的地方是農(nóng)場場部。那還是被父母和姐姐輪著背著去的。那時候的連隊可真處于原始狀態(tài),沒有任何機械,犁地靠牛,收獲靠人。就連吃的糧食也是每戶分到原糧自己到磨房去碾,而碾糧都沒有畜力,只能靠父母用兩只手推著磨盤不停地轉(zhuǎn)動。所以說,在那個物資短缺甚至做飯沒有火柴還靠父母用石頭取火的歲月里,用“苦中作樂”這個詞一點都不過分。
坐在老鄉(xiāng)的驢車上,雖然道路顛簸,塵土飛揚,但那種對縣城的期望已裝滿了我幸福的大腦,不停地在驢車上東張西望。母親很健談,她和趕驢車的老鄉(xiāng)——一對30多歲的夫婦不停地說著什么,聊到高興處,幾個人還同時笑得前仰后翻,一點兒也沒有生疏或初次相識的感覺。驢車走了大半天,應(yīng)該是半下午了,到了那對夫婦的家,那對熱情的夫妻非要留我們在他家吃點東西。母親嘴里說不用太麻煩了,但拉著我的手腳還是跟著進了人家的院子。那時候,農(nóng)村生產(chǎn)隊的生活條件比我們農(nóng)場好,除了生產(chǎn)隊的集體土地外,每家還有自留地,在自留地上可以種植家里所需的蔬菜還有少量的土豆、玉米之類的農(nóng)作物。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和母親在那戶人家吃了好幾個饅頭,臨走時那家的女主人還從她家屋后的玉米地里掰了幾個大玉米棒子煮熟后硬塞進我母親用頭巾挽的包袱里。
那戶人家的住處離縣城有10余公里,因為吃得很飽,所以當日和母親走了半天路也并未覺得累。當太陽還在西邊的天空慢慢騰騰地往下墜,原野被涂染得色彩斑斕的時候,我們終于到達了縣城??恐赣H見人就愛搭話的嘴,我們很快找到農(nóng)場人常住的一家大車店。我和母親只占了一個炕位,一夜只需5毛錢。由于我從來沒有跑這么遠的路,躺在土坯的大炕上,沒聽幾句母親和住宿的人東拉西扯的聲音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縣城對于年幼的我來說簡直是最繁華的世界。人多、車多(不光有馬車,還有不用馬拉都能跑的車),商店多,還有比地窩子高出許多的房子,那些房子真漂亮啊。墻有白色的、紅色的,更奇特的那些墻顯然不是用土塊壘的,而是用一種紅色的磚塊,母親告訴我那叫紅磚。在一家供銷社的商店,母親很快就看中了一只細腰的缸。缸的高度到我的脖子了。母親問賣缸的人這缸能裝幾桶水?那人說那得看你家桶的大小了,一般正常的桶4桶水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母親聽罷賣缸人的話似乎覺得很滿意,而且這只漂亮的缸只需要2.5元 (比縣城拉到農(nóng)場賣要便宜好幾毛)。
母親很快將缸扛回了大車店。那時候,也就是半晌午,用現(xiàn)在的鐘表來校正的話,也就11點多鐘。為什么要回大車店?這是因為農(nóng)場到縣城的人大都在這兒歇腳,如果場部的馬車早晨來縣城辦事或拉東西可以捎個腳,那可是頂頂運氣的事。(或許母親來縣城買缸時心里就有那碰碰那頂頂運氣的心理)可惜的是我和母親那天沒有那么好的運氣。因為從場部到縣城的馬車是不確定的,有時一連幾天都會有,有時十天半月也不見得能碰上。母親是個急性子,別說這事沒個準頭,即便是晚兩天會有,她也呆不住,因為家里還有許多活,耽擱一天就少掙一天工分呢。眼看將近中午沒什么希望了,母親決定扛缸回農(nóng)場回連隊。大車店有些歇腳的老鄉(xiāng)聽說母親要扛缸跑了30多公里的路,都驚得睜大了眼睛,有人勸,也有人安慰的。也有人說你前腳走,后腳就有馬車來呢?也有人說,你空手回那肯定是沒問題,可你要扛一個缸,而且還要牽著孩子走路,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萬一路上碰到只狼,是你跑還是孩子跑啊,是顧你自己還是顧孩子???母親回應(yīng)道,哪有那么多的萬一???這些年你們凈聽狼出沒了,傷人了,可你們誰和狼交過手。狼又咬到你們誰了?別自己嚇自己。再說,就是真遇到狼,我就是拼了命也會護自己的孩子,要不那還叫孩子的娘嗎?你們該忙什么忙什么去,我主意已定,你們就別瞎操心了。母親看出我心里有些害怕,寬慰道,別怕,有娘呢,別聽這些人胡說八道,我相信兒子的,保證能跟娘走回家。
在準備了一些干糧后,母親就扛著那口直徑有50多厘米,長度足有1米的大缸拉著我的小手就離開了縣城。
于是,秋陽之下,有了這樣一幅凝固的畫面:一個女人甩著頭發(fā),一只手牽著一個小孩,一只手扶著肩頭的一口缸,她們行進的影子被拖得很長。
那天我們應(yīng)該足足走了有七八個小時,而就從那時起從縣城到農(nóng)場一路的地名和村莊刻在我腦海:苗圃、三屯廟、佃壩一隊、佃壩二隊、佃壩公社、黎明大隊、黎明二隊、農(nóng)場一隊、農(nóng)場二隊、農(nóng)場副業(yè)隊、農(nóng)場場部。
在那天擦黑之前,母親拉著我的手終于走到了農(nóng)場場部的副業(yè)隊。在這個副業(yè)隊有母親的一個女老鄉(xiāng)。那個女老鄉(xiāng)看見母親扛著口缸走進她家似乎一切都明白了,趕緊給母親遞過一碗水,母親一氣喝了好幾碗,放下碗對老鄉(xiāng)說,今天可真把我給累壞了,當然把我兒子也累壞了,家里有什么好吃的,趕緊弄點。老鄉(xiāng)連忙生火做飯,記得我們在她家吃了好幾碗面條。待母親說繼續(xù)扛著缸還要走回我們四隊時,老鄉(xiāng)知道說什么也沒用了,又趕緊煮了六個雞蛋塞給我們。老鄉(xiāng)說,家里就這么多了,留在路上吃。母親看看我貪饞的眼神,本想拒絕,但最后還是接過來,嘴里連連說謝了。
回家5公里的路程很快,但是當我們摸著黑趕到家中的時候,家里的所有人還是吃了一驚,因為誰都不會想到母親會以這種方式買回了一只缸。
而我的興奮是從第二天見到連隊的孩子起,自此以后我就有了吹牛的資本,因為那時節(jié)連隊像我這樣年紀的孩子幾乎從未到過縣城。
那是我們家在西戈壁連隊的第一只缸。而這只缸也成了家中最重要的成員,曾伴隨我們走過很多年貧瘠困苦的歲月,但就是因為有了缸,使我們的平凡生活有了色彩。又過了幾年,縣城在我們農(nóng)場開了一個商店,缸不再成為稀缺品。而母親對缸的喜愛熱情卻絲毫未減。她陸陸續(xù)續(xù)地又買了好多缸,用以儲藏各種生活的必需品。有時她看著這些缸會很富足地開心一笑,自言自語地說,沒有缸,怎么能過日子呢?
至于母親從縣城扛回的那只缸,在我們家使用的年限可謂久長,直到20年后我們家從西戈壁四隊搬到農(nóng)場場部(場部那時已通上自來水,各種蔬菜供應(yīng)充足,甚至冬季也可買到從外地運來的新鮮蔬菜了,缸在生活方面用處已不多了。)母親在搬家時才將那只缸戀戀不舍地送給了鄰居。送鄰居時她還千叮嚀萬囑咐,這只缸我對它是有老感情了,不是場部房子小我還舍不得送你呢。你可要用仔細了,千萬別碰著了……
那只缸如今在哪兒?我已經(jīng)不知道它的下落了。母親幾年前離開了這個世界,而接受母親缸的鄰居現(xiàn)在也已不在了??蔁o論在哪兒一看見缸,我就會想起母親扛缸的影像,想起那個秋收即將開始的季節(jié)。
母親從縣城扛缸那年整整40歲。40歲的女人,在莊稼收獲的季節(jié)里應(yīng)該是最美麗、最富有色彩的。
女人如花,40歲,應(yīng)該是花兒怒放的歲月?。?/p>
地窩子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西戈壁四隊所有人的居住之地。
那時候,來到這里參加開發(fā)建設(shè)的無論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復(fù)員的退伍軍人,還是響應(yīng)黨的號召從內(nèi)地來的“支邊”或者“盲流”,對于匯聚到此地的人來講,居住條件沒有任何區(qū)別,都是在西戈壁東大渠的西側(cè),選擇一處面朝東的地方斜挖一個半人多高、長約3米、寬不足2米的坑洞,這些坑洞就是人們常講的地窩子。建設(shè)地窩子所有的用材都是就地而取,地窩子的橫梁用的是鄧家溝邊的老梧桐樹,從主干上砍下來的那些樹枝橫七豎八地堆放在幾根房梁上,也有的人家會鋪上一些鈴鐺刺、紅柳枝(因為紅柳枝更具韌性),之后在這些樹枝上再鋪些從鄧家溝邊或渠埂邊割下來的蘆葦和芨芨草。如果是在麥收后搭建地窩子,還會在上面鋪些麥草,等這些鋪嚴實了,大伙兒用鐵鍬往上面扔一些土,土的厚度以房梁能承受為主。因為土太薄不保暖,而太厚又怕壓垮了。
地窩子不留天窗,那是因為受條件所限,沒有能遮擋風沙雨雪的材料,而且由于搭建地窩子所使用的材料都是臨時性的,一般沒有人會在地窩子的頂上踩踏,至于那些不聽話的牲畜偶爾會在上面跳來蹦去,體重輕的沒事,體重大的馬、牛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蹄子踏空屋頂,在初建地窩子時這種事情沒少發(fā)生過。西戈壁搭建的地窩子門都是朝東。為什么門朝東而不朝南?這是由當時風沙所吹刮的方向決定的。西戈壁屬于光溜溜的戈壁灘,除東邊有一條十余公里的自然溝——鄧家溝之外,四周沒有任何阻擋的東西,除了太陽的熾烈火辣得讓人記憶難忘,就是從西邊老龍河兩岸刮起的風了。那個年月老龍河的風可真叫厲害,把雞鴨刮上天一點都不稀奇,甚至豬羊也被刮得找不見影。高高揚起的灰塵讓人面對面不僅不相識,連站起來都非常困難。那時候不知道有“沙塵暴”這個詞,每逢刮這種風沙的天氣,借著地窩子煤油燈的一點光亮,有人就說,這地方怕是風神的住所。也有人說可能有人干了缺德事,惹得老天爺發(fā)怒了。而大家伙最為擔心的是,這肆無忌憚的風把好不容易露出腦袋的莊稼苗連根拔起。因為風從西邊來,地窩子的門朝東,是順著風頭,否則沒有門的地窩子非被沙土灌滿屋子。為什么地窩子沒有門?這也是當時條件所限。盡管老龍河、鄧家溝兩岸不缺樹木,但西戈壁極缺木匠。就是有一兩個會干木工活的,也沒有木工家什。有道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面對那些高大的梧桐樹,卻無法施展魯班的技藝。更何況當時一切以開荒生產(chǎn)為主,解決每個人的吃飯問題是當務(wù)之急。首先顧命,有了命,其余的問題應(yīng)該都不是問題了。所以西戈壁幾十戶住地窩子的人家盡管沒有門,但每家都掛了不同的門簾。有掛塊布的,有掛塊尿素袋子的,有掛床單的;還有就地取材,用稻草、蘆葦編成草簾的。這些門簾在夏季尚可湊合,到了冬季必須掛上厚厚的棉布簾。家境好的在棉布簾里面填上些舊衣料,如果沒有便會填塞上一些麥草、稻草和一些玉米棒子的內(nèi)里。有家室的人即便再窮再寒酸,也必須給地窩子掛個門簾。而那些單身漢則不同了,冬季是能弄什么當門簾就用什么,夏季幾乎什么都不掛。因為幾個單身漢同住一個地窩子,在大田里勞累了一天,拖著像灌了鉛一樣的腿倒在用麥草鋪的床上,連飯都懶得去吃,便呼呼大睡了。
關(guān)于地窩子,我的印象是極為深刻的,因為我們家在西戈壁四隊就有搬遷了3次地窩子的經(jīng)歷。
到西戈壁四隊是父母第二次來疆,那是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父母親第一次來疆是新疆解放不久,那時父親在烏魯木齊一個政府部門工作,母親在一家醫(yī)院工作??刹恢鲇谑裁丛颍麄冊?0年代初又拖家?guī)Э诘胤祷亓思亦l(xiāng)。在家鄉(xiāng)生活期間,一個小男孩出生了,這對他們來說是一件天大的也是非常欣喜的事情。在那個以男孩傳遞香火也是家中的頂門杠的鄉(xiāng)村傳統(tǒng)觀念中,在這個極度窮苦的年月里,男孩子的到來使他們回到家鄉(xiāng)一直陰郁的面孔露出了笑容。在這個男孩子長到3歲多的時候,家鄉(xiāng)遭受到了嚴重的自然災(zāi)害,他們盡管拼命地勞動也無法填充幾張嗷嗷直叫的嘴。父親跺了跺腳,和母親商量了一個晚上,決定第二次回新疆謀個活路。對于這次返疆,父母親是做好了思想準備的。如果說父親第一次去新疆是帶著一種光耀,是在別人羨慕的眼神中而走出家鄉(xiāng)。那么這次返疆可以說是灰溜溜的,或者說生怕家鄉(xiāng)的親戚朋友得知。而且他們心里都暗暗下了決心,那就是無論在新疆過得好壞,他們都不可能再回到運河邊這個小村莊了,因為回來這幾年,他們受不了村里人看待他們的眼光,那種勝似語言的目光足以說明一切。那就是,瞧,這一家子,怎么樣,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吧?肯定是被單位處理過沒別的法子才回來的。別以為外面遍地都是狗頭金,誰低下頭都可揀一塊呢,只怕是有念想但卻無福消受呢。
這次離開家鄉(xiāng),在父母心中有一種壯士一去不復(fù)返的悲壯心境。
靠著父親一個在新疆的老戰(zhàn)友的幫忙,父母沒費些什么周折就來到這個正處于大開發(fā)大建設(shè)時期的農(nóng)場。
因為初來乍到,又是拖家?guī)Э?,最為關(guān)鍵的是父親的老戰(zhàn)友給這個農(nóng)場的場長打了招呼,所以我的家很快被安排到西戈壁四隊。四隊領(lǐng)導(dǎo)臨時讓我們家住在了隊部的地窩子,這也是我對地窩子的第一次認識。論住宿條件,這里當然比不上家鄉(xiāng),但這里唯一的好處是根據(jù)勞動力和孩子的年齡每月定量供給糧食,可以勉強填飽肚子。我們在這個地窩子住了4個多月。到了當年的秋天,父母決定自己搭建一個地窩子。為什么在這個時候建地窩子,這里面是有原因的,一是父母來時是春季,落完戶就要參加勞動,沒有時間準備搭建地窩子的材料;二是搭建地窩子僅憑父母兩個人是無法完成的,而他們剛來西戈壁認識的人又不多,況且生產(chǎn)隊暫時提供了住宿的地方,這樣就拖了下來。但是住隊部畢竟不是長遠之計,于是父母在勞動之余便向別人打聽搭建地窩子需要準備些什么,并按照別人的指點,砍了幾棵梧桐樹。所以這個地窩子搭建得很倉促,然而就是因為倉促,卻幾乎要了我們姐弟3人的命,這是母親一說起來就非常懊悔的事。
那是第二年的7月底,西戈壁的土地被太陽曬暴了。那些一眼望不到邊的條田里的麥子正一片一片地垂著金黃的麥穗等待收割。生產(chǎn)隊的勞力基本上都是披著星星出門,伴著月亮回家,那個季節(jié)家家戶戶是不開火做飯的,全部由生產(chǎn)隊的大食堂供應(yīng)一日三餐。當然那時候的大食堂也沒什么好吃的,很少能見到米飯、白面饃等細糧,大都是玉米面發(fā)糕和高粱面餅子。油水很少的煮菜可以隨意自己取。由于那時肚子里缺少油水,人人飯量都大得驚人,每頓飯吃上一公斤發(fā)糕和高粱餅子的人不在少數(shù)。大人去出工,家里的孩子只好在地窩子里玩耍,肚子餓了去大食堂記個賬就可以拿到吃的了。那時我們姐弟三人的年齡分別是12歲、7歲和4歲。因為連隊還沒建立小學(xué)校,故父母去割麥就將我們姐弟三人放在地窩子里。那天午后,按照原來的習(xí)慣,我們都會在鋪得厚厚的麥草鋪上睡覺,可不知為什么,那天7歲的二姐老是睡不著覺,不是說這兒不舒服,就是說想到外面玩,大姐怎么也哄勸不住。在兩姐妹的爭吵過程中,大姐突然發(fā)現(xiàn)地窩子的屋頂往下漏沙子,并且伴隨著“吱吱”的聲響。二姐說不會有老鼠在上面打架吧?大姐說不會吧,老鼠打架不應(yīng)該有這么多沙子漏下來吧。說話間,大姐發(fā)現(xiàn)屋頂?shù)纳惩谅┑酶喔炝?,屋頂?shù)穆曇粢哺懥?,她說聲不好,連忙從床上抱起還呼呼大睡的我,并隨手拉著二姐的小手跑出了地窩子的大門。就在大姐剛把我們帶出地窩子的門時,地窩子的屋頂就全部塌了下來。那塌陷下來的沉重響聲和高高揚起的灰塵使生產(chǎn)隊沒下地干活的人全部圍攏過來。有的人邊看還邊嘆息,直到看見我們姐弟三人都無恙時,仿佛才緩過神來說,這幾個孩子命可真大,前幾天上邊有個生產(chǎn)隊的地窩子就發(fā)生塌陷,把一對雙胞胎活活悶死在里面呢。母親在麥地里不知如何得到家里地窩子塌陷的消息,她扔下正割麥的鐮刀,瘋了似的跑回地窩子,直到把我們?nèi)齻€孩子上上下下都摸了個遍,像是才清醒過來,她說多虧老天爺啊,看來我前世一定做了許多善事,老天爺才這樣眷顧我啊,沒讓我斷子絕孫啊。好多年后,每每提到此事,大姐說,那天從來不信什么的母親跪在地上虔誠地向老天爺磕了三個頭。
當天晚上,母親和父親大吵了一架,這也是我們第一次看到母親發(fā)那么大的脾氣,這倒不是因為父親未能及時從塌陷的地窩子中將鋪蓋和能用的物件搬出來,而是母親責怨父親為什么當初搭建地窩子時未能選擇結(jié)實些的房梁。母親說如果今天幾個孩子有個好歹,有個閃失,我會跟你拼命的,我也就不活了。后來母親又扯到原來在烏魯木齊市好好的工作不要了,賭個什么氣的跑回老家,現(xiàn)在又淪落到這么個鬼地方,差點搭上孩子的命。總之,在母親長時間的嘮叨聲中,父親完全喪失了反駁的機會或者說喪失了反駁的勇氣,只好低著頭一根接一根地卷著莫合煙。
因為沒有地窩子就沒有一個完整的家。出事后的第二天,生產(chǎn)隊長抽調(diào)了連隊幾個壯勞力,用生產(chǎn)隊唯一的一輛馬車到鄧家溝邊砍伐了幾根幾人才抬得動的粗大的梧桐樹,決定為我們家重新搭建一個地窩子。這個地窩子選擇在離生產(chǎn)隊隊部不遠的土崗上,那里地勢較高,土層屬紅黏土,雖然不好挖,但比沙土結(jié)實。當時那里已經(jīng)有了幾戶人家。我們家的地窩子緊挨一戶姓孟的安徽人家搭建。姓孟的安徽人是支邊來疆的,他們家弟兄3個都拖家?guī)Э趤淼睫r(nóng)場,只是被分配到不同的單位,他被分配在生產(chǎn)隊的食堂當大師傅。孟師傅在生產(chǎn)隊人緣很好。他們家有4個兒子和一個叫梅子的小女孩。這次我家新建的地窩子由于幫工的都是懂行的人,再加上房梁也選擇的是結(jié)實粗壯的大樹,用孟師傅的話來說就是牛踩上去也不會塌下來。母親對這次新建的地窩子看來也是非常滿意:一是比原來的要寬敞;二是處了個不錯的鄰居;三是為地窩子的事她沒再向父親埋怨。
而和孟家做鄰居對5歲的我來說最為開心和快樂,因為他們家有兩個男孩子和我年齡相差不了幾歲,我算是有了玩耍的伴了。而那個叫梅子的小女孩也算和我兩個姐姐打成了一片,玩得也很愉悅。
我們和孟家在那個當時看來還挺滿意的地窩子又住了四年。
四年之后,隨著生產(chǎn)隊“生產(chǎn)要好生活也要好”的逐步落實,西戈壁四隊在東大梁的東面,墻角墻頭用磚,中間用土塊建起了幾排新房。那可是西戈壁有史以來最豪華的房子啊,對那幾排新房,每個路過的人都看得眼紅,盤算著自家能不能分上。最后的分配方案是按每家的人口數(shù)來分,以前在渠西邊已分配到土塊房的人家此次不參加分房。這樣,我們家雖然來得晚,但因為人多,很幸運地成了第一批搬遷戶。搬家那天,所有分到房子的人家那高興勁兒勝過過年,只是搬家后我們和孟家不在一排房子住,成了前后的鄰居。
時間又過了20年,那個叫梅子的小女孩長成了大姑娘。
20世紀80年代末的初冬,一個飄著雪花的日子,我和梅子結(jié)婚了,我們的新房很闊氣,紅磚砌成的百十平方米的房子,半畝地的院子。
而那些曾經(jīng)留給我們深刻記憶的地窩子已遠去了。
如今在那些地窩子的遺址上正開建的是多家著名的葡萄酒莊園。據(jù)說西戈壁和法國葡萄酒產(chǎn)地波爾多小鎮(zhèn)處于同一緯度。
家的味道究竟是什么?
對這個簡單的問題盡管每個人回答不同,但大多數(shù)人都會認為那是一種無法割舍的鄉(xiāng)愁,因為無論你的腳步走得再遠,回頭望望,一個“家”字就會喚起溫暖,令人魂牽夢繞。
一部《舌尖上的中國》,除了講述食材和美味,更多的我認為是把人對故鄉(xiāng),對家的情感和念想拉回到心靈的港灣。
我的家鄉(xiāng)西戈壁所有的作物種植都是根據(jù)陽光的冷暖開始它的春種秋收。冬季的人們在立春過后就眼巴巴地看著原野。(其實那時候的原野依舊是白雪一片),準噶爾的冬季不像內(nèi)地,可以按節(jié)氣走。這片土地上的季節(jié)是等清明過去,雪水融化,風來時地可以揚起高高的灰塵了,才算進入春天。這時候的西戈壁沒有半點兒綠,女人們用紗巾捂住臉,以防風沙吹疼眼睛吹裂皮膚,男人們大多戴一頂鴨舌帽,臉早已被陽光不知過了多少遍篩子,比灰黃的土地更顯得赫黑,稱之為銅像一點都不過分。
好不容易等到5月初,陽光把土地都曬得焦了,點根火柴都能燃著了,可是老天好像還沒下點雨的意思。好在西戈壁所有作物的灌溉是靠大渠引的雪山水,才使這片綠洲頑強地呈現(xiàn)出生命的旺盛。
這時候,不管有沒有雨水的光臨,鄧家溝的蘆葦早已冒出星星點點的芽尖。那簇簇直立的芽尖仿佛是射向天空的一支支利箭,馬號邊菜園子里可以嗅到蔥的味道,那種味道預(yù)示著春天的真正來臨。那些貼著地皮的韭菜被人小心地鏟起來,對于經(jīng)過漫長的冬季的人們來說,這點新綠帶給人們的欣喜是巨大的,甚至可以說是幸福的。如果說現(xiàn)在生活在大海深處的海產(chǎn)品被稱作海鮮的話,那個歲月春天的大蔥和韭菜才真正鮮到天堂里去了。
冬天每個家庭貯藏的菜為三大樣:大白菜、青蘿卜和土豆。
夏季就不同,西戈壁的夏天不缺菜,而且菜的品種也不少。那時節(jié),每個連隊都有十幾畝菜地。連隊有的職工有殘疾的或年老多病,出不了大力氣的就組成了一個副業(yè)班,當然副業(yè)班的工分肯定要比大田班的少,但干活也比大田班輕松許多,所以有些人削尖腦袋要鉆進去,如果報名要去的人太多,連隊就要開會,要職工舉手表決,最后才能決定誰能分到副業(yè)班。當然表決歸表決,有的人私下和連領(lǐng)導(dǎo)“溝通”好了,即便按條件進不去但最后也進去,而碰到有些老實巴交的不會“來事”的,雖然條件夠,但最后也未成事,這在那個年月不足為奇,現(xiàn)在這種事也不可能杜絕。副業(yè)班一般有10多個人,種植管理的蔬菜品種有豆角、葫蘆、苦瓜、茄子、辣椒、芹菜、甜菜、蓮花白、西紅柿、雪里蕻、白蘿卜、青蘿卜、黃蘿卜、水蘿卜等。除供應(yīng)連隊大食堂外,每家也都可以去菜園子購買。購買時交錢和記賬都可以。不知是人們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在吃的上面沒有了口味還是什么原因,對現(xiàn)在超市里或批發(fā)市場的蔬菜缺少那種新鮮感。因為現(xiàn)在的蔬菜即便是模樣好看,捆扎打扮的再齊整,買回來就放入冰箱,要不了幾天也會腐爛。而那時連隊菜園子的蔬菜你放在墻角十天半月的也不會出現(xiàn)皺紋和斑點,用現(xiàn)在的話叫做品相極佳。
在菜園子的蔬菜還未能全部滿足每戶人家需要的時候,連隊的女人們便會在下班之前用她們的衣服包裹著大包小包的各種野菜。那時候西戈壁已落過幾場雨了,而靠天山雪水灌溉的莊稼正在拔節(jié)生長?;ù蠼阍诓輩仓酗w翔,各色蝴蝶開始在沙棗花、油菜花中起舞。這塊地上的野菜品種真不算少,蒲公英、野椒蒿、野苜蓿、野芹菜、野蒿筍、野韭菜……因為這些野菜發(fā)芽早,根須扎的深,不需要育苗和移栽,自然生長的速度也超過副業(yè)班種植的。對這些野菜,母親大都會用開水焯一下,然后進行涼拌,在拌的過程中放點蒜泥,放點辣子面或者用勺子煉點油,那種美味至今讓我難以忘懷。如果當時吃不完的,大多人家都會晾成干菜,以便冬天再食用。如果在青青的麥地中,你發(fā)現(xiàn)有一片撐起白傘的東西,那你口中絕對有福了。那是西戈壁有名的雞腿菇,有時候出土一片就可以拾一筐子。而且西戈壁的雞腿菇生長特有意思,那就是你這茬采摘后過一段時間從地下又冒出來一片又可以采收,而且今年采過的地方來年保準還會生長,所以連隊有些記性好的老職工有經(jīng)驗,他們會根據(jù)蘑菇生長的地點常年都有收獲。
那時候人們在吃的方面沒太多講究,可以說是每種不同的食材都以最簡單的方式進入人們的舌尖。即便那樣,母親也會盡量地變換些花樣,以使我們感到更加可口。比如辣子炒雞蛋(不知別人家是如何炒這道菜的),母親是將略帶點紅色的青椒不去籽直接切成指甲大小的長條或方塊,然后在鍋里輕煸,直到辣椒皮泛起微黃,再放點蔥花,而后再將事先打入碗中的雞蛋倒入鍋內(nèi),片刻之間辣椒全身便裹上了雞蛋,如果再加上點母親自制的鹽豆子那味道就更上一籌。
夏季,隨著渠水灌溉莊稼芨芨廟水庫的白色小蝦便順渠而流,這時連隊幾個老人便會用自制的捕蝦工具一張用粗鐵絲制成的紗網(wǎng)沿渠而捕撈。對這些僅幾厘米長的白色小蝦,母親極為鐘愛,當時家里如果沒有現(xiàn)錢,母親就是賒賬也會買上一些,當那些活蹦亂跳的小蝦倒入爆炒的青椒中,那可真是一道神仙也不換的佳肴。對芨芨廟水庫小蝦的運用,母親算得上高手,可以說發(fā)揮到極致,辣椒炒蝦,韭菜炒蝦,葫蘆蝦、熗蝦湯、在小蝦最盛行的季節(jié),我們家可謂享盡它的美味。而且夏秋之季,水庫的水流到麥田、稻田隨隨便便那一灘水洼之處都可以撈出許多的小魚。最多的是鯽魚和泥鰍。對那些沒能當天消化完的小魚,母親會將它們剖肚洗凈腌制后曬干掛在廚房的房梁上,被風吹過的這種咸魚放上一兩年都不會壞,小時候當我們饞嘴時就會取下幾條,根本不用任何加工,將其放在鍋底柴火已燒成炭的灰堆上,不一會兒一股焦香便散發(fā)出來,用它當菜下飯也稱得上食欲大增。
對冬季蔬菜的短缺,西戈壁的人們早已有心理準備。所以在秋季蔬菜還未完全罷園之前,人們會將前面所講的各類蔬菜(也包括野菜)全部曬成干菜,已備那個漫長的冬季。那時候的冬季也真叫漫長,從當年的十月中下旬開始飄雪一直到來年的清明之后才結(jié)束,大約有半年之久。在那個靠著點煤油燈熬過長長夜晚的人們來說,能夠見到一星點綠就令人非常歡喜了。所以每年在元旦之后,母親必然會在窗臺上種兩盤蒜,當青青的蒜苗長在掛滿窗花的窗臺上,那種生機盎然給人增添了許多美好的希望,雖然窗外大雪紛飛,但家的溫暖卻讓人時時感受到幸福。
入冬前家家戶戶還會腌制許多的咸菜,因為連隊的人來自五湖四海,各地地理環(huán)境不同,也就是人們對食材使用方式的不同,口味的不同,腌制的各類咸菜味道也就有了不同,酸的、苦的、辣的、咸的、麻的。這時候女人們也在手藝上進行了暗暗的較量和比拼。在這一點上,母親不占優(yōu)勢,因為有的人家腌菜水平絕對高超,不僅顏色好,吃起來也滿嘴香甜。而我們家腌的菜恨不能把買鹽的齁死,那個鹽味重的讓人很難朝盤子里伸筷子,或許這正是母親的高明之處,當春節(jié)已過,別人家的各種美味腌菜都已是菜去缸空的時候,我家的咸菜缸保證有一口還未開缸。特別是清明過后那段日子,別人家都在到處尋菜,恨不得將缸里的鹽再過濾一遍的時候,我母親會將那些人們都不喜愛的咸菜,什么罷園時的甜瓜蛋子、黃瓜蛋子、青蘿卜、黃蘿卜、甚至蘿卜秧子在鐵絲上曬起來,待風吹過曬干后,她會將這些不起眼的咸菜放在大鍋煮上一個晚上,當?shù)诙煸绯课覀冊俪伬锟磿r,昨天還是不同顏色的蔬菜到了早晨全變成黑黑的一個色,而且味道似乎更齁鹽,但母親從不理會我們臉上的表情,她甚至還帶著一種愉悅的心情,似乎成功完成了某項非常重要的大事,她邊哼著歌邊將這些黑咸菜裝入另一個缸內(nèi),嘴角露出一種很愜意的微笑。多年后,我再也沒吃到過那種黑咸菜時,我才明白,那是母親在最貧困的歲月里用最原始的方式為我們保存對生活的一種向上的追求和希望。在任何災(zāi)荒的年月,只要你的胃中有咸淡,才能體會到生活的全部意義。當然那種黑咸菜也有其特定的優(yōu)勢,那就是放上三五年都不會壞,依舊會保持種種油性,如果拌上小蔥淋點香油。過段日子換換口味還是很下飯的。
家的味道是什么?
誰也無法說清,理清,但是家就是那種濃濃情感生長的地方,無論走到哪里,誰也無法忘懷。
那時在兵團連隊,嚴格意義上的那時應(yīng)該屬于60年代。那時人們對生活的貧瘠和困苦記憶相當深刻。饑餓,是那個年代人們嘴里經(jīng)久不衰的話題。也因為家家戶戶都存在缺乏糧食填充肚皮,所以連隊看場的任務(wù)便顯得舉足輕重。
我們那個連隊人口不多,大人小孩加在一起不超過400人。土地面積不小,種了上千畝地,但因為產(chǎn)量不高,而且有的土地因為天災(zāi)人禍甚至連種子都收不回來,故打的糧食還不夠自己吃。因此一到秋季,高粱、玉米、水稻上了場,看場的任務(wù)就顯得尤為重要,而看場的人選也是經(jīng)過連隊領(lǐng)導(dǎo)慎重篩選的。盡管這樣,每年看場的人選還是經(jīng)常輪換,這是因為大家對誰看場都是懷是戒心的,面對滿場院的糧食,即便是在看場的小屋的爐子上烤兩穗玉米棒子也可飽餐一頓呀,更何況看場的人隨便在衣服口袋里、衣服的夾層里裝上一些糧食,也能滿足一家人對食物的渴望或者說是解饞。這樣就造成了看場是個很讓人眼紅的差事,也成了連隊人人都羨慕的崗位。由于崗位的重要,引發(fā)的矛盾也多了起來,讓誰看場就成了一件挺讓連隊干部撓頭的事,按一些人的說法這事得輪著來,每個職工看一年,但這樣下去全連有百十戶,怎么也得看一百年,這樣誰先誰后成了問題;又有一些人說應(yīng)該抓鬮,這樣顯得公平,但也有些人反對,有的人手氣好,可能會連抓幾年,有的人可能一輩子也抓不上一回,再說抓鬮連隊干部作弊怎么辦?誰能保證連隊干部們都大公無私?所以選個大家都無意見的看場人,確也非是易事。按說什么工作黨員干部都應(yīng)帶頭吧,偏偏這看場的事黨員、干部還不能帶頭,要不連隊的職工說好處都被黨員、干部們帶頭占了。
這年,有一個人進入了連隊領(lǐng)導(dǎo)的視線,對他,連隊的領(lǐng)導(dǎo)認為應(yīng)該不會有人有意見了。
此人姓王,名柱。年過四十,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角色。讓他看場,即使是他每天吃場院的東西,又能吃多少呢?即便是每天往家里拿,他拿多了又有什么用呢?
果然,讓王柱看場,連隊的人倒真提不出什么意見了。想想連隊除了王柱,誰家沒有幾張對食物渴望的嘴。連隊的領(lǐng)導(dǎo)覺得今年看場的人選是選對了。
要說這王柱也挺爭氣。別人看場早晚還回家,王柱看場后,吃住都在場上,而且盡心盡力,不要說人到場,就是牛羊還沒到場院,他就拿著杈子嘴里邊吆喝邊趕緊跑過去。這年十月初天氣就漸漸變冷了,早晚都得穿厚厚的衣服,有許多女人都穿上了棉衣,連隊的老職工說,這日怪的天,看樣子冬季會提前來到,果不其然,在下過兩場細雨之后,才剛剛到十月中旬,天空中就飄起了雪花,而這時候,連隊的高粱、玉米才收了不到一半,水稻也才剛剛割完,稻捆還在稻田里堆放著。
秋季,是連隊職工最為忙碌和辛苦的季節(jié),那時,除了極少數(shù)的莊稼是靠連隊馬車、牛車拉到場上外,大部分靠的是人挑身背,我就曾在連隊上小學(xué)時多次參加過這種秋季勞動,盡管背的是一捆稻穗上掛著冰凌的稻捆,壓得小腿不住地顫抖,心里還是充滿自豪感,覺得自己是為連隊做了貢獻。而把勞動看做最為光榮的事是每個孩子心里最真誠也最真實的寫照。秋收季節(jié)連隊的職工是不回家做飯的,懷里揣著早晨或頭天晚上烙好的高粱餅子或發(fā)糕,如果能帶上點咸菜,真可謂天下最好的美食了。
王柱看場的盡心盡力還表現(xiàn)在他的確把場院收拾的干凈利索,無論車拉的還是人挑的莊稼,只要到場上,王柱都會把莊稼歸類放好,看上去整整齊齊,贏得連隊上下很多的稱贊之詞,這也使王柱干勁備增,即便是一群一群的麻雀飛過來叨食,他會嗷嗷叫著拿著大掃帚一遍遍地趕過來趕過去。
高粱和玉米脫粒之后被裝入麻袋,很快被運到場部的庫房里,最后要脫的是水稻。水稻的益處不僅是能產(chǎn)生白白的大米,而且還能提供很多的稻草,這些稻草長些的被連隊職工碼好,準備冬季搓草繩,短些的被脫粒機打亂的便堆成高高的幾座山,成為冬季牲口的飼草。眼看著稻粒收倉,當年的看場日子在大家伙都滿意的狀況下即將結(jié)束。誰知在這時候,王柱出事了。這一出事也使王柱好的形象一下子跌至谷底,也可以說顏面掃地。
其實王柱出事是可以補救的,也就是說他只要管住自己那張嘴,別人是無法知曉的,可惜的是王柱在極度傷心之時,未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其經(jīng)過大致如下:眼看場上的莊稼即將收盡,王柱也算是盡職完成了任務(wù),這天,王柱回到連隊他的一個老鄉(xiāng)家里,王柱看場后托這個老鄉(xiāng)幫他帶養(yǎng)了六只雞,他的老鄉(xiāng)見王柱空手而來,心里有點不高興,別人看場,老鄉(xiāng)朋友都可以沾點光,我們?yōu)槟沭B(yǎng)了這兩個多月的雞,你總要表示表示吧。連隊人很誠實,心里有怨便寫在了臉上,而且有一句沒一句地刺激王柱,意思是你如何公私分明呀,真是清白到家之類。王柱聽了老鄉(xiāng)的話一下子覺得臉沒處擱,一方面覺得有愧于老鄉(xiāng),別一方面覺得老鄉(xiāng)譏諷的有道理,自己這么沒白沒夜地守著大場沒往自己嘴里裝一粒糧食,說來鬼才相信,但如果自己真要弄些糧食回家,卻又覺得辜負了連隊領(lǐng)導(dǎo)的信任,心里左思右想頗覺為難。后來看看老鄉(xiāng)不愿再替自己喂雞,便有了個打算,回到場上,王柱便有了動作,他在那些準備喂牲口的稻草堆上扒了個大洞,把從老鄉(xiāng)家弄過來的6只雞,白天在場院上刨食,晚上就趕進草洞,那幾只雞經(jīng)過糧食的調(diào)理,一下子便顯得豐滿起來,也顯得非常有精神,王柱想今年冬天自己可以好好品嘗一下這雞肉的美味了。正當王柱暗自得意時,不料悲劇卻發(fā)生了。有天晚上,有只狐貍不知從哪兒嗅到了雞的氣息,猛然扒開了草叢,可憐6只雞只在草洞里掙扎了幾下,還沒鳴叫幾聲便被狐貍撕咬的雞毛遍地。到第二天早晨王柱要趕雞到場院時,發(fā)現(xiàn)他昨晚堵的草叢洞口大開,血污和雞毛遍布草叢。王柱這個氣呀,真是無處可泄,他拿起杈子,不停地在稻草堆上打來打去。那晚王柱又去了趟老鄉(xiāng)家,老鄉(xiāng)見他垂頭喪氣之色,在吃飯時給他倒了杯逢年過節(jié)才能打開瓶的農(nóng)場釀的高粱酒,幾杯酒下肚,王柱邊流眼淚邊將雞被狐貍吃了的事說了出來,說出來之后,王柱覺得心情好一些,但又覺得有些難為情,便叮囑這事可千萬別告訴別人,要不別人準笑話他,弄不好還會落個處分。老鄉(xiāng)答應(yīng)不告訴別人,可老鄉(xiāng)婆娘那張嘴卻管不住自己,她把這事當做笑料給抖落出去了,結(jié)果可想而知,王柱很快被撤換掉了,不僅在連隊職工大會上作檢討,而且還被扣了兩個月的工分(農(nóng)場當時按工分發(fā)放工資)。事后連隊領(lǐng)導(dǎo)總結(jié)經(jīng)驗說,看來最老實的人也靠不住。
事情到此也算結(jié)束了,因為下個年度看場又要換人了,但連隊有個叫老曹的四川人在這個狐貍與雞的故事中有了新發(fā)展。他在聽說王柱的事之后到場院的稻草叢中看了看,心里便有了計謀。他悄悄用一個鐵絲籠子裝了自家一只大公雞,然后在籠子邊上又下了一個夾野獸的夾子。事情果然如他所愿,第二天早晨他到場院草堆的時候,那只被夾住腿的狐貍正用兩只惡毒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呢,而那只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雞雖然活著,但在不停地發(fā)抖。
老曹把狐貍打死后剝了皮,那張狐貍皮他賣了20元錢,在當時可以說是發(fā)了一筆不小的橫財,因為連隊職工兩個月的工分收入尚不足20元,狐貍?cè)獗焕喜苤笫旌蠓纸o了幾家鄰居,我有幸也嘗到了一塊,只感覺有點酸,在那個糧食還吃不飽的年月里,有肉吃算是一種美好的享受了。
連隊人愛好給人起綽號,這個老曹從此后被連隊大人小孩都稱做“老狐貍”,至于他的真實姓名倒被人漸漸忘記了。
現(xiàn)在的城里過年是越來越少年味了。不知是因為現(xiàn)在的人口袋里都富足了還是人變得懶了,就連年三十的年夜飯也都懶得動手,不是早早地在酒店訂上餐,即便是在家里也是購些熟食對付,用現(xiàn)在時尚的話,那就是大家肚里都有油水,不需要鋪張浪費。這話初聽覺得不錯,但細細咀嚼才感到那不過是為掩飾自己偷懶所尋找的一個借口。
很懷念小時候的過年氛圍。
那時節(jié)只要一進入臘月廿三,就預(yù)示著新年的即將來臨,母親會早早起床,喊姐姐妹妹們起來清掃屋子。那時的屋子清掃起來比現(xiàn)在困難多了。頂棚是蘆葦編織成方框再用報紙糊上去的。有的房間由于跨度較大,擔心方框不結(jié)實,還得用選好的紅柳條打個龍架,而那些用蘆葦打好的框架,事先必須在每根蘆葦上用報紙卷好,否則糊頂?shù)臅r候報紙不易粘貼。家境比較好的家庭,還會在報紙上面再糊上一層白紙。如果家里的墻壁夏天時候用石灰刷過的話,那這家就顯得非常寬敞明亮了。除此之外,在窗戶上還要貼上母親用紅紙剪的喜鵲登枝、寒梅怒放的窗花。
在我8歲之前,離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40多年前,我所在的農(nóng)場還沒有煤,所有冬季取暖的燃料是梭梭柴和紅柳等,而且每家每戶都是土火墻。那時的冬天好像也比現(xiàn)在寒冷多了,人出去轉(zhuǎn)一圈,全身都掛滿了霜,連眼睛,眉毛上面都是白皚皚的,活脫脫的似冰山上的來客。離連隊居民點300米處有一個自流井,夏天自流井旁種植了一片高大的白楊樹和榆樹,是人們說話拉呱的好去處。說話久了,口渴了順手從井管子里捧起剛冒出的水喝上幾口,那個清爽啊仿佛飲了甘露??梢坏蕉荆B隊的人到自流井處取水可就麻煩大了,因為整個連隊的牛馬羊驢也都需要自流井的滋養(yǎng)。只是這些牛啊、馬啊、羊啊、驢啊天生的不怕冷,它們會四蹄站在井旁的水塘里自由地暢飲。原本牲畜飲水和人是沒有過節(jié)的,可實際上它個對連隊人們的生活影響極大。這是因為通往自流井的只有一條小道,飲飽了水的這些牛、馬、驢、羊從水里一出來就要通過這最重要的人畜共用的小道回到它的家園。而在冰天雪地里,沾了水的蹄子很快就讓這條小道變得光滑如冰,連隊出來挑水的人顫顫巍巍在這冰面上走,一個不小心便會使人滑倒,無論是空桶還是裝滿水的桶都會隨著那重重的一跤而滾得遠遠的,連隊挑水沒被滑倒摔倒的人屈指可數(shù),最嚴重的還被摔傷骨頭,在家躺了半年之久。我們家由于女孩子多,父母一是擔心小道太滑,二是擔心兩個姐姐還挑不起沉重的木桶,便讓她們兩人合著抬一桶水。就那樣,她們也沒少滑倒,經(jīng)常弄得衣服、鞋子都濕透了,等抬著水到家,衣服鞋子都被凍硬的吱吱作響。但過年需要用水又太多,所以挑水對過年來說是個很重的活。但對新年的渴望,使孩子們戰(zhàn)勝了一切困難?,F(xiàn)在想想那份喜悅究竟來自何方,到如今也沒有搞明白。
蒸饅頭,炸丸子、炸豆腐、泡干菜,雞鴨魚肉雖然不能全部擺上桌,但有多少算多少吧。而我們家每年都有兩道獨特的菜,常常引得鄰居們眼紅。一道是臭鹽豆子炒雞蛋,這臭鹽豆子就類似臭豆腐,是把秋天晾曬好的黃豆,用清水洗過后再放入鐵鍋內(nèi)煮,當黃豆煮熟滿屋都能聞著黃豆香氣的時候,將其撈出,盛入一個用柳條編的小籃里,等水控盡后再將其放入一個粗布口袋里,而后將這口袋放在一個大枕頭內(nèi)。當這項工作完成之后,母親會用一條裝滿麥草的大麻袋將枕頭放入麻袋中間,緊挨著土火墻將麻袋放好,有時候還會在麻袋上壓塊石頭,我問母親壓石頭是什么意思?母親說那是給黃豆做窩呢,三七二十一天,到時這些煮熟的豆子就該發(fā)芽了。我搖搖頭不信這些煮熟的豆子還能發(fā)芽?真會哄人??墒悄悴幌嘈诺氖戮尤谎葑兂闪爽F(xiàn)實,到了二十一天,當母親將那裝滿黃豆的袋子打開,那金黃色的豆子已經(jīng)變?yōu)鹾诹?,徹底改變了特有的高貴容顏,而在筷子的攪動下,那些烏黑的豆子居然纏成了道道絲線,母親說,我沒騙你吧,我要的就是這些個絲。當黃豆由生變熟,由燦爛而成烏黑,它們的生命歷程也已進行了轉(zhuǎn)變,剩下的工作就靠母親靈巧的雙手了。她將干辣椒粉碎,將青蘿卜切成片,再調(diào)點香油之類的,總之,她將這些毫不相干的食材混搭聚集,你絕對想不到芳香的誘惑對胃來說是那樣的強烈。平常的日子里,母親會將這一缸臭鹽豆子下些青蘿卜作為輔菜,如果連青蘿卜都沒有了,她就會切上幾根蔥段,然后從缸里盛出一碗,全家人圍著這一碗鹽豆子感覺生活的富足和希望。而母親的眼睛每每看著我們狼吞虎咽的樣子總是閃著淚光,不知是感到虧欠了自己的兒女,還是為自己的手藝在貧困年華里得到發(fā)揚和延續(xù)感到驕傲和自豪。你想想,連平日里就幾塊蘿卜片和幾段大蔥都能讓我們?nèi)页缘哪敲葱腋5某酐}豆子。如果加上雞蛋、蔥花去炒那是個讓人無法抵御誘惑的情景啊。還有一道菜是小魚炒辣皮,那時節(jié)農(nóng)場的水坑很多,夏秋之季那些水溝里經(jīng)常是嘩啦啦一片響聲,經(jīng)常摸魚的人憑水聲就知道 魚的多少和大小,我想母親也沒這個能耐或者說是經(jīng)驗。但由于當時魚多人少,即便是在別人撈過的水坑里,母親也會頗有收獲,那就是她會撈上一筐子小魚蝦。對農(nóng)場的大部分人家來說,這些小魚蝦是喂食雞鴨的好飼料,可對母親來說那也是我們鄉(xiāng)村貧困歲月餐桌上的美食。對那些小魚她會將其破肚洗干凈之后在鍋里烤至金黃而后在鋪在房前的葦簾上晾干,而對那些新鮮的小蝦她會揀出草梗、草棍后直接晾曬,用這些晾干的小魚蝦與辣椒、蔥、姜、蒜結(jié)合爆炒出的美味令人回味無窮。著名作家余秋雨說過對故鄉(xiāng)的印記,那就是每個人的胃對故鄉(xiāng)回味和咀嚼。母親的這兩道菜使每年到我們家拜年的人胃口大增,贊不絕口。而每到這時,母親總會微微一笑說,這些都是上不了桌的東西,你們是嘴里好東西吃得太多了,圖個新鮮。這些年,我曾根據(jù)童年的記憶,按母親的方式進行過這道小魚炒辣皮的試驗,可是我無論使用多么好的食材,怎么也炒不出母親的味道。當有一年母親過80大壽,我回到農(nóng)場時,母親又親自動手炒了這道菜。從鍋里飄出的味道我立馬就回到過去的記憶里。我問母親這是何緣故,母親說這是一方水土一方人,這就是家的味道。
父親在春節(jié)的重要工作是寫對聯(lián),父親過去讀的是私塾,有很好的毛筆功底,可以說在農(nóng)場連隊95%以上住家戶的對聯(lián)都是父親寫的字,父親這輩子自恃有些文氣,雖然大家干的都是連隊的活,但常常在說話之間有些得理不讓人的味道,這樣時間久了,或多或少得罪幾個人,這樣,春節(jié)到了,被得罪的人家不好意思拿紅紙讓父親寫字,便自己寫或請家里有筆墨的人寫上幾個字,也算新年新氣象。而每每這個時候,父親鼻孔里總是哼出一種輕蔑的音調(diào),意思是那些狗爬的字也配貼在墻上嗎?而母親則會針鋒相對,我看人家那字寫得也挺好的,再說字是貼在墻上的,圖個吉祥、熱鬧。不請你是人家看不上你的字,不要以為離開你,地球都不轉(zhuǎn)了,公雞都不打鳴了。母親的一席話說得父親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不過父親的字的確寫得還算可以,香港回歸時,他曾寫過一副“天是鶴故鄉(xiāng),海是龍世界”的對聯(lián),在我們市書法比賽中還獲了個二等獎,可見他也確有驕傲之處。
那時過年沒有電燈,更談不上有電視。只有連隊有個大功率的收音機,帶動掛在電線桿上的大喇叭,人們通過這個喇叭知道外面的革命形勢,以及如何緊跟形勢進行各項革命工作。只是一到晚上,大喇叭就停了,人們只有在煤油燈下干著各自的活,或?qū)ふ抑鞓?,女人們大都在納鞋底、做鞋。小孩子們做作業(yè),男人們多數(shù)在打牌。只是那些撲克牌被打得臟乎乎的四角都翻起了毛邊,甚至還少了一兩張,臨時用香煙盒子代替,就那樣還打得不亦樂乎。我記得能形成牌場的主要是連隊的幾個單身漢家,因為他們那里不會影響到家里人做活,如果牌桌上再有幾個女的,定能贏來一片嘻笑聲,贏牌像打了勝仗在心理上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年三十晚上,是不需要睡覺的,叫做熬夜。由于連隊的人來自全國各地,各地過年的風俗不一,所以準備過年的餐桌上的飯菜也不一樣。但大部分人家都會包餃子。過年分的肉是按每戶人口來分,并不是敞開供應(yīng),所以除了年三十的那頓最重要的年夜飯之外,我們家的肉都被母親和著大白菜、青蘿卜剁碎在一起了。當餃子被母親用高粱稈編成的圓圓的箕子,一箕一箕端到門外凍的時候,新的一年也就算開始了。
當然,炮仗還是要放的。那是在吃餃子之前,是每個男孩子盼了一年的夢。
責任編輯劉永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