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成難
1
王彩虹三十九歲這年給自己買了一棵樹。
樹是用自行車馱回來的。準確地說,是拖。王彩虹把樹干綁在自行車的大杠上,樹冠很大,枝葉蓬勃,像一扇巨型尾巴,而自行車很小,這樣看起來就如同一只螞蟻拖著一個比自己身體大很多倍的東西在前進。
王彩虹和她的樹穿過小王莊塵土飛揚的石子路時,很多人都跑出來了,他們看著這叢綠色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直到揚起的塵土淹沒了這些,也沒有人向她問一問關(guān)于樹的事情。可能是忘了,或者是不屑——在我們莊上,媳婦基本分成兩類,一類是能說會道的,老遠的就會跟人搭訕,聲音很炸耳,任何場合都能聽見她們說話聲,而準確的容貌卻總讓人記不清晰,好像所有的印象只剩下一張變幻莫測的嘴了。還有一類呢,是那種本分老實的,她們不愛說話,默默無聞地散落在小王莊的角落里。王彩虹屬于后者,或者應(yīng)該屬于有別于以上兩種的第三種,小王莊的人幾乎都把她忘了,忘了她的聲音和模樣,當她和那棵樹從跟前經(jīng)過時,竟有人記不起是誰了,是小王莊的媳婦么?叫什么來著?好像她在這里生活的十多年如同虛設(shè)。
但我沒有忘記她。
她住在我家北面,隔著那條石子路。從我的房間北窗就能清晰地看到,當然,也只是在天空陰沉的日子,若是天氣晴朗,石子路上就會煙塵飛揚,那些塵土像是邪性了似的,每一個過往車輛及行人都能激起它的頑劣。所以,當我透過灰塵看向路北的時候,就像看另一個世界,一個朦朧虛幻與我相隔遙遠的世界。
但很多時候,我是不用看的,是聽——王彩虹開門的聲音,洗衣服的聲音,倒水的聲音……每一個聲音出現(xiàn)得十分準時,幾乎不用看表就能判斷出準確時刻——五點鐘,門吱呀一聲;五點一刻井邊刷牙了;五點半洗衣服的呼哧聲;六點淘米;七點洗碗……這些聲音拖沓,瑣碎,準時得叫人厭煩,它們都與水井有關(guān),好像她終日都在井邊一樣,讓我常常覺得王彩虹不是嫁給一個男人,而是嫁給了一口井。
現(xiàn)在,我就站在北窗前看著王彩虹在井邊栽樹——她挖了一個很大的坑,往坑里澆了水,填了些肥,再扛著樹挪進去。太陽憩在遠處的田野上,光芒柔弱了很多,她和樹的影子被拉得細長細長的,土填實后,太陽也不見了,好像不是落下去了,而是一起被栽到地下似的。
什么樹???我的母親陳大鳳冷不丁地在背后問道。
懸鈴木。我回答她。
爾后又重復(fù)兩遍,陳大鳳仍不懂,便問我結(jié)不結(jié)果呢?
結(jié)呢,我說,又告訴她果子不能吃。
不能吃為什么還栽它個起勁呢?說完陳大鳳就憤憤走開了,好像那棵不能吃果的樹栽在了她的地盤上。
對于以上這些問題,據(jù)說王彩虹也問過,不是問我,而是問賣樹的,她沒有像陳大鳳那樣憤憤離開,而是站著一動不動,她被那三個字吸引了,懸鈴木,是的,她從沒有聽過一棵樹有這么好聽的名字。
此刻的王彩虹正站在懸鈴木下面。后來的很多日子里,都能看到這樣一幕:樹,王彩虹,井,像是構(gòu)成了某種關(guān)系。她直起腰,仰著頭,看向遠處,田野沒有盡頭,一條石子路筆直地伸展過去。正是一天中最模糊混沌的時刻,那些從地里勞動回來的人踢得路上塵土四起,人漸遠去,灰塵才落下來,這時,王彩虹便看見了一個人,像是從路的盡頭奔跑而來,又像是從煙塵里突然出現(xiàn)似的,臉和衣服都顯出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他騎著一輛紅色摩托,馬達聲很大,他將兩腿岔開,大聲說道,栽樹啊。王彩虹愣了一下,點點頭。對方又問,栽的是什么樹???這個問題使她感到羞澀甚至不好意思起來,她聲音很小,完全淹沒在馬達聲里。懸鈴木,她說。
嘿,這名字不錯。他繼續(xù)大聲說話,像是隔著一條河,說完便擰起油門,屁股后面騰起一陣煙離開了。走遠了,王彩虹才回過神來,這人是住在莊東頭的王國柱。
2
小王莊的田地與河流是渾然一體的,河不寬,沒有洶涌之勢,安安靜靜地繞著村莊,每隔幾戶便停下來,在一個個水碼頭上休憩盤桓。莊上人稱水碼頭叫水板凳,幾塊木頭拼在一起便是。穿過石子路,沿著田埂走幾步便到河邊了——這是我家與王彩虹家合用的水板凳。但很少會看見王彩虹,她好像更喜歡井水。陳大鳳哼著鼻子說,井水哪比河水洗得干凈呢。對此陳大鳳是不悅的,是憤然的,她覺得好端端的河水放著不用簡直是作孽了,她一邊走,一邊踢著田埂上的泥塊,經(jīng)過王彩虹的門口時,朝里瞟了瞟卻不見人,便生氣地走開了。對陳大鳳來說,與王彩虹做鄰居真是倒了霉了,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她形容她,陳大鳳覺得鄰居就該多說說話,多串串門。她去河邊的時候,遇不到王彩虹,在地里鋤草的時候,也不見王彩虹,有時氣急了,陳大鳳就把鋤下的草扔到石子路上,或者一直扔到王彩虹的地里。她們相鄰的那塊地,也被陳大鳳鑿開了,把作為分界線的田埂硬是往對方那兒移了移。對于這些,王彩虹并沒有反應(yīng),依舊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時間久了,連陳大鳳也覺得無趣起來,仿佛打出的拳頭一個個落空了似的。
其實我倒是常能看見王彩虹的,我有那扇北窗,還有,去河邊提水或洗菜的時候,王彩虹會突然出現(xiàn)在身后。
要開學了吧。王彩虹的聲音嚇了我一跳,細細的,像地下的蟲叫似的。記憶里,我們似乎沒說過話,她嫁到小王莊的時候我才三四歲,如今我都要去縣里讀書了,這十多年一晃就過去了。我轉(zhuǎn)過身去,她又問是什么學校?衛(wèi)校,我回答她。真好,停了會兒她對我說。那個下午我們一共說了這么幾句,仿佛交流了很久似的。太陽落山了,黃昏鋪天蓋地而來。
河對岸也有人洗菜了,竹籃與水的撞擊聲十分清脆,遠處還有人在收漁具,大概半天光景收獲了不少。釣魚的人漸漸走近,是王國柱,他在河對岸往這邊揮了揮手,然后朝王彩虹大聲說,你那棵樹不錯啊,城里的路邊都是呢。說完,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朝懸鈴木看去,黑暗中影影幢幢的,仿佛又高大了幾許。
往后的很多日子,王彩虹常常站在那棵懸鈴木的下面,樹葉已經(jīng)蓬勃開了,像傘一樣,王彩虹把榨油的豆餅?zāi)胨榱寺裨跇湎?,好像那些埋在地下的油分立即冒出來了,變成綠油油的樹葉。夏天到來的時候,懸鈴木居然也結(jié)果了,挨在一起的兩個小球,遠遠看去,別有意思。
陳大鳳由此經(jīng)過的時候,常常停下來看一眼,然后“咦”上一聲,說怎么就不能吃呢。說完便往河邊走去。這個夏天陳大鳳一直忙著洗刷衣物,她要給即將進城的我準備行囊,洗鞋,洗衣服,洗床單……恨不得將整個家洗了塞給我。
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陳大鳳把晾衣繩系到了王彩虹的懸鈴木上,她要為剛剛洗好的三大盆衣服找一個晾曬的地方。繩子從我的北窗窗棱一直連接到王彩虹的樹上,陳大鳳做這些的時候并沒有看見王彩虹,當然,她也覺得沒有什么,鄰居,樹么,扣根繩子又多大事呢。然而對于王彩虹就是大事了,她看到這一幕的時候,整個臉色都變了,王彩虹幾乎是沖過來的,把繩子迅速解下來。之后的事情就有些滑稽了,因為王彩虹沒有找到適當?shù)南道K子的地方,或者繩子不夠長,她又不能將繩子扔了,要是那樣,陳大鳳的床單就會落在地上。于是那個上午王彩虹就將繩子的一頭拽在手里,一動不動地站成一棵樹。她把臉轉(zhuǎn)向一側(cè),像從前那樣看向遠處,遠處——田野的遠處還是田野,沒有盡頭。她在小王莊已經(jīng)生活了十多年,之前的日子是在小吳莊,這是兩個相鄰的村莊,村莊的西面是連綿的田野。她一直癡望著遠處,偶爾踮起腳尖,像一只仰頭遠窺的大鵝。她從沒有走出那片田野,也不知道田野的盡頭是什么,但是接著,她會縮回脖子,眼神飄過懸鈴木,釘子般戳著地——田野的一望無際讓她恐慌,讓她壓抑,讓她覺得一切永遠都沒有個頭似的。
3
快要開學的時候,我在家也呆不住了,常常擠到人多的地方聊天去,每天都被問及上學的事。王彩虹也常常問,但似乎也就那么一兩句話,如果早上遇見了,她會說,要開學了吧。我說,是的。她說,真好。到了晚上,又遇見了,她仍會問,要開學了吧。然后自言自語說一句,真好。再后來,我也不想和她說話了,正如陳大鳳說的,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但我常常會站在北窗口向她望去,那棵樹,王彩虹,還有井,好像構(gòu)成了一個緘默不語的世界,她從井里提出水來,再把水倒在懸鈴木下,當她重復(fù)這一動作的時候,是那么地讓人感到壓抑和沉悶。陳大鳳已經(jīng)不再跑來和我一道窺視了,連我自己也常常離開窗戶,離開屋子。
暑假即將結(jié)束時,我?guī)缀趺刻旎煸诖孱^的小賣部里,小王莊的閑人多,活兒不緊的時候,都要跑來坐會兒,也有剛從地里回來的,褲管上還沾著泥巴,把鋤頭鐵锨的往墻邊一立,拉開門就進來了,三三兩兩地坐在矮板凳上談著天氣、女人以及莊外的稀奇事。他們談得最多的還是莊上那些活躍的人,比如開船的小李,比如瓦匠王國柱。至于后者,我知道的不多,據(jù)說年輕時坐過牢,現(xiàn)在在鎮(zhèn)上的工地干活,有時在縣城,很少回來,結(jié)過婚,離過婚,又結(jié)了婚,每次回來都開著一輛摩托,紅色,像閃電似的從小王莊一溜煙而過?,F(xiàn)在,大家談?wù)摰倪@個人也坐在人群里,從腰間掏出一把白亮的指甲剪噼噼啪啪地剪著指甲。他的手很粗劣,但卻透著一種白。他問大家有沒有見過海,很大很大的海。他把雙臂打開,做出一副遼闊之模樣。在座的都愣住了,怎么說呢,小王莊實在太小了——
就在這時,王彩虹進來了,一屋子的聲音戛然而止,那聲音像是被拋到半空忘了落下似的,大家都被彼此嚇了一跳。王彩虹是來買醬油的,沒料到閑坐了這么多人。她低頭穿過長長短短的腿,一直走到柜臺前——當然,這個過程是沒人注意她的,好像這僅是空氣中涌動的一股氣流。屋子里繼續(xù)吵鬧起來,聲音又落下來了,七嘴八舌地談?wù)撝蠛5氖隆?/p>
有人感慨起來,說見過遼闊的田野,見過遼闊的莊稼地,卻沒有見過海。他們想象不出大海應(yīng)該是什么模樣,應(yīng)該大到什么程度。有人問,世界上到底有幾個海呢?聽的人都面面相覷,或者伸出指頭一個個慢慢掰著——連云港有海,海南有海,上海也有?!粋?cè)的人大聲說著。還有大洋啊,太平洋,大西洋,還有什么洋來著……另一側(cè)的人補充道。突然,王國柱站了起來,他把指甲刀不緊不慢地收攏好,說了一句話,他說,地球上所有的海都是同一個?!?/p>
是這句話讓屋里再次安靜下來的,我看到王彩虹的手抖索了一下,硬幣也滾了出去,叮叮當當?shù)刈苍趬ι希苍诎宓释壬?。后來,我常常想起那個傍晚,想起王國柱的這句話:所有的海都是同一個?!@大概是王國柱這輩子說的最有詩意的一句話了。
4
這年秋天,小王莊發(fā)生了兩件事,或者這兩件事原本是一件事,據(jù)說稻子還沒割盡的時候王國柱走了,王彩虹也走了,這兩個“走”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用小王莊人的話說——私奔。我聽說這件事時應(yīng)該過去幾個星期了。從縣里的衛(wèi)?;氐叫⊥跚f,天氣漸涼,那棵懸鈴木的葉子落了很多,稀疏的幾片在寒風中瑟瑟抖動。我果真沒有再看見王彩虹,也沒有看見王國柱,我很難想象他們是如何離開的,由那輛紅色摩托載走的么?在那條煙塵四起的石子路上再激起一陣煙塵?
陳大鳳對這件事似乎十分感興趣,晚飯的時候,去河邊的時候,臨睡前,都會津津樂道一陣,有時她還把活兒搬到小賣部去,織毛衣,撿豆子,釘鞋底……陳大鳳把耳朵豎著,不放過任何一個和王彩虹有關(guān)的字眼。高高矮矮的板凳上傳來陣陣笑聲,那笑聲尖銳而冷寂,穿過小賣部石棉瓦的頂棚,一直彌漫在灰塵中。
整整一個冬天,小王莊的人都在談?wù)撝鯂屯醪屎?,當然,主要后者,王彩虹的名字一下子讓小王莊熱鬧起來,茶余飯后有了更多聚在一起的理由,一些媳婦在談?wù)撨@些時,故意把笑聲扯出很長,以此來說明自己是如何的正經(jīng)或清白。嗨,真是看不出來哦——女人們感嘆起來,另一些女人也跟著附和著。她們記得幾個月前王彩虹把一棵樹從集市上拖回來,從小王莊羞澀而平靜地經(jīng)過,她沒有和路上的人說話,低著頭,緩慢前行?,F(xiàn)在,這個幾乎一言不發(fā)的女人“走”了,沿著樹進來的方向。人群里有人唏噓起來,也有人提議去看一看那棵樹。叫什么名字來著?一個女人問道。問的人走在前頭,臉上帶著一絲壞笑。一群人從小賣部哄笑而出,一直走到村西頭,然后站在石子路上朝著懸鈴木看去——樹干彎彎的,樹皮呈灰綠色,除了樹丫上還掛著幾串風干的果子外,沒覺得它的特別之處。他們看向那口井,再看向她家大門——這個時候,王彩虹的男人應(yīng)該還在地里,這個一樣沉默不言的男人認為白天就應(yīng)該用來干活,夜晚就該睡覺,所以天一亮就把自己栽在地里了,天黑的時候才把自己從地里拔出來。
周末在家的時候,我也常常從窗口看向路北,但真的沒有再見過王彩虹,那些在井邊洗刷的聲音也沒有了,有幾次半夜隱約聽見洗衣聲,便趕緊坐起來,窗外似乎什么都沒有,黑暗裹挾著黑暗。也有很多次去河邊,河水已經(jīng)冰涼刺骨了,我仿佛聽見身后有一個細細的聲音說——要開學了吧。然而,沒有,沒有王彩虹。
王彩虹真的從小王莊消失了,除了那棵懸鈴木依舊立在井邊,樹上已經(jīng)掛滿了果子,由綠轉(zhuǎn)紅,掩藏在葉子的闊大之下。我也站在石子路上向遠處看,遠處,沒有盡頭,我不知道王彩虹去了哪里,去了遠處,去了她每天眺望的遠處。一個人離開一個村莊,不是死亡,而是私奔,以這樣一種方式否定自己的前半生。我突然有些激動,甚至感慨,大概因為我再也見不到王彩虹了。
再后來,關(guān)于她的話題越來越少了,像是遠處的鞭炮聲,愈發(fā)依稀。陳大鳳也不再關(guān)心這些了,春節(jié)快要來臨,小王莊的人都忙碌起來,洗被子,撣塵,蒸饅頭,投身在迎接新年的瑣碎之中。
我也把那扇窗戶用報紙糊了起來,不再看向窗外——那些依舊飛揚的塵土,沉默的井,懸鈴木,都被報紙隔絕在外。好像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在前進,小王莊又回到一種平靜中去。
5
春節(jié)前夕,下起了一場大雪,厚厚實實的,把整條石子路都覆蓋了,鞭炮的紅色屑末炸在白色上,輕浮得很。對聯(lián)也被雪打濕了,寒冷裹挾而來。人們躲在各自溫暖的家中,圍著火爐,嗑著瓜子,談?wù)撝^去的一年和將要到來的一年。
這是小王莊最安閑平和的時刻,剛剛過完春節(jié),樹木和窗戶上還貼著紅色的吉紙,遠處有鞭炮聲,像冬雷似的,間或就沉悶地炸響一下。
雪讓一切都安靜下來,路上偶爾會出現(xiàn)一兩串拜年的腳印。路與田野連成一片,白茫茫的一直伸向遠處。突然,白茫茫中出現(xiàn)了一個黑點,黑點在移動,并且越來越大——是王彩虹。她走得并不快,低著頭,腳在雪地上深一處淺一處的,腳印連接起來,像一根線,像是她吐出來的,又像是拖拽回來的。這讓人想起拖樹的那天,她也是這樣緩慢而平靜地穿過小王莊。
王彩虹回來了,在一個新年的大雪之后,她的回來沒有像她的離開引起大家的興趣。沒有人問她關(guān)于外面的事情,也沒有人多看她一眼,好像小王莊的人突然變得不那么好奇了——小賣部里閑聊的人仍然聚在一起,談著牲畜、莊稼,以及莊外的事。
她也去小賣部買東西,鹽或者醬油,幾乎不開口說話,把油壺擱在柜臺上便在一旁低頭等著。她臉上的法令紋像兩片細柳葉,顏色深了,嘴角偶爾動一下,柳葉也輕輕動一下。閑聊的人聲音沒有矮下去,依舊高亢地談?wù)?,這些聲音和她無關(guān),似乎又和她有關(guān),像無數(shù)的箭在周圍撲閃。王彩虹看著油壺被拿過去,接在油口上,手柄上上下下一陣,也滿了。屋子里人也不算多,但感覺擁擠,聲音把屋里都填滿了,傳神地講,夸張地笑……一點空隙都不留,好似不小心都會撞上去,王彩虹站在這片聲音里,一動不動地。
我似乎也害怕聽見關(guān)于她的消息,害怕聽見她的聲音——當然,也沒能聽到,她很少去河邊,即使遇見,也是沉默著。她站在我的身后,等我從水板凳上下來。她把頭低著,一眨不眨地看著水面,河岸上有風吹來,間隔發(fā)出一兩聲尖銳的響聲,我洗得很慢,籃子不停地在水中來回翻動。菜被我反復(fù)搓洗,直到一些葉子打著旋飄走了才停歇下來。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希望等待中的王彩虹開口說話,和我說話,一句話也行,像去年夏天說的那樣——要開學了吧……真好——然而一次都沒有。我從水板凳走出來,她便讓到一邊,等我走開了,才抬腳站上去。我走上岸,突然聽見身后一串聲音,以為她對我說話,趕緊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并沒有,她的腦袋恍若要低垂到水面上去。
陳大鳳沒有再把晾衣繩系到懸鈴木上去,她從北窗棱上繞到電線桿,再從電線桿繞到西窗棱上,床單和衣服曬得滿滿的,將整個北面都遮擋住了。床單北面的那個世界變得悄無聲息。
我再一次看到王彩虹時,是在村北的地里。那時早晨,我一如既往地去跑步,天空還不太透亮,渾濁而湛藍。已經(jīng)有人下地干活了,三三兩兩的,像散落在地里的豆子。我突然看見了王彩虹——豆子中的一粒,在灰黑沉悶的大地上,她仍是那副模樣——低著頭,腰躬著,手里的鐵锨不停擺動,像是要挖出什么——這使我想起那天栽懸鈴木的樣子,現(xiàn)在,她仿佛要把自己栽到地里似的。
6
正月很快就過去了,但寒冷還沒有走,風整日游蕩在樹梢和田野上,發(fā)出各種怪戾的聲響。這個春天風很多,多得無處消解似的,路上終日塵揚煙飛。
又一個周末,我讓陳大鳳用一塊舊床單把北窗蒙得嚴嚴實實,一絲灰塵都吹不進來,還有光,也被阻擋在外,我不愿再對著窗戶向外看,即使一點點光影都使我難過,灰塵的肆虐,風的尖叫,以及大風過后的巨大沉默……我把腦袋蒙在被子里睡覺,似乎這樣就聽不到任何聲音,但常常又會從夢中醒來,好像一些似有似無刨地的聲音、洗刷聲出現(xiàn)在耳邊,我甚至在夢里聽見王彩虹說話,像在河邊時那樣,說著“真好”——我還看見她從河岸往回走,一直走到井邊,走到那棵懸鈴木下面,她穿著一件像雪一樣的白色衣服,拿著一根像雪一樣的白色布條,她把布條掛在懸鈴木的枝椏上,不緊不慢地打著結(jié)——就像她不緊不慢地穿過小王莊一樣。白色布條變成一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她把頭伸過去,這樣看起來蝴蝶像在她的臉旁飛了起來。她白色褲子下的白色鞋子,突然用力一蹬,凳子倒了,她的腳離開地面,也像一只蝴蝶飛了——我猛地從床上坐起來,被剛剛的夢嚇出一身汗。
天已經(jīng)亮了,有光涌進來。我急忙走出門外,向路北看去——沒有白色衣服和白色布條,也沒有王彩虹,一切都靜悄悄的,只有那棵懸鈴木倒在井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