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
摘 要:在《紅樓夢》中,“詩意地棲居”著一位奇女子——林黛玉。她才華橫溢,敏感多思,脫俗不凡,毫不造飾,自然地表現(xiàn)自我。因為奇特的身世,與眾不同的情思,“孤標(biāo)傲世”的個性,加之一顆赤誠的“詩心”,所以無論是她的生活還是詩詞都詩意盎然,因而林黛玉的生活詩化,情感詩化,行為詩化,她就是詩意的存在。
關(guān)鍵詞:詩意地棲居 《紅樓夢》 林黛玉
海德格爾以“詩意地棲居”表明一種無功利、真實無束的生活狀態(tài),以及對自由向往的內(nèi)在意識,指人對生活理解把握后,保持內(nèi)心的安詳、和諧,對詩意生活的憧憬與追求。它是人靈魂深處的存在,超脫塵世,追求自由的精神境界;渴求“理想世界的永恒,是精神生命的清澈”。
劉再復(fù)在《紅樓夢悟》中說:“詩意棲居的形式卻很稀少,它是向往,并非現(xiàn)實?!倍苎┣蹍s使詩意“棲居”有了具體的存在形式——大觀園,并讓他所珍愛的一眾女子“棲居”其中。換言之,大觀園呈現(xiàn)的詩意棲居是詩人的國度,國度主體全是詩意的生命。在這個“詩國”里的林黛玉,更是詩意的存在。
一、詩意之居——仙境別紅塵
林黛玉的前身本是一株絳珠仙草,生活在“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因得神瑛侍者灌溉之恩,故在其下凡后要“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而后在大觀園中,林黛玉所選居處瀟湘館,是元妃省親第一處行幸之所,題匾為“有鳳來儀”,在頌圣同時也暗示了黛玉棲居之所的不俗。小說中多次對瀟湘館的環(huán)境進(jìn)行描寫:
忽抬頭看見前面一帶粉垣,里面數(shù)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眾人都道:“好個所在!”于是大家進(jìn)入,只見入門便是曲折游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兩三間房舍,一明兩暗,里面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幾椅案。從里間房內(nèi)又得一小門,出去則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后院墻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墻內(nèi),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第十七回)
只見鳳尾森森,龍吟細(xì)細(xì)。舉目望門上一看,只見匾上寫著“瀟湘館”三字。寶玉信步走入,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第二十六回)
先到了瀟湘館,一進(jìn)門,只見兩邊翠竹夾路,土地下蒼苔布滿,中間羊腸一條石子漫的路。(第四十回)
黛玉選中瀟湘館作為自己的居所,是中意這里的曲欄、梨花、芭蕉、翠竹、蒼苔,石子小路,清凈深幽,詩情畫意??梢哉f,主角住處的布景往往是其性格的表現(xiàn),“一個人的房子即是他自己的一種伸延”。因此,“不論是外面的庭園布置、花草,還是室內(nèi)裝置都在配合這幾位主角的性格,襯托得他們更形凸出”。
裝點瀟湘館的花木是梨花,它潔白、素凈、神圣、高雅,所謂“梨花淡白柳深青”(蘇軾《東欄梨花》),它從側(cè)面表現(xiàn)出林黛玉的孤傲自尊。芭蕉是愁苦的象征,多和離愁別緒、孤獨愁苦情緒有關(guān),雨打芭蕉,哀怨凄苦,但也詩情無限。而竹“不隨夭艷爭春色,獨守孤貞待歲寒”,象征著傲岸不屈、挺拔倔強、正直高潔、出塵脫俗的文人品格,同時,娥皇、女英淚灑瀟湘竹的神話也使得“竹”有了更強的詩意。黛玉“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更覺幽靜”,正說明她詩意的眼光,適合詩意地棲居??傊?,從居所的庭園布置、花木栽種來看,瀟湘館顯得恬淡安靜、凄苦哀怨,但又詩意盎然。
同時瀟湘館室內(nèi)布置也充滿詩意,“窗下案上設(shè)有筆硯,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難怪劉姥姥要說“這必定是哪位公子哥兒的書房”。書和筆硯表現(xiàn)了林黛玉超群出眾的閨閣詩人的才能和氣質(zhì),也使她區(qū)別于一般的塵俗女子。林黛玉獨具慧眼詩心,品味高雅,文化修養(yǎng)極高,加之內(nèi)心敏感,情感豐富,她的居所可謂“仙境別紅塵”,連室內(nèi)陳設(shè)都有翰墨之香,充滿詩意,因此瀟湘館也是“林黛玉這個富有詩人氣質(zhì)而又有著豐富內(nèi)心世界的典型形象的有機組成部分”。
二、詩意之情
(一)處事的率真隨性——孤標(biāo)傲世偕誰隱
林黛玉身世悲慘,她有先天不足之癥,因父母早喪,寄居賈府,孤苦伶仃。加之心思玲瓏剔透,敏感多思,缺乏歸屬感和安全感,“孤高自許,目下無塵”,天性尚自然, 富有詩人的敏感氣質(zhì),做事不權(quán)衡利弊,孤標(biāo)傲世,她的恣情任性被世人理解為“小性兒”。俞平伯先生稱黛玉直、剛、熱、尖銳、天真,因為“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所以對周瑞家的送宮花不滿;當(dāng)她以為送給寶玉的荷包讓小廝解去了,于是剪掉“費了許多工夫”才做好一半、準(zhǔn)備給寶玉的香袋兒。她用“小性兒”維護(hù)自尊心,維護(hù)自己的人格尊嚴(yán)。
林黛玉有著詩意的情懷,她有極其自然,毫不矯揉造作的生活狀態(tài),能任自然地生活。她的“詩意”不矯揉造作,更不刻意而為,以自我對生活的獨特感悟,自我的想法為人處世。她追求“詩意”的自我存在,真正地“棲居”在詩境之中。
(二)詩意愛情——暗灑閑拋卻為誰?
黛玉為情而生,亦為情而活。她用一生之淚,償一世深情。作為貫穿《紅樓夢》始終的寶黛愛情,有“木石前盟”的詩性開端。黛玉多愁善感,超凡脫俗。她看重精神契合、靈魂層面的溝通。在戀愛過程中,不重視功名利祿等物質(zhì)層面的俗物,從不勸誡寶玉走仕途。
《紅樓夢》中寫到湘云勸寶玉走“仕途經(jīng)濟道路”,一向?qū)δ贻p女子溫柔體貼的賈寶玉出語毫不留情:“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摈煊癫辉甘ピ娙说膶嶓w、本體,從不勸寶玉角逐權(quán)力、功名、財富。
林黛玉的行為語言,一是淚,一是詩。寶黛初見,即“淚光點點,嬌喘微微”,當(dāng)探春提議以“瀟湘妃子”為林黛玉詩社別名時,大家聽說,都拍手叫妙。林黛玉卻低頭不語,可見黛玉默認(rèn)了探春“愛哭”的說法。
因為愛深沉專一,所以黛玉將寶玉當(dāng)作自己生命中、精神上的唯一寄托,也希望能得到對方全身心的回報,這種期許執(zhí)著浪漫,卻不夠現(xiàn)實。黛玉對感情的要求“十分挑剔、十分多心,不能容忍、不能冷靜對待哪怕是最微小的一剎冷淡和疏失”。所以一旦她與寶玉中間有了誤會,她就自傷自憐,自嗟自怨,使超出世俗戀愛婚姻的詩意化愛情,早已注定黛玉“淚盡而逝”的結(jié)局。
三、詩意之為
(一)詩意葬花——一凈土掩風(fēng)流
黛玉葬花,在《紅樓夢》中有兩次描寫。
寶玉一回頭,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dān)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內(nèi)拿著花帚。寶玉笑道:“好,好,來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這里的水干凈,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臟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干凈?”(第二十三回)
話說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見餞花之期,正是一腔無明正未發(fā)泄,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便隨口念了幾句。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嘆;次后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第二十八回)
愛花之人,見到春光流逝,不免感傷痛惜,感慨傷懷。而黛玉的愛花卻是通過“葬花”得以體現(xiàn)?!霸峄ā钡男袨?,非人人能想到,出色不俗的寶玉不忍踐踏滿地桃花,也只是將花掃起來,抖入池內(nèi),任其隨波逐流。唯有黛玉,也只有黛玉懂得落花真正潔凈的所在。她對寶玉說:“撂在水里不好,你看這里的水干凈,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臟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彪S后提議:“不如裝在絹袋里,拿土埋了,日久不過隨土化了。”
在黛玉而言,葬花的行為是詩意的,也是避免花被糟蹋的一種真正潔凈的方式,是杜絕花與世俗丑惡世界、臟臭俗人接觸的方法,因此看到落紅滿地,感花傷己,乃荷鋤葬花,借吟“葬花吟”來抒發(fā)感慨,以遣愁思。葬花是她對自我不幸命運的一種哀嘆和無奈之為,她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在暮春時際,花雖凋零漸落,無所歸依,甚至可能無法避免被踐踏的命運,但花尚有“我”葬,得以保持最終凈潔??墒亲约旱拿\如何,一旦紅顏老去、生命終結(jié),誰又會為之傷痛?“一凈土掩風(fēng)流”,她以葬花的行為保全了花的凈潔。同時以花代己,用葬花的行為表現(xiàn)另一種對自我的愛惜與對現(xiàn)實的無奈。在她心目中:“人與花無分,人與詩無分。人便是花,花便是人;人即詩,詩即人,全是真生命?!?/p>
(二)詩意詩作——堪憐詠絮才
有“詠絮才”之稱的林黛玉,具有獨特的詩人氣質(zhì),是大觀園眾多詩性女子中的佼佼者。在詩的王國里,林黛玉豐富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得以展現(xiàn),她的出眾的詩才得以突顯。
在“香菱學(xué)詩”一節(jié)中,黛玉說:“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之后評價香菱所作詩作措詞不雅或過于穿鑿,可見她反對詩歌語言凡俗不雅,同時也不贊同刻意牽強地認(rèn)為“意”才是詩的靈魂所在,作詩更應(yīng)注重意境的深遠(yuǎn)。而她推薦給香菱學(xué)習(xí)的詩人,不管是王維、李白、杜甫,還是陶、謝、庾、鮑等人,大概因為他們的詩作堅持自我,沒有絲毫矯飾做作,所以才能入黛玉法眼。真摯自然,情感深摯,而這恰巧是林黛玉的一種詩性選擇、詩性理念。
當(dāng)探春偶結(jié)詩社的想法得到眾人響應(yīng)后開社時,以《詠白海棠》為題,黛玉所作《詠白海棠》“碾冰為土玉為盆”詩,既表現(xiàn)出了海棠花既有梨花的雅潔,更有梅花的幽香。夜色已昏,卻“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fēng)夜已昏”,超凡脫俗,遺世獨立。
而后史湘云再邀一社作“菊花詩”,眾人作畢,林黛玉所作的三首竟完占三甲,《詠菊》:“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fēng)說到今。”大概要算隱逸世外的陶淵明最能知曉菊花孤傲貞潔的情操,菊花因陶令而得高風(fēng)之評,陶令因菊花而得所慰藉,菊花與陶令惺惺相惜。此處滿懷“秋心”的不只是菊花,更是林黛玉,菊花已與她融為一體,有欲仿效陶淵明追求高風(fēng)亮節(jié)的期盼?!秵柧铡穭t更進(jìn)一步刻畫菊花與眾不同的高潔個性。林黛玉內(nèi)心情感豐富,有詩性氣質(zhì),所以她問菊花:“孤標(biāo)傲世攜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孤高傲視的菊花,隱居田園,但相伴為誰?為何開花如此之遲?在庭圃之中,有沒有感受到霜露寒冷,孤獨寂寞?在大雁南歸、秋蟲淺唱時,是否會思念著什么人?她用一顆獨特的“詩心”,借問菊表現(xiàn)出詩意的孤獨、詩意的寂寞。林黛玉在《菊夢》中伴菊睡去,逃遁于塵世之外,醒后籬畔清冷,并不羨慕莊生蝴蝶式栩栩然的自得解脫,卻記掛陶令舊盟。詩中那些斷續(xù)清冷的夢境,其實是詩人對現(xiàn)實世界的拒絕與逃遁。林黛玉疏離于現(xiàn)實世界之外,活在內(nèi)心構(gòu)筑起來的自我精神世界中。林黛玉有和菊花相似的堅貞高潔的精神氣質(zhì),她借菊花詩任自然地表現(xiàn)個體的性靈。
作為詩化了的人物,林黛玉用滿腔的熾熱與真誠,全身心地投入詩歌創(chuàng)作中,她的生活和詩意融為一體。她刻意疏離、逃遁于現(xiàn)實世界,顯得與周圍的世界格格不入。《葬花吟》是林黛玉對生活的獨特感悟:見到滿地落花,想到自己身為女子不能主宰命運,如泣如訴地書寫了滿腔的悲憤辛酸。詩情哀傷凄惻,又有不平孤傲之氣。她控訴了冷酷無情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出不甘屈服的孤高自傲,滲透著她對自身遭遇和命運的哀嘆;為追求理想與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抗?fàn)?,表現(xiàn)出獨抱高潔的高貴品質(zhì)。黛玉保持著自我的心靈與精神與外在現(xiàn)實世界的距離,她以詩句抒發(fā)內(nèi)心深處的真情實感,呈現(xiàn)她的不平與悲傷,表現(xiàn)出對詩意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劉小楓說:“詩是存在的歌唱,生命本身的言說。詩的語言原初、直接地使生命形式和體驗形式成為言語,使人的存在精神性地轉(zhuǎn)化為透明或渾濁?!倍主煊裾怯迷姼鑱硌哉f自己的本真生命,為自我的存在歌唱。
四、結(jié)語
林黛玉才華橫溢,敏感多思,脫俗不凡,毫不造飾,能自然地表現(xiàn)自我。因為奇特的身世、與眾不同的情思、“孤標(biāo)傲世”的個性,加之一顆赤誠的“詩心”,無論是她的生活還是詩詞都詩意盎然,她的生活詩化,情感詩化,行為詩化,她以詩性的情、行、言做到了詩意地棲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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