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佳佳
是身不堅,依蘭水沫,是身常壞,芭蕉之樹。
新來的小施正在院里掃落葉。歐陽教授在籬笆外就喚起來,莫掃,莫掃。
歐陽教授晨練回來,臉還有些紅。他背著手走進來,抬頭看大楓樹,幾葉飄零,又到秋天了。他對著階前的空地發(fā)呆,從年初開始,歐陽教授就打算在階前種一株芭蕉樹。當(dāng)然,午睡的夏天,看芭蕉葉分一抹綠是愜意的,夜晚聽雨打芭蕉,更是要與古人對話了,但歐陽教授皺著眉,在另一些事上思量著。小施放下掃把,提著撮箕走出去。一部自行車騎過來,打起鈴鐺,有些嘶啞的叮叮聲。她閃到一邊,側(cè)頭望去,矮籬內(nèi),歐陽教授一身白布襯衣,踏著微黃的落葉,秋光在他身上明亮。小施也發(fā)起呆來,不掃還真是挺好。
這兩間瓦房是民國留下的。旁邊還有幾間,不過沒人住,倒是成了幾只野貓的宅院。它們蜷伏墻頭,慵倦地享受太陽。有人經(jīng)過,它們也懶得挪移,只是微微睜開眼,日光下,瞳孔縮成一縫,散毛隨風(fēng)搖擺幾下,算是它們保衛(wèi)領(lǐng)土的警告了。
余先生過世后,歐陽教授執(zhí)意搬了進來。妻子不愿意,說是晦氣。他說沒人嫌老師晦氣。他搬進來的第一樣?xùn)|西,就是余先生的照片,黑白的,擺在書桌上,旁邊伴一方歙硯?,F(xiàn)在,歐陽教授又一個人住了,陪著那張照片。
吃過早餐,有人進院來,把歐陽教授迎上了一輛霸氣的路虎車。車有點高,那人攙了一下,歐陽教授才爬上座位。出城外,車停在一個農(nóng)家小院,可望遠山,門口寫著“逸廬”。一身苧麻衣的錢總迎了出來,舉著肥潤的手掌作揖:“可把您老盼來了?!?/p>
進屋,一塊巨大的和田玉原石橫臥在那里,前面還聳著一根石化的木枝。蹲在地上的青黑色石頭獅子,顯得有些委屈,似乎這位置辜負了自己的身價,癟嘴頂著一頭灰,靠在一個缺了邊的陶罐身邊。后面擺了一副觀音唐卡,旁邊緊挨著一副瀟湘云水圖軸,上面蓋了無數(shù)個紅章,像被人吐上很多生橄欖渣。
歐陽教授坐在茶臺邊,打量著滿屋的“雅物”,手指不覺在膝上敲起來,密集而雜亂,再看向泡茶小妹的手,進行著各種高雅的儀式,不停在茶盞間翻來覆去,好像要從里面變出一只鴿子。錢總軟倚在紅木榻上,把弄著手腕上的蜜蠟手串,“我這人啊,就好點清玩,不像我那些朋友,成天喝酒唱歌,剛從酒桌爬下來,又爬上麻將桌。說不好聽,那叫俗?!焙攘藥妆?,為了證明自己的不俗,錢總讓歐陽教授指點一下書法。書房里,磨盤大的硯臺,上面結(jié)了厚厚的墨痂,裂出一條縫,討水喝的樣子。旁邊的筆洗足有臉盆大,歐陽教授確認了一下,比他用的臉盆要大。錢總鋪開一張紙,“這紙好,老紙,已經(jīng)沒火氣了,潤墨?!弊詈竽恰澳弊终f完,嘴里還悠出幾口氣,在屋里回味了幾秒鐘。錢總的表情很滿意,似乎自己也被這雅致的表述感動了。
寫了幾幅字,錢總面帶神秘,說最近收了一套寶貝,要讓歐陽教授見識一下。歐陽教授戴上眼鏡,看著畫面徐徐展開,“噢,石濤的!金山龍游寺冊頁。”他又湊近了一些,貪戀地順著每一條線、每一筆皴擦游移。生命純是一種欲望,他藐視這說法,用他文化人的清高,“那是貶低了生命”。而此時呢,他的眼里全是欲望,企圖把躲藏在山石里的美攫取出來。眼光騰挪了很久,詫異起來,為什么總是難以聚焦。手也跟著焦躁了,急速地翻動后面的圖案,直到最后一張,緊張的肩松了下來。他摸了下臉,竟然有淚。
“應(yīng)當(dāng)愚還是不愚?”余先生曾問過。
那晚,余先生穿著那件舊毛線背心,手里舉著一本《論語》,就這么問他。歐陽剛讀研究生,已經(jīng)給自己規(guī)劃好了學(xué)術(shù)道路。第一年要通讀中國典籍,打通文史哲的界限,第二年縱覽西方經(jīng)典,吸收中西文化精髓,第三年只沉思,什么也不做,第四年創(chuàng)制出屬于自己的藝術(shù)思想體系,他這樣跟宿舍好友描繪,手里拿著一條長長的書單。好友躲在上鋪的蚊帳里,正偷偷啃著一根玉米,伸出頭來,繼續(xù)咀嚼著,指著書單的第一排,讓他先把這排書讀完再來吹牛。后來這位同學(xué)當(dāng)上了農(nóng)業(yè)龍頭企業(yè)的老總。同學(xué)聚會上,他拍著歐陽教授的肩膀,“大教授,書單上的書都看完了嗎?”回家后,歐陽教授找出那張書單,發(fā)現(xiàn)還沒有完成四分之一。但那時,他年輕得像破土而出的春筍,正要向上舒展,不要彎曲著面對世界。孔子說顏回在自己面前顯得很笨,總是不發(fā)表意見,后來才發(fā)現(xiàn),顏回能很好地闡發(fā)老師所教,原來顏回并不笨。歐陽教授很不屑,這表面是尊師,實際只是老練的圓滑,甚至缺少文人最起碼的誠實。余先生長嘆了一口氣,“死之將至,我卻還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么活。我才是真愚吧!”余先生那時已確診為胃癌。
“怎么樣?”見歐陽教授激動得流下眼淚,錢總感到得意。當(dāng)然,他更希望歐陽教授評估一下收藏前景。去年,錢總到日本淘了一批古籍書,歐陽教授找出一本宋版書,還是公文紙本。錢總興奮得幾晚沒有合眼,用紫檀盒子裝好,擺在枕邊,“能買我們這套別墅了?!彼麑掀耪f。
“畫得不錯?!睔W陽教授回答。
這似是而非的評語,拔去了錢總的底氣,他有些急了,“這畫得不錯,當(dāng)然不錯,石濤的畫還會差,你看看這筆墨。”
歐陽教授不想擺弄那些術(shù)語,就試圖說明,他并不是因為激動而流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流淚,就是那樣一種剎那感應(yīng),所以那個時候,他才明白石濤所說的內(nèi)在感受。幾百年了,隔著靜流的時間之河,這感受一直等待在那里,只等觀者打開畫卷。
“而前面幾幅,我看到什么呢。我只知道畫得不錯,筆法精到,不露痕跡。但這筆是尖的,氣是弱的,神是散的?!?/p>
“你是說這八張畫,只有最后一張是真的?”這下錢總要哭了,想到自己為這冊頁付出的代價,“那可是一塊整料,”他在心里哀悼著那張海南黃花梨大床。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你看這有收藏印,還有……還有專家早就公認的,你一個人說了可不算?!卞X總堅決反對歐陽教授的獨斷。
說是不信,錢總還是很沮喪,告辭的時候,嘴比石頭獅子還要癟。當(dāng)然他不忘遞過來一個紅包,說是感謝歐陽教授的。歐陽教授推了,說我就是來看畫的,不是給你鑒定的。
錢總突然想起,上次答應(yīng)幫忙給余先生出全集,后來有事忘了,做人還是要有信用,現(xiàn)在馬上叫人去辦。歐陽教授邁出的腳收了回來,走過去特意跟錢總握握手,“這前面幾張雖然是仿品,但這是張大千仿的,所以還是很有價值的?!?
余先生全集的事有了著落,歐陽教授看著遠山,覺得像先生的一幅云山圖,整個畫面皆是空蕩的霧氣,深處僅有小山一痕,落款是“愚翁”。要說愚,先生倒真有點愚。也許是一輩子未婚,老來脾氣就有些古怪。每天清早,他準(zhǔn)點起身,順著小路往西北角走,那里有個小院,院里種了一株芭蕉樹。這芭蕉樹是個怪物,別人都這么說。北方這么冷的天,居然不會凍死。冬天,主人在它身上纏些稻草麻繩。到了春天,又新發(fā)蕉葉,綠蔭如故。余先生圍著小院踱步,不急不徐。人們說,他是想著芭蕉樹下的佳人,好像仿照另一個民國的老故事。早些年,院子里的人都還在。院里那位男士聽著余先生的腳步聲起床,并在先生到達窗邊的一刻,準(zhǔn)時向太太請安,附上一句,“還是我最愛你”,與院外的腳步聲暗自較量。等到院里的兩位都已不在,院外的腳步聲還執(zhí)意響起。那天,芭蕉樹也死了。余先生站在那里,路人聽到余先生說,“還是我最愛你”。那以后,余先生經(jīng)常畫水墨芭蕉,寥寥幾片殘葉。
回來后,歐陽教授打開電腦,繼續(xù)修改書序。有些資料要查找,他站起身,從書柜翻出一本舊書,里面夾著個信封。他想起來,這是余先生留給自己的《勤禮碑》拓片,可他早就不記得放在哪里了,跟架上很多書一樣,只在放置時得到他手指的眷顧。他忘了關(guān)電腦,展開拓片仔細玩賞,以前他一直以為印刷的圖片跟這差不多,今天他看出來了,拓片保留著原有的一種感覺,一種很模糊卻又真切的神采。就像他對著余先生的照片,時間久了,會覺得陌生。而他想起先生時,對著頭腦里的那個影像說話,倒感覺更加親切了??蛇@親切有那么真實嗎,每次他要定下來努力捕捉那影像時,一切卻消失了。
第一次到先生書房,他給鎮(zhèn)住了,是那塊丑石鎮(zhèn)紙嗎,擺在桌上,幾塊麻點,像個佝僂的老人,還是那滿柜泛黃的書,在看不見的深淵里給他搭出一條軟藤。有的人就像生活在故事里,故事外的人張望著,那是一種讓人無所適從的浪漫,他愿意停留。
有時,先生會教他磨墨,看似簡單卻不易做好,指掌與墨條的力量很微妙,否則就聽不到那極富節(jié)奏的款款聲。中秋節(jié),月色極好,人與物都泛著青瓷的釉光。家里曬的豆腐干,歐陽蒸了一碗,還帶了一壺黃酒。兩人在大楓樹下賞月。余教授難道興致好,用手拿豆腐干吃,喝了半壺酒,說起了國外的求學(xué)生活,還有那愛了一輩子的美人?!皩W(xué)問很好,性格要強,生氣時,她能用無錫話夾英語罵人”,先生看看自己的手,還有指甲,一切都很清楚。
“你們到底是……”
“那時約定,誰先畢業(yè)就先娶她。”
“那你比他慢了?!?/p>
“不是我慢,是他狡猾,玩了個花招。”
先生換了個話題,說起平生見過最美的月亮,在一處峽谷,兩谷之間生起一輪澄圓,“古人說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想起來,人生倒不一定是夢。夢總會忘記,而人生的一些記憶卻越來越清晰?!?/p>
“糟糕的是,我的記憶卻越來越不清晰了。”歐陽教授想起黃酒的味道,還有先生的面容,好像月亮落進水里的影子,水波蕩起來,一切混淆起來,成為模糊卻依然美麗的影像。只有一處,那白色,過于清晰。歐陽教授慌忙跳格,書序還應(yīng)該加上兩點,論述一下余先生的理論創(chuàng)新。
妻子來了,帶了一包雜糧粉,還有核桃和紅棗,囑咐歐陽教授早上用開水沖泡。
“可不能再吃方便面了。”
歐陽教授被看穿了秘密,露出青年學(xué)生才有的靦腆笑容來,“就吃過一兩回。”前年,兒子生了小孩,妻子搬過去幫著帶孩子。他不愿跟過去,走進兒子租的那間兩居室,他總覺得有點不安。
“兒子讓你搬過去,反正你也要退休了,聽說這些老院子都要拆了?!?/p>
“等拆的時候再說吧?!?/p>
他想起兒子辰昊的話,“爸,你不能只活在一個概念中?!?/p>
“概念?這是個什么概念,自以為活在古代,模仿著高人逸士的言行,其實是妄想癥,是不合時宜?”歐陽教授可不認為自己是老古董。雖然平時寫書法,但他早就用電腦寫文章了,微信朋友圈上比較活躍,時常發(fā)些感悟心得。學(xué)生們那些新鮮玩意,他也感興趣,書桌上的熒光筆、立式書夾都是學(xué)生幫著網(wǎng)購的。那天學(xué)生還送了一包新加坡的方便面,包裝袋十分誘人,擺著幾只帶咖喱醬的大蝦,畫風(fēng)濃郁,逗惹起嘴里無數(shù)味蕾。歐陽教授迫不及待把姜黃與奶白兩種顏色擠入面湯,隨手拿起一本書,壓住面碗,讓面餅充分受熱。這時,辰昊來了,看著他那碗古怪的方便面。而他們的談話絕不會從這碗方便面開始,他們經(jīng)常沉默,交待一些必要的事情,或者展開一些不那么激烈的爭執(zhí)。爭執(zhí)的時候,他看著辰昊的眼睛,里面是一個生了綠毛的古董,還只是一個古董盒子。
辰昊五歲,歐陽教授給他一只毛筆,讓他在報紙上涂抹,漸漸兒子能在描紅格上寫出像樣的橫豎了。先背誦《聲律啟蒙》《幼學(xué)瓊林》這些,再慢慢進入到四書,他想象著那份宏大的書單,可以在兒子這里完成了。但辰昊開始心不在焉了,“云對雨,雪對風(fēng),什么時候讓我學(xué)武功”。兒子嘴里的“學(xué)武功”就是玩游戲機,每個孩子都著迷,游戲機可以連接到電視,還有一個操作手柄,控制著屏幕上的英雄拳腳生風(fēng)。兒子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開游戲機,歐陽教授分明記得,他以前回來是寫毛筆字的?,F(xiàn)在,兒子正緊張地扳動手柄,“側(cè)踢,側(cè)踢,連環(huán)腳加旋風(fēng)腿,過關(guān)!”歐陽教授看到一個未來的武功高手,一個插著褲袋在街頭游蕩的影子。他恐懼,后悔應(yīng)該答應(yīng)兒子,用一個月不吃零食的承諾,買來那臺游戲機。兒子回來,發(fā)現(xiàn)電視機旁的寶貝不見了,換成了一摞厚厚的字帖,像是一座紀(jì)念碑??上?,這是代表歐陽先生失敗的紀(jì)念碑。兒子在找遍家里每個角落后,把那座紀(jì)念碑打翻了。歐陽教授的火氣上來,揚著手要打,可這張臉,他嚇了一跳,這分明是自己的臉,那有些高低不對稱的眉毛,現(xiàn)在扭成了憤怒的“一”字,像康有為的碑體書法。
辰昊不再拿毛筆,后來改學(xué)素描,大學(xué)選了建筑設(shè)計。歐陽教授曾試圖跟兒子拉近距離,他知道兒子喜歡德國建筑師密斯的風(fēng)格,看兒子做設(shè)計圖的時候,他湊上來說,那位建筑師的理念其實跟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很接近。辰昊干咳了幾聲,好像被歐陽教授的陳年氣息嗆住了,又好像努力在咳走訕笑,稱那是“一種懶惰的附會”。兒子跟自己對話時,總帶著些譏諷的語氣。歐陽教授不甘心,提起毛筆,演示了一下黑白的簡潔優(yōu)雅。
“可這與生活無關(guān)了。以前的人用毛筆寫文章,你現(xiàn)在是用電腦寫文章。你現(xiàn)在用毛筆不過是個空洞的概念?!睔W陽教授腦中那么多圣賢之語,竟然卡住了?!澳阋郧袄细艺f什么書法之道,我也不反對他們的優(yōu)美,但那是屬于過去的優(yōu)美了。現(xiàn)在真要有道,那也是打字之道、開車之道,不是你那些虛無縹緲的道。難道我們就不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找到道嗎?你看我現(xiàn)在打字,都要打出韻律了,再打打就氣韻生動了。開車嘛,開得熟練了,開出文化了,說不定就像你們這些人說的,身心俱忘了?!背疥粠е鴦倮叩淖藨B(tài)。
父子的沉默讓房間的陽光格外刺眼,歐陽教授這才注意到壓面碗的那本書,是一本《周禮正義》,上面濺了滴面湯,暈開一小塊難看的黃漬?!斑@才是我的生活場景嗎?”歐陽教授體會到一種真實的不堪,自己就是一本被蟲蛀壞的書。
歐陽教授心里也愿意聽兒子的數(shù)落,有時他也會覺得是自己錯了。前幾年,兒子結(jié)婚買房,首付款還差四十萬,歐陽教授和妻子清點了全部存款,還不到二十萬。兒子低著頭領(lǐng)來一位朋友,帶著一幅畫,“能不能給個鑒定意見,你是權(quán)威,說了就算?!眱鹤拥难凵窭镉袩o奈、懇求,為另一種自尊降低自尊。歐陽教授突然明白了,余先生為什么會說自己“一無是處”。誰都想要理想地活,但那想法是從手握就散的沙土生出來的。如果存款上的數(shù)字多一些,就不會面對這種場景,如果面對這種場景,沒有那些無形的原則桎梏,他就會平靜地完成這一切,至少在現(xiàn)世里的完美。手在發(fā)抖,拿不起筆,他盡量低頭,不敢看兒子的臉。他知道這固執(zhí)是跟余先生學(xué)的,在個人世界里這當(dāng)然是高雅的姿態(tài),可現(xiàn)在,真像兒子說的,這只是多么空洞無力的概念。兒子沒有再說話,轉(zhuǎn)身走了。歐陽教授看向照片里的余先生,很想埋怨他兩句。心里又覺得痛,如果余先生為現(xiàn)實留一點余地,那么他不會過早逝去,而這意味著他可以完成畢生的心愿,寫完那三大卷的五代藝術(shù)史。而他在確診胃癌后,根本無力承擔(dān)巨額手術(shù)費用,只能保守治療。其實也就是開些止痛藥,那并不能緩解多少痛苦。在后人的閱讀中,這個生命最多留下一個簡介,最后一句“患胃癌去世”,這幾個字,讀者輕輕掠過,嘆息一句走得太早,而故事里那個人要用多少個痛苦的夜晚去完成記敘。
學(xué)生們想辦法幫余先生湊錢,有學(xué)生介紹了一位藏家,專門來買余先生的畫。先生有些為難,說自己只懂點水墨,怕是過于簡陋。藏家也不介意,請他畫一支墨梅就好。余先生下筆利落,也不暈染,單用筆勾勒,一支梅花就清清落落出來了。藏家品評了很久,說著清雅妙絕的話,眼神卻在猶豫。藏家自認也是懂文人畫的,圍著書桌轉(zhuǎn)了幾圈,指著一處小枝,請先生再添上幾朵,當(dāng)然,文人那種疏淡是要的,但不能太過稀疏,否則就有瘦瘠之感了。先生不動,擱了筆端水吃藥。藏家勸說了很久,得不到回應(yīng),臉上的笑容有點僵了,手伸過來捉住先生的手,往毛筆那里挪。一排墨汁濺上了藏家的臉,“你自己畫吧”。
余教授離開的那個冬天,那是個最冷的冬天。即使走在泥土里,也能隔著鞋感覺土地的堅硬。樹木冷作一團暗褐色,野貓也不知縮進哪處縫隙。
歐陽教授和余先生的侄兒輪流在醫(yī)院守著。余先生醒了一次,抓著學(xué)生的手,“那芭蕉樹還在嗎”?
“他已經(jīng)糊涂了。”旁邊的侄兒小聲說。
“我要回家?!庇嘞壬中蚜恕?/p>
一股勁風(fēng)迎面推過來,歐陽教授裹緊了圍巾,頂著風(fēng)向前跑。他要去找一輛車,把先生接回去。先生的侄兒也同意,已經(jīng)那樣了,讓老人回家也許更好。
后勤處長坐在辦公臺后面,沒有抬眼,沉思著某個重大的問題,“哦……先打個報告吧”。
“來不及了?你這情況是什么呀?!碧庨L站起身來,抽出支煙,用食指和中指間滑動著,好像很努力在想辦法,忘了點煙。
“他孤身一人,是不容易啊?!彼褵熡址呕亓藷熀校叱鋈柫藥拙??;貋頃r,他告訴歐陽教授,副校長開會,那臺小車已經(jīng)出去了。全校就兩臺車,一臺老拉達,另一臺大貨車。
歐陽教授不能放棄,哀求,“人都不行了,為什么不能接一下?!?/p>
“本來就不符合規(guī)定,你也知道的。余先生就是個講師,也不是教授,我已經(jīng)破例想辦法了,你怎么就說不聽了?!?/p>
他知道是自己不講理,現(xiàn)在他能講什么理,他只有一腔無力的憤懣。處長的話把這無力變成了有力,他生平第一次拍了桌子,扔了處長桌上的文件,并扯掉了處長別在胸口上的鋼筆。他稍微清醒了一點,看著處長發(fā)紅的臉,他的臉應(yīng)該更紅,像有烙鐵貼在上面,熱得讓他想撕下來。他開始跑起來,在下樓梯時被絆了一下。他轉(zhuǎn)過身朝那樓梯踢了一腳,嗓子里干啞地冒出一句,“我才不會死在你這樓梯上?!?/p>
他想起了表弟,這幾年改革開放,表弟開早餐店賣包子,現(xiàn)在買了一輛小貨車跑運輸。
“你讓我運個快死的人,哥,萬一死在我車上,我可怎么辦?你可別求我,我求你了,我給你下跪了,好不好?!?/p>
風(fēng)更大了,一根樹枝經(jīng)受不住,斷裂下來,砸在歐陽教授腳邊。他失魂落魄地走著,圍巾散了下來?;氐接嘞壬鹤樱氚严壬郎系恼掌瑤н^去。他的手扶著籬笆,沒有往前推,只是緊緊地攥著。竹片嵌進肉里,好像這種痛能減輕他的痛苦。
遠遠他看見余先生的侄兒,前傾身體,拉著一架板車。他感到慌亂,慌得要逃走。周圍突然變得寂靜,心臟跳到了耳邊,咚咚地起伏。他走近,板車上一片白,沒有下雪,那不是雪。心臟的鼓動加快,他用手抓住頭發(fā),蓋在眼睛上,又撥開一條縫,好像這樣才能固定視線。再走近,他看清了,那是一塊白布,覆蓋著什么。這時候,風(fēng)掀開一角,露出一簇白發(fā)。這一小簇白發(fā),雪白了整個天地,讓世界回到未始有意識的那刻。在開始之前,一切都沒有形狀,而一根稻草在燃盡的瞬間也不會改變形狀。先生回來了,可惜是閉著眼睛回來的。風(fēng)太冷,那簇白發(fā)微微顫抖了一下,每個生命就是這一點點的顫抖。
歐陽教授全身冰涼,膝蓋如折斷般,跪了下去,頭磕到地上,他聽到大地的抽噎聲。這是個最冷的冬天。
從發(fā)現(xiàn)第一根白發(fā),歐陽教授就開始拔,他害怕白色,看到就想起白布下的那簇頭發(fā)。年紀(jì)大了,這記憶反而更深刻。他在楓樹下坐一整天,看一片葉子如何掉落。走路的時候,他懷疑自己不是在前進,只不過是面朝著前方,后退著步子。在南方一個小院,他見到一株芭蕉樹,葉子黃了,全部垂落下來,樣子很難看?!斑@芭蕉好像專為了展示生命有多脆弱,”主人抱怨著,這樹特別好生長,但也容易死。
歐陽教授答應(yīng)幫一位名畫家寫畫評。第一眼看到畫面,他的眼珠馬上沉到腳底,不忍再看第二眼,他看不懂這后現(xiàn)代的水墨畫,但人家的畫值錢,剛從歐洲展覽回來,據(jù)說一平尺在十萬以上。就這一平尺,剛剛能夠蓋上余先生的臉。還有,這一平尺上,擺著一疊錢,他想給兒子買套房子。他開始參加一些畫家的研討會,努力找出一些好話,以理論的堂皇形式表達出來。對于批評,他比較謹慎,最后這些都變成一些溫和的希望?!拔也]有違背自己的原則,至少不會把假畫說成是真的。”歐陽教授自語,似乎要對余先生有所交代。第一次參加研討會,工作人員遞上信封。其他幾位熟練地放進褲袋。歐陽教授也學(xué)著他們往褲袋放,但偏偏今天這條褲子口袋淺,只放進去一半,留了一截在外面。這無疑讓大家都感到尷尬。歐陽教授走到角落,把信封拿出來,捏小一點,再塞進去。這下褲袋又鼓出來,像長在外面的一個腫瘤。無奈,他只好再次拿出來,縮進了西裝袖管里。在朋友的勸說下,他還買了一種高額的投資型保險?!翱梢粤粢还P給你兒子”,聽到這樣的話,他感到安定了很多。
他認真地思考過自己的變化,自己并不是個貪戀物質(zhì)的人,一碗方便面配豆腐干就很有滋味,日用品也是簡單為好。想到錢總那堆積如山的物品,那倒是一種受難,把人消耗進物品中。歐陽教授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些什么,僅僅需要給兒子買一套房子嗎?余教授的白發(fā)又染白了他的視線,他在心上發(fā)現(xiàn)一處過不了的關(guān),“我需要點尊嚴(yán),至少要尊嚴(yán)地死?!?/p>
高中同學(xué)大鵬夾著書法集來了,頭發(fā)留長了一些,穿著褐色對襟布衫。
“你從前不是賣保險的嗎?”
“我現(xiàn)在是書法家了。知不知道現(xiàn)在藝術(shù)才是最火的。”
歐陽教授這才知道,從前的很多朋友都成了書法家。大鵬倒是苦練了幾年,又結(jié)交了不少圈內(nèi)朋友,順理成章地上了幾次展覽。據(jù)他自己說,也算是小有名氣了。有個老板看上了他的字,覺得大氣周正,擺在家里聚財,便和他簽了協(xié)議,每年給三十萬,全部書法作品歸那位老板。大鵬開玩笑說,“有點像被包養(yǎng)了,可不能給別人寫字了。”“書法是什么,不過是心跡的震顫,是學(xué)養(yǎng)的流溢?!庇嘞壬脑捓鲜敲俺鰜怼KX得這固然不錯,可總要先讓自己站立,有一只自由的手可以握筆,歐陽教授希望自己不要那么迂腐。
大鵬帶歐陽先生去參加古琴雅集。歐陽先生發(fā)現(xiàn),好古之風(fēng)果然盛行,聽眾里有不少漢服美女,盤高頭發(fā),插了幾根金釵。他想起前幾天參加一位書法大師的雅集,幾位道袍美女開道,各執(zhí)一個花籃,向天空灑著花瓣,雅樂奏起,大師這才緩緩出場。相較下,琴師倒是清素,跪坐席上,凝神聚氣,正與古琴對視。大家期待了很久,他才悠然抬起雙手,輕放弦上。誰知人群中響起一陣手機鈴聲,壞了這清凈氣氛。琴師修養(yǎng)好,只當(dāng)作聽不見,再次起勢,右手挑抹了幾下,左手正要走弦,另一部手機響了,這次是唱歌,“可是,張士超你這個混蛋,你帶著姑娘,去了閔行,你到底把我們家鑰匙放在哪里了,你到底把我們家鑰匙放哪里了……”歌曲聲勢龐大,八音齊奏,八個聲部共鳴,還有人群中捂嘴的笑聲。琴師的指甲在弦上扣出一句慍怒,停了下來,竭力保持臉部清冷的表情,“琴為知音人,還是請你出去吧”。彈了兩曲,散了不少人,他們找到那位被驅(qū)逐者,“你這歌太牛了,什么歌,最近的那個神曲嗎?我也要下載來當(dāng)鈴聲?!?/p>
上午聽琴喝茶,下午聽琴喝茶,傍晚,歐陽教授碰到熟人買菜回來。對方很羨慕,說你這生活多好啊,天天聽琴喝茶,多雅致。
“差點給雅死?!睔W陽教授忍不住說了實話。
余先生的全集終于出版了,一共三本,包括他的論文集、詩文集,還有未完成的五代藝術(shù)史。研討會那天,正好是先生逝世三十周年,歐陽教授特意選了這個日子。
小會議廳坐得很滿,圈內(nèi)的專家?guī)缀醵紒砹恕!斑@比先生追悼會來的人多太多了?!北緛響?yīng)該高興,歐陽教授卻感到有點扭曲的失落。
發(fā)言自然也是熱烈的。有位老先生拿著話筒不愿放下,從莊子的藝術(shù)思想談起,結(jié)合“二王”書法精神脈絡(luò),還有蘇軾的文人畫傳統(tǒng),沿著千年的歷史數(shù)下來,一直傳承到余先生身上,最后還站起來即興詠了一首七絕。像喝完一壺好酒,他帶點醉醺醺的得意,擺擺衣襟,才挺著胸坐下來??斓轿绮蜁r間,還有一大半專家沒有發(fā)言,歐陽教授讓學(xué)生拿個鐘擺在桌上,到十分鐘就輕敲一下桌面。為節(jié)約時間,吃完盒飯,大家繼續(xù)研討。有的人撐不住,半張著嘴,悄悄靠在椅角睡著了。聽著他們或從容或激昂、或嚴(yán)謹或散漫的贊美,歐陽先生越發(fā)感覺羞恥,就像自己參加的無數(shù)個研討會一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耙苍S有的人,連先生的書都沒有翻過”。他知道這想法有些刻薄。但他分明記得,自己是感覺良好的,尤其會后,總有些人簇擁他,夸贊他的發(fā)言“精妙”“在古典底子里陶蒸出自己的氣象”。他的笑容不自覺冒出來,很想學(xué)著年輕人的樣子,伸出手來跟人家“give me five”?,F(xiàn)在,他苦笑了一下,原來最可笑的是自己。發(fā)言快要結(jié)束了,他掏出一張紙,前天寫好的總結(jié)發(fā)言稿,密密麻麻像爬著一群螞蟻,他念不出一個字。他把稿子折好,重新放回包里。
他站起來,舉起先生的一本書,封面有一半是白色的,“你們知道余先生死的時候什么樣嗎?就這樣……”他弓著身體,艱難地走了兩步,“就這樣,用一架板車?yán)貋淼难??!彼咧?,仿佛那架沉重的板車就在他肩上?/p>
高鐵上,歐陽先生抱著那株芭蕉,也是這樣弓著身,像護衛(wèi)一個新生兒柔軟的軀體。
去年他在無錫相中一棵大芭蕉,朋友從樹上分了種苗,培育到半米高。小蕉葉搭在歐陽教授臉上,有一股清涼。對座那位穿褐色皮衣的男人,懷里也抱著一瓶酒,與歐陽教授對視,露出了會意的微笑。
“老兄,你這一看就是好東西。”對面的男人終于說話了。
“不是?!?/p>
旁邊的人開始議論,有人說像棵芭蕉,馬上被旁邊見多識廣的人否定了,看那小心的樣子,不可能是那種不值錢的東西。皮衣男人也加入討論,根據(jù)他周游世界的經(jīng)歷,這應(yīng)該是南美一種鐵皮芭蕉,樣子跟中國芭蕉差不多,價值可就不一樣了,那東西金貴,據(jù)說能治療癌癥。
大家露出敬佩的眼神,看向他懷里的酒瓶。
“這可是我的命呀。1811年的伊甘,法國波爾多產(chǎn)區(qū)的偉大年份。”他輕輕撫摸了瓶身。為了這瓶酒,他專門飛去法國,拍賣場上競爭激烈,絲毫無損他的決心。為確保安全,他開了證明,專門為這瓶酒買了個頭等艙座位。后來還是舍不得放下,在飛機上抱了十幾個小時,“手都抱得抽筋,但想想和幾位老友品評這好酒,是人生最大的樂趣了”。歐陽教授沒有看他們,低頭數(shù)著蕉葉上的脈絡(luò)。
歐陽教授把小芭蕉種在屋前,培上些肥料,5月的天氣開始暖和,草叢里開了些白色的繡線菊。
初冬第一次降溫,芭蕉葉就全蔫了,過了幾天,只剩一個光桿。“也許它過不了這個冬天。”歐陽教授還是用稻草小心包好,進屋繼續(xù)收拾東西,他要離開了。
第二年春天,這里變成了工地,老房子都準(zhǔn)備拆了,到處是挖掘機和工人。
歐陽教授回來的時候,正是夏天,芭蕉葉在他額頭上摸了一下。他想起一句詩,“芭蕉心盡展新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