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
如何是好
一線線彩車開過來開過去,一隊一隊的腰鼓隊、樂器隊、舞蹈隊敲敲打打、蹦蹦跳跳、飛紅掛綠地從街口晃過。這時,街上的人成排成堆。唯獨你定坐在街口,靜守著那擔菜擔子。你關心的是你的菜。你說:“如何是好?我的菜。”你看看頭頂著的天上那團火,忙急急地低下頭不停地翻看面前的菜,時不時地澆一點點水,蔫了黃了焦了的尾葉子要脫下來,你怕曬了你的“孩子”,你怕你的“孩子”中暑了,你也絕不允許你的“孩子”(你總是把菜當孩子看)衣冠不整、精神萎靡。
你好像什么事都不關心,只關心寒暑節(jié)氣落雨天晴,說穿了也就只關心你的菜。你說:“菜若是爛在地里,不就是一把草了,如何是好?”你實在沒有幫手。后來,我從旁人口中得知,你的丈夫好一點點“亮色”,你受不了。兒子呢?你的大兒子還算做生意務正業(yè),可一個勁兒盯著蔬菜隊土地征收時分給你的幾個錢,說,娘,我進貨要本錢;娘,我要和人入股了;娘,我要起新屋了;娘,我要添置家什了……反正兩個字:要錢。你哪能不給, 2萬多塊土地錢全給了大兒子,10多年了并不見還。你本想開口,大兒子大兒媳卻叫苦不迭:看看,兩個收賬的,讀的讀大學,讀的讀高中,錢花水一樣……你哪能開得了口,照樣不聲不響去賣你的菜。
不賣菜不行。你還要養(yǎng)一個孫女。這個孫女是二兒子的女,一歲多開始就是你帶著,二兒子看都不看一眼。你并不怪你的二兒子,二兒子落下了腦膜炎后遺癥。你也不怪你的二媳婦,二媳婦離家出走是受不了二兒子的病。于是,孫女一帶就是12年,蘿卜青菜、湯湯水水也就過來了。孫女13歲那年二兒媳回來了,喜從天降。不久,還和二兒子生了一個女兒。然而,好景不長,用完了蔬菜隊土地征收時分給二兒子的幾個錢后,一拍屁股走了人??蓺獾氖?,留下了一個小的(小孫女),帶走了一個大的(大孫女)。你氣得兩天咽不下飯,一個勁兒問自己:“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你還是不聲不響照樣去賣你的菜。
賣著菜的時候,你靜靜地看著面前的菜擔,那一擔擺得整整齊齊拍滿拍滿鮮嫩嫩水淋淋的菜。你輕柔柔地撫摸著一棵棵菜一片片葉,你再也不去想再也不去管那些煩心事了。譬如,三兒這會兒肯定又在哪打牌賭博了,輸了錢蔫頭耷腦的不像個人樣。先前三兒絕不是這樣的。開“小手托(手扶拖拉機)”開得好好的,殺豬打屠也干得蠻順手的,后來受了三兒媳的唆使,嫌累嫌臟,甩手不干了。終日無事,他和老婆四處去打牌賭博。本來不多的積蓄,哪經(jīng)得起這樣的折騰,兩年的時間“塘干水盡”。三兒經(jīng)這一劫,有所醒悟。哪料,老婆沒受得住幾日的窮酸,在牌桌上徑直跟一個手氣好的人好了。三兒從此一蹶不振。你恨三兒的不爭氣,你看著蔫了的三兒,你不禁一次次地在心底問自己:如何是好?當著面,你并不大聲訓斥他,只是平和地說:“你還是跟我賣菜去,賣菜靠得住些!”你還有一半話埋在肚子里頭:賣菜賣幾個錢,再幫三兒尋個靠得住的婆娘。但至今,三兒不肯賣菜,你苦口婆心,他就一句話:餓死也不賣菜!三兒至今也沒餓死,餓了的時候回你那里要吃要喝還要點小錢。你沒有辦法,說:“誰叫我是他的娘?”三兒的崽你更得管,你說:“一個‘豆秧子,沒娘沒爹(你說有個這樣的爹跟沒爹的沒有什么兩樣)的,我不疼他誰疼?”不過,夜里的時候,你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遍遍地無聲地問自己: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唉,你都64歲了,從你18歲那年嫁到才蔬巷里,就一直只關心菜,種菜賣菜,把菜當做寶玉一般(寫到這里,我記起有一天幫你辦身份證看到你的姓名叫唐寶玉,我不禁若有所思)。而你,有誰去關心你?好在你整個心思都撲在了菜上。你看著長勢很好的菜,你像撿了寶玉一樣,臉上雖然不笑,心里頭喝了蜜糖一樣。我不知道你和你的菜要伴到幾時,是老?是死?
我天天經(jīng)過你的菜擔旁,有幾次想開口喊你一句,你見了我就把頭低下去,侍弄著你那些寶玉般的菜。你賣你的菜,買菜的挑好了菜交了錢就走,沒有誰注意你。反正買菜的、賣菜的都只注意著菜,也是,有哪一天能少得了菜?!有一天,我看見穿著土灰的你左手戴著一個玉手鐲。我很是驚訝,怔怔地看著。這回你竟沒有把頭低下去,而是迎著我的目光,還會心地一笑,自己也看了一下手上的玉手鐲,然后雙手不停地侍弄著你面前菜擔里鮮綠綠的菜。你那玉手鐲,我看得出是一種次等玉石,色如菜綠,卻在你手上極為奪目。
我思量著你的菜玉手鐲?;氐綍狼?,我在雪白的紙上寫下了兩個字:菜玉。立刻,我為我寫下的這兩個字自鳴得意。喲,菜玉。菜呢,玉呢!想想看:有哪一個人一天能離得開菜呢?又有哪一個人不想望著玉呢?生活和人生中的菜玉是不可分的。唯有菜,平平常常,實實在在;唯有玉,更顯珍貴和美好。而你,最妙,天天把菜擁在胸前,把玉戴在手上。在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慢慢慢慢地,我看見白紙上的兩個字如一棵棵菜蔬正在瘋快地抽芽拔節(jié)長葉,然后郁郁蔥蔥的菜綠了我眼前的一片天地。
但是,但是,有一天,你沒有菜賣,或者你賣不動菜的那一天,如何是好?!
總有一天
我應該算一個單位上的人。我應該算一個有頭有臉的人(頂著一個作家的虛銜自以為是)。沒有人管我這些,認為我住在才蔬巷里就是才蔬巷里的人。起先我還總是講:我是某單位的我做著某某神圣的工作,只是現(xiàn)在還住在這巷子里……有點虎落平陽的味道。慢慢慢慢地,再也懶得去說。有人問,就干脆講:才蔬巷。無貝之財?shù)牟?,呷、呷蔬菜的那個蔬。說完,無由地笑。朋友怔怔地看著我。許久,問我一句:你就不打算搬出來?說真的,我倒是考慮過,只是這些年來一直和有貝之“財”攀不上親戚。不過,看著朋友的好意,說,等等,等等,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想想:總有一天,我要擁有一張寬兩米長四米的大書桌??傆幸惶欤乙褧咳鎵奶旎ò宓降孛娑甲隽藭鴫?,書柜門全是自動的透明玻璃門??傆幸惶?,我要把靠窗的一面墻面對大河。我要把愛看的、想看的、要看的書都碼在桌子上,我要同時擺上四疊稿子(或者四臺電腦),小說、散文、詩歌、戲劇一起來弄,我坐在旋轉自如升降有序的高背真皮椅里,讓書們筆們稿子們電腦們訓練有素聽我調遣。我鎮(zhèn)定自若,成竹在胸。總有一天,我一字千金,洛陽紙貴。到那時,首先是要搬出才蔬巷。不搬出才蔬巷不行,有那么多的記者要來采訪,有那么多的領導要來關心,有那么多的崇拜者要來拜訪……別說擠進我這38平米的斗室,就是才蔬巷的雞腸子路也進不來。
搬了地方,首先是要好好地睡上一大覺,最好是睡上三天三夜,最好是橫豎在三米寬的大床上,最好是擁有一屋的粉紅燈光。想想,我寫了一輩子,那個疲那個累那個寂寞那個心碎,有誰知道?起來后,最好有八個高大威武的保安在大院門口筆直地站著,把那些邀請我講學的、題詞的、簽名的、約稿的……統(tǒng)統(tǒng)的擋在院外,提小雞般提到河邊,讓他們有耐心的等到大河斷流,等到太陽從西邊升起。我呢?早領著妻兒老少跑動物園、逛商場、去公園了。最急的是兒子,兒子早提出過無數(shù)次要來了,什么虎啊熊啊象啊,還有海馬……他都在夢中見過無數(shù)次了,就先讓他美夢成真吧!兒子猴子般地在動物園里跳來跳去,仿佛孫悟空到了花果山。我看著猴子般瘦小的兒子,心田中央立時流過一股酸楚的水流,我感到虧欠了兒子太多,而兒子的要求就是來動物園玩上一天。兒子在那邊大喊,我裝做沒聽見,把頭移向一邊,眼睛里似有風沙吹過,用手一抹。老婆看見,問,是不是累了?累了就回吧!我斬釘截鐵地說,不,不!全憑琨兒,玩到他不想玩為止。老婆這回沒和我頂,我看到夕陽照到老婆的臉上,老婆向來嫩白的臉上有了時光的的印記。我要趕緊告訴老婆,商場是一定要逛的,我在她后面當助手,提東拿西的。挑,大膽地挑!別光顧了挑柴、米、油、鹽、醬、醋、茶,美容化妝品盡管挑,金銀手飾看上了也挑上。再不要像以往眼睛看著柜臺里,嘴上直說:有么子用?騙人,都是騙人的東西!看看,我的臉不擦香不化妝,還不照樣好得很!現(xiàn)在不同了,瞧瞧,我的腰包鼓得很,挑就是了!多了也不打緊,一車子裝回去,反正有的是地方放,用不完就送人。父母哪能用我們用剩的東西,再說,父母早已不稀罕那些東西了。父母嘛,最稀罕的是去北京、上海、西安等地遛上一圈,當然最好是飛飛飛機、坐坐輪船,到那時,這都不在話下。我還想,一定要二老開開“洋葷”,幾個小時去日本鬼子那里雄氣一回。
嘿嘿!……
我正在想入非非又非非的時候,老婆把門摔得山響,喋喋不休無頭無腦地咒罵:這還讓人怎么過(生活),一個月200多塊(錢)電費還要搭上20多度(電)空數(shù),米呢氣(液化氣)呢,還有水費還有衛(wèi)生費還有牛奶(給兒子訂的)錢還有補課錢(兒子放學后補課)……我這回沒有捶桌子罵老婆,走到客廳兼餐廳,笑瞇瞇地看著老婆說:總有一天……我把后面的那句“我們一定會過上好生活的!”用笑瞇瞇的眼睛說給了老婆。老婆一臉的狐疑,然后,拋過來一句:我懶得跟你講,我認了,倒了八輩子的霉,嫁了你,一腦子的漿糊!我再次認真地說,等等,等等,總有一天,我們會搬出才蔬巷的!老婆正眼看都不看我一下,把清水里的蘿卜洗得白一些,再白一些。我這回竟是蹲下來跟老婆講,你要對我有信心,總有一天,我們會過上好生活的!我還嫌自己的話沒說得直白,又打比方講:你不看看,過去我們讀書時,不是讀到“村村有公路,家家有電燈,屋里通電話”,不也變成了現(xiàn)實?
老婆把蘿卜砌得四四方方水豆腐砣子般大小,滿滿地攤了一砧板。她回過頭來白了我一眼:等到那時,才蔬巷里的人早搬走了。我說,這是肯定的!滿屋子里的香氣四溢。我知道老婆又在屠桌上買回來幾根骨頭,這回正在燉著蘿卜。老婆總是講,骨頭燉蘿卜營養(yǎng)最好,琨兒長身體,我要動腦子,都少不了。我美美地吸著清甜的香氣,我又一次想入非非又非非:哼,總有一天……
到時,給我的黃臉婆買幾打“太太口服液”,還不是小菜一碟!
沒事打打牌
有人說他變化太大,這是事實,10年前的他,墩墩實實、紅綠花色,立起來倒下去都像一截枕木一樣,擲地有聲。也就是這10年間,一碗飯的功夫,他就成了半截枯干的樹枝,輕飄飄的悄無聲息。有人說他變化不大,沒事了,還不照樣坐在巷弄里,冬日的太陽底下,夏日的陰涼中,總見他全神貫注地打著牌,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10年前,他35歲,應該是他人生中最火紅的時候。他說,他那時一天能做3500個煤球餅,咣當,一個,咣當,又一個……咣當咣當聲中,一條巷子都被他印完了“餅子”。他一抬頭,頭頂上空懸著一個紅紅的“餅子”。他看看一地的“餅子”,再看看天上的那個“餅子”,他嘀咕著:這日子,不就是幾個餅子么?
說實在的,那時的他只要沒完沒了印“餅子”,他的餅子就不得了。算算看,一個煤球餅一分錢,10個煤球餅一角錢,100個一塊,1000個10塊錢,3500個就是35塊錢呢,這在才蔬巷里已是一個大數(shù)目了!而且,又不要本錢,一身的力氣難道還留著去跺板(棺材);黃土到處可以去挖,拖扳車載回來就行。
他就不。做一天煤球餅,起碼要歇上三五天。他說一人呷飽全家不餓,他不餓的時候,歇是歇不住的,就約人打(字)牌。才蔬巷如果說還有點生氣,那就是天天還看見幾個人在玩牌葉子(字牌瘦長條像葉子),有三個四個的,圍一圈,背后還有兩三個看牌的;甚至還有兩個人的,也無一個人在看,但不打緊,戰(zhàn)火正酣,那叫挖對。才蔬巷里打牌的人,別看都是些小市民,卻總要耍點小錢,耍時,先有個講究。家家都有正宗的牌葉子,是那種祁陽牌的,摸得油光水滑,透亮透亮的。更有味的是,家家都有一套牌碼子,36個扣子般大小的鋼片片,锃亮锃亮的。若三個人玩,每人面前碼12個,四個人,碼9個,兩個人挖對,就碼18個。先說清楚了,一個鋼扣子餅就是兩毛錢。每個人捏緊手中的牌葉子,每個人看著面前碼的鋼扣子餅,太陽落下去月亮升上來,你的鋼扣子餅矮落下去他的就碼高了,日子就是這般輪回,綿綿悠長。
才蔬巷是縣城里頭最老的街巷子了。就連住在巷子里頭的人都大多是老的了,隔不久,就有人老(死)去了。老人是大事,但是打牌的人仍舊打他的牌,只看面前碼著的鋼扣子餅。就是做喪事時,都要抽出空來打牌。我很是懷疑他們那句口頭禪:沒事打打牌。難道老人的事還不算大事?不明明寫著“當大事”么?!
他給我家做過煤球餅,又是鄰里。那天我家煤球餅燒完了,我急急地去找他,他在街尾打牌。他說莫急莫急,先借幾個燒燒,我在打牌呢!我就再一次說,我家沒煤球餅燒了!他顯然是不高興了,說:沒看見我在打牌嗎?就再不搭理我。我說,急死人了,你還打牌?我給你漲價總行了吧!他竟淡淡地回,又不是老(死)了人?就是老了人,也用不得大呼小叫。每個人都要老的,老就老吧!他手里捏著兩個鋼扣餅,回過頭來說,譬如,這鋼扣餅,該去就去。我見著他輕松地輸了兩個鋼扣餅。我說,人啊,一輩子的事!我還想再說,你人一個卵一條,這會兒趁年輕不掙掙,你這會兒不做(煤球餅),你想做的時候只恐怕沒有人請你做,就是有人請,也只怕做不起來了。但我終究沒有說出口,我不和他這個小市民計較。我走開時,他在我的身后自得地說,人來世上走一遭,沒事打打牌,快活賽過活神仙。
我說,好好好,有你快活的時候?!
他不回我,熟練地把手上的牌葉子飛來飛去,再不看我。
我走遠了。立定,往身后吐了一砣痰,滾落在地,你他媽的痰,痰也成了痰餅子!天上那個紅紅的大餅子曬得人直皺眉頭。我在心里咒罵著這一街巷打牌的人的不爭氣,有朝一日,打牌打牌,總有你們打得喊天的一天。好的喊不靈,壞的偏撞上。我的詛咒竟成了事實,還偏偏應驗在他身上。他有一日,竟倒在了牌桌上,一診:腦溢血。他的腿腳再也不靈便了,塊頭急驟地瘦小。
這是他萬萬料不到的,也是我萬萬不想料到的。他原來做煤球餅沒有存下錢來,現(xiàn)在想做真是不能做了。好在政府給他吃了“低?!薄?/p>
然而,一個月之后,出人意料地我又看到他坐在牌桌上。他歪坐在牌桌前的輪椅里,他面前的牌桌上除了碼著一堆鋼扣子餅,還顯眼地擺著一菜碗米,白白的米里插了一張張的牌葉子,錯落有致,擺成陣式,如臨對陣。
我走近了去看,想看出個究竟。打牌的人,沒有一個注意我。我看了看他,還在他的肩上輕輕地拍了一下,算是打個招呼。我很為我的詛咒表示歉意。他沒有說話(后來我知道他是說不出話來了),他也沒有笑,他只一味地看著面前的牌陣。我不知道我和他說了多少話,然而他再沒有話說。他倒是在米碗里劃出兩個字,讓我辯認了好一會,才知道那兩個字是:快活。他的快活是為了什么?他快活的是他這樣了他還能打牌么?他快活的是他打牌時他才真正的快活么?
我陷入了沉思,人一輩子,不就是圖一個快活么?人活著,最妙的境界不就是為體驗到快感么?他能做煤球餅時想做煤球餅時,咣當咣當,一條街巷都被印成煤餅子,他快活。他手腳靈活時,打著牌時,牌葉子飛來飛去,他快活。他手腳不靈便時,菜碗里的牌陣井然有序,進出有法,也令他快活無比。忽然,我發(fā)覺我自己竟然不如一個做煤球餅的他。是啊,人生如牌,再怎樣,能快活就行!
再看看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壹貳叁肆伍陸柒捌玖拾。
簡單么?簡單。
復雜么?復雜。
收破爛的耿老爹
“有——廢書舊報紙——爛銅爛鐵——么——,有——廢書舊報紙——爛銅爛鐵——么——,有——廢書舊報紙——爛銅爛鐵——么——”……
很多人回過頭,循聲望去,只見一擔大籮筐在游動。再一看,中間有個人,兩只大籮筐一前一后,人太矮小,就不顯山不露水了。定睛再看,那人穿一身洗得灰白的中山裝,中山裝上衣的口袋里還插著锃亮的兩只鋼筆。于是,大家又怪怪地看一眼,再看一眼,搖搖頭,走了。
他不管,仍舊天天挑著一擔大籮筐,走街穿巷,置身在城市的生活邊緣,一路不停地吆喝著。
有一天,我和他打了照面。他咧著嘴唇,笑。老笑。眼瞇成了一條縫,嘴巴皮太厚,笑得雖然起勁,也只開了一線天,但我卻知道他是真的費了很大的勁,十二分賣力地笑著。他看著我空空的雙手,眼睛又繞過我的身子,游到我的身后。我的身后,是我雇了一個拖板車的幫我拖著一車的書。
他說,你搬家呀?就一路上再也無話,但他總是在不遠處不緊不慢地跟著我。我聽得清他的腳步聲,我更知道他跟著我的意思。每回看他,他總是咧著嘴,笑。然后,埋下臉去。
進了屋,我就不停地翻東找西。舊報紙、五花八門的雜志、硬紙盒紙箱、啤酒瓶、塑料罐……一古腦兒,能找的都找了出來,七七八八堆亂在他的面前。他就咧著嘴唇,笑,笑得眼瞇成了一條縫,嘴咧成了一線天;手,不停地忙,卻無一絲亂相,一套一套的,熟練有序——折、疊、碼、齊、捆,然后,過秤,付錢。錢貨兩清了,才小心翼翼地拿進籮筐。
他挑起籮筐要走時,又回過頭來,說,我姓耿。然后,咧著嘴,笑。我不太在意,可能是“噢”了一聲,或者點了一下頭,也或者什么都沒有表示。所以,他又放下籮筐,竟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锃亮的鋼筆,一筆一畫地寫著,邊寫邊說,耿,耳朵旁生個火字,念田埂的埂。我見他這般認真,便打趣道,是不是光明、正直的意思。他就咧著嘴笑,說,還是您有學問。邊說邊把帶上筆帽的鋼筆又取下,一筆一畫,又在舊報紙上慢騰騰地寫下了一行字:北京大學×××××。寫完,抬起頭看著我,咧著嘴笑,說,我的女,在北京大學讀書呢。有空,放假時要她向您請教。我一愣,也咧著嘴笑了。其實,我才高中畢了業(yè)呢!不過,我沒說。我看著那一擔大籮筐向老街游動,游向小巷深處,游遍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唉,也難為了這個耿老爹,家住郊區(qū),離城20多里地,天麻麻亮就進城,天墨墨黑才往家趕。每一個大白天,他都是整天到處轉悠,不停歇,像一尾魚,游動在生活的海洋。魚叭水叭個不停,他也口中不歇,不停地吆喝,生響,悅耳得很。
耿老爹,你一天是走50里,還是100里?你是不是累了?我不知道,你還要走多遠。
每回,我和耿老爹碰到一起,我只要一說到“廢品”二字時,他總要及時地糾正,說,不是“廢品”,應該是“破爛”!他說,廢品就是廢品,破爛就是破爛;廢品就是作了廢的,毫無用處。破爛破爛,再破再爛,也總有些用處的。說破爛時,他一臉燦爛。次數(shù)多了,我就隨了他。路上碰到,我就笑著問,收破爛呀?他見我夾著書,也咧著嘴笑問,又買書呀?我們便各自打量自己,都愈發(fā)地笑起來。
后來,我和他成了朋友。每逢節(jié)慶日,他總要上門來央我為他家寫喜聯(lián)。他的喜聯(lián),都是他自己先掏出鋼筆一筆一畫慢騰騰地寫就,我再按照他寫的寫。不過,他的喜聯(lián),喜慶是喜慶,卻多為“普天同慶,大地皆春”,“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勞動致富人添喜,勤儉持家春色增”,或者“祖國河山燦如云錦,神州花朵艷似朝霞”,“年年國慶慶祝新勝利,處處笙歌歌唱大豐收”……算不得新鮮,也算不得不好。況且,他每回來時,還總要給我捎上幾本我喜歡的舊書。當然,我也必給他找出一堆廢書舊報紙。他就咧著嘴唇,笑,笑得眼瞇成了一條縫,嘴咧成了一線天。
再后來,我還知道耿老爹插著锃亮的兩只鋼筆的口袋里,還放著女兒在北京大學門口照的相片。也許是在某個秋日,在一個陰涼通風的巷弄口,在某一個家屬樓前的空坪上,耿老爹坐在橫在兩只籮筐上的扁擔上,一臉陽光。他挑出一張舊報紙或者是一本破書,靜靜地翻看著,口中念念有聲??匆粫?,他竟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鋼筆,一筆一畫地寫著什么?;蛘?,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硬塑片兒,用手攥著,轉來轉去地看。這時有一線陽光射了下來,過了塑的相片,熠熠生輝。他又咧著嘴唇,笑,笑得眼瞇成了一條縫,嘴咧成了一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