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專家劉英雄
生產(chǎn)組三十幾個人,女的六個。
在窯山,這算個比較特殊的單位。人員是那些思想意識有問題的,又不屬于敵我矛盾的人。比如說,亂談戀愛的,喜歡打扮的,愛講怪話的,愛跟領(lǐng)導(dǎo)斗嘴的,都屬于可以教育跟拉攏的一類年輕人。
生產(chǎn)組是專門為這類人成立的。
既然是個單位,就要有單位的樣子。窯山騰出兩排房子,房子很破舊,原來是一工區(qū)的。它地處偏僻,有一種天然的與世隔絕。拿給這些人住,是再也合適不過的。又有圍墻。圍墻腳下雜草叢生,蚊蠅飛舞。還有一扇綠銹斑斑的鐵門,鐵門腳下也是雜草叢生,蚊蠅飛舞。管理人員呢,不用說是那些思想作風(fēng)過硬的。一個姓趙,男的,叫趙操。一個也姓趙,也是男的,叫趙子龍。另一個還姓趙,女的,叫趙小英。
被管理的三十幾個人,算是窯山的鬧藥。比如,那些談戀愛的,今天談一個,明天談一個,像猴子摘苞谷,毫不珍惜跟在乎。比如,那些喜歡打扮的,都是領(lǐng)風(fēng)氣之先,頭發(fā)跟衣服的樣子,怪里怪氣的。至于那些講怪話跟領(lǐng)導(dǎo)斗嘴的,更是讓人頭痛,他們很會說歪理,人家封他們的嘴巴不住。他們都是窯山的不利因素,如果不對其進行教育,恐怕會滑到難以自拔的地步。
顧名思義,生產(chǎn)組以勞動為主。
這里卻不生產(chǎn)什么東西,比如出煤炭,比如制造某種零配件。勞動是很簡單的,修路啦,挑磚瓦啦,清理淤泥啦,扯草種菜,等等。晚上還要組織學(xué)習(xí),讀報紙啦,談心得啦,寫體會啦。除了外出勞動,一般是不準(zhǔn)隨便外出的,似如軟禁。除非某人的親人生病或去世,才能夠請幾天假。紀(jì)律是很嚴(yán)明的。他們哪里還能夠隨便談戀愛呢?哪里還能夠隨便打扮呢?打扮又給誰看呢?至于講怪話跟喜歡斗嘴的,突然沒有了發(fā)泄的對象,只能把嘴巴閉起來。即使要發(fā)泄,其影響力也不大,那些牢騷話根本飛不出圍墻。
對于這些男女,三個姓趙的最擔(dān)心的,還是他們會偷偷地談戀愛,不是還有五個女的嗎?那也不用擔(dān)心,趙小英跟她們睡一間房子,規(guī)定不準(zhǔn)男的進來。晚上除了學(xué)習(xí),也不準(zhǔn)女的出去,這不就堵住了嗎?
三十幾個男女開始很不習(xí)慣,這不是像關(guān)豬牛一般嗎?除了勞動能夠集體外出,牢騷話也不敢亂說,只能在心里嘀咕,萬一有內(nèi)奸打小報告,豈不是壞事了嗎?生產(chǎn)組有明文規(guī)定,對于種種不合時宜的言行,檢舉者能夠加分,一年之后回到各自的單位,還可以獲得較好的鑒定。沒有較好的鑒定的,則繼續(xù)留下,再抽一些鬧藥來補充。
這些人都來自于窯山的各個單位。有的原來就認識,有的不認識。來到生產(chǎn)組,當(dāng)然都認識了,并且自嘲地統(tǒng)稱為鬧藥,連名字都懶得喊了。有人也想伺機逃跑,似乎又覺得逃跑實在沒有必要,畢竟不是關(guān)牢房。如果逃跑,窯山肯定要開除的,飯碗都會丟掉,誰還敢呢?那個年代,吃個國家糧容易嗎?
劉英雄是從二工區(qū)來的,原來是絞車司機。人長得好,個子高大,是個談戀愛的高手,也有人叫他戀愛專家。也不是說他亂來,是許多妹子作死地追他,搞得他無法做出最后的選擇。只好先談?wù)剳賽墼僬f,反正還很年輕,急什么呢?劉英雄的確是后生中的頭塊牌,很少有人能夠跟他相爭。在爭奪妹子的激烈的戰(zhàn)場上,那些人都紛紛地敗在他的手下,對空長嘆。除了上班,劉英雄的業(yè)余愛好就是談戀愛,談得起飛。這讓許多后生羨慕不已,又很無奈?,F(xiàn)在進了生產(chǎn)組,還能談什么戀愛呢?每天勞動累死人,晚上又不準(zhǔn)出去。他像別人一樣,精神狀態(tài)一下子萎縮了,無精打采。開會縮著長長的身子,栽下腦殼不怎么發(fā)言。
三個姓趙的管理人員,趙操跟趙子龍是不太齒劉英雄的,似乎很嫉恨他。這主要是劉英雄長得太好,高大英俊。趙操跟趙子龍呢,又矮又丑,樣子委瑣,不由自慚形穢。兩人討的都是農(nóng)村婆娘,也長得很丑,讓人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跟劉英雄談過戀愛的妹子,哪個不乖態(tài)呢?仙女一樣的??梢赃@么說吧,窯山第一流的妹子,幾乎都跟他談過戀愛,只是談戀愛的時間長短而已。娘賣腸子的,這個家伙真是個采花大盜,可恨可殺。窯山死了許多人,怎么就不死他呢?兩趙都巴不得他做點出格的事情,以便加重對他的懲處。惟有趙小英齒劉英雄,似乎對他很感興趣。竟然暗暗地關(guān)心他,只是礙著規(guī)章制度,其言行不敢太過分。
趙小英二十一歲,是從工會抽調(diào)來的。她還沒有談過戀愛,沒有談過戀愛的原因,是她長得很一般。個子矮小,臉上的皮膚居然起皺,沒有絲毫的光潔感,像苦瓜皮。不知這是不是窯山有意而為之,三個管理人員,不論男女都長得很丑,是不是防止他們思想上有變化,跟那些被教育的男女鬧出什么丑事來吧?趙小英早已耳聞劉英雄豐富多彩的戀愛史,她很羨慕那些跟劉英雄談過愛的妹子,遺憾自己沒有這個機會,也不具備這個條件?,F(xiàn)在沒想到竟然天天跟他在一起了。天天在一起,是否會發(fā)生戀情呢?趙小英沒有把握。她承認,劉英雄的確很有魅力,高大,結(jié)實,英俊,大眼睛,長黑發(fā),難怪有很多妹子追求他。
趙小英心里不免有點萌動起來。
萌動也無濟于事,沒有更多單獨接觸的機會。除了勞動,就是學(xué)習(xí),單獨在一起的機會是不可想象的。趙小英只能在無人的走廊上,朝著迎面走來的劉英雄笑笑,或是在水龍頭那里碰到劉英雄笑笑。這個笑,還不能讓別人看到。如果看到,人家就會懷疑他們的關(guān)系。劉英雄呢,好像不太承接她遞來的微笑,或者說,裝著沒有看見。雖然自己虎落平川,而像趙小英這樣的妹子,即使追求他,也不在他的法眼之內(nèi)。生產(chǎn)組還有五個妹子,個個都比她強,其中有三個曾經(jīng)跟劉英雄談過愛。進了生產(chǎn)組,大家都不敢大膽了,早已把談愛的心情壓了下去,雙方甚至連話也說不上幾句,似如路人。
趙小英明白,那五個妹子是不敢輕舉妄動的,她們害怕無限期地關(guān)在生產(chǎn)組,豈不是更痛苦嗎?這給趙小英有了可乘之機。雖說劉英雄不太理她,她并不死心,甚至還冒險偷偷地塞給劉英雄飯菜票,或是馬頭肥皂。動作是非常迅速跟隱蔽的,僅僅在一兩秒鐘之內(nèi)完成。劉英雄感到很驚訝,他本來是不想接的,他對趙小英沒有任何興趣。在生產(chǎn)組這種狹窄跟壓抑的環(huán)境中,他一點浪漫的心境也沒有了。如果在以前,他肯定要拒絕趙小英的飯菜票跟肥皂的,甚至還會委婉地對她說,他有女朋友了,我不能收你的東西。關(guān)在這里面,又怎么能說那個話呢?她畢竟是個管理人員,得罪她也沒有什么好處。如果兩人推來推去的,讓別人看到了,那會更加壞事的,他有點無奈而被逼地接下趙小英的秘密饋贈。趙小英還想給他做許多事情,比如洗衣服啦,比如洗鞋子襪子啦,比如洗蚊帳啦,等等。卻很不方便,有那么多雪亮的眼睛盯著,誰敢輕舉妄動?每次看到劉英雄在洗刷衣物,趙小英只能暗暗嘆息,生出一種心疼跟遺憾來,自己的力氣跟關(guān)心都用不上。把劉英雄約出去,那更是奢望,能有什么借口呢?那兩個趙也會懷疑的,你一個女管理人員,帶著劉英雄晚上外出,什么意思?
趙小英有點煩躁起來,動不動就發(fā)脾氣。看到一點不順眼的事情,就要指責(zé)人家,搞得別人莫明其妙。別人的鋤頭上有泥巴,她要發(fā)脾氣。別人的草帽掛在走廊的墻壁上,她要發(fā)脾氣。別人掉了幾粒飯,她也要發(fā)脾氣。
人家在背地里給她取了一個綽號,叫趙脾氣。
她從來不對劉英雄發(fā)脾氣,即使劉英雄有什么小小的過錯,她裝著沒看見,屁都不放一個。她還對兩個姓趙的男人發(fā)牢騷,說高頭把我們派到這里,守著這堆死人,我們也快要變成死人了。這個話是背著那些被教育的人說的。如果當(dāng)著那些人說,會影響到教育改造的效果的。對于趙小英的牢騷,那兩個趙也頗有同感。說這里太枯燥了,說即便回家看看妻兒老小,頂多睡一個晚上,又要趕回來,同樣也不自由。
老天爺還是看得起趙小英的,機會畢竟向她走過來了。
有個在單位愛發(fā)牢騷的雷大嘴,夜里上茅廁,一不小心摔斷了左腳。腳巴子斷了,還是需要住院的,住院還是要有人陪護的。三個姓趙的管理人員商量由誰去陪護,趙小英力薦劉英雄。說他既有力氣,又很細心。
劉英雄暫時做了陪護。
雷大嘴雖然斷了腳,畢竟離開了生產(chǎn)組,又無管理人員在場。病房沒有人時,他又舊病復(fù)發(fā),大發(fā)牢騷,好像要過嘴巴子癮。他對劉英雄說,娘的尸,這哪里是生產(chǎn)組?跟勞改隊有什么區(qū)別?把我們像關(guān)犯人一樣的。反正病房無人,他就要發(fā)牢騷,好像要彌補多日不敢發(fā)牢騷的空白。
劉英雄一般只是聽聽而已,也很贊同雷大嘴的觀點。在醫(yī)院雷大嘴可以宣泄了,可以過嘴巴子癮了,他仍然不能談戀愛。對于這個戀愛專家來說,好久沒有談愛,心里空蕩蕩的,覺得生活一點情趣都沒有了,寡淡無味。雷大嘴不僅嘴巴厲害,眼珠子也特別尖銳,明白劉英雄心里很苦悶,就說,劉專家,現(xiàn)在機會不是來了嗎?白天不方便,晚上你還是可以去談愛的。我這里你放心吧,只是快點回來。
劉英雄聽到這番話,眼珠子一亮,又熄滅了。他好像有點猶豫,既考慮到雷大嘴沒有人照顧,又擔(dān)心談愛被人發(fā)現(xiàn)。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那就死了猴子,不知還要在生產(chǎn)組呆多久。
雷大嘴催促說,你去吧,怎么這樣猶豫?不是我斷了腿巴子,你哪有這個機會?我這是為你談愛付出的代價。
劉英雄考慮很久,心一橫,晚上真的出去了。他既像飛出籠子的鳥,快樂而自由,又像偷偷摸摸的小偷,謹(jǐn)小而慎微。他盡量靠著黑暗的地方走,走路的側(cè)邊。他來到醫(yī)院附近的機修廠的單身宿舍,望著盞盞燈光,聽著斷斷續(xù)續(xù)傳來的二胡笛子聲,卻不敢進去,擔(dān)心別人告發(fā)他。他只敢遠遠地蹲在槐樹下,暗中觀察張明香是否出現(xiàn)。
張明香是他喜歡的妹子,長沙人。身材苗條,騾子屁股。在他沒進生產(chǎn)組之前,張妹子追他追得很緊,幾乎天天晚上約他出來,還主動讓他打啵。張明香真是張明香,渾身香噴噴的,連舌頭都是香的。身上有香水味,也有香肥皂味,兩種香味把劉英雄香暈了。誰知剛談了兩個星期,自己就被叫到生產(chǎn)組,關(guān)進了鳥籠子。劉英雄很遺憾,也很痛苦。依照他的想法,如果還能發(fā)現(xiàn)比張明香乖態(tài)的妹子,那自己跟她談一陣子就不談了,再摘新枝。如果沒有比她乖態(tài)的妹子,就不如終止這種浪漫主義生活,跟她結(jié)婚算了。
幸虧沾了雷大嘴的光,他又能夠悄悄地出來。如果能夠碰到張明香,肯定會讓她驚喜的。黑夜中,劉英雄守候了個多小時,卻沒有看到張明香進出。自己又不便進去,或讓人叫她出來,又擔(dān)心雷大嘴,只得怏怏而歸。
雷大嘴躺在床上,咧開嘴巴笑,看到哪個妹子了?
劉英勇沮喪地說,屁,一個都沒看到。接著,把等候張明香的失望說出來。
雷大嘴沉默一陣子,說,也是,我們臉上都蓋了印的,是要小心點。這樣,你明晚再去碰碰運氣吧。
劉英雄照顧雷大嘴痛苦的肉體,雷大嘴則關(guān)心劉英雄痛苦的精神。劉英勇鼓起勇氣接連出去了兩個晚上,都無法看到張明香。張明香好像突然從窯山消失了,晚上也沒有在宿舍大門出現(xiàn),是不是回長沙探親了?他沮喪得很,眼睜睜地看著大好機會在手中流逝。
第三晚,劉英雄外出時,趙小英忽然出現(xiàn)在病房。這讓雷大嘴很吃驚,心想,壞了壞了,趙特務(wù)來了。
趙小英問劉英雄哪里去了,雷大嘴裝寶說,哦,大概到茅廁去了吧?
雷大嘴希望趙特務(wù)快點離開,心里暗暗地說,你快走嘞娘老子,你快走嘞娘老子。
趙小英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微笑地坐在床邊,關(guān)心地問雷大嘴的傷勢,問他的伙食,還問他有什么需要,反正是亂七八糟地問。好像恢復(fù)了工會干部的身份,在關(guān)心雷大嘴。她這樣做,連蠢寶也能夠看得出來,她是在故意拖延時間。
終于等到劉英雄回來了。
趙小英看劉英雄一眼,不客氣地說,你到哪里去了?
劉英雄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說,哦,就在外面站站。
趙小英說,雷大嘴不是說你去茅廁了嗎?
雷大嘴真不虧是雷大嘴,趕緊說,我是說他大概到茅廁,我在床上哪里看得到呢?
趙小英很聰明,沒有追究劉英雄是在外面站著,還是去了茅廁。不管劉英雄到哪里,趙小英早已有所預(yù)料,他肯定會趁此機會去談愛的。狗么,改不了吃屎。
趙小英哼一聲,腦殼朝門外一偏,嚴(yán)肅地對劉英雄說,我找你談?wù)劇?/p>
劉英雄看雷大嘴一眼,老實地跟著趙小英出去。
雷大嘴暗暗替劉英雄叫苦,如果劉英雄如實地說出來,肯定會受到嚴(yán)厲處罰。如果供出是自己慫恿他去的,那自己也會受到處罰。雷大嘴很想曉得劉英雄對趙小英說了些什么,卻遲遲不見劉英雄回來。
他想,趙小英是不是把劉英雄臨時叫回到生產(chǎn)組,連夜批判呢?
一直等了兩個多小時,劉英雄才回到病房。雷大嘴急忙問有事沒有,劉英雄陰沉著臉,沒有說話。既不高興,也沒有特別的沮喪。無論雷大嘴怎么問,他也不說,往床鋪上一倒。雷大嘴認為,肯定是趙小英批評了他,也許是看了面子,沒有向生產(chǎn)組報告吧。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讓雷大嘴感到十分狐疑。劉英雄晚上并沒有停止外出的腳步,好像把趙小英的批評忘在了腦后。他雖然不是每晚出去,卻是三天外出一次,很有規(guī)律性。晚上八點鐘準(zhǔn)時走,十點鐘回到病房。臨走時,還叮囑雷大嘴,說如果有人找他,只說他去叉泥鰍了,是給雷大嘴補身體的。
雷大嘴點點頭,以為他找到了張明香,高興地說,喂,終于聯(lián)系上了?
劉英雄猶豫地點點頭。
雷大嘴叮囑道,老弟,千萬不要讓人家發(fā)現(xiàn)。
劉英雄又點點頭。
望著劉英雄消失在門口的身影,雷大嘴心存疑慮。劉英雄怎么搞的?既然可以談愛了——雖然是在人所不知的情況下——怎么一點也不精神呢?怎么不像談愛的樣子呢?臉上甚至沒有光澤。有個現(xiàn)象讓雷大嘴很放心,劉英雄以前睡覺睡不著,翻燒餅樣的,唉聲嘆氣。現(xiàn)在沒有了,躺下去就呼呼地睡得很香,嘴里還巴出聲音來,好像吃了蜜糖。
像雷大嘴這樣的聰明人,也萬萬沒有想到,劉英雄跟趙小英談戀愛了。
這是趙小英高明的一腳棋。
她早已暗暗地喜歡上劉英雄,她明白自己雖然跟劉英雄有距離,也委屈了他。而在這個特殊的環(huán)境跟條件下,哪個妹子能夠接近劉英雄呢?惟有自己。在劉英雄沒有談愛的空檔期,她趁虛而上,跟窯山的第一號戀愛專家談愛,心想也不枉來生產(chǎn)組一趟。
對于劉英雄來說,面對趙小英的追求,實在是出于一種無奈。
那天晚上,趙小英首先嚴(yán)厲地批評他,說他趁機外出談愛(她是出于一種敏感跟猜測,有意詐他的),如果上報生產(chǎn)組,他肯定沒有好結(jié)果,起碼要延長一年時間。劉英雄害怕了,擔(dān)心長期關(guān)在像鳥籠般的生產(chǎn)組,說不定,哪天會癲掉的。他老實地坦白了。趙小英很有先見之明說,哎,我沒有說錯吧?你這個人我還不曉得嗎?談起愛來,可以不要吃飯。說著說著,忽然坦率而溫柔地說,英雄,你要談愛也不是沒有機會,我不是在你跟前嗎?跟我談愛,保證不會出事的。劉英雄聽罷,暗暗吃驚,哎呀,這個趙小英好厲害。難怪平時悄悄地送飯菜票和肥皂給我,想必她早已打了算盤的。又想,反正自己好久也沒有談愛了,人都快癲了。在醫(yī)院照顧雷大嘴也很無聊,倒不如跟眼前這個矮小的妹子談吧。這的確很委屈自己,那就權(quán)當(dāng)是一種精神上的填充吧。劉英雄雖然不喜歡趙小英,往后也不可能跟她結(jié)婚的,而她能夠給自己一個談愛的機會,給自己一個彌補空虛的機會,又有什么想不開的呢?
不然,這些枯燥乏味的日子,又如何度過?
趙小英利用管理人員之便,出來跟劉英雄約會的。除了請假回家看看,三個姓趙的在晚上都能夠輪流外出,只是當(dāng)晚一定要回到生產(chǎn)組,這也算是一種特權(quán)吧。趙小英的行動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她跟劉英雄有約定,每三天見一次面,地點放在醫(yī)院后面的山坡上。還叫他不能透露給雷大嘴,如果雷大嘴曉得了,還不知這張大嘴會怎樣向全世界人民宣布。一宣布,兩個人就徹底完蛋了。趙小英說這些話是很嚴(yán)肅的,劉英雄滿口答應(yīng)。他明白,世人如果曉得這個秘密所帶來的嚴(yán)重后果。隨著兩人的接觸,劉英雄漸漸地感到,趙小英雖然矮小,不乖態(tài),人還是蠻好的。每次約會,還帶東西來給他吃。比如貓耳朵啦,比如東瓜糖啦,還比如餅干啦,等等。劉英雄也很高興,在這種特定的環(huán)境條件下,還能夠獲得物質(zhì)跟精神雙豐收,不高興都不行的,盡管妹子長相不太好。趙小英還主動地跟他打啵,讓他啵了左臉,再啵右臉,再嘴巴對嘴巴。她甚至還拿起他的手,讓他摸自己的奶脯。她還很有想法的,如果這次叫他摸了左奶脯,下次就叫他摸右奶脯。劉英雄故意問,為什么叫我左右輪流摸呢?趙小英天真地說,老是摸一坨,那么一坨松了,另一坨還是緊的,不勻稱。劉英雄開玩笑叫她趙勻稱。趙小英笑著說,哎呀,隨你怎么喊,趙勻稱就趙勻稱吧。
趙小英還有一個優(yōu)點。
她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劉英雄豐富的戀愛史,還讓他說那些浪漫的往事。甚至還叫他說出許多難以啟齒的細節(jié),好像是虛心學(xué)習(xí)經(jīng)驗。劉英雄有些不好意思說,擔(dān)心趙小英不高興,說得吞吞吐吐的,像罪犯在向警察交代罪行。趙小英倒很大度,說,你說吧,你說吧,都是過去的事了,說說無妨。在趙小英的慫恿下,劉英雄也沒有什么顧忌了,說一個,又說一個。每次見面都要說一個,竟然沒有引起趙小英的反感,反而覺得劉英雄很可愛,很坦蕩。他如果不可愛,不坦蕩,能有那么多的妹子喜歡他嗎?誰不曉得他豐富的戀愛史呢?趙小英也很得意,那些妹子乖態(tài)又怎么樣?現(xiàn)在她們不可能接近劉英雄,他已經(jīng)歸她趙小英的了。
第五次約會,趙小英顯然做好了準(zhǔn)備,帶來幾張報紙鋪在草地上,羞答答地暗示劉英雄跟她斗榫子??吹絼⒂⑿蹧]有反應(yīng),自己還主動地脫掉褲子,露出白生生的大腿來。劉英雄大為驚愕,汗水都冒出來了,沒有想到趙小英這么大膽。他雖然談過許多妹子,那些妹子最多只是讓他打打啵,或摸摸奶脯,點到為止。還沒有主動說要跟他斗榫子的,她們都說那要等到進了洞房再說。只有一個妹子愿意跟他斗榫子,第三天,那個妹子就調(diào)走了,了一個心愿樣的。面對趙小英的大膽,劉英雄畢竟有些猶豫跟害怕,萬一給她裝上窯了呢?萬一趙小英像牛皮糖樣的粘著他不放呢?豈不是毀了自己嗎?到時候人們一定會嘲笑他的,哎呀,你劉英雄其實沒有什么卵本事。談來談去,談了那么多的乖態(tài)妹子,最終竟然討了趙小英這樣的丑妹子。
劉英雄往漆黑巴黑的四周看了看,緊張地說,哎,還是算了吧?內(nèi)心還是很沖動的,很想騎上去快活一把,一砣白嫩嫩的肉就攤在眼前。他雖然是個戀愛專家,斗榫子還是平生第二回。
趙小英笑著說,哎呀,沒想到你這個戀愛專家這樣沒膽量,只要不給我裝上窯就可以了。
劉英雄聽罷,不再猶豫了,再猶豫就是個蠢寶。他還沒有料到的是,趙小英竟然這么瘋狂,緊緊地抱著他,摳他,恨不能把他整個的身體塞進去。壓抑而尖利的叫聲,驚動了宿在樹林上的夜鳥。劉英雄被這個妹子征服了,他想起了民間的一句話,百個女人百個味。真是一語中的。
瘋狂完畢,劉英雄躺在地上喘氣,望著深邃的夜空,擔(dān)憂地說,如果雷大嘴的傷好了,我們哪里還能約會呢?想起將要回到生產(chǎn)組,他十分悲觀。
趙小英的胸脯還在起伏著,說,只要我們不讓別人發(fā)現(xiàn),到時候,我有辦法讓你早點回到單位,這樣我們不是就能夠照常往來了嗎?
劉英雄沒有問她有什么辦法,心想,趙小英想得太天真了。如果回到單位,自己還會跟她往來嗎?那恐怕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不是還有許多乖態(tài)妹子等著自己嗎?到時候她會來糾纏自己嗎?恐怕只能躲開她了。又想,哎呀,以后的事情再說吧,誰能料到呢?現(xiàn)在跟她談愛,也算是聊補無米之炊吧。
趙小英跟劉英雄來往,是相當(dāng)秘密的,約會的地點又位于醫(yī)院后面的山坡上。在那個寂靜的地方,晚上有誰來呢?樹林陰森森的,夜蟲雜亂無章地叫喊,簡直是鬼打死人。他倆很放肆,無須擔(dān)心被人發(fā)現(xiàn)。
那天,他們又來到山坡上。兩人都很明白,治了三個月傷的雷大嘴,明天就要出院了,這也是趙小英跟劉英雄的最后一次約會。如果劉英雄不早點從生產(chǎn)組回到單位,像這樣的約會,幾乎是不可能的。兩人想起這些都很沮喪?;氐缴a(chǎn)組,雖然天天見面,卻可望而不可及,豈不是更痛苦嗎?
那天晚上兩人特別瘋狂,斗了三次榫子。事畢,兩人仍然舍不得離開。也是命中注定要出事吧,山坡上突然出現(xiàn)了幾個人,手電光像向幾把利箭直射他倆,逼得眼睛都睜不開。不等他倆有任何逃跑的準(zhǔn)備,手電光已經(jīng)射到了他們跟前。
這是幾個尋找水牛的農(nóng)民,水牛沒有找到,心里很煩躁,卻碰到了趙小英跟劉英雄。年輕人談愛也不是不可以,如果趙小英很乖態(tài),很可能就沒有事了。恰恰這對男女的長相反差太大,人家就有所懷疑了,這肯定是打野食的。他們管起閑事來了,打發(fā)人飛快地向窯山派出所報告。留下的人圍著趙小英跟劉英雄,提防兩人逃跑。
派出所的人趕來一看,是劉英雄跟趙小英,不由怔了怔,不明白他們怎么談起了戀愛。一個是這樣英俊,一個是這樣丑陋。一個是生產(chǎn)組的管理人員,一個是被管理的人員。開始還以為看錯了,舉起手電光照了又照,問你是劉英雄吧?看到劉英雄害怕地點點頭。又問你是趙小英吧?看到趙小英羞怯地點點頭。再問,那你們斗榫子了嗎?
兩人一口否認,只承認打過啵。
派出所的人不相信,幾個農(nóng)民也不相信,問道,娘賣腸子的,難道只打過啵嗎?難道只打過啵嗎?
趙小英跟劉英雄十分難堪跟狼狽,咬死說,只打過啵。
派出所的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許是心軟吧,沒有逼著他們脫掉褲子看看,或是到醫(yī)院做檢查。如果要那樣檢查,對于趙小英跟劉英雄的處罰,肯定就大不一樣了。
結(jié)果是可以預(yù)料到的。趙小英作為管理人員明知故犯,居然跟劉英雄談愛,實屬大錯特錯,是絕對不能夠原諒的,趙小英也成為了被改造被教育的人員。
劉英雄呢,在生產(chǎn)組延長一年時間。
高頭又調(diào)來了一個女管理人員。
也姓趙,叫趙梅芳。
男人的選擇
窯山只有一個救護隊,十多號人馬,個個年輕力壯,能吃,能睡,能做。
救護隊離醫(yī)院不遠,五百多米,位于馬路邊。車庫門向著馬路,便于出車。那是一輛紅色救護車,每次出動就拼命地嗚啊嗚啊地尖叫,叫得人心里發(fā)慌。
如果無事,救護隊的人是很空閑的。下棋或打牌啦,打籃球或打乒乓球啦。三合土籃球場設(shè)在兩排房子之間,一邊是隊員們的宿舍,為平房。一邊是辦公室,也是平房。辦公室還包括學(xué)習(xí)室,學(xué)習(xí)室有果綠色的乒乓球桌??雌饋磉@些人悠閑無事,其實他們的制度是很嚴(yán)格的。若在平時,誰也不能隨便走出這個范圍,一律隨時待命。聽到電鈴急促一響,他們就要迅速出動。誰也不知何時何地會出事故,窯山這么多的工區(qū),瓦斯?jié)舛雀?,喊聲出事故,就得奔赴出事地點,不敢有絲毫的猶豫跟怠慢。除了井下出事故要搶救,地面也時有事故發(fā)生。像木工房啦,像鋸木場啦,像倉庫啦,像家屬房子跟單身宿舍啦,都是火災(zāi)易發(fā)之地??臻e時也不全是打球下棋,喝茶聊天,他們還要學(xué)習(xí)安全知識,還要分析某次事故的搶險情況,還要全副武裝地在球場上搞訓(xùn)練,像狗樣的在地上爬來爬去,累得一身老汗。
李樂生是其中一員,而且是主要骨干,他多次冒險沖入險境救人。比如說,井下冒頂穿水跟瓦斯突出,他都是沖在最前面的。救出過許多人,自己卻毛發(fā)未損,可見他是蠻厲害的。他動作敏捷,身手不凡,頻頻在危難中創(chuàng)造奇跡。危險的地方,總是有他矯健的身影出現(xiàn),這還要歸功于李樂生的身體跟心理素質(zhì)。他眼疾手快,大膽心細。腦殼反應(yīng)很快,一瞬間就能夠做出判斷跟決定,比其他隊員要靈敏得多,是救護隊的金字招牌。窯山人說起救護隊,都會先說起李樂生。哦,你是說救護隊嗎?那里有個李樂生你曉得吧?這個后生救人蠻厲害。
根根大拇指翹得很高。
李樂生從死亡邊緣救出過不少人,讓他們獲得第二次生命。他們都記住他的救命之恩,只差沒有說他是再生父母了。這些人三不三就會請他喝酒,以表感激之心。他們舉起酒杯,激動地說,樂生啊,如果當(dāng)初沒有你把我背出來,我今天哪能坐在這里跟你喝酒呢?那我跟閻王老子碰杯去了。話語間,感慨不已,淚花閃閃。李樂生很低調(diào),不善于自夸自擂。每當(dāng)人家夸他時,他趕緊擺手,笑著說,哪里是搭幫我咯?是你的命大,是你家祖墳開坼冒煙。
大家聽罷,呵呵笑。
李樂生救人厲害,籃球也打得蠻不錯,是救護隊的絕對主力。蓋帽投籃,助攻斷球,樣樣來得。他是得分高手,每場球幾乎要進一半的分。急停跳投相當(dāng)出色,總是出其不意地急停,一跳,唰——兩分。再急停,一跳,唰——又是兩分,精彩得很。窯山每次比賽,救護隊絕對第一名。
這也是李樂生有名的原因之一。
李樂生在救護隊有點搞特殊化。一個普通的救護隊員,能搞什么特殊化?仔細想,還是有的。比如說,空閑時別的隊員打牌下棋,聊天喝茶,都不允許離開救護隊,警報聲會隨時響起。如果隨便離開,萬一出事故,還有幾個卵人去搶救呢?
李樂生則不一樣。
他似乎置身于制度之外。他如果有事情,只需向隊長打個招呼,就可以走出這個范圍。像膽大的逃兵,明目張膽地溜出警戒線。作為李樂生來說,也不愿意這樣做,擔(dān)心別人眼紅。再說自己老是走出去,也不太自在,伙計們的眼珠子都盯著自己的。事實上經(jīng)他救出來的人很多,那些人又講禮性,都要請他喝酒。不去吧,不禮貌,只好去。當(dāng)然要對隊長說一聲,我到二工區(qū)劉某某家喝酒去了?;蚴?,我去一工區(qū)王某某家喝酒去了。要讓隊長曉得他的所在。李樂生打過招呼,推出單車,右腳一偏,飆走了。如果哪里出事故,他只需向出事地點奔去。至于帽子氧氣筒衣服靴子,自然有伙計給他帶來,并不誤事。
李樂生間常喝酒,還是很有節(jié)制的。他時刻記著自己的職責(zé),說不定某時某刻出事故,這是誰也猜測不到的。李樂生絕對不會喝醉,最多喝個三四分。如果醉了,萬一出事故,一個酒醉癲子還怎么救人呢?
李樂生不是貪杯的人,是一個牢記職責(zé)跟很有自控力的人。
但是,李樂生雖然有名,家境卻不太好。父親去世早,留下娘老子跟妹妹。娘老子沒有改嫁,跟妹妹住。妹妹很可憐,腦殼里的神經(jīng)有毛病。不發(fā)作,像正常人,吃飯睡覺,洗菜唱歌。若發(fā)作,娘老子都奈何不了她,所以李樂生時常還要到家里看看。若碰到妹妹神經(jīng)發(fā)作,以便能夠及時處理。幸虧李家離救護隊不遠,只隔著一個大水塘,李樂生到家里看看妹妹,也不怎么耽誤時間。
盡管也超出了救護隊的范圍。
妹妹有病,李樂生很憐愛她,而且誰也不能說他妹妹如何。若聽到,李樂生就會發(fā)脾氣,嚇?biāo)廊?。嘴里惡聲大罵,兩個拳頭似乎能把水牛打死。他覺得妹妹太可憐,十七八歲了,有時竟然把衣褲脫掉,打個光胯,像在搞裸體展示。有時候妹妹還喜歡?;?,好像她天生跟火有緣,只要娘老子沒注意,她就在屋里燒破衣服,燒廢紙跟爛鞋子,像垃圾處理員。頭腦似乎又很清醒,不是破爛的東西,她是不會燒的。如果她在外面?;?,家人的擔(dān)心就小很多,她卻偏偏喜歡在屋里?;稹R陨线@些舉動,都是不雅觀和十分危險的,需要時時提防,不能有半點大意。每逢妹妹發(fā)作時,娘老子拖不住,只曉得哭??拮约旱拿?,一是死了男人,二又癲了女兒,三還成了寡婦。還指著天上罵,罵老天爺不公平。好像老天爺站在空中讓她大罵樣的。碰到這種情況,李樂生先穩(wěn)定妹妹的情緒,再勸娘老子,娘啊,你哭沒有用嘞,你罵也沒有用嘞,哭壞身體又有哪樣好呢?我要上班,你要看著妹妹,尤其是不要讓她耍火,燃起大火就不得了嘞。娘老子流著淚說,樂生哎,我哪里管得她住呢?沒有你,我早就跳河了。你不曉得,我已經(jīng)背不起了嘞。李樂生更加小心地照顧她們,一天到家里看三四次。妹妹喜歡花朵,他隔天還到山上摘花朵送給她。妹妹把花插在頭發(fā)跟衣服上,像個花人。見到李樂生,就興奮地問,哥哥,我乖態(tài)不?李樂生夸贊說,妹妹好乖態(tài)的。
妹妹的病情說來很奇怪。發(fā)作時,誰都勸不住。又跳又鬧,又哭又叫,娘老子都勸不住。只要李樂生出現(xiàn),大喊妹妹,妹妹忽然一怔,就安靜了下來。不哭不吵,擦掉眼淚,跑上去叫哥哥,抱著李樂生,笑得很甜蜜。李樂生想起可憐的妹妹,經(jīng)常流淚。
要說李樂生搞特殊化,僅僅表現(xiàn)在以上兩個方面。說事大也大,說事小也小。好在伙計們都不眼紅他,理解他。他們佩服李樂生救人的勇敢跟膽識,還佩服李樂生對妹妹的憐愛心腸。再說他是隊長的一員愛將,不論是救人,還是打球,都是蓋一的。
隊長對他網(wǎng)開一面,也是情理之中。
許多人請李樂生喝酒,只是一個合理的借口,更重要的是,要給他介紹對象。李樂生救過他們的性命,他們無以報答,只有在李樂生的終身大事上,盡到自己的綿薄之力,讓他早點成家。李樂生高大魁梧,長相出眾,待人和善,口碑蓋一,對象卻還沒有找定,這些人能不盡力幫忙嗎?
出于對妹妹的憐愛,李樂生找對象有個原則。女方一定要對他妹妹好,不能歧視跟嘲諷,或甩手不管。女方做不到,哪怕長得再乖態(tài),一概免談。李樂生在酒桌上看過許多妹子,當(dāng)他提出這個現(xiàn)實的問題時,那些妹子都說,一定會照顧好他妹妹的,不敢有絲毫的嘲諷跟歧視,會把她當(dāng)作親妹妹看待的。李樂生聽罷,很感動,覺得這些妹子十分善良。只是李樂生最后還是沒有答應(yīng)。為什么呢?人家疑惑地問他。李樂生當(dāng)然不會說出來,有些話是要藏在心里的——那就是這些妹子的長相都不怎么樣,這是一個主要原因。李樂生覺得她們的心腸善良,固然很好,長相卻跟自己不相配。他還是婉言推掉,不再來往。
娘老子催過多次,叫他找對象,以便看管妹妹。娘老子的原則也跟李樂生一樣,女方要對妹妹好。態(tài)度惡劣的,絕對不要讓她走進李家的門。娘老子卻不曉得,李樂生還有一個重要原則。李樂生每次回答娘老子說,我曉得嘞,一定要對妹妹好,我才會答應(yīng)嘞。另一個埋藏在心里的重要原則,卻沒有說出來,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誰都說李樂生一定會找到好對象的。像這么優(yōu)秀的后生,不怕好妹子不進李家的門,大家都等著喝喜酒,還說到時候要把李樂生的婚事辦成最鬧熱的。
前面已經(jīng)說過,李樂生喝酒很有節(jié)制。喝到三四分,誰還勸他喝,他就會說,哦,我不是不能喝,是我不敢喝。如果醉了,恰恰出事故,我還怎么救人呢?別人都很理解,說,哦哦哦,對對對,少喝為好,少喝為好。
在別人給他介紹對象的那幾年,李樂生基本上是這樣生活的——除了在事故中奮勇救人,在球場上勇猛馳騁,還看管可憐的妹妹——空閑時李樂生就是去看對象,去喝酒,似乎對成家不太性急。只有他心里明白,自己還沒有動婚姻,還沒有碰到中意的妹子。這個中意的妹子似乎站在遠處朝他發(fā)笑,還要他耐心地等幾年吧。
李樂生喝酒控制得不錯,從沒有喝醉過。這需要很大的自控力,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
有天晚上,李樂生竟然喝得大醉。
像這種情況從未有過。雖然每次喝酒沒有看上某個妹子,他心里還是愉快的。既然沒有碰到跟自己相配的妹子,不如痛快地喝酒,或許下次就會碰到意中人。
這次請他喝酒的是哪個?二工區(qū)的張里中師傅。
前不久發(fā)生的冒頂事故,李樂生把張里中從亂石堆里救出來。他當(dāng)時只要慢一步,張里中很可能就會被矸石打死的。那個危險的場景,驚心動魄,命懸一線。當(dāng)張里中從昏迷中睜開眼睛時,第一句話就問,是哪個救他出來的?人家說是李樂生。張里中淚水汪汪地說,告訴李樂生,我要把我侄女嫁給他。
一錘定音樣的。
張里中是真心的,很想促成這樁婚事。如果成功,那他跟李樂生就成了親戚,兩人的來往就更多了。張里中的侄女叫張盼盼,二十一歲,比李樂生小四歲,年齡合適。張盼盼住在邵陽城,燈泡廠的工人,離窯山有點遠,來一趟也不是很容易的。由于張里中的努力,終于約好雙方在張家見面。
那天晚上,李樂生仍然不抱任何希望的。他想,張師傅的侄女可能也會被淘汰。淘汰就淘汰,那就喝酒吧。李樂生走進張家一看,天,驚住了,眼珠子不動了,顧不上聽張里中師傅的介紹了。
他當(dāng)時就斷定,哎呀,這才是我要找的對象。
張盼盼長得很乖態(tài)。身材苗條,大眼睛,吊著兩根黑黝黝的長辮子,穿著碎花衣服藍色褲子。說話有禮貌,笑起來,咯咯咯,好聽死了。巧合的是,張盼盼也是廠籃球隊的。
李樂生一萬個滿意,終于碰到中意的妹子了。幸虧自己沒有急于找對象,看來是老天助我,讓我耐心等待,今天不是等到了嗎?如果找到這個妹子,也不枉來人間走一回。
張盼盼看到李樂生,心里微微一動,覺得男方的長相蠻不錯。以前人家給她做過介紹,那些男的都沒有李樂生這般誘人。不是瘦了,就是胖了。不是高得像豆棵子,就是矮得像磨盤,氣死她了。張盼盼抹去羞澀跟拘謹(jǐn),大方地跟李樂生說話。兩人十分投機,話題是籃球。你一句來,我一句去。你兩句來,我兩句去。好像在球場上進行投籃比賽,也好像前五百年就熟悉樣的,沒有絲毫陌生感。兩人愉快地說話,吃飯。讓李樂生意外跟高興的是,張盼盼也很能喝酒,一口一杯。喝得臉色紅秧秧的,像一朵嫩生生的南瓜花。兩人沒有任何顧忌,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眼睛激動地對視著,好像只有他兩人在喝酒,幾乎把張里中夫婦忘記了。李樂生喝著喝著,還給張盼盼夾菜,這對于他來說,絕對是第一次。張盼盼呢也不失禮,給他也夾了一回菜。張里中夫婦很高興,樂得笑瞇瞇的。夫妻倆還丟眼色,意思是雙方都很滿意,看來這個喜糖是吃定了。
事情在順利地往下走,走得自然而愉快。兩人談興十足,說打籃球的快樂,說救人的驚心動魄的場面,說張師傅的命大,等等。兩人還約定下次到邵陽見面的時間。張里中打趣地說,樂生,要不要我陪你到邵陽?李樂生笑了笑。張盼盼說,叔叔,人家又不是細把戲,要你陪什么?還怕他迷路嗎?說得大家呵呵笑。
李樂生這時陡然想起什么。放下酒杯,忽然扭頭對張里中說,哎,你跟盼盼說起過我妹妹的事嗎?
張里中一聽,死勁地眨眼睛,意思是叫他暫時不要說,等到兩人感情深了再說不遲。
李樂生明白張里中沒有說他妹妹的事,自己直接說了出來,說他妹妹身體不太好,有病。
張盼盼關(guān)心地問,什么病?要不要到邵陽醫(yī)院看看?
李樂生指著自己的腦殼說,是這里有毛病。還坦率地說,我的原則是,不管是誰走進我李家,起碼要對我妹妹好。
張盼盼一聽,紅秧秧的臉色消失了,放下酒杯,嘴巴關(guān)起閘門,跟剛才判若兩人。
本來融洽愉快的場面迅速地冷清下來。張里中夫婦有些措手不及,顯得很尷尬。
李樂生是個聰明人,只需看一眼張盼盼的神色,就感到她是有想法的。而且有很大的障礙,不像以往那些妹子痛快地答應(yīng)。如此看來,這個對象搞不成。李樂生忽然很不快樂,也感到遺憾。娘賣腸子的,自己不想找的人,都答應(yīng)對妹妹好。想找的人,卻在妹妹的問題上打退堂鼓。李樂生很郁悶,不管張盼盼喝不喝酒,自己端起酒杯,一杯杯地喝起來,埋著頭不說話。張里中明白,李樂生不愉快,也沒有勸他,更不便叫他走,擔(dān)心他發(fā)脾氣。再暗示侄女走開,讓李樂生借酒澆愁。
那天晚上,李樂生第一次違背了自己的原則。一杯接著一杯,忘記自己只能喝三四分,最后大醉。幸虧李樂生沒有大吵大鬧,或大肆發(fā)泄。嘔吐之后,被張里中扶到床鋪上沉沉地睡了。像入睡的肥豬,打著很響的鼾聲,屋里充滿了濃重的酒氣。
不知什么時候,李樂生在睡夢中被張里中推醒。張里中驚慌地大叫,樂生樂生,你屋里起火了。
李樂生睜開醉眼,一驚,似乎眨眼間酒醒了。他趕緊爬起來,沖到漆黑的門外,騎著單車就跑。無奈酒還沒有徹底醒過來,李樂生渾身乏力,眼皮沉重。單車像推土機般笨重,怎么也踩不動。他遠遠地望著火光閃閃黑煙滾滾的方向,大叫,娘老子,你快點把妹妹拖出來呀——
叫著喊著,單車叭地倒在馬路邊。李樂生軟軟地倒在地上,含糊地嘀咕著什么,竟然又昏睡過去。
李家一燒而光,妹妹被活活燒死。娘老子當(dāng)時幸虧坐在走廊上,借著路燈打鞋底,才免遭一死。救護隊趕來,為時已晚。
從此以后,李樂生不再外出喝酒,也不說找對象的事情。他變成一個憂郁的人,每天在籃球場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或是一聲不響地看著別人下棋,打乒乓,臉上沒有笑容。他隔天要上山到妹妹的墳前坐坐,摘一束花朵擺在墳?zāi)股稀M管每次出事故,他仍然沖在最前面。
糾 纏
窯山那時候還沒有小賣部。
合作社有兩個,一個工貿(mào)合作社,一個農(nóng)村合作社。
兩大合作社盤踞東西,是窯山跟農(nóng)村人買東西的地方。
工貿(mào)合作社位于往一工區(qū)方向去的馬路邊,農(nóng)村合作社位于往電廠方向走的岔路上,兩家合作社相距三里路。鬧熱的狀況差不多,百貨南貨都有。雖然品種相當(dāng),兩者的地位卻很不相同。工貿(mào)合作社的人吃國家糧,農(nóng)村合作社的人吃返銷糧,實有天地之別。光是在名稱上,工貿(mào)合作社就要好聽得多。
兩家合作社的男女老少,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每人戴著藍袖筒。上班戴,下班也戴,藍袖筒是他們的標(biāo)志。他們的工作令人羨慕,每天賣賣貨,收收錢,開開票,說說話,而且只需要上白班。下午五點半,兩扇大門咣當(dāng)一聲,拍屁股走人。合作社進了稀缺貨物,他們可以在第一時間買到,別人哪有這個便利呢?
這個工作對于人們來說,是最理想的。
兩家合作社的門口也很鬧熱。賣甘蔗的,賣柑子的,賣桃子跟李子的。還有賣柚子的,還有賣打糖賣蔬菜的,按季節(jié)陸續(xù)登場。
張小花在工貿(mào)合作社。
這個合作社的人,身價比農(nóng)村合作社的要高許多。所以雙方一般不太來往,更不要說雙方的人談戀愛了。更所以,當(dāng)江小明厚著臉皮追求她時,張小花很不以為然。哼,這不是癩蛤蟆嗎?她想,江小明是農(nóng)村合作社的,我怎么能答應(yīng)呢?一般來說,男的要比女的身價高才好,再說江小明的長相也對不起觀眾。嘞,瘦是一個。嘞,矮是一個。嘞,屋里是農(nóng)村的又是一個。這三個低劣的條件,就讓張小花一萬個不愿意。
張小花很俏,很多后生在追她。有干部,有工人,有老師,還有軍人。她都沒有答應(yīng),每次跟男方見一面,就不再來往了。這也不能怪她,誰不想好中選好呢?千百年的好事急什么卵呢?她還年輕,有很大的余地,挑到滿意的再決定吧。
江小明雖說只有這樣的條件,卻偏偏不愿服輸,勇于向那些條件好的后生挑戰(zhàn)。江小明想,哼,你張小花不愿意跟我談對象,那你要找什么人?難道找走窯人嗎?走窯人有我這樣安全輕松舒服嗎?說不定哪天就見了閻王,你就成了寡婦。至于那些條件比他好的,他就懶得說了。他的意思是,不論條件好否,誰能夠追到張小花,誰就是勝者。
江小明經(jīng)常出沒工貿(mào)合作社,甚至站在張小花的柜臺前面,不買東西,蠢蠢地看著她賣貨。張小花的柜臺賣針線扣子,細碎而煩瑣。她的態(tài)度卻很不錯,耐得煩。如果張小花找錯了錢,或買主少給了錢,江小明的眼睛尖,一根手指頭輕輕地敲柜臺,小聲地提醒說,哎,還少了一角錢。哎,你多找了五分錢。好像是他在賣貨。
沒有人買東西,江小明則伏在柜臺上??粗AЧ褡永锏牧闼樨浳铮坪踉诒容^兩個合作社的價格,沒有半點不耐煩的樣子。張小花覺得很沒有面子,想走到其他柜臺去,暫時躲開討厭的江小明。而每個柜臺都有人看管的,你走到哪里去呢?無奈,張小花只好做個手勢叫他走。江小明卻像沒有看到,仍然站在柜臺前面,像個閑人。別的售貨員望著張小花笑,或朝著江小明的背影眨眼睛,嘟嘴巴。笑的含義有多種,眨眼睛嘟嘴巴的含義也有多種。
張小花十分惱火,恨不能亂棍把江小明打走。又不便發(fā)脾氣,擔(dān)心引起顧客跟同事更多的注意,再說影響也不蠻好。人家會說,這哪里像合作社?簡直是談愛的場所。江小明不愿意離開,影響很不好,人家不明白的,還以為是個神經(jīng)癲子,都怯怯地不敢靠近他,好像怕他打人。張小花想,江小明像個花癡,若不是在追自己,他會像被膠水粘在這里嗎?
對于江小明的追求,張小花絲毫也不動心,很討厭他,又拿不出驅(qū)趕的手段。合作社的胡主任對張小花說過多次,叫她解決這個事情,影響不太好。胡主任還說,他雖為合作社領(lǐng)導(dǎo),卻不便趕他走,擔(dān)心引起他強烈的反感。如果吵鬧起來,更加不好收場,還是要靠你自己解決。
張小花委屈地說,我又沒有答應(yīng)跟他談對象,是他自己賴在這里的,我有卵法?
胡主任想想,說,哦,那你請幾天假不要上班,以后加班補上,看他還來不來?
張小花覺得胡主任的話很有道理,第二天就沒來上班了。
江小明看到張小花沒有上班,不再守在合作社,居然守在張家門口。江小明像個特務(wù),蹲在離張家三四十米的地方,用樹枝在地上畫著頭像跟文字。頭像是張小花,文字只有三個字,我愛你。還打上三個驚嘆號。畫一個,欣賞一陣子,然后抹掉,重新再畫再寫。江小明在寫寫畫畫的同時,不時地朝張家觀望。張小花只要出現(xiàn)在門口,他就能夠看到。張小花躲在窗子后面看著江小明,覺得這人太討厭。人家不答應(yīng),他怎么像個無賴粘著人家呢?世上少有。
江小明打持久戰(zhàn),一直守到天黑才離去。
第二天,江小明照常到張家守著。八點鐘準(zhǔn)時出現(xiàn),像上班,仍然在地上練習(xí)畫頭像跟寫字。他想得很美妙,也很浪漫。等到張小花答應(yīng)他的那天,他要好好地畫個頭像送給她,相信她會很高興的。
張小花看到江小明又來了,躲在家里想了很久,就從后門溜出去告訴胡主任。說姓江的就守在她家門口,像癩皮狗。胡主任皺著眉毛,說,哎呀,世上還有這樣的后生?像牛皮糖嘞。又說,張小花,依我看他對你這樣癡情,你不如答應(yīng)算了,他以后肯定會對你好的。我是過來人,你要聽我的。張小花嘴巴一嘟,說,胡主任,我會答應(yīng)嗎?他是農(nóng)村合作社的。再說那么多條件好的后生,我都沒有答應(yīng),你說我會答應(yīng)他嗎?胡主任說,農(nóng)村合作社的確比我們差蠻多,我曉得,有許多比他強的后生在追你,你都沒有同意。胡主任又困惑地說,娘賣腸子的,我就想不通,姓江的哪有這么多時間追你呢?張小花搖著頭說,我也不曉得。
江小明哪有這么多時間呢?他不上班嗎?他不是農(nóng)村合作社的人嗎?
當(dāng)然是有原因的。
那是在一次上班時,農(nóng)村合作社的男女說起找對象的事情。有人憤憤地說,娘賣腸子的,從目前看來,我們還沒有人討到工貿(mào)合作社的妹子,好像我們比他們差很多。還說,誰能夠討到他們的妹子,我們一定要給他開綠燈。大家紛紛同意,說,對,我們絕對不能讓人家看扁了。他們賣貨,我們也賣貨,哪里比他們差呢?農(nóng)村合作社有五個后生還沒有找對象,找農(nóng)村妹子吧,又不甘心。江小明坦率地說,喂,我看中了他們的張小花,我卻沒有時間追她,我每天要上班。我如果晚上去追她,黑燈瞎火的,別人還以為我想耍流氓。大家聽罷,商量說,那是這樣,你白天去追她,我們給你頂在柜臺上。大家又問李主任行不,李主任一只拳頭舉起來,說,江小明,我們等著你勝利的消息。江小明高興地說,那好,我一定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結(jié)果。
對張小花來說,如果老不上班那是不可能的。即便是請假躲江小明,也沒有躲開。那她上班或請假,其效果都是一樣的,反正江小明會按時出現(xiàn)。胡主任說,那這樣吧,把你安排到倉庫去,好嗎?那他就不敢進去了。張小花不愿意,守倉庫太枯燥,一堆貨物又不曉得說話,再說倉庫里的氣味也很難聞,張小花平時很少去倉庫。站柜臺雖然繁忙瑣碎,卻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還可以說說話,鬧熱多了,時間容易打發(fā)。張小花說,胡主任,我還是站柜臺。胡主任說,如果姓江的還來纏你,我不會管嘞。張小花說,不用你管。
張小花又出現(xiàn)在柜臺上。
她跟以前明顯不一樣了,好像被江小明纏煩了,沉默許多,似乎在想著什么。同事們覺得她也有了變化,臉上幾乎沒有笑容,都想幫幫她,這種事又怎么幫?難道打江小明一餐嗎?讓他死了這個心嗎?
江小明自然又到柜臺前面來。這個后生的臉皮太厚了,簡直比鋼板還厚。每天走進來,居然還對每個站柜臺的人面含笑容,點點頭。不急,不燥,好像他就是要把張小花追到手。他們其實有所不知,江小明有寬裕的時間,后方有強大的后盾,不用擔(dān)心上班的問題。如果他追到了張小花,不僅是他個人的幸事,還為農(nóng)村合作社爭了光。同事們對他這樣支持,在那個年代是難以想象的。
江小明看到這樣追張小花,她卻沒有絲毫松動。每天板起臉色對著自己,而對顧客又是笑瞇瞇的。江小明很焦急,難道我還比不上顧客嗎?一是想不通張小花怎么這樣不開竅,我天天追你,你難道還不心軟嗎?還不被我這種精神所打動嗎?二是同事們都在輪流給他頂班,等著他的好消息。而時間過去了這么久,種子還沒有發(fā)芽。表面上他還是很從容的,臉上沒有愁苦,也沒有半點惱怒。江小明準(zhǔn)備給張小花寫信,每天寫一封,當(dāng)面交給她,不怕她不被打動。江小明考慮,如果她不伸手接信呢?豈不是很尷尬嗎?別人不是會嘲笑的嗎?還是不寫吧,天天隔著柜臺看著她的,寫信純屬多此一舉。
江小明追得更緊了。
不僅白天守著張小花,晚上也守在她家門口。他認為,老子這樣苦苦地追求她,總有一天張小花會被他感動的,然后乖乖地走出來跟他約會,那么后面的事情就好說了。他老是在想象張小花走出來時,自己到底是大笑呢?還是驚喜地大叫呢?或是跑過去抱她呢?他無法想象自己的表情。他想,張小花不答應(yīng),是沒有道理的。你說這個世界上哪有像他這樣的追求者呢?哪怕剁掉他的腦殼,也不會相信的。江小明始終認為,張小花晚上出來見他的可能性很大,白天她要上班,兩人談不上是單獨接觸(雖然兩人站在柜臺內(nèi)外)。晚上就不一樣了,天寬地空的,可以任兩只夜鳥快樂地遨游跟暢談。江小明認為,張小花一定會在某個晚上走出來的,接受他真摯的感情。
晚上的守候,江小明覺得比白天更需要毅力。
一到晚上,家屬區(qū)開始還有燈光,以及隱約的細把戲的哭聲。漸漸地?zé)艄饩鸵槐K盞熄滅了,像燈火通明的航船,消失在黑暗的大海上。細把戲的哭聲,也變成了夢中囈語。江小明又不能像白天老是蹲在某個地方,那樣的話,別人還誤認為是個神經(jīng)癲子。他在幾十米的范圍內(nèi)走來走去,像散步,又像在想問題,只要能夠注視到張家的門就行了。
江小明的苦苦守候,似乎一點希望都沒有。張家的門到晚上從沒有打開過,張家人像一窩籠中鳥。江小明卻認為,希望之光一定會在他眼前發(fā)亮的,他要把這種守候看成是追求張小花的明證。哪天張小花答應(yīng)了他,他就要向她傾吐這種守候的感覺,這一定是他們感情的最好的粘合劑。
一直守到第十二天晚上,鄰居們都睡覺了,外面黑沉沉一片。
奇跡終于出現(xiàn)。
張家的門突然吱呀一聲,只見張小花背著暗淡的燈光走出門來。
江小明雖然沒有看清楚張小花的臉,也十分高興,以為她終于被自己所打動。江小明很激動,想叫她。一想,她還沒有走出家屬區(qū),如果叫她,她可能會感到害羞的。不如等到她走出家屬區(qū)再說吧。
外面空無一人,許多鼾聲從黑烏烏的屋子里傳出來,像輕柔的羽毛安撫著寂靜的晚上。江小明十分興奮,沒有立即跟上去,悄悄地走在后面。心想,張小花呀張小花,你終于出門了。明天我要畫一張你的頭像送給你,還要寫上三個字。又想,看來張小花很穩(wěn)得住氣,明明曉得自己跟在后面,卻裝著不知,也不回頭看一眼。哦,不要性急,她肯定會在某個地方停下來的。兩人像黑色的幽靈在悄然行走。走著走著,已走出家屬區(qū)很遠了。四處是菜地跟稻田,張小花還沒有停下來。
江小明嘀咕,哎呀,她究竟到哪里呢?難道不等我嗎?或者說,要領(lǐng)我走到更遠的地方去嗎?這里應(yīng)該可以了,黑沉沉的,鬼也看不到我們,是談愛的好地方。江小明想叫她,忽又改變主意,倒要看她去哪里。難道她看中一個約會的好地方嗎?
一走一走,張小花越過稻田,竟然往黑蒙蒙的墳山走去。遠處許多磷火,像黑夜的眼睛在調(diào)皮地閃跳。
江小明停下腳步,怔住了。
這個鬼妹子這樣晚到墳山做什么?莫不是神經(jīng)病吧?她難道不是來跟我約會的嗎?約會難道到墳山嗎?江小明冷靜下來,心想,張小花不可能神經(jīng)的。她白天還在站柜臺,數(shù)錢,找錢,一點也沒有錯,怎么晚上突然就神經(jīng)了呢?江小明似乎不想過早地暴露自己,生怕張小花發(fā)現(xiàn),他伏在山腳下的草地上。草叢很深,柔軟地把他掩藏起來。他可以從草叢的縫隙中,看到張小花的身影。他倒要看看她做什么,難道她不是來跟自己約會的嗎?
走在前面的張小花并沒有停下的意思,仍然慢慢地朝墳山走去。座座墳?zāi)瓜窈谏酿z頭凸在山上,像山上長出許多腫瘤。張小花像在踏青,欣賞這黑色的散發(fā)出青草氣味的春天,終于像一株弱小的樹站住了。江小明心里很緊張,還是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即使她把約會放在這里,她怎么還不叫自己呢?她不可能不曉得自己跟在后面的。江小明感到不妙,張小花似乎不是叫他來約會的。他還是控制住自己,耐心地等待著,看她怎樣把這場奇特的大戲拉開序幕。
夜色很靜,萬千夜蟲在無休止地進行著大聯(lián)唱。叫聲有急驟的,也有舒緩的,有短促的,也有綿長的,有嘶叫的,也有抒情的。最后在夜蟲的大聯(lián)唱中,忽然注入了人類嗚嗚的哭泣聲。聲音很痛苦,也很悲傷,好像在哭某個死去的親人。
這種驟然而至的哭聲,蓋住了所有夜蟲的歌唱。
讓江小明迷惑不已。
按他以往對她家的情況調(diào)查來看,張家并沒有親人埋在墳山上。嘞,她父母很健康,吃得做得。嘞,她兩個弟弟也很健康,也吃得做得。至于她的爺爺奶奶跟外公外婆,早已在老家去世,不可能埋在這里的。那她哭誰呢?難道是哭某個朋友或某個同事嗎?即便哭這些人,又值得她晚上出來嗎?難道她不害怕嗎?
伏在草地上的江小明,內(nèi)心十分恐懼。他后悔跟隨而來,又不愿意離開,要看看張小花接下來還要做什么。張小花其實沒做什么,只是站在那里哭。漸漸地好像把黑夜哭得濕淋淋的,連夜蟲們斷斷續(xù)續(xù)的歌唱聲,也飽含潮濕。張小花一直哭泣著,聲音不高不低,連綿的哭聲幾乎沒有斷裂,像流淌的溪流。大約哭了半個多小時,她才停止哭泣,一步步從墳山走下來。她的身子搖晃,好像哭得沒有了力氣。張小花走過躲在草叢中的江小明身邊,江小明借助暗淡的月光一看,渾身一抖,感到極其恐怖。
哎呀,張小花怎么是這樣一副鬼樣子呢?
江小明還以為是自己的眼睛花了。仔細一看,張小花的面孔真的變了,變得猙獰而可怕。兩只暴眼,丑陋的大鼻孔朝天,血盆大口,露出兩彎長長的獠牙。江小明先是懷疑張小花戴的假面具,一想,不可能。這樣乖態(tài)的妹子,哪能故意把自己搞成這副鬼樣子呢?這不是有意在損害自己的形象嗎?
江小明嚇壞了,又似乎明白了什么。
哦,原來張小花以前晚上不出門,是出于這個原因。江小明聽說過民間是有這種怪事的。比如說,某人白天還是好好的,到晚上就變了面孔。有的像魚蝦,有的像鬼怪,還有的像狐貍或老虎。張小花像個鬼怪。難怪她不愿意接受后生們的追求,不管人家的條件好否——原來她有難言之痛。江小明嚇出一身冷汗,又感到十分慶幸,如果自己不是這樣跟蹤,哪能發(fā)現(xiàn)這個可怕的秘密呢?他也很感謝張小花,幸虧她沒有答應(yīng)自己,不然這輩子就太慘了,哪天肯定會被她嚇?biāo)赖摹?/p>
第二天,江小明回到合作社上班。
同事們看到他來了,關(guān)心地問,張小花追到手了嗎?幾個月過去了,怎么沒有消息呢?又說,江小明,我們給你的條件應(yīng)該是天下少有的。
江小明把袖筒戴上,淡淡地說,沒有戲了。
同事們很意外,問他怎么沒有戲了,那這幾個月你不是白白追求了嗎?
江小明嘴巴張了張,沒有回答。
危險的見面
配電房也是一個人上班。
共有三個人,早中晚三班,每班只一個。
都是女的。
配電房位于比較偏僻的山腳下,離井口里多路,一條石渣小路通向那里。配電房是用紅磚墻圍起來的,如果不圍,怕壞人搞破壞。配電房如果被破壞,那就不是一般的事故。一扇涂著灰漆的大鐵門終日關(guān)閉,除了上下班閃一下,簡直像個金口難開的富家小姐。大門上寫著八個紅色的粗大黑體字,配電重地,閑人免入。八個大字中間,還畫一個很大的呈斜形的Z,這是電的標(biāo)志。
除了當(dāng)班的,罕有人來。環(huán)境陰森森的,給人有一種望而生畏的感覺,人們一般也不會來此光顧。
圍墻外面是大片深長而茂密的雜草。鮮嫩跟枯萎相間,綠色和黃色混雜,晝夜搖搖晃晃鬼鬼祟祟,似有許多危險藏匿其中,叫人不敢隨意踏入。彎曲的小路兩邊,也是深長的雜草,小路像一條臥伏其中的巨大的灰色蟒蛇。
配電房三個女的,一個叫李湘芳,三十五歲。一個叫張小芳,三十四歲半。一個叫劉早芳,剛滿三十。有味道的是,她們的姓名都帶著一個芳字。相對而言,李湘芳雖然年紀(jì)大點,卻長得很乖態(tài)。張小芳次之,劉早芳排末尾。劉早芳雖然最年輕,按長相排在末尾并沒有冤枉她。她一臉雀斑,像不幸被鳥銃打傷留下的標(biāo)志。不排末尾,是說不過去的。配電房工作輕松,看看電表,拉拉電閘而已。既干凈,又安靜,是窯山不可多得的清閑崗位。
當(dāng)班的人都打毛線,用來對付漫長而寂寞的時光。
李湘芳的男人叫彭小平,機電隊的鉗工。女人太乖態(tài),彭小平很不放心,他寧愿讓婆娘去車間。車間人多,想必不會輕易鬧出桃色事件的。李湘芳哪里愿意去呢?車間機器轟鳴,油污遍地,哪有配電房干凈安靜舒服呢?許多女的想來配電房都來不成,李湘芳執(zhí)意不去車間。她明白彭小平的心思,無非是擔(dān)心她掉了貨。李湘芳對男人說,哎呀,你放心咯,你這樣疑神疑鬼的,哪天會癲掉的嘞。
李湘芳這樣保證過了,彭小平還是不放心。
彭小平想,配電房地處偏僻,大門緊閉。有人跟李湘芳斗榫子,鬼曉得?那這里還叫配電房嗎?不如叫交配房好了。只要李湘芳當(dāng)班,彭小平總要抽空來查看。他也不會做得過于明顯,比如敲門啦,比如大喊大叫啦,比如要闖進去啦。這些打草驚蛇的搞法,彭小平是不會做的,他還是很講究策略的。每次來配電房,都像鬼子進村,悄悄地接近大門,側(cè)耳靜聽。其實里面真的有人斗榫子,像他這樣偷聽也是無用的,最多是心理上的安慰罷了。
因為一,圍墻的范圍很大,配電房的位置居中,距離四周的圍墻近三十米,這無疑起到了沖淡聲音的作用。
因為二,配電房的門窗都是死死緊閉的,這對于隔音來說,又是一道防線。
因為三,如果有人斗榫子,為了防止被人聽見,兩人搞啞巴作戰(zhàn),誰能聽到呢?
凡此種種,對于彭小平的捉奸行動是很不利的。他又是一個執(zhí)拗的男人,到配電房觀察,雖說環(huán)境對他不利,他還是要堅持查看。不論是白天,還是夜晚,只要是李湘芳當(dāng)班,彭小平都要來看看。他先是小偷般地站在大門口聽聽,最后悄然地躲在深長的草叢里面,像狡猾而貪婪的野獸埋伏下來,耐心地等待著獵物出現(xiàn)——這一手是很厲害的。只要鐵門一開,如果李湘芳確有齷齪之事,那奸夫淫婦必抓無疑,鐵證如山。夜晚他不上班,可以在此久久蹲守。白天上班,他只能蹲守一陣子,最后都抱著遺憾跟不甘悻悻而去。像他這樣天天查看,的確是了不起的。彭小平很想溜進配電房,那樣能夠觀察得更真切,又沒有這個可能性——怎么進去呢?從高墻上爬進去,那是不可能的。墻頭上密密麻麻地插著碎玻璃,像無數(shù)的刺刀閃閃發(fā)光,你難道不要命了嗎?
彭小平這個長年施實的秘密行動,李湘芳一直蒙在鼓里。她心中無愧,一切都很坦然。
如果說李湘芳心里一點事情也沒有,那也不是事實。
她本來生活得很安靜,這幾天內(nèi)心卻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浪。這個波浪來自于她的初戀,她聽說初戀要來了。初戀不敢冒然寫信給她,是托他在窯山的親戚帶來的口信。李湘芳一聽,很焦急。哎呀,來看我做什么咯?哎呀,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何必這般扯扯絆絆的呢?如果藕斷絲連的話,往后肯定會惹出麻紗的。再說他這么遠來一趟也不容易,何苦呢?這些還不是關(guān)鍵問題所在,最關(guān)鍵的是,彭小平是世上最大的醋壇子,在地方上極負盛名。萬一被他曉得,惹得他醋意大發(fā),殺個把人也是說不定的。
李湘芳多年沒看到初戀了。想不想呢?如實地說吧,偶爾也在腦殼里飄一飄,更多的時間是忘記了。一要上班,二要生兒育女,三要挑水淋菜,還加上一個吃醋的男人,就沒有那么多的時間去回憶跟傷感了。那些往事已經(jīng)隱匿在記憶幕后。聽說初戀要來,李湘芳的心情很有幾分復(fù)雜,也勾起了她的回憶,初戀給她留下了終身難忘的細節(jié),其中有三個細節(jié)深深地刻在她心上。談愛時,每當(dāng)她生日那天,他總要到山上摘一束鮮花送給她。在當(dāng)時誰有他這么浪漫呢?另一個是每星期天,他都要帶她到縣城看電影。那個時候能夠每星期天到縣城看電影,是一種莫大的奢侈。更重要的是這個初戀很大氣,她不論跟男女同事玩耍,他都不計較,大手一揚,說,芳芳,只要你愉快,去吧去吧。這讓她覺得談愛真是一種幸福,而且十分自由,沒有一點委屈的感覺。更沒有像某些談愛的妹子,被對方無形地禁錮起來,像私人財產(chǎn)。還有她跟初戀都是宣傳隊的,每次化妝或卸妝,都是由他來動手,根本用不著自己勞神。他在自己臉上輕輕地描,輕輕地擦,讓她感到莫名的幸福。每當(dāng)想起這三個細節(jié),李湘芳的內(nèi)心仍是微微顫栗。
在這些方面,彭小平哪能跟她的初戀相比呢?
自從跟彭小平談愛,李湘芳如果跟男人玩耍,他竟然大發(fā)脾氣,幾天都不齒她。這讓她很不愉快,感覺掉進了冰涼的陷阱,一點談愛的感覺都沒有。彭小平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說,這說明我很在乎你,曉得不?李湘芳十分后悔。如果不是父母強烈反對,她一定會跟初戀成親的。父母的理由是,她的初戀是走窯的,太危險,說不定哪天見了閻王。為了防止她跟初戀有進一步的發(fā)展,父母沒有經(jīng)過她同意,就蠻不講理地把她調(diào)到了這個窯山。
分手之后,兩人再也沒有見過面了。
李湘芳心里很矛盾,既不想叫初戀來,又想跟他見一面。再說到哪里見面合適呢?窯山只有這么大,幾乎都是熟人,他們的眼珠子睜得很大。往常只要來個陌生人,或是這個陌生人到誰家里,保證不出三分半鐘,整個窯山都會曉得,簡直是無處躲藏。李湘芳雖說膽子很小,也想試試。她似乎有許多話要對初戀傾訴,包括后悔跟痛苦,包括猶豫跟怯懦。問題是她到哪里跟他見面呢?到縣城或小鎮(zhèn),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彭小平肯定會追問,你到縣城或小鎮(zhèn)做什么呢?不審個三天三夜,是不會罷休的。李湘芳很會唱歌跳舞,以前是宣傳隊的?,F(xiàn)在窯山請她出山,卻被彭小平堅決阻止。問他理由何在,他竟然說,唱什么唱?跳什么跳?硬是不準(zhǔn)李湘芳出山。
李湘芳曾經(jīng)吃過這樣的虧。
有一天她下班走在路上,有個男人僅僅對她說你下班了,她僅僅回答說是的——就是這樣的小事,不料讓彭小平看到了,回家之后馬上審問她。彭小平坐在桌子后面,命令李湘芳坐在對面的板凳上,像派出所審犯人樣的。李湘芳再三解釋說,我跟他的確沒說什么,他問一聲下班了,我說是的。彭小平伸出一只鉗工的手拍著桌子,氣憤地說,你怎么能跟這種人說話呢?你難道不曉得他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嗎?娘賣腸子的,他被派出所抓過好幾次嘞。李湘芳委屈地說,反正我沒有跟他做什么,只是說了一句話。彭小平鄙夷地說,哼,你有所不知,像這種男人挑逗女人是有一手的。你不要看這次只跟你說過一句話,下次有可能跟你說三句話的。再下次呢?就無話不說了。那么你會不知不覺地上他的圈套,你曉得嗎?問過之后,彭小平還不甘心,逼問他摸了她的手沒有。搖頭,沒有。又逼問他色迷迷地看了你沒有。又搖頭,沒有。還逼問他夸你乖態(tài)沒有。還是搖頭,沒有。最后逼問他夸你的衣服好看沒有。仍然是搖頭,沒有。
反來復(fù)去審了三天半。
有了這次教訓(xùn),真是把李湘芳搞怕了,她沒有想到這輩子碰到了這種男人,她后來再不敢跟任何男人說話了。人家跟她說話,她就趕快走開,裝著沒聽見。即使這樣,彭小平還是不放心,趁李湘芳上班時來探查。他始終認為,配電房是一個斗榫子的好地方,男女可以十分從容,用不著像做賊樣的。誰會到這里查看呢?來查看也不能開門,這是有規(guī)定的。萬一闖進來的是壞人呢?彭小平還想,老子如果在這里上班,假設(shè)有個相好的,不是快樂死了嗎?
他越加覺得李湘芳很可疑。
李湘芳覺得,初戀真的來了,到哪里見面都不適合,只有等到自己上夜班時,來配電房見面為好。見面之后他可以到親戚家睡覺,最好是到五里路外的小鎮(zhèn)找個旅店,第二天走人。只有這樣,才會人鬼不知。李湘芳悄悄地告訴初戀的親戚,讓他趁自己上夜班再來。并把上夜班的日子說給他聽,還叫他絕對要謹(jǐn)慎,不然會惹出大麻煩。這對于李湘芳來說,真是太膽大了。她似乎忘記了以前的教訓(xùn),忘記了彭小平是世上最大的醋壇子。
三班倒是十天一輪。
終于輪到下個夜班時,李湘芳心里十分緊張不安,又怕彭小平看出破綻,那種克制是難以形容的,她不知初戀哪個晚上來。她甚至有些后悔,為什么答應(yīng)他呢?他來了能夠改變一切嗎?不就是見個面嗎?如果被彭小平發(fā)現(xiàn),那后悔也來不及了。李湘芳當(dāng)晚班時,毛線也不打了,尖起耳朵聽大門是否有響動。其實這是相當(dāng)危險的,彭小平就在外面躲著,萬一他感覺到里面有異常,這個疑點顯然就會增大。彭小平在外面守候,也不是守候一個晚上,那樣太辛苦。一般守個把小時,這對自己高度的警惕性也是一個交代。白天他要上班,最多來這里守半個小時。
在李湘芳當(dāng)夜班的第五天,她的初戀悄然地來到了窯山。他早已跟親戚約好的,讓親戚晚上在窯山外面的馬路上接他。他對這里的環(huán)境十分陌生,沒人接應(yīng),是不行的。他跟在親戚后面,像武工隊潛入窯山,幽靈般地向配電房走去。
終于聽到大門敲擊三聲(這是起先約定的),李湘芳跑出配電房,迫不及待地把大門打開,只見一個身影迅速地溜進來。李湘芳來不及看清對方,趕緊關(guān)上門,兩個初戀情人終于在多年之后見面了。激動,興奮,驚喜,擔(dān)憂以及痛苦,萬般滋味涌上心頭。初戀緊緊地抱著李湘芳,李湘芳淚流滿面。兩人都想急于傾訴多年來的心里話,又明白,時間不允許。再說這里也不是絕對的安全。兩人渾身顫抖,幾乎沒有說什么話,除了擁抱跟打啵,說得最多的是三個字,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初戀非常沖動,想把李湘芳壓到長椅子上。李湘芳從忘情的激動中猛醒過來,驚恐地搖著頭,告訴對方這是絕對不行的。一只手警惕地捂著褲帶,以防初戀下蠻。配電房靜靜的,惟有電流聲在給他們嗡嗡伴奏,日光燈照著兩張激動的淚臉。他們希望上蒼給予更多的時間,以便從容地暢敘分手之后的思念跟痛苦。
門外忽然響起夜鳥的叫聲,三聲一響,又三聲一響。
這是初戀的親戚發(fā)出的信號(也是起先約定好的),見面時間為十五分鐘(也是起先約定的)。這是李湘芳定下來的,她擔(dān)心時間太長恐怕出事。這時情況突然發(fā)生了變化,初戀居然不愿意走了。他忘記了先前的約定,抱著李湘芳,情緒異常,好像李湘芳不同意斗榫子,就要跟她去死。李湘芳感到非常害怕,已經(jīng)超過了約定的時間,如果他不走,誰曉得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呢?
李湘芳急促地說,你快走吧,快走吧,有人要來了。這是她亂說的。
初戀好像才突然醒悟過來,痛苦地說,湘芳,我以后還要來。你不曉得,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成家,一個妹子也看不上。他忽然松開雙手看著湘芳,沮喪地走出大門,消失在黑暗之中。
李湘芳抹著頭發(fā),整理衣服,深深地透口氣。心想,看來再不能叫他來了,搞得人太緊張了,也沒有多大的意義,話也說不上幾句。如果讓他再來,他會上癮的,要明白他還是個單身漢。
緊張而秘密的相會,就在短暫的時間里宣告結(jié)束,沒有發(fā)生任何意外。當(dāng)然還是有個疑問,在兩人見面的時候,彭小平哪里去了呢?他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天大的秘密嗎?他難道沒有守在這里嗎?他不是夜夜守著的嗎?那時已是凌晨兩點多了,李湘芳要到早上八點才能下班。
那天晚上,彭小平應(yīng)該會有一個重大的收獲。如若收獲,也不枉守候多年的辛苦。那晚上他來了,蹲在草叢中,像往常一樣注視著配電房。不久好像上天要故意捉弄他,偏偏讓他在即將收獲的關(guān)鍵之時發(fā)生了故障。彭小平蹲著蹲著,似乎是受了涼,竟然屙起了肚子,還隱隱作痛,很不舒服。他從半夜十二點守到一點一刻就回家了,他再堅守半個小時左右,一切就有可能改變,那他會看到李湘芳的重大秘密。
可惜的是,在那個看似平淡無奇的晚上,彭小平卻沒有一點預(yù)感。
彭小平辛苦地守了好幾年,盡管不是守候整個班,而像他這種執(zhí)拗而頑強的精神,也是了不起的。在這個世上,哪個男人能夠堅持呢?具有這樣罕見的韌性呢?盡管彭小平這般堅持,也沒有查出李湘芳半點可疑之處,他簡直要瘋了。其實彭小平的心情十分復(fù)雜,既想查獲李湘芳的偷情事實,以此證明自己的懷疑是有道理的。又擔(dān)心自己到時候會痛苦死了,他無法想象自己的憤怒。到那時候,他會殺掉她嗎?還有那個男人?或是刀下留人,砍斷他們的一只手或一條腳?或是在他們臉上留下標(biāo)記?無論哪一種,他都逃不脫法律的懲罰。想到自己會坐桶子,彭小平還是很害怕的。
彭小平很想放棄這種無謂的蹲守,覺得這種蹲守毫無意義。多年來的蹲守,換來的是空白跟無奈,像白云掉在水面毫無響聲。另外還有寒冷的侵襲跟蚊蟲的噬咬,甚至還遭受毒蛇的威脅。又想,若是自己有個相好的,又處在配電房這個特殊的環(huán)境,他很難保證自己不做出風(fēng)流事來。他如此推斷,難道李湘芳不會出現(xiàn)這種事情嗎?她會情愿浪費這個好地方嗎?
彭小平還是堅守下來了,他相信,說不定哪天就會有驚人的收獲。
瘋女人
運輸工區(qū)是窯山的重要部門,所有的煤炭都要運到這里聚集,再把它們運到省內(nèi)外。運輸工區(qū)包括電車隊,汽車隊,還有高大的煤倉,另外,它還要跟火車打交道。火車不歸窯山管,卻要到煤倉來運煤炭。運輸工區(qū)跟二工區(qū)連在一起,是運輸線的交集地。像電車路,像鐵路,像馬路,都圍繞著它,儼然一只巨大的蜘蛛吐出的絲網(wǎng)。
在這種交通復(fù)雜的地方,行人都要注意,生怕被車子撞了。
——卻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個搗亂的女人。
女人不是出現(xiàn)在電車路上,就是在馬路上,或在鐵路上。看到汽車火車電車來了,也不怕死,擋在路中央,高舉雙手指揮,嚇得司機們驚出一身老汗。女人兩手亂搖,還不停地叫道,就是你——,就是你——
司機們都恨恨地說,要壓死這個女人,實在太討厭了。說是這樣說,誰都不敢壓,壓死人是要坐黑桶子的。如果誰背時,碰到女人站在路中央,只能把車停住,任由女人胡亂地指揮,無奈地等到她走開。有時候女人不走開,司機又急著開車,伸出腦殼大叫,哎呀,你不要命了嗎?快點走開。女人不走開,笑笑地朝著司機說,你好乖態(tài)的。又說,就是你——,就是你——
弄得司機們氣死了。
女人乖態(tài),穿著整潔。夏天白短袖衣,淡花裙子。冬天花色棉襖,黑罩褲,頸根上圍大紅色圍巾。頭發(fā)梳得整齊,有劉海,還戴著綠色塑料荷葉形發(fā)夾。在路上站著,很是打眼。無論誰經(jīng)過她身邊,都要瞄她一眼。如果不是站在路上亂指揮,嘴巴亂叫,誰也看不出是個癲子。人們都嘆息地說,哎呀,這么個尤物癲了,太可惜了嘞。
女人叫李玉蘭。
原來是窯山技術(shù)科的描圖員,二十一歲,很單純。像這樣乖態(tài)的妹子,追求她的人很多。其中有黃花崽,有離異的,也有喪偶的,各色男人都有,還包括純粹想跟她斗榫子的男人。弄得李玉蘭不曉得選擇哪個,自己都打不清算盤。又不征求同事的意見,她像一只膽怯的小鹿,猛然闖進野獸成群的大山。像這種女人,如果找到理想的對象,應(yīng)該是很幸福的。當(dāng)然,也很難說。太乖態(tài)的女人,一般是很難得到幸福的,騷擾她的男人太多。而這種女人又經(jīng)不起騷擾,如果有人屢屢騷擾,她的心就亂了。一亂,麻煩就來了。
至于李玉蘭是如何癲的,人們知曉一二。只是民間的說法不一,有各種版本。
重要的版本有三個。
一個版本,她是被王滿哥逗癲的。
王滿哥是最有派頭的后生,運輸隊鉗工。一米七五,結(jié)實,英俊,腰桿子筆直。上身著咖啡色夾克,腳下是雪亮的黑皮鞋。走路從不左右盼顧,是長沙城里來的。讓人佩服的是,他做伏臥撐蠻厲害,一口氣能夠做五百五十個,你說窯山哪個比得?連有力氣的走窯人都比不上,年紀(jì)比李玉蘭大三四歲。可以這么說吧,兩個人是最相配的。不幸的是,王滿哥已有對象,叫張小林。比起李玉蘭來,張小林遜色許多。個子矮小,翹起雙腳量身高,剛一米五一。眼珠是麻雀眼珠,小。臉上還長著五六或七八粒黑雀斑。人們都猜不透,張小林用什么高超的手段,把王滿哥乖乖俘獲的呢?也不明白,王滿哥怎么會情愿找到她呢——兩人的差距也太大了吧?
盡管李玉蘭喜歡王滿哥,王滿哥也沒有勇氣甩掉張小林。好像張小林是唐僧,曉得念緊箍咒,把這個王悟空牢牢地抓在手里。李玉蘭明明曉得王滿哥跟張小林相好,婚姻大事都已經(jīng)擺到了議事日程,卻仍然不管不顧地死追王滿哥,大有不罷休之勢。李玉蘭還間常到車間去約王滿哥晚上見面,王滿哥哪敢去?他鼓著眼珠,好像看到了瘟神,驚慌地說,我還有事,來不了嘞。李玉蘭很固執(zhí),好吧,你不敢跟我晚上約會是嗎?那我就送禮物給你吧。李玉蘭又間常送禮物給王滿哥。比如鞋子啦,手帕啦,比如圍巾啦,一段布啦,等等。王滿哥哪敢要?打死也不敢。看到李玉蘭拿著禮物來了,他急忙溜走,像躲災(zāi)星樣的。李玉蘭又是何等女子,你不敢收我的禮物,那我就放到你宿舍。王滿哥每次看到床鋪上擺著禮物,居然不敢伸手拿,馬上叫來張小林,請她過目驗收,再叫她退還給李玉蘭。
張小林非常樂于去退禮物,好像是個退禮大員。她每次笑笑地把禮物退給李玉蘭,說,李姐,這是我王滿哥叫我退給你的,你以后不要送了,有我在,他不會收的。羞得李玉蘭直打哆嗦??粗〉膹埿×?,她恨不能把這個丑八怪飽打一餐,自己又打不下手。張小林滿臉笑容,連幾粒黑雀斑都是笑的。她一口一個李姐,你還怎么下手呢?李玉蘭很尷尬,卻仍然固執(zhí)地給王滿哥送禮物,王滿哥仍然固執(zhí)地讓張小林去退還。
三番五次,李玉蘭就有些不對勁了。雖然不送禮物,有時上班描圖,描著描著,竟然描出王滿哥碩大的頭像來,還寫著三個藝術(shù)字,我愛你。甚至還得意地拿給同事們看??催^畫的人都說,李玉蘭應(yīng)該去當(dāng)畫家,娘賣腸子的,她畫王滿哥形似神更似,簡直是個天才。
據(jù)說李玉蘭沒有把畫送給王滿哥,而是貼在宿舍墻壁上,貼滿了一面墻。同宿舍的三個妹子明白她腦殼有毛病,也不說她,只要她不打人,她當(dāng)然是不打人的。李玉蘭要么晚上守在王滿哥宿舍旁邊唱歌,距離二三十米,一唱大半夜。唱《跑馬溜溜的山上》,唱《婚誓》,唱《大坂城的姑娘》。都是情歌,卻唱得人們渾身發(fā)毛。好像歌聲不是她唱的,而是女鬼唱出來的。公正地說,李玉蘭唱得不錯,清脆,亮堂,節(jié)奏感強。李玉蘭卻不管人們怎么評價自己,也不管王滿哥是否在宿舍,反正是一首接著一首地唱。真正聽過她唱歌的人都說,哎呀,天生的好嗓子,簡直是個天才。
話說回來,王滿哥到底想不想李玉蘭呢?想。如果不想,那是假話。這樣乖態(tài)的妹子死命地追自己,哪個男人不想?比起張小林來,簡直是天地之別。當(dāng)然想也是白想,張小林是個厲害角色,從來也不埋怨王滿哥,更不生氣。每天笑笑地跟在他身邊,寸步不離,像個貼身保鏢。王滿哥即使想耍什么鬼花招,也是很難實施的,他只敢在眼神里流露出一絲失望跟遺憾。如果把李玉蘭癲了的責(zé)任讓王滿哥來承擔(dān),似乎也沒有卵道理。要怪,也只能怪李玉蘭自己。
第二個版本,說是桂猛子把李玉蘭搞癲的。
桂猛子三十來歲,貨車司機。幾乎天天去邵陽,或邵東衡陽長沙等地。有時當(dāng)天就打回轉(zhuǎn),有時第二天或第三天回來,不一定。桂猛子是有家室的,崽三歲半,婆娘在礦燈房上班。桂猛子有點擺架式,很難叫別人坐他的便車。半路上碰到窯山的人,他像沒有看到樣的。一踩油門,嗚一聲,車子飆走了,氣得別人翻白眼罵娘。
桂猛子只想帶一個人。
哪個?
李玉蘭。
莫看桂猛子武大三粗,其想法還是比較浪漫的。如果帶著李玉蘭外出,那幾多自由,幾多愜意。嘞,屋里有一個礦燈發(fā)放員。嘞,出車還有一個描圖員。有了這兩大員,男人就活得有點味道了,開車也不枯燥了。如果有了感情,娘賣腸子的,就把李玉蘭騎了,想必她也不會反感吧?
桂猛子每次外出,都會悄悄地打電話告訴李玉蘭,說今天要到某地運貨,去不去?李玉蘭很想外出玩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卻不可能天天外出,惟有星期天才有時間。她跟著桂猛子外出過幾次,也看出他眼里的意思,她為此還是有點警惕的。她早已做了準(zhǔn)備,吃飯睡覺自己出錢,不花桂猛子一分錢。桂猛子也很無奈,當(dāng)然也很細膩,想要抓住李玉蘭的心,試圖給她買點禮物。李玉蘭都委婉地拒絕,還說,桂猛子,你帶我出來玩耍,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你不必花那個冤枉錢,你還要養(yǎng)家糊口。這樣一說,桂猛子的糖衣炮彈就無法實施了。
有次住旅館,桂猛子實在是欲火難耐,準(zhǔn)備對李玉蘭下手,李玉蘭坦率地說,桂猛子,你如果沒有成家,我就跟你。你已是成家的人了,就不要打我的主意。打我的主意,那不要怪我翻臉。氣得桂猛子臉上充血,實在是難以控制了,竟然狠狠地扇了李玉蘭一個耳巴子。
據(jù)說就是這個耳巴子,把李玉蘭打癲了。
桂猛子打李玉蘭耳巴子的事情,后來他是這樣解釋的。說打她的耳巴子,還是有個前提的。當(dāng)時李玉蘭踢中了他的命根,痛得他在地上打滾子,還吃了十多付中藥。所以這個說法也被人們排除了,如果一個耳巴子能把人打癲,那世上就會出現(xiàn)許多癲子。
在三個重要的版本中,最具有代表性的版本,說是運輸工區(qū)劉三式主任應(yīng)負有主要責(zé)任。
劉三式的婆娘病死了,想討李玉蘭。李玉蘭哪里愿意嫁給他呢?比她大二十一半歲。又長得像黑牛屎,哪配得上李玉蘭?劉三式比較固執(zhí),頻頻約她不見,頻頻送禮也不要,劉三式很惱怒。當(dāng)然表面上還是很溫和,很低調(diào)的。
有一天,劉三式打聽到李玉蘭宿舍的三個妹子都已回家,就趁機溜進她的宿舍。他提著酒菜,說是給李玉蘭賀生——他早已搞清楚李玉蘭的生日。李玉蘭很想拒絕,卻看到劉三式笑瞇瞇地來給自己賀生,心里畢竟還是有幾分感動的,最終也沒有拒絕。看著劉三式擺好酒菜,在他的催促下,李玉蘭才坐下來,跟他喝酒。劉三式其實是決意來下手的,他一邊說笑話分散李玉蘭的注意力,一邊放肆敬酒。他嘴巴子清甜,說生日要多喝幾杯,高興么。李玉蘭開始還是蠻清醒的,提醒自己只喝幾杯,千萬不要喝醉,再說宿舍沒有其他姐妹。在劉三式的誘惑下,喝著喝著,李玉蘭醉得像一攤稀泥。等她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蚊帳是放下的,身上蓋著被子?;秀遍g她覺得下身疼痛,手一摸,淚水就嘩嘩地流了下來,大罵劉三式是畜牲。她這才明白,劉三式太陰險了,先把她灌醉,再跟她斗榫子。劉三式跟李玉蘭斗完榫子就走了,邊走邊高興地想,老子跟你斗過榫子了,不怕你不嫁給我。
結(jié)果呢,李玉蘭就漸漸地癲掉了。
后來高頭派人調(diào)查,劉三式搖著板栗腦殼,堅決不承認,鼓著眼珠子問對方,證據(jù)在哪里?來人只好去問李玉蘭,李玉蘭打起蘭花指,說,就是他,就是他。來人問,你說的這個他是哪個?李玉蘭指著在場的幾個男人說,就是他,就是他。弄得那些男人十分氣憤,明白李玉蘭已經(jīng)癲掉了。
沒有證據(jù),此案也就不了了之。
說李玉蘭癲了,有些人還是不相信。娘賣腸子的,哪個癲子不是邋遢的?或是赤身裸體的?這個李玉蘭卻穿得干凈整齊,哪像個癲子?哦,莫不是裝癲的吧?裝癲又有什么意思呢?她這樣乖態(tài),工作又輕松,如果找個好對象,這一世就活得有點味道了。像現(xiàn)在瘋瘋癲癲的,真是太可憐了。
據(jù)說李玉蘭癲掉之后,還有三個男人在關(guān)注著李玉蘭。
一個是王滿哥。
一個是劉三式。
還有一個是桂猛子。
他們或許是出于內(nèi)疚,或許是出于憐惜,或許是出于懺悔,都不時地給李玉蘭送吃的?;騼蓚€饃饃,或一缽飯菜。
王滿哥已經(jīng)結(jié)婚,張小林看到李玉蘭可憐,叫男人給李玉蘭送吃的。王滿哥像以往一樣不敢送。張小林說,我倆談愛時,她三不三送你禮物,我生過你的氣嗎?現(xiàn)在李玉蘭癲了,我們應(yīng)該要同情她,她也是一世人。王滿哥聽罷,這才答應(yīng)給李玉蘭送吃的。他卻有個條件,硬要張小林陪同。奇怪的是,李玉蘭看到王滿哥夫婦來了,仍然說,就是你,就是你。王滿哥夫婦也不說話,東西朝她手里一塞,走人。
李玉蘭癲了之后,劉三式為了平息輿論,趕緊跟張寡婦拜堂成親。張寡婦比他小十三歲半,還有個小崽。張寡婦明白,第二個家來之不易,要珍惜。對劉三式也很不錯,既體貼,又溫柔,劉三式心里也比較平衡??吹嚼钣裉m變成這副樣子,他內(nèi)心還是很難受的。畢竟自己騎過她,而且是她的第一次,卻不料害了她一世。他并沒有出面,叫食堂炊事員送點飯菜,飯菜錢掛在他的賬上。他以為張寡婦不曉得,張寡婦哪有不曉得的?只是她很會做人,裝著不知情,從來不對男人說起這件事情。心想,關(guān)心一個癲子也是應(yīng)該的,再說她還能對自己構(gòu)成什么威脅呢?
桂猛子每次看到李玉蘭,好像她還沒有癲樣的,很想把她拉上車外出玩耍。以前她只有星期天能夠出來,現(xiàn)在她有的是時間。再一想,哦,她已經(jīng)癲了。叫個癲子外出玩耍,豈不是自找麻煩嗎?桂猛子還是不錯的,看到李玉蘭,間常到食堂買兩個饃饃,塞到她手里。
桂猛子的情況跟以上兩個男人不一樣。桂猛子的婆娘蠻厲害,以前就曉得他叫李玉蘭外出玩耍過,這個礦燈發(fā)放員間常跟他吵架。吵也不解決問題,她不曉得李玉蘭究竟在哪個地點上車,總是捕不到手?,F(xiàn)在桂猛子送吃的給李玉蘭,她聽到風(fēng)聲,竟然又大吵。她固執(zhí)地認為,在李玉蘭沒有癲時,桂猛子帶她外出玩耍,肯定騎過她。不然,為什么還關(guān)心她呢?無論桂猛子怎樣解釋,說僅僅是出于同情而已,婆娘卻死也不肯相信。桂猛子有時很后悔,以前帶李玉蘭玩耍時,沒有騎到她。有時看著站在馬路上的李癲婆,他恨不能叫她上車,帶到外地騎掉她。不然,自己也太委屈太冤枉了。
李玉蘭癲了,窯山也不怎么管她,盡管送她到精神病院治過。醫(yī)生說,李玉蘭不是那種極端的病人,屬于溫和型的,不會對別人造成危害性,可以接回去休息。李玉蘭回到窯山,晚上曉得自己睡覺。白天就站在路上亂指揮,嘴里老是說,就是你,就是你。
很凄涼。
那天下午三點多鐘,桂猛子中午喝了酒,又聽說岳母娘急病需要住院,只想早點把車上的貨物卸掉,再趕到醫(yī)院去。卻看到李玉蘭站在馬路中間亂指揮,桂猛子大喊,你快點走開,老子要過路。喇叭撳得嗚嗚叫,嗚嗚叫也沒有卵用。李癲婆就是不走開,還喊道,就是你,就是你。
桂猛子煩躁死了,叫道,怎么是我?我哪里跟你斗過榫子?
馬路很窄,車子繞不過去。車往左邊,她擋著左邊。車朝右邊,她攔著右邊。氣得桂猛子呼呼地出粗氣。
李癲婆沒有癲時,桂猛子想打她的主意,反而被李癲婆踢中命根。當(dāng)時李癲婆轉(zhuǎn)身就走了,根本不顧他的死活。加上婆娘間常尋他吵架,吵得他煩躁得要死。想到這里,桂猛子終于憤怒起來,大喊,你再不滾開,老子要軋死你。
李玉蘭沒有被他嚇倒,一只手朝桂猛子一勾一勾的,說,喂,你有本事就來壓我呀,就是你,就是你。
桂猛子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猛踩油門,發(fā)瘋樣地朝前沖去。
姜貽斌,當(dāng)過知青,礦工,教師,編輯。著有長篇小說《左鄰右舍》《酒歌》《火鯉魚》,小說集《女人不回頭》《窯祭》《追星家族》《肇事者》《最高獎賞》等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