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婧
一年了,看似枯竭的土壤里自然生長出了盎然的生命。這件藝術作品把“充滿可能性”描繪得淋漓盡致。
倫敦泰特美術館的渦輪大廳,3400平方米,五層樓高,三角形花槽狀容器中看起來盛放著泥土,卻沒有鮮花和植物,只有燈光照射在上面,黑色的泥土里泛出微微的白光。從遠處看,這些花槽組成了兩個三角形的“梯田”,游客們漫步在梯田下方,或是穿過腳手架,站在大廳的人行天橋上俯瞰整個作品,遠眺這塊“空無一物”的三角形土地。
泰特現(xiàn)代美術館是1994年利用泰晤士河南岸被廢棄了14年的舊發(fā)電廠改造而成的,巨大的渦輪車間改建為美術館大廳,是泰特最聚集人氣的場所。而渦輪大廳放大的尺寸和異常的規(guī)模所給予的奇觀體驗,帶動了當代藝術的潮流。
如何在這個大展廳里展出合適的作品?自2005年5月開放以來,每年泰特都會從全球范圍內(nèi)挑選一位藝術家,委托其為渦輪大廳量身創(chuàng)作一件巨型裝置作品,被選中的藝術家和作品在宣布時,都會成為藝術界的年度事件。比如近年來蜚聲世界的奧拉維爾·埃利亞松的《氣候計劃》,他用空氣加濕機和數(shù)百個純黃光色的單頻燈,營造出匪夷所思的天空和太陽的壯觀景象。
而2015~2016年,裝置藝術家亞拉伯罕·科魯茲維勒加斯(Abraham Cruzvillegas)欣然受命。泰特美術館館長拒絕了幾位已經(jīng)具有大規(guī)模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候選人,而選擇了這位來自墨西哥的藝術家。
每年會有數(shù)百萬觀眾慕名前來泰特的渦輪大廳。在大廳里創(chuàng)作是一項巨大的挑戰(zhàn),但對于亞伯拉罕不是大事,他之前在德國卡塞爾的作品使用了整座城市。1968年出生的亞伯拉罕,被譽為墨西哥當代觀念藝術領域最重要的藝術家之一,他的創(chuàng)作以雕塑和裝置為主,善于運用在創(chuàng)作地找到的物件和材料,不加修改地進行再創(chuàng)作,因而也被譽為墨西哥的“杜尚”。西方各大美術機構都爭相收藏與展出他的作品。
這次,泰特現(xiàn)代美術館和他一起邀請民眾前來栽種植物,從播種到種子發(fā)芽、生長、開花結果,花費一年時間打造一座獨特的花園,而這一切只是悄然發(fā)生。
等待萌芽
這件名為《虛無之地》(empty lot)的作品,在240塊三角形的土壤容器內(nèi),填滿了超過23噸在倫敦各地收集的土壤——除了各大公園,如帕克漢黑麥公園、瑞奇蒙公園、斯特拉特福的奧利匹克公園,還有伊麗莎白女王官邸的“白金漢宮”花園,哈克尼濕地,以及一所中學的操場。
亞伯拉罕觀察到了每片土壤之間微觀的差異:即便倫敦,每塊土壤都有自己的特殊性?!霸谟⒄Z里,形容戶外土地的詞語有很多,例如草地、高地、綠地、石南叢生的荒地。而在西班牙語里,卻沒有那么多的詞?!彼占耐寥烙?5種不同類型,有的土質(zhì)松散、黏性強、外觀顏色像焦油,甚至部分含有肥料;有的則松軟、如同沙地;還有的板結干枯,寸草不生。
從2015年10月13日開始的這項展覽,讓原本毫無生氣的美術館,漸漸注入了不同的生命力。藝術家并沒有特意在土壤中栽培,但是鮮花及其他綠色植物,還是從土壤中生長出來——一切都取決于土壤中原本夾帶了哪些植物的種子。這種不確定性,正是此次創(chuàng)作主題——希望和不可預測性的體現(xiàn),也邀請參觀者觀察該作品在下一個階段的變化。
就連泰特現(xiàn)代美術館的策展人也說不準這240塊“土壤”在撤展時,最終“花園”的樣貌會是如何。等待是一種想象力,人們只能將希望放在這里,并一同期待它們茁壯、發(fā)芽的日子。
只在布展的5個星期里,這些土壤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部分花槽里,一些種子已經(jīng)萌芽,長成了綠植,躥出了雜草。而策展人馬克·高德飛更自豪地發(fā)現(xiàn),一些花槽里開始冒出了成片的白色、黃色的菌菇:“我們不知道這里面有什么東西在生長,什么都可能發(fā)生?!?/p>
這件作品把“充滿可能性”這個詞語描繪得淋漓盡致——這些梯田如同倫敦的繁華、多元,承載著許多人的夢想與盼望。繁華的城市景觀下,沒有什么是刻意形成的,但變化卻是一種內(nèi)在的基因,如同土壤里“自帶的”那些種子。
人們要耐心等待,才能知道最后的模樣。泰特現(xiàn)代美術館前館長克里斯·德爾康談及這件作品時表示,“等待、耐心和希望,這些詞用來形容我們當下的生活狀態(tài)再合適不過了。這些概念能解決現(xiàn)代社會的困境?!?/p>
亞伯拉罕認為,“從人類文明的角度出發(fā),土壤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有著深刻的含義。土壤本身就意味著希望與夢想,并且一切都與希望有關?!?/p>
微觀戲劇
在作品的整個展覽期間,藝術家專門為作品設計了特殊的路燈照明,精準地投射到每一塊土壤之上,讓每塊花槽都成為聚光燈下的獨立舞臺。
此外,藝術家還把數(shù)十臺攝影機架設在燈架上,隨時跟蹤、記錄這種變化的過程。幾乎每隔一天,這些土壤里就發(fā)生著細微的變化?!罢嬲膽騽∈俏⒂^的,是你看不見卻真實存在的,它正在發(fā)生著?!眮啿闭f。
在泰特,參觀的人們不只能感受土壤的氣味,也可以參與整個變化的過程——親手種植各類植物。240塊空白的土地,“邀請”參觀者在土壤里撒下任何東西。你可以悄悄地把種子帶進博物館里,然后扔進土壤里。花槽被裝置在升降臺上,使得參觀者們非常容易向花槽里面撒播種子。
亞伯拉罕不限制種植的類型——有人播下了花草種子,還有人直接把一枚蘋果埋入了土壤,你甚至可以在這里種植大麻、罌粟,雖然館方?jīng)]有積極鼓勵人們埋入種子,但能接受各種植物在此間生長。也不施肥,花槽里只有定期地澆水和光線照射,來維持植物的所需。參觀者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有屬于他們的一小塊空間。當空地生長出某些植物或發(fā)生一些事件,它就是一幅天然的自畫像。
“即便在最壞的情況下,也會發(fā)生微妙的變化。而更多的時候,不需要借助外力,就會鶯飛草長,自然而然地發(fā)生?!被蛟S不到展覽結束,泰特現(xiàn)代美術館就可能雜草叢生、供人采收鮮花蔬果了。
亞伯拉罕把這240幅各異的自畫像,看作身份認同的建構過程:“我們都是從虛無中成長起來的。我也希望每個人都可以思考自己是誰、從哪里來,以及這個國家的歷史——對我來說,這一切都呈現(xiàn)出一種多樣性。我們是互不相同的,這才使得我們?nèi)绱擞辛α??!?
作為一名雕塑和觀念藝術家,亞伯拉罕并不認為差異的存在會造成阻礙、產(chǎn)生仇恨,與之相反,“個性不同的人之間可以找到共鳴,可以生活在一起。只要你愛上了一個與你完全不同的人,你就會忘記這些差異的存在?!?/p>
自動建設
亞伯拉罕憑借“自然藝術品”的創(chuàng)作方式為世界所熟知?!短摕o之地》的靈感來自違章建筑,創(chuàng)作手法來自亞伯拉罕童年時的遷移經(jīng)驗。上世紀60年代,他的父母和鄰居從墨西哥鄉(xiāng)下搬到城市,居住條件惡劣,他們便在周邊找一切可用的廢棄材料來完善居所。墨西哥城至今仍有大量這樣的貧民窟。
從2007年起,亞伯拉罕就把自己的作品稱作“自動建設”,傳遞這種生命生長的模式?!斑@種生活方式出于本能,墨西哥的那些居民沒有建筑的概念,不需要預算,也不會去申請工程項目許可,只是去回應生存的需要。而我的作品,希望讓更多人去重新審視這種生命存在的特征。”
產(chǎn)生這種生活有特定的理由?!霸谖业膰?,這有關腐敗、環(huán)境破壞和財富分配不均等問題。但卻在逆境中不放棄希望,以我所居住的墨西哥城阿胡斯科地區(qū)為例,這里地處火山熔巖上,土壤幾乎無法生長任何東西。但我的父輩們用火山巖和能找到的一切材料成功地建起了房子。他們重新平整土地,接通水電,鋪設下水管道,然后設立了市場和學校,就這樣開始了生活?!?/p>
所以他開始思考將自動建設作為一種核心元素,納入藝術作品,或者說,那種可以根據(jù)新的環(huán)境和需求隨時改變自己的能動性。
移民沖突
“240塊土質(zhì)多樣性的土壤,這關乎身份認同。人們即使來自同一個地方,身份認同也會有所差異。就好像每塊土壤里,都會有種子、植物根莖、昆蟲和其他不同類型的生物?!?/p>
亞伯拉罕的作品回應了時下歐洲最炙手可熱的移民與沖突話題?!霸谌祟惿鐣校械倪w移,所有的沖突,我們應該如何看待?”虛無之地是一個比喻,我們的身份認同原本就建構在一片空白之上,它處于持續(xù)的變化過程中,但是我們卻很少去留意它。虛無之地代表的是一種希望,一塊土地上的無限可能。
在他看來,移民潮展示了移徙與發(fā)展之間的明顯聯(lián)系,也表明移徙提供了共同發(fā)展的機會,可以改善原籍地區(qū)和目的地區(qū)的經(jīng)濟與社會狀況。而這一切,都歸因于“每一個移民都參與了自動建設”。
“自動建設”存在著很多形式:從小規(guī)模的自我建筑到大規(guī)模的建筑形態(tài),從移動的音樂表演到數(shù)小時長的電影作品。它更是精神性的一種內(nèi)在驅動力,其過程意味著調(diào)整、重新分配、適應、改變甚至摧毀,以強大的生命力去回應本地的、個人的特定需求。在藝術家眼里,移民問題真正的挑戰(zhàn)并非重新去分配空間——這與一些政客們的主張完全不同——而是“如何成為那塊土壤的一部分,有尊嚴地生活在那里”。
通過展覽,亞伯拉罕讓每個觀眾在參觀后帶走一份禮物:“他們帶走希望,也帶走觀念、問題與關懷?!?